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平仲笔记的文学思想
2018-01-31张瑞君
张瑞君,韩 凯
(1.太原师范学院 文学院,山西 晋中 030619;2.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孔平仲作为北宋中后期重要的文学家,“盖清江三孔在元祐、熙宁之间皆卓然以文章名”[1]3108,他的笔记成为探讨其文学思想及当时文学思潮的重要依据。《全宋笔记》[2]收录孔平仲所著笔记共三种:《续世说》《珩璜新论》《谈苑》。近年来,孔平仲的笔记著作引起了一些学者的注意[3],然而以文学思想为切入点进行研究尚属罕见,故而笔者以文学品评及文学生态二视角对其中的文学思想予以论述,期以为引玉之砖。
一 以文学品评的视角探析孔平仲笔记中的文学思想
文学品评的具体视角,可以借用朱自清先生的六分法,即:论比兴,论教化,论兴趣,论渊源,论体性,论字句。[4]17-23论比兴与论教化,即文学政教功用论,“比兴论从修辞论到用意,而以教化为主”[4]19。孔平仲认为文学有很强的讽喻功能,尤其对于统治者而言,这个功能不能小视。中国文学的传统就有讽喻的精神。文学的讽喻作用有时不是立竿见影的,而是潜移默化的。如《续世说》卷三“箴规”所记“中宗数引近臣及修文学士,与之宴集,令各效技艺以为笑乐。张锡为《淡容娘舞》,宗卿舞《浑脱》、张洽舞《黄麞》、杜元琰诵《婆罗门咒》、李行言唱《驾车西河》、卢藏用效道士上章。郭山恽独奏曰:‘臣无所解,请诵古诗两篇。’帝从之,于是诵《鹿鸣》《蟋蟀》之诗,未毕,中书令李峤以其词有‘好乐无荒’之语,恐忤旨,遂止之。翌日,帝降诏褒美曰:‘志在正时,潜申规讽,謇謇之诚弥切,谔谔之操逾明。’赐时服一副。”[2]60-61面对群臣竞相以娱乐绮艳的作品取媚君王,郭山恽独诵意在讽喻的《鹿鸣》《蟋蟀》二诗以规劝君王不当过度取乐。唐中宗对此降诏褒扬,看重的正是文学讽谏的潜移默化作用。
重视文学的讽喻功能,使其文学思想具有颇多经世致用、注目国事及民生的用世色彩。《谈苑》卷三载,“裴晋公作《铸剑戟为农器赋》云:‘我皇帝嗣位三十载,寰海境清,方隅砥平,驱域中尽归力穑,示天下弗复用兵’则平淮西,一天下,已见于此赋矣。”[2]327“一天下”实际上也是他自己的志向。如其自嘲诗句“此才不使重台阁,四十青衫尚为县”[5]10820,其中包含的是其匡扶社稷的雄心壮志。
孔平仲认为文学有诱导世风,劝人向善的作用。如《续世说》卷三“雅量”所记,“唐许圉师,尝有官吏犯赃事,圉师不令推究,但赐清白诗以激之。犯者愧惧,遂改节为廉”[2]52。
由《尚书·尧典》“诗言志”直至清人周济“夫词,非寄托不入”,注重文学的风化劝善作用,可以说是组成我国两千余年古代文论长河的主要支流,“载道”与“文华”的关系则是其中颇为引人关注的旖旎风景,如隋人李谔认为“降及后代,风教渐落。魏之三祖,更尚文词,忽君人之大道,好雕虫之小艺。下之从上,有同影响,竟骋文华,遂成风俗……故文笔日繁,其政日乱,良由弃大圣之轨模,构无用以为用也……及大隋受命,圣道聿兴,屏黜轻浮,遏止华伪……自是公卿大臣咸知正路,莫不钻仰坟素,弃绝华绮,择先王之令典,行大道于兹世”[7]582上,主张“载道”与“文华”不可相容而主张弃文华以助载道,颇为偏颇。难能可贵的是,孔平仲以辩证统一的态度面对两者之间的关系,既主张诗文的讽喻政教作用,同时也鼓励对艺术特征及技巧的积极探索,主张合“载道”与“文华”之两长,提倡“古雅”之美。对于只偏重政教讽喻而缺乏文华的作品,孔平仲采取贬抑的态度。如《续世说》卷六“排调”:“郑綮善为诗,多侮剧刺时,故落格调,时号‘郑五歇后体’。初去庐江,与郡人别云:‘惟有两行公廨泪,一时洒向渡头风。’滑稽皆此类也。”[2]117
