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世说体”小说探析
2022-08-25张琦
文/张琦
晚明是“世说体”小说发展史上的一个高峰,这段时期的“世说体”小说不仅在数量上远超前代,而且在内容和体例上不断形成突破,为“世说体”小说的发展拓宽了道路。内容上,晚明“世说体”小说出现了以 “世说体”记时人时事,呈现出专题化特点,增加了舆地名物、风俗制度等内容;取材上,范围扩展到正史传记、稗官小说,甚至年谱序跋、碑铭塚刻等;门类设置上,出现了以儒家“五伦”代替“孔门四科”作为诸门类之首的现象,突破了《世说》门类的限制,体现出作家鲜明的个性特点。
本文将以现存的万历至明末的“世说体”小说为研究对象,对其内容特点、材料来源、内容设置进行梳理和分析。
晚明“世说体”小说的内容特点
与前代“世说体”小说相比,晚明“世说体”小说的内容更加丰富:
(一)出现了时人时事类作品
刘义庆《世说》对时人时事概不收录。唐宋时期的几部“世说体”作品和万历之前的明代“世说体”小说,也均不涉及时人时事。而晚明“世说体”小说中,李绍文《皇明世说新语》、丁元荐《西山日记》、曹臣《舌华录》这三部作品,却打破了这一传统,对时人时事多有纂辑,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与作者过从甚密的师友的言行事迹,二是作者自身的经历体悟,三是时人对作者本人的评价。
将自己师友的言行事迹收入“世说体”小说,这一点在《皇明世说新语》《西山日记》《舌华录》中都有体现。《皇明世说新语》中辑录了数则关于熊神阿的故事,如《皇明世说新语·政事》中载:“华民有失水得救而仇其人。熊神阿判云:‘此真风波之民。一日风波十二时,人心无常,天地反覆,重门袭室,难道无欹樯折楫之时。’”熊神阿即熊剑化,是李绍文之师,也是《皇明世说新语》一书的刊刻者。丁元荐常从东林党领袖顾宪成先生游,《西山日记》中多次出现了顾宪成的言行事迹。吴苑、袁中道不仅是曹臣的好友,而且参与了《舌华录》一书的参订和评点,曹臣对他们的嘉言妙语也有收录。
以“世说体”的方式记录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这一点在丁元荐《西山日记》中表现的最为突出。除了辑录师友的言行、自身的见闻,《舌华录》的作者曹臣还把别人对自己的评价收入书中,并且夸赞之辞。如《舌华录》中《狂语》一则说道:“郝公琰才高语放,尝谓人曰:‘吾一懑时则读曹荩之诗,可以消之,才则袁小修,再次则读吾诗耳,下此则反增其懑。’”
(二)呈现出专题化特点
首先,晚明“世说体”小说中有专记某一朝代或某几个朝代人物事迹的作品,如《皇明世说新语》《玉堂丛语》专记明代人物,《南北朝新语》专记南北朝故事。其次,晚明“世说体”小说中出现了专记某一地方人物的作品,体现出极强的地域性特征。如专记历代桐城贤士的《迩训》即为此类。在整个“世说体”小说发展的过程中,专记某一地域人物的作品约有四部:明代杨循吉《吴中往哲记》、黄鲁曾《吴中往哲记补遗》专记苏州先贤,方学渐《迩训》专记桐城名士,清代李延昰《南吴旧话录》专记松江、上海一带掌故。最后,晚明“世说体”小说中出现了专记某类人物或人物身上某种特质的作品。如专记前代隐逸高尚之人的《霞外麈谈》,专记明代翰林人物的《玉堂丛语》,专记历代聪慧小儿的《儿世说》,以及专记历代名言妙语的《舌华录》。
(三)增加了舆地名物、风俗制度等内容
在以志人记事为主要内容的“世说体”小说中收入舆地名物、风俗制度等内容,并非晚明的首创。宋王谠的《唐语林》中就设有“动植”“书画”“杂物”三门,记奇异罕见的动物、植物、器具等。明代《何氏语林》一书,门类全仿《世说》,只增加“言志”“博识”两门。其中,“博识”一门纂辑了“女人星”“神雀集宫”“临平石鼓”“青州古冢”等奇异之物。
