反击愚昧:郑闻访谈
2018-02-02孟尧郑闻
孟尧 郑闻
孟尧:南艺美术馆建馆5周年以来,从展览类型、学术活动以及公教方式等各方面看,都一直有推进和新的变化,给人感觉是一个有开阔视野和活力的艺术机构。请你谈谈你对南艺美术馆5年来发展的理解。
郑闻:早在2012年12月8日正式开馆前一年,我就帮助李小山馆长组织了一个很小的筹备团队,这个小团队就包括了现在美术馆的骨干力量。在美术馆建筑开始打地基的阶段,我们就已经开始构思美术馆的学术方向和未来规划。那时候我们就在思考:综合一个学院背景、城市背景,到底要做一个什么样定位的学院美术馆?南京是中国东部一个重要的城市,艺术形态却比较单一,基本是水墨或者书画的传统为主。我们和李小山馆长设想,有没有可能在南京实现一个相对比较国际化视野的、具有前沿性和实验性的公共美术馆。并且在艺术媒介方面,体现出很大的开放度和包容度,在艺术思想上能够更加具有深度。
2012年年底真正开馆以后,随着工作的开展,南艺美术馆的展览也越来越显现一定的针对性,不仅有了板块划分,比如说“国际视野”、“AMNUA计划”、“个案研究”、“馆藏系列”、“青年计划”等,每年引进一到两个国外重要的艺术家个展或群展;也形成了一批自主策划的艺术品牌项目,比如“复调”、“零方案”、“学院计划”、“国际计划”、“影像档案”等等。此外,我们美术馆也有基于对传统重新梳理的历史和文献研究性展览。5年下来,南艺美术馆基本上清晰地显现了自己的气质,即它是一个基于国际化艺术生态运作以及以现当代艺术为主导的大学美术馆,同时兼顾对历史和文献的梳理,并持续关注和推广新生代的年轻艺术家。
孟尧:李小山馆长提出的项目负责人制,应当说给予了你们美术馆的4位驻馆策展人很大的自由,你对此怎么看?
“冷光:世纪之交的旅日五人展”(2017年,策展人:郑闻)
郑闻:这个制度在国外也并不新鲜,但在国内当下的艺术环境,特别是官方背景或者是学院美术馆的背景下,倒是显得好像比较突出。项目负责人制的核心叫做“权力下放”。对于中国大部分艺术机构——美术馆也好、画廊也好,权力都是比较集中在馆长或者是机构总负责人手里,而小山馆长则敢于放权,这确实是比较大的一个突破。给予项目负责人或者是策展人很大的权限,尤其是调动资金的能力和权力,以及对于艺术家和作品的选择。这都为策展人、策展团队、参展艺术家提供了很大便利,也给项目负责人制度的实行提供了保障。有了这个基础以后,全馆各个部门都能更好地互相配合,提升效率,策展人和艺术家能够充分地去表达和展示想法与观念。综合来看,南艺美术馆确实是在制度层面,给全国美术馆系统提供了值得探讨的一种模式和经验。
孟尧:在高度授权的同时,美术馆对项目结果有具体的考核标准吗?
郑闻:其实针对每个展览,我们是有一套指标系统的,这个指标系统不是特别硬性的公司化的考核标准,但我们会拿它作一个参考。具体来说,我们会从展览的学术性、观众的人流量、出版物或者是文献资料整理的品质、公共教育活动以及学术讲座的频次等方面,对项目结果作一个综合评估。这个评估系统的主要目的,在于不断地提醒我们的项目负责人,从不同的角度去发现和解决问题,为后续展览总结经验。
孟尧:南艺美术馆在运营初始,经历过资金的困难时期,你们也寻求过一些企业赞助,并和一些商业品牌进行合作。考虑到学院美术馆的身份,你们对此是如何考虑的?