值得注意的是孔平仲的文学政教论实际上是“以手为口”的笔谏针砭精神与温柔敦厚的态度相调和后的产物,主张诗文讽喻的圆润美,认为“操戈入室,此文章之最病也”[2]271。相比于苏轼较多直言时政之弊的作品,孔平仲的创作更多呈现出温润中和之美,“以敦厚薄俗为己任,以扶翊高风为素心”[8]120。重视诗文的圆润讽喻美,反映出孔平仲的政治自保意识,是其应对复杂多变的政局环境采取的自全之策。据《珩璜新论》卷三所记:“夫有言于上,以身为去就,此人臣之高节,不知德宗乃恨之如此之深也。魏郑公、刘洎之事太宗,俱好谏争。郑公以身后一言之谮,仆碑停婚;刘洎亦以褚遂良诬奏赐死,不得辨明。岂非平时亦有所积,一旦缘事,发之易乎?此韩非所以为《说难》也。”[2]267体现出积极用世的志向建立在对官场仕途冷静观察的基础上。
用世之志中融以自保求全的思想,可以说是宋代诗文与前代相比的显著特征,反映出宋代士人追求功名与生命自适相融合的独特思想世界。如“懒惰便樗散,疏狂托圣明。阿奴须碌碌,门户要全生”[10]256。
论兴趣,属于偏重情感意趣的诗文评点论,“兴趣可以说是情感的趋向……但情感以外还有文义、口气、用意等,兴趣论都不去触及”[4]20。在兴趣论方面孔平仲推崇自然真率的情感表露方式。如《续世说》卷二“文学”所记“岑文本草诏诰,或众务繁凑,即命书童六七人,随口并写,须臾悉成,亦殆尽其妙。”[2]35随口并写也收到美妙的效果,体现出孔平仲对天然去雕饰作为情感抒发方式的提倡与赞许。
孔平仲对自然真率的推崇,使得“清”“逸”成为其兴趣论的重要美学标准。如《续世说》卷五“任诞”评价贺知章晚年文风,“尤加纵诞,无复规检……醉后属词,动成卷轴,文不加点,咸有可观”[2]90,体现的正是作者对自然纵逸的情感表露方式的肯定。注重情感的自然流露,反对或繁复,或古涩的表露,正是其诗文批评的重要出发点之一。如《续世说》卷四“品藻”所记,“东魏刘昼制《六合赋》一首,言甚古拙,自谓绝伦。以呈魏收而不拜,收忿之,曰:‘赋名六合,已是大愚,文又愚于六合,君四体又甚于文。’昼不忿,以示邢子才,子才曰:‘君此赋,正似疥骆驼,伏而无妩媚。’”[2]63言甚古拙反映出的是情感表露的阻滞与生硬,作者重自然清逸的兴趣论借助邢邵的评语传达出来。
值得注意的是,在情感表露方式的美学标准构建上,相比唐代文学的玲珑繁丽,宋代文学将平淡自然作为自我树立的主要着手点,如梅尧臣“作诗无古今,惟造平淡难”[11]845,苏轼“借师锡端泉,洗我绮语砚”[12]2061……对自然真率的推崇是宋代士人的普遍追求,也是宋代的主要文学思潮之一。
孔平仲的兴趣论,除了提倡情感表露的“真率”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美学标准“精切”。主张诗文所表露的情感要精当妥帖,强调其打动人心的力量。如《谈苑》卷三所记,“范文正公幼孤,随母适朱氏,因冒朱姓,后复本姓,启曰:‘志在投秦,入境遂称于张禄;名非霸越,乘舟乃效于陶朱。’以范雎、范蠡尝改姓故也。伪蜀范禹称亦尝冒张姓,谢启云:‘昔年上第,误标张禄之名;今日故园,复作范雎之裔。’然不若文正谢启之精切也。”[2]327虽然都引同样的事典,然而相比于范禹称表露情感的平铺直叙,范仲淹文字中的情感更具有激荡人心的力量。