在“世说体”小说中增加舆地名物、风俗制度等博物类内容的现象,在晚明时期更加突出。在本文论及的十一部晚明“世说体”小说中,《焦氏类林》《南北朝新语》《廿一史识余》三部作品中都收录了此类内容,并且,在《焦氏类林》《廿一史识余》中,此类内容所占分量比前代增加不少。
焦竑在《焦氏类林》中辑录了较多博物的内容。《焦氏类林》八卷五十九门,其中第七卷列“象纬”“形胜”“节序”“宫室”“冠服”“食品”“酒茗”“器具”“文具”“典籍”“声乐”“熏燎”“摄食”“草本”“鸟兽”等十五门,多记历代书籍中所记载的名物风俗、星象胜景,内容博杂。《廿一史识余》五十八门,最后四门为“象纬”“形势”“草木”“鸟兽”,与《焦氏类林》中“象纬”“形胜”“草木”“鸟兽”内容相类。《南北朝新语》中设有“古物”一门,记古代奇异之物。
“世说体”小说中出现大量博物内容的原因,与晚明士人阅读范围的扩大有密切关系,而晚明知识分子拥有这样的阅读基础,又是出版业繁荣,出版物剧增的结果。在这一时期,出版与阅读成为一种互动关系,两者相互影响,为文学创作注入了新鲜的血液。舆地名物、风俗制度等内容,虽然已经超出了志人记事的范畴,但是在书中的比重较小,并不影响全书的性质。这一现象是晚明“世说体”小说对博物思潮的回响,具有明显的时代特点。
晚明“世说体”小说的材料来源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说:“《世说》文字,间或与裴、郭二家书所记相同,殆亦《幽明录》《宣验记》然,乃纂辑旧文,非由自造。”采撷群书,并对所采内容进行剪裁加工,是《世说》的主要编纂方式。《世说》的取材范围比较繁杂,从正史杂传到稗官小说,皆有采撷。与《世说》相比,唐宋“世说体”小说则更加侧重从正史、杂史中取材。至晚明“世说体”小说,除了取材于前代卷帙浩繁的文献资料,部分作品还收入了一些可信可考的近代朝野逸事,或者作者的亲历见闻,打破了“世说体”小说仅仅“纂辑旧文”的传统。而取材于前代文献资料的部分,又呈现出新的特点。
晚明“世说体”小说的取材范围呈现出两种不同的倾向:一种是继承了《世说》取材广博的特点,从正史杂著到稗官小说都有所取,部分“世说体”小说甚至将范围扩大到志状、集序、碑铭、塚刻等。焦竑在明代以博洽著称,所作《焦氏类林》《玉堂丛语》两部“世说体”作品,内容博杂、取材广泛。其中,《玉堂丛语》主要记述明万历以前翰林人物事迹,有些内容源自作者的耳闻目睹,有些则是来自明人的文集、笔记、杂著、小说。《玉堂丛语》在征引他书时,部分条目注明了出处。仅注明的出处就有《裒谈》《怀麓堂文集》《水东日记》等五十余部作品。其中有明一代文人士大夫的笔记,是《玉堂丛语》的主要征引对象。除此之外,《玉堂丛语》还有近三十则故事,标明出自小传、碑铭、行状、行略、集序、年谱等。
晚明“世说体”小说的门类设置
分门别类、以类相从是“世说体”小说最重要的体例特征,门类的名称及排列往往寄托着作者的思想和编纂动机。刘义庆《世说》分“德行”“言语”“政事”“文学”“方正”“雅量”等三十六门,为后代“世说体”小说树立了典范。《何氏语林》和《世说新语补》均沿用了《世说》的三十六门类目,《何氏语林》只是在其三十六门的基础上增加了“博识”和“言志”两门。晚明“世说体”小说在继承这一传统的基础上,并对门类设置进行了创新。
在本文论及的十一部晚明“世说体”小说中,按照对《世说》门类的沿袭程度,可以分为三类:一是完全继承《世说》三十六门旧目的作品,如《皇明世说新语》《兰畹居清言》;二是在保留部分《世说》旧目的基础上自创门类的作品,有《迩训》《焦氏类林》《西山日记》《南北朝新语》《玉堂丛语》《儿世说》《廿一史识余》等七部;三是全部类目均为自创的作品,有《霞外麈谈》《舌华录》两部作品。其中,在《世说》旧目基础上的创新,比较集中地体现了晚明“世说体”小说的发展变化。下面我们分别对三种类型进行具体的分析。