郑闻:南艺美术馆刚刚开馆的时候,讲实话资金方面面临一些困窘。南艺也是100年校庆第一次建这么大一个馆,到底怎么运营、如何投入、投入多少,没有任何先例,院领导和大家都吃不准。当时我们也是多方开拓渠道,一是跟企业谈赞助,比如可一集团、苏宁集团,他们对我个人策划的展览以项目的形式直接提供过赞助。二是来自艺术家的帮助,比如周春芽、徐龙森等,这些来自艺术家个体的赞助和支持,真的需要感谢。第三就是和一些国际品牌合作。小山馆长对于美术馆和商业机构合作是很审慎的,首先是看重品牌的历史和文化背景,其次是活动一定要和艺术有直接的关联。我们和保时捷、奔驰的合作,都算是成功的案例。
孟尧:请你谈一谈你作为南艺美术馆学术部主任的工作情况。
郑闻:学术部就是一个发动机。对于策划展览,我们学术部有要求。首先是做展览的“问题意识”一定要凸显出来。我们馆所策划的活动必须要带有切入当下的视角和能力,而且不仅限于艺术领域、艺术生态的内部问题,对周边发生的一些世界性的事件要有反应,对国际事件和境遇有同步的思考。除此之外,我还要给所有部门做后勤保障,做好展览各项事务的衔接和协调。2016年做了馆长助理之后,给我一个更大的要求是制订全美术馆的年度计划,不光是展览大纲,还包括比如全年各项学术活动,都要做好提前规划并申请资金,在制度和流程上保证美术馆各部门的工作正常运转。
孟尧:回到你学院策展人的身份,从你个体工作的角度谈谈你对策展的理解。
郑闻:很诚恳地来讲,如果对我自己这几年工作做一个简单总结,我觉得可能还是“苦劳”大于“功劳”。随着美术馆的崛起,我们的新馆在短短5年内做到今天,大家看到了一个局面,看到了一个面貌,当中确实是经历了很多困难。早期的时候缺钱、缺人,甚至还缺经验——管理经验、策划经验,各种各样的经验都缺。在这么一个状况下,我作为一个个体,大量牺牲个人生活和家庭生活,和美术馆属于共同成长。这些年下来,几乎没有一顿饭不是工作餐,无论是在馆内还是出差在外考察。凌晨3点入睡,早晨7点起床几乎是常态。这其实也是一个基于年轻人的体能在支撑的工作状态。这些年,我可能也是国内策展人里面策划展览数量最多的一个。除了在美术馆内做的几十个展览,我也在北京、上海、澳门、伦敦、慕尼黑、三亚等地兼任了很多艺术机构和大型艺术活动的策展人。这些策展工作也是把我们馆或者是我们个人影响力继续扩大的一个过程,因为你如果仅仅做一个机构的策展人、一个地方性的策展人,很难形成更大的影响力,也会缺少更广泛的交流和学术视野。如果和“苦劳”相比较,去谈自己学术意义上的“功劳”,我觉得还有很多工作之前没有完善。我做过的展览,很多立意和展览本身都不错,但是在文献梳理方面做得很不够,这是我对自己这几年工作最不满意的地方。我也在想,可能在未来几年内,我可能会做一些回溯性的事情,也就是历史学里面所谓的“事后构建”的工作。
上·“AMNUA零方案 / 落差:刘玉洁艺术项目”(2017年,策展人:郑闻)
下·“坚持与抵抗:肖恩·斯库利抽象绘画展”(2016年,策展人:菲利普·多德、郑闻 )
孟尧:你做过的展览里,有两个线索比较突出:一个是“影像系列”,还有一个是关于跟教学展览相关的项目。请你谈谈这两块。
郑闻:我们刚才讲的自主策划品牌展里的“学院计划”是我负责的,这个展览项目也是让我在这几年内跑遍了中国和国外的各大艺术学院。通过这个长期的项目,也让我能深入地思考中国整个高等艺术教育的各种问题,这些问题在日后会更加清晰地展示出来。我们在当代艺术里面看到的所有问题的根源其实是可以回溯到学院这个地方来的。这些年其实我是用一个田野调查的方式跑遍了各大艺术学院,到今天为止,我对中国艺术高等教育的一个版图越来越清晰了,也越来越感受到学院体制与艺术创作之间悖论的关联,也包括当地文化、城市环境、学术强人……对于学院教学和创作的影响,都是有非常有意思的话题。中国的教育到底是让人的思考能力变得更强还是更弱?我的结论很有可能是悲观的。我对影像艺术的关注,正好跟我对学院的调查相平衡。影像目前没有那么商业化,有相对独立的一个身份,所有的影像作者自我表达、个体表达的欲望更强,表达的空间更大,当然传播渠道可能有限。我觉得影像是最有当下时代特征的表达媒介,因为我们本身处在无所不在的影像包围里面,我希望把美术馆作为实验影像或者是独立影像的一个庇护所。这个里面当然有细分,有一部分可能是纪录型的,有一部分是实验的、动画的,甚至更难以限定的,在这个领域我能看到的当代艺术的可能性远远超过其他媒介。另外,这几年我对自己比较满意的一点是写作,其实这些年在美术馆的工作,倒是比较好地磨炼了我的写作。这些年我写了大量的评论性文章,这些文章不但是我对艺术生态的思考,也更多体现了我对于当下所处时代的一种理解、对当代社会人的异化状态的一种分析。在这个写作过程中,我慢慢地磨炼出一些语感或者是个人写作风格。我也希望通过我个体的写作,对中国艺术评论和写作的发展做一些尝试。这是这些年中国艺术界特别缺乏的,我们的教育带给我们很大的限制:思考能力有限,表达方式有限,想象力更是有限,导致了今天中国艺术批评的尴尬状态。在2018年以及未来的几年里,南艺美术馆也会加大对于艺术写作的一个推动,甚至考虑以美术馆机构来设立写作奖。在我看来,一切艺术上的努力都是为了更好地反击无所不在的愚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