论渊源,即文学渊源发展论。孔平仲的笔记著作比较重视揭示文学发展前后的师承祖述关系。如《珩璜新论》卷二所记,“庾信《马射赋序》:‘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此乃王勃之所祖述。”[2]258难能可贵的是,孔平仲的文学渊源论并未停留在表层师承祖述关系的探讨,而深入揭示某一时期文学创作的共同规律。如《谈苑》卷四所记,“韩退之诗云:‘且可勤买抛青春。’……杜子美诗云:‘闻道云安曲米春’。裴铏《传奇》,亦有酒,名松醪春。乃知唐人名酒多以‘春’”[2]335。
重视文学发展的渊源,揭示先后师承祖述,可以说是宋人笔记中文学思想的鲜明特点。孔平仲虽提倡师古却并不拘泥古法,而主张创新,反对一味模拟重复前人。如《谈苑》卷四所记,“前辈作花诗,多比美女,如曰:‘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黄鲁直《荼蘼诗》云:‘露湿何郎试汤饼,日烘笋令炷炉香。’乃比美丈夫,渊材作《海棠诗》云:‘雨过温泉浴妃子,露浓汤饼试何郎。’意尤工也。”[2]338从用美女比花,到用美男子比花是一个比喻的飞跃,而用美女、美男子复叠的比喻,则更具有创新意义。孔平仲摘句论述,具体可感。
孔平仲还以接受影响史的眼光来考察作家或文学群体,如对韩愈、柳宗元在散文发展史上的地位有独到的见解:“自魏晋以还,为文者多拘偶对,而经诰之指归,迁、雄之气格不复振起。韩愈所为文,务反近体,抒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语,后学之士,取为师法。当时作者甚众,无以过之,故世称韩文焉。”[2]36“观刘梦得……又祭子厚文云:‘勒石垂后,属于伊人。’此语心服之矣。”[2]287自魏晋南北朝以来,骈体文成为文章的主要体裁,给散文带来了新的风貌,然而在发展的后期内容空洞,气格不高,影响了感情的抒发和内容的表达。韩、柳以复古为革新,又紧密联系中唐的社会现实,恢复先秦两汉散文的散体风格,同时又不排斥骈体文的语言表达技巧,创造变化,兼收并蓄,形成了极富创造性的具有典范意义的散文。尽管仍名古文,但是与古文运动的先驱萧颖士、柳冕等人迥然不同。这是一种充满时代气息的新古文。复古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目的是取骈体文的统治地位而代之,当时追随的人多,影响大,古文创作蔚然成风。终于形成了新的时代风尚。孔平仲运用十分准确概括的语言评价了韩、柳领导古文运动的地位、成就、影响,令人服膺。
论体性,即文学评点论,包括评点作品的“体式”与作者的“才性”两方面。刘勰《文心雕龙·体性》提出作品的八种体式:“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13]1014。这深刻地影响了孔平仲的文学评点论。
其一,他提倡诗文的典雅之美,“典雅者,镕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13]1014,强调诗歌内容要有所寄托,体现儒家诗教观的影响。其二,他提倡诗文的显附之美,“显附者,辞直义畅,切理厌心者也”[13]1014,主张言简意深的文风。认为诗文语义应明白畅达,切合事理。如《续世说》卷二“文学”所记,“唐房玄龄在秦王府十余年,常典管记,军符府檄,驻马立成,文约理赡,初无稿草。”[2]35其三,他提倡诗文的新奇之美,“新奇者,摈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13]1015,强调诗歌语言奇峻,弃用古之陈言。如《续世说》卷二“文学”所记,“李贺文思体势,如崇岩峭壁,万仞峭起。当时文士,从而效之,无能仿佛者。”[2]36