(一)继承沿袭类
《皇明世说新语》和《兰畹居清言》两部作品,不仅在门类名称上全仿《世说》,而且除了《皇明世说新语》将“文学”一门放在了“政事”之前,其门类的顺序也与《世说》一致。在论及《世说》门类设置的意义及对后代“世说体”的影响时,宁稼雨先生说:“《世说》所分的门类,其思想性是较强的。这种体现较强思想性的分类方法一经固定化、格式化,通过历代的继承、积淀,成为一种内容要求。开始,很多同样内容的故事被编在一起,成为一类类目的名称反映了这类故事的共同性,这是由特殊到一般。而这种类目确定以后,它对后代‘世说体’小说则是内容要求,这是从一般到特殊。这样,通过门类名称这个媒介,使各代同样门类的‘世说体’小说在内容上趋于一致性。”[ 宁稼雨:《“世说体”初探》,《中国古典文学论丛》(第6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92 页。]在本文论及的十一部晚明“世说体”小说中,有九部都对《世说》的门类有所承袭,这些相同的门类与《世说》的内容体现出明显的趋同性。这种趋同性在门类全仿《世说》的《皇明世说新语》《兰腕居清言》中表现更为突出。
(二)传承创新类
晚明“世说体”小说对《世说》门类的创新,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以“儒家五伦”代替“孔门四科”
刘义庆《世说》以“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门开篇,被后代“世说体”小说奉为经典。而在晚明时期,“世说体”小说中出现了以儒家“五伦”代替“孔门四科”作为诸门类之首的现象。
方学渐《迩训》四十一门,以“孝思”“忠谠”“友恭”“刑家”“师范”“交谊”为首。“孝思”记桐城历代孝子之事,“忠谠”记忠君直谏之人,“友恭”记兄弟手足之情,“刑家”记夫妇父子之道,“师范”“交谊”分别记尊师、信友之义,开启了晚明“世说体”小说以五伦为首的先河。
《焦氏类林》八卷五十九门,在“编纂”之后列“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师友”等五门,明确地以五种伦常关系为门类名称,并在其后列“言语”“政事”“文学”三门。《廿一史识余·标目》中说:“《焦氏类林》析伦为五,增‘宫室’‘节序’诸类为五十九余。或仍或去,数衷于焦。”在《焦氏类林》的影响下,《廿一史识余》三十七卷五十八门,置“父子”“君臣”“兄弟”“夫妇”“师友”五门为首,同时也保留了“言语”“政事”“文学”三门。
2.对门类褒贬的调整
《世说》的三十六种门类,寄托了作者的褒泛扬抑。自“德行”至“排调”的二十五门中,“术解”、“巧艺”两门是记载有关音乐、绘画、书法、棋弈、医药、占卜等技艺方面的内容,“排调”一门是记载一些俏皮、诙谐的语言故事,无所谓褒跃,其余二十二门,均带有称羡褒扬之意。自轻诋”至“仇隙”的十一门,则多有跃斥之意。从总体上来说,《世说》的门类基本上体现出前褒后赔、重褒轻柩的特点。而在晚明“世说体”小说中,根据不同的编纂目的,作者对门类的褒做了调整,这种调整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晚明“世说体”小说中出现了门类全部为褒扬的作品,有《迩训》《西山日记》两部。方学渐是一代大儒,他作《迩训》一书是为了垂典范于乡里,辑录的均为德高才重之人之事,《迩训》四十一个门类均寄予了作者的褒扬之意。丁元荐《西山日记》自“英断”至“日录”共三十六门,皆为称羡之意。黄宗羲在《西山日记题辞》中说:“(西山日记)所记皆嘉言善行,虽其人下中,而一事合宜,亦必书之,然后知先生之恕也。夫立表以定子午,非子非午皆从子午而出,不准的于表,则倒影斜线,皆自以为子午矣。日记固先生所立之表也。”