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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释卡西尔论神话与科技的辩证关系

2018-01-31

关键词:康德神话形式

郭 宾

(山西大学 音乐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一 卡西尔的历史定位和本选题的必要性

以P. Gordon、M. Friedman和E. Skidelsky为代表的众多英美哲学学者反复探讨“卡西尔与海德格尔达沃斯之辩”,这表明英文哲学界认为,依托卡西尔认识论,可审视存在主义。这致使卡西尔再次受到关注,但多被看作是后继无人的文化哲学家和海德格尔批评的靶子。但是,欧陆传统的哲学学者通过译介卡西尔著作、论文和手稿,并用英文撰写研究专著,力图表明,卡西尔被低估了。J. Krois(已故德国学者,卡西尔编译者)、D. Verene(Krois的老师,在世)、T. Bayer(Verene为其卡西尔研究著作写了导论)和S. G. Lofts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为纪念J. Krois,S. G. Lofts近期译介了卡西尔在马堡时期(1919-1933)的10篇重要论文,对其中的《形式与技术》,英文哲学界还形成了专题研究论文集。

上述欧陆传统的哲学学者认为,如卡西尔所说,自康德起,德国理念论就致力于构建知识的“一般逻辑”,经由费希特、谢林,黑格尔最后试图用辩证逻辑学将数学、自然、人文与社会科学历史性地熔铸在一起,但各学科的独立性与不可公约性,使其统一工作失败了。[1]5卡西尔从康德认识论再次出发,探寻知识的各类“逻辑”及其关系。所以,其扩大的认识论,有涵盖全部学科、所有理论与实践知识的视野,有廓清各类知识范型或符号形式的边界、历史辩证生成中的转型与彼此间关系的抱负。依照澄清了的符号形式媒介及其构建真理、应对自然的工作方式,卡西尔的文化批判工作,致力于纠正各类错误认识结论。他将黑格尔逻辑学拒斥为“逻辑简化论”,嘲讽尼采权力意志、弗洛伊德性本能为“以偏概全”。该学说不仅批评英美经验主义传统中的感性论、实证主义和实用主义,而且有警示海德格尔等较激进哲学思想的作用。由此判断,卡西尔与海德格尔论辩的潜在议题是,卡西尔对黑格尔有所改造,并扩大了康德,且质疑海德格尔对黑格尔、尼采的改造与深化路径。

叶秀山先生认为,德国理念论的历史是本体论转向认识论(康德)、本体论与认识论统一(黑格尔)、本体论最终转向海德格尔存在论的历史。笔者将根据卡西尔眼中的康德“认识论转向”,简要区别并联系本体论与认识论,由此界定卡西尔在西哲史中的重要位置,并提示本选题的必要性。卡西尔眼中的柏拉图认为,逻格斯有理性与感性两方面,它们是世界实体的本质界定者,与实体的“超验形式”(集聚为至善理念)与“感性内容”对应,二者是存在的绝对潜质(absolute potencies of being)、两个极点,“它们在真实且不可克服的反对中对峙”,人的“思与做”被归结为“理念的模仿说”。[2]10由此,本体论可简述为:在“思维与存在是同一的,真理是知符合于存在”的朴素信念下,通过思考世界是什么、如何存在,界定人的思与做。

卡西尔看到,哲学史一方面强调永恒、超验的知识才是本体的真理(理性主义),另一方面又强调不讲感性、变化的知识不是真知(例如贝克莱的存在即被感知)。而康德的认识论转向、综合感性与理性的努力,“不再认为它们是存在的本质界定者,它们成了反思性概念”,是人应对世界的意义媒介。[2]10真理是“知”从对面、有原则地对质料的“形式构建”,主动性的知有界限,现象可知,但物本身、本质不可知,存在不都在思维里。真理的合法性在“人心”。由此,认识论可表述为:通过检验理论与实践知识的原则、界限与工作方式,对知识的确定性与有效性给予合法性证明。认识论是本体论的前提,在规定世界与人是什么、如何存在之前,先要审视人与世界交往的知识中介。

主体性的崛起,让人把知识媒介与自然分开,认为理念不仅意指人最终可穷尽自然的奥秘,而且也是人实践活动的终极至善目标,它作为理想、遥不可及的结果,仅是人构建世界的假设、范导性原则。柏拉图颠倒地认为,理念是自然固有的本质,变化的感性世界、人的活动是对理念无法穷尽的,因而是二分的模仿与显露,这仅是人的理想与自然本质同一的信念表达。但黑格尔用辩证思维改造了康德的认识论,通过这高级的知识中介,看出人对自然的理论认识等于自然本质的显露,人对自然的改造是自然显露自己的最高方式。这让他回到柏拉图,认为世界的本质是至善理念,感性世界的变化、人的理论与实践活动不停息的矛盾冲突,是指人穷尽自然奥秘、实现至善目标的理想正按照辩证法逐步实现。因此,存在都在思维里,或说存在将在思维中历史辩证地显现完成自身。此为认识论与本体论的统一。