对于作品的体式论,孔平仲坚持独立批评,敢于突破名家的品鉴,提出自己的观点。如《珩璜新论》卷四“欧阳永叔称梅圣俞《河豚诗》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以为‘河豚食柳絮而肥,圣俞破题,便说尽河豚好处’。乃永叔褒赏之辞,实不尔也,此鱼盛于二月,柳絮时鱼已过矣。”[2]276
自《毛诗序》明确地提出“情志合一”说以来,作品的体式与作者的才性之间相辅相成的关系便成了我国古代文论的基本共识之一。如刘勰“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13]1022,龚自珍“诗与人为一,人外无诗,诗外无人,其面目也完”[14]241。孔平仲的文学评点论继承了此传统,认为文品即人品。如《谈苑》卷三所记,“范文正公作《金在镕赋》云:‘如令区别妍媸,愿为轩鉴;若使削平祸乱,请就干将。’则公负将相器业,文武全才,亦见于此赋矣。”[2]327
作者才性论方面,孔平仲善于发掘人物的不同个性。与重典雅的体式论相呼应,他首先推重的是士子刚直守正的品性,重视文人的气节与人品。如《珩璜新论》卷二评价“东汉之士,风节最高”[2]248。
其次,与作品体式重显附及新奇相对应,孔平仲认为作家应具有风神清丽的品格。如《续世说》卷五“容止”所记,“崔远文才清丽,风神峻整,人皆慕其为人。当时目为‘饤座棃’,言席上之珍也”[2]94。风神清丽的美学标准,在孔平仲看来,应当是“才俊”与“器度”的完美融合,如《珩璜新论》卷三对“初唐四杰”、王延寿及赵壹的共同评价,“才大俊而器度狭,皆非远到之人也。”[2]272
孔平仲认为“才俊”,是一种天赋的才能,与曹丕的“文气说”类似,强调作家先天的禀赋与素养。如《续世说》卷二“文学”所记,“苏颋机事填委,文诰皆出其手,中书令李峤叹曰:‘舍人思如涌泉,非吾所及也。’”[2]35与曹丕的“文气说”只注重作家的先天才华不同,孔平仲同时强调后天努力的作用,认为才识过人的作家必是天资与勤学的融合。如《续世说》卷五“赏誉”所记,“韦述入元行冲书斋,忘寝与食。行冲引与之谈,贯穿经史,事如指掌。又试以缀文,操牍便成。”[2]79-80忘寝废食地读书而最终贯穿经史,体现的是后天的勤学;操牍便成佳文,体现的是先天的慧资与文才。后天的勤学助益着先天文才的发展,二者相互配合,方才为真正的“才俊”。
“器度”在孔平仲看来,主要包含二要义:清雅真率与自信纵达。“清”是其才性论的美学标准之一,评价作家风姿才性的清新脱俗、真挚自然,是对魏晋清谈的继承与发展。如《续世说》卷五“容止”评价卢绚:“绚风标清粹,上目送之,深叹其蕴藉”[2]94。其意义正如罗宗强先生所言:“从清议的重道德到人物品评的重道德又重才性容止,反映着从经学束缚到自我意识的转化。有了这个变化,就会逐步走向重视人、重视人的自然情性,重人格独立”[15]51。