[(明)丁元荐:《西山日记》,《续修四库全书》(子部 第1172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年版,第281 页。]他认为《西山日记》所记载的言行事迹,是丁元荐为世人所立的典范,所以皆为嘉言善行。其次,晚明“世说体”小说中,《南北朝新语》和《廿一史识余》两书增加了贬斥的门类。《南北朝新语》六十二门中,有十三个门类是贬斥门类。而《廿一史识余》中贬斥的门类达到了十七种。洪吉臣在《廿一史识余序》中说:“侈言戴微,磨袭德器之石也;兼收败类,针赵情欲之剂也。” [(明)张墉:《廿一史识余》,《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 第150 册),上海:齐鲁书社,1996 年版,第563页。]肯定了这类内容的功能。
(三)自成一家类
“世说体”小说的门类设置,往往只是对《世说》个别门类的增删和调整,它自身并没有形成一个统一、完整的结构,基本上还是躲在《世说》的框架中,《续世说》《唐语林》《南北朝新语》《玉堂丛语》等都属于此类。但是,《迩训》《廿一史识余》等作品,已经超出了《世说》的限制,形成了突显作者个人思想的独特结构模式。
以儒家伦常关系为首,以治国、齐家、修身所需的才德继之,然后叙妇女、儿童之事,最后以养生、方伎等杂事终之,这样就形成了一个不同于《世说》的完整的门类结构。
张墉《廿一史识余》三十七卷,分“父子”“君臣”“兄弟”“夫妇”等五十八门。
《廿一史识余》以德行、言语、政事、文学、雅尚、凶德、博物为基本的框架结构,其余诸门各随其类。
结语
晚明“世说体”小说皆为仿《世说》而作,其艺术成就远远不及《世说》。为了追求“玄远冷峻”的语言风格和“高简瑰奇”的叙事效果,晚明“世说体”小说往往着意于语言的简洁、篇幅的短小。究其原因,则是由于晚明“世说体”小说的作者并不具备刘义庆等人高逸的才情,所以这些短小的故事大多既没有生动饱满的人物形象,也没有曲折有致的故事情节,平淡无奇,乏善可陈。而且,晚明“世说体”小说的故事多从文史资料中直接截取,未加剪裁和润色,所以较为生硬和呆板。除此之外,部分晚明“世说体”小说校刊不精,谬误颇多,为后世所诟病。但是,晚明“世说体”小说不但具有传播价值,更重要的是这些仿作在内容、取材、类目等方面都有所创新和突破,为“世说体”小说的发展不断注入新鲜的血液。
与前代“世说体”小说相比,晚明“世说体”小说的内容更加地丰富:这些作品不再仅仅纂辑前代旧闻,开始以“世说体”记时人时事;除了专记一代或者一地人物故事,晚明“世说体”小说中还出现了专记一类人物或者人物的某一特质的作品,如《儿世说》《舌华录》《女世说》;更有一些作品在以志人记事为主要内容的“世说体”小说中增加舆地名物、风俗制度等内容。晚明“世说体”小说的取材范围也更加广泛,正史传记、稗官小说,甚至年谱序跋、碑铭塚刻,都可以成为它们取材的对象。此外,晚明“世说体”小说在门类设置上也有很多创新,出现了以儒家“五伦”代替“孔门四科”作为诸门类之首的现象,突破了《世说》门类的限制,形成了突显作者个人思想的统一、完整的门类结构。晚明“世说体”小说的这些创新和突破,为“世说体”小说的发展开拓了更加广阔的道路,为后世“世说体”小说的编创提供了借鉴。晚明引发的这股“世说体”小说创作热潮,一直持续到清代,直到民国初年还有“世说体”作品问世。
晚明“世说体”小说辑录了大量的明代朝野故事,对明代的政治经济、思想文化、民风民俗都有所展现,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并且,晚明“世说体”小说的序跋和内容中,也涉及到一些小说理论,是对明人“小说”观念的真实反映。这些内容,都值得继续关注和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