推举自信纵达,是孔平仲重独立超脱的思想反映在才性论的具体审美标准。如《珩璜新论》卷三所记,“《魏·徐邈传》:卢钦谓:‘往者毛玠、崔琰用事,贵清素之士,于时皆变异车服以求名高,而徐公不改其常。比来天下奢靡,转相放效,而徐公雅尚自若。是世人之无常,而徐公之有常也。’若徐邈,可谓自信者也。”[2]264再如《续世说》卷五“任诞”记傅奕“尝醉卧,蹶然起曰:‘吾其死矣’。”由所举二例可以看出,自信纵达是一个人面对人生无常、世俗好尚时淡然从容、旷达自守的美学态度,如苏轼言“任性逍遥,随缘放旷”[16]19。
受到这种才性论的影响,孔平仲的笔记著作记载了许多士子的戏谑例,如《谈苑》卷二“孙莘老为御史中丞,不甚言事,以疾辞位得宫观,刘贡父作告词云:‘未得闻生之奇论,今乃以疾而固辞。’亦讥之也。”[2]312
在作者的才性论上,敢于破除对前贤的迷信崇拜,指出其人品的瑕疵之处。如《珩璜新论》卷三评价韩愈:“韩退之晚年,遂有声乐而服金石药。张籍《祭文》云:‘乃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既而遂曰:‘父疾日浸加,孺人持药汤。’白乐天《思旧诗》云:‘退之服硫黄,二病讫小痊。微之炼秋石,未老身溘然。’退之尝讥人‘不解文字饮’,而自败于女妓乎!作《李博士墓志》,切戒人服金石药,而自饵硫黄乎!”[2]268-269韩愈在宋代被视为是孔孟之后的又一圣贤,如孙复《上孔给事书》:“自夫子没,诸儒学其道,得其门而入者鲜矣,唯孟轲氏、荀卿氏、扬雄氏、王通氏、韩愈氏而已。”[17]78面对这样一位先贤大儒,孔平仲敢于指出其晚年迷声色及服金石的缺失,这种敢于立言,不盲从主流的独立批判精神很值得文学批评者吸收与借鉴。
为了把抽象复杂的作家风格有比较形象可感的呈现,孔平仲常常运用形象的比喻。如《续世说》卷四“品藻”载:“徐坚问张说文人优劣,说曰:‘李峤、崔融、薛稷、宋之问之文,如良金美玉,无施不可。富嘉谟之文,如孤峰绝岸,壁立万仞,浓云郁兴,震雷俱发,诚可畏也,若施于廊庙,骇矣。阎朝隐之文,如丽服靓妆,燕歌赵舞,观者亡疲,若类之风雅,则罪人矣。’”[2]64用博喻的手法对作家间的不同风格进行细微区分,化抽象的文评为具体可感的事物,可谓生动而确切。
在作品的体式风格论中,孔平仲能够保持宽广的胸怀,不拘泥一隅,赞成作家多样化的风格。如《谈苑》卷四所记,“谢朓云:‘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故东坡云:‘中有清圆句,铜丸飞柘弹。”盖诗贵圆也。然圆熟多失之平易,老硬多失之干枯,能不失二者之间,则可与古诗者并驱矣。”[2]341既倡导风格的多元化,同时又不主张追求风格的个性化过程中走向极端。
论字句,即文学语义论。孔平仲擅长挖掘诗文语句的蕴藉义。如《续世说》卷九“黜免”所记,“宋徐羡之不悦颜延年,出为始安太守。谢晦谓延年曰:‘昔荀勖忌阮咸,斥为始平郡。今卿又为始安,可谓二始。’延年后又为刘湛所出,为永嘉太守,甚怨愤,作《五君咏》,其咏阮咸云:‘屡荐不入官,一麾乃出守。’盖自序也。”[2]155孔平仲评点颜延之的诗句,并未拘囿于表意,而挖掘其中藉阮咸以自况的深层语义,评论视角可谓精深。
二 以文学生态视角探析孔平仲笔记中的文学思想
笔者认为,文学生态是一种大文学观念,即以文学发展与其关系密切的政治、经济、哲学思想、地理文化、习俗风尚等多方面关系为研究对象的视角。以这种大文学观研究孔平仲笔记中的文学思想,鲜明的特点即文学与经学的互动,表现在孔平仲笔记重考据实证,反对玄虚与绮艳之风。如《珩璜新论》卷二:“然史家多是文咏之士,好采诡谬碎事,以广异闻;又所评论,竞为绮艳,不求笃实”[2]255。
孔平仲重考据实证的文学思想主要表现在辨讹从正上。即指正先前形成的文学相关错误观点。如《珩璜新论》卷四对韩愈故里的考证:“《新唐书》:‘韩退之,邓州南阳人。’退之南阳人,而非邓州也,或云是怀州界人。《史记》曰:‘起攻南阳太行道,绝之。’注:徐广曰:‘此南阳,河内修武是也。’则退之修武人也,以为邓州,误矣。”[2]276
相比前代,宋人笔记中的文学思想多重考据实证,呈现出文学与经学互动的鲜明特征。如王楙《野客丛书》“是书皆考证典籍异同……其余则多考辨精核,位置于《梦溪笔谈》《缃素杂记》《容斋随笔》之间,无愧色也”[1]3065-3066。或许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讲,宋人笔记“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精神对后来明、清学者如顾炎武、钱大昕等人将笔谈札记作为其考据的体裁之一有着直接的影响。
孔平仲对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有较强的关注,对庆历党争已经有详细的论述,如《谈苑》卷一载:
吕申公作相,宋郑公参知政事,吕素不悦范希文。一日,希文答元昊书录本奏呈,吕在中书,自语曰:“岂有边将与叛臣通书。”又云:“奏本如此,又不知真所与书中何所言也。”以此激宋,宋明日上殿,果入劄子论希文交通叛臣。既而中书将上,吕公读讫,仁宗沉吟久之,遍顾大臣,无有对者,仁宗曰:“范仲淹莫不至如此。”吕公徐应曰:“擅答书不得无罪,然谓之有它心,则非也。”宋公色沮无辞。明日,宋公出知扬州。又二年,希文作参知政事。宋尚在扬,极怀忧挠,以长书谢过,云:“为憸人所使。”其后宋公作相,荐范纯仁试馆职,纯仁尚以父前故,辞不愿举。[2]295
特别是对乌台诗案与苏轼命运的记述过程中,反映了北宋党争与文人命运的关系。如《谈苑》卷一所记,“苏子瞻随皇甫僎追摄至太湖芦香亭下,以柁损修牢。是夕,风涛倾倒,月色如昼。子瞻自惟仓卒被拉去,事不可测,必是下吏,所连逮者多,如闭目窣身入水,顷刻间耳。既为此计,又复思曰:‘不欲辜负老弟。’弟谓子由也。言己有不幸,则子由必不独生也。由是至京师,下御史狱。李定、舒亶、何正臣杂治之,侵之甚急,欲加以指斥之罪。子瞻忧在必死,掌服青金丹,即收其余,窖之土中,以备一旦当死,则并服以自杀……子瞻既出,又戏自和云:‘却对酒杯浑似梦,试拈诗笔已如神。’子瞻以诗自被劾,既作此诗,私自骂曰:‘犹不改也。’”[2]295-296
乌台诗案是北宋有名的文字狱,当时所谓与苏轼交往而又对新法有所讥讽的大臣受牵连者多达数十人。《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99至卷301,朋九万《东坡乌台诗案》都有较为详细的记载,所列举的涉及抨击新法的诗文可谓罪状详尽。孔平仲是记载乌台诗案较早的作者,与《续资治通鉴长编》等的侧重点不同:以文人而非史臣的眼光,以感性而非理性的态度,十分详细地展现了乌台诗案发生以后苏轼诚惶诚恐、绝望无奈的心路历程,展现了苏轼丰富的文化人格以及对其日后诗文创作的潜在影响[注]关于党争背景下的文人命运及对诗文创作的影响,萧庆伟《北宋新旧党争与文学》已有深入细致的论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
谈及文学与政治的关系,统治者的文艺观无疑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环。孔平仲认为帝王对文人的态度直接影响文学的繁荣与否,在这方面他称赏唐太宗。据《续世说》卷二“文学”:“太宗既平寇乱,留意儒学,乃于宫城西起文学馆,以待四方文士,杜如晦、房玄龄……盖文达、苏勖,号十八学士,图其形状,题其名字爵里,藏之书府,以彰礼贤之重也。诸学士并给珍膳,分为三番,更直宿于阁下,每军国务静恭谒,即便引见,讨论坟籍,商略前载。预入馆者,时所倾慕,谓之登瀛洲。”[2]35在经历了隋诗的低迷之后,诗歌创作在贞观年间重新迎来了蓬勃发展的高潮期,与唐太宗礼遇重视文人且亲自积极参与文学创作当有直接而重要的关联。
孔平仲对本朝君主对待文艺的态度亦予著录。如《谈苑》卷四“太宗好文,每进士及第,赐闻喜宴、御制诗,遂为故事。仁宗诗尤多,有云:‘寒儒逢景运,报国合何如?’”[2]341所引仁宗诗歌呼吁儒臣尽心报国,这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当时士人自觉关注现实热情的高涨,成为以振兴儒学为目标的诗文革新运动兴起的重要背景之一。
统治者对待儒、释、道三家思想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当时文学的艺术面貌。如《续世说》卷五“宠礼”载“宋文帝以惠琳道人善谈论,因与议朝廷大事,遂参权要”[2]81,卷三“雅量”载“梁武帝开讲于同泰寺,会者数万人”[2]51。南朝统治者多崇信佛教,如梁武帝等人还潜心研究佛理,对推动佛教在南朝的兴盛局面及禅趣诗的蓬勃发展无疑具有积极的作用,拉开了佛教在隋唐时期全盛的序幕。
探讨文学发展与政治的关系,科举制文及取士的评判标准是其中特殊而重要的一环,因为它往往代表着官方的文学意志,对文学发展及思潮的形成有直接的导向作用。如《谈苑》卷三所记,“真宗虽以文词取士,然必视其器识。每赐进士及第,必召高第三四人,并列于庭,更察其形神磊落者,始赐第一人及第。或取其所试文词有理趣者,徐奭《铸鼎象物赋》云:‘足惟下正,讵闻公餗之欹倾;铉乃上居,实取王臣之威重。’遂以为第一。”[2]325
笔者考之《宋登科记考》[18],以“器识”为取士标准的真宗朝所中进士者,多以浩然正气名垂青史:如咸平三年考中进士的欧阳颍及欧阳观,“公刚果有气,外严内明,不可犯,以是施于政,亦以是持其身”[19]1624“其心诚厚于仁者也……正身怀道”[20]1649;景德二年状元登第的李迪,“由是独诛怀政等,而东宫不动摇,迪之力也……迪自以受不世之遇,尽心辅佐,知无不为”[21]272-273,极大地促使了当时士子自觉地将读书义理与修身内圣结合起来,对气骨的追求成为当时的时代风尚。真宗朝的此宝贵遗产使得仁宗朝士人多以君子气节作为修身的重要标准,并表现在其诗文创作中。如欧阳修“廉耻,士君子之大节……故孟子谓勇过贲育者,诚有旨哉。君子之道,暗然而日彰”[22]229,为其后宋代文学的发展奠定了基调。对风骨的追求相比唐代偏重兴象玲珑的艺术美,宋代更重自强报国的寄托美,呈现出“筋骨”的美学面貌。
真宗朝重文词理趣的科举标准对宋文学面貌的形成也有直接而深远的作用,实际上标志着宋代文学自我树立,突破唐文学模式的初步自觉。重文词的理趣为宋文学的自我树立指出了明确的方向。受此取士标准的影响,真宗朝士人多在诗文“思理”上做着积极的探索:文学理论构建方面,如张咏认为诗歌创作当“疏通物理……可谓擅造化之心目,发典籍之英华者也”[23]53;文学创作实践方面,如王曾《早梅》:“雪压乔林冻欲摧,始知天意欲春回。雪中未问和羹事,且向百花头上开”[24]1589。这无疑极大促进了宋代文学中理趣诗的发展与繁荣,而且使其文学批评相比前代多偏重“风骨”“兴趣”“滋味”等艺术表现论,开始更多涉及理趣及思辨,呈现出独特的“思理”“瘦劲”的美学面貌。
文士与政治的互动,催生了古代诗歌中较为特殊的题材——太平宫辞。所谓太平宫辞,是我国古代宫廷文学的组成部分之一,区别于描写艳情的宫体诗而言,表露文臣歌颂统治业绩,粉饰太平,渲染盛世景象的诗歌。孔平仲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点,在笔记中予以记录。如《谈苑》卷三:“景德中,夏文庄公初授馆职,时方早秋,上在拱辰殿按舞,命中使索新词。公立进《喜迁莺》曰:‘霞散绮,月沉钩,帘卷未央楼。夜凉河汉截天流,宫阙锁新秋。瑶堦曙,金茎露,凤髓香和云雾。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梁州。’上大悦。”[2]327
文学的发展与地域文化也有着密切的联系。当地的自然及人文环境是士子创作时重要的潜在意识流,多渗透在其诗文创作中,为文学注入某种特定的地域文化气质。孔平仲的笔记著作注意到地域文化对文学发展的重要作用,《珩璜新论》卷三载“福建人好文学,自唐常衮为观察使,欧阳詹为诸生始也。《蜀·秦宓传》:‘蜀本无学士,文翁遣司马相如东受七经,还教吏民,于是蜀学比于齐、鲁。’”[2]262指出了闽、蜀两地在常衮与文翁兴学后不同的文化特征:闽好文学,故而其诗文更多清逸;蜀重经学,故而其诗文更多气骨。
孔平仲对文人的生存生态也有较多的关注,可为探讨作者诗文风格的形成及在不同阶段转变的原因提供依据。如《续世说》卷五“任诞”记述杜甫在成都的生活,“杜甫与严武世旧,武镇蜀,辟甫为参谋,待遇甚隆。甫凭醉登武之床,瞪视武曰:‘严挺之乃有此儿!’武虽急暴,不以为忤。甫于成都浣花里,种竹植树,结庐就江,纵酒笑咏,与田畯野老相狎,荡无拘检…其傲诞如此。”[2]91自唐肃宗上元元年(760)春至代宗永泰元年(765)初夏寓居成都草堂期间,可以说是一生颠沛漂泊的杜甫难得的一段安居时期,故而其诗文呈现出萧野自然的风格新变。如《泛溪》“翻倒荷芰乱,指挥径路迷。得鱼已割鳞,采藕不洗泥”。[25]91
三 结论
据黄宗羲《宋元学案》,孔平仲被列入濂溪学案中,其父孔延之是濂溪先生周敦颐的讲友,孔平仲的思想受到了周敦颐的一定影响。如其自述“濂溪素积善,遗泽乃在今”[26]10820。孔平仲笔记中的文学思想多可见周敦颐的潜在影响。如其才性论对文士修身养性的重视,有周敦颐“是圣贤非性生,必养心而至之。养心之善有大焉如此,存乎其人而已”[27]50的影响;周敦颐对文华的重视“诵吉州彭推官篇者六七人,其句字信乎能觑天巧而脍炙人口矣”[28]51,对孔平仲的文学思想也有一定的影响。
综上所述,孔平仲笔记著作中的文学思想极为丰富,可以使我们以纯文学的视角对宋代文学既重诗教,同时也重艺术技巧的探索;既重平淡自然的风格,也不排斥文华与丽辞的包容宏大格局有所认识,还可以使我们以大文学的文学生态视角对宋代文学进行多角度的观照与研究,极具意义。相比前代,宋代笔记的实录色彩增强,传奇诡诞气息大幅减弱,且宋人多将笔记视为表达其生活见闻、思想见解与文学主张的重要载体,是深入研究宋代文学所不容忽视的重要材料。文学思想的笔记观照视角颇有其独特的价值与意义,非常值得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