依照卡西尔,笔者看到,黑格尔认识论有失误,因而不仅其本体论、世界观仍需修正,而且按照该理路推论出的尼采权力意志论更需批判。辩证法提示,历史的发展在于知识争辩、辩证地生成,它让黑格尔以知识遗产为路标,通过宏大叙事,探究历史走向。其更大的威力在于凸显创造力的否定性、真理一直要变。尼采的超越你自己、马克思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都从创造价值、工具实践的角度强化了人与现实、自己、他人的否定关系。

黑格尔认为,人的理论与实践活动是存在显现完成自身的方式,并许诺了人的未来将越来越好,人与人之间肯定承认的普遍、和谐关系会逐步实现。但尼采根据人化自然是自然本质显现完成的方式、否定性的创造力让真理始终在变的理路,却相反地给出了消除道德、断裂历史的权力意志本体论,认为人与人之间始终是否定性的自我实现关系。这段历史凸显了人类自我意识的危机与纠正认识论的急需,它使真理封闭,让一切知识的合法性依附科技,且夹杂了神话思维糟粕。

卡西尔的认识论,作为河流意象的开放真理观,证明了生命既隐又显,存在不全在思维中。他虽回到了康德的本质不可知论,但却表明了历史是知识谱系的辩证发生,是各类符号形式逐步独立且彼此联系的散射“离心”过程。科学(仅它不用辩证思维)、技术、艺术、历史都有无公约性的揭示真理的合法性。道德存在的根据是,艺术创造提示了人与自然是辛劳耕耘知识与礼赠真理的爱之守护关系,而非科技提示的双向征服与屈从关系。

因此,“重述”卡西尔是重要的,经由卡西尔进入海德格尔是正确的哲学史研究路径。笔者将在英美与欧陆传统学者的研究语境中,分析卡西尔论科学、论科技符号从神话思维中的辩证发生,揭示卡西尔扩大的认识论,是要表明真理概念如何经历了从科技向艺术、历史的转变,说明卡西尔对下述问题的解答,“被科技否定的神话思维,其存留下来的生命原则,如何依然保有真理性”,不仅是批评性理解黑格尔、尼采本体论的关键,它也让海德格尔“语言是存在本身既澄明着又遮蔽着的到达”之存在论观点得以警示性理解。

二 卡西尔功能模型对康德先验逻辑的升华

M. Friedman看到,卡西尔将概念的形成当作“从感觉的殊相到更高种属的归纳上升”。[3]86这是指用“属加种差”下定义。通过相似(similarities)与不相似的质之区别,主体将“物(thing)”命名与分类,形成的概念有一般性,与特殊性对举。同质之物可以有量的衡量(例如音高是一种不同发音弦长的比例关系),普遍、理性与特殊、感性成为极点,中间的滑动是为“尺度(直至演进出用量变计量质变)”。人在实践领域的目的与效果观念,可“类比(analogy)”出物的原因与结果之必然性概念:均质时间中运动之前后相继是动力性的,同质之物的力学运动关系可用计量来表示。因此,几何学和数学,作为构建经验知识的原则与方法,是逻辑精确性的典范。M. Friedman指出,卡西尔认为,“通过这种对传统主词-谓词逻辑的承诺,我们也承诺了实体作为可变性质的固定的、最终的基底这一传统形而上学观念。”[3]86实体不仅是永恒的持存者,也是与理念对举的绝对的“一”。卡西尔说,凭借它,人力求“找到绝对者、无条件者、已界定者来统领并对抗相对者、有条件者、未界定者。没有此种完成,真知与真意将是不可能的”。[1]220

此种至康德时期的理论形式逻辑,是逐步分离了神话思想、实践知识的认识媒介、符号形式。卡西尔认为其基本功能是“表象(represent)”。S. G. Lofts在《卡西尔马堡时期论文集》译者导论中给出了表象的德文含义,“vorstellung”是指“在…对面设置、安放”,人、物、事件设置在另一个人、物、事件外面,这样表象就是在一个固定空间中,让对象相对而立,分析与综合对象。其引申含义是指,“在心灵之眼前设置某物”,某物是可以想象和再现的,表象与概念对应。[1]xxi

第一,笔者认为,由此可依照康德的理路提示,面对自然之流(mere becoming),表象、概念活动(act),首先,作为“同一律”的“看”,让对象伫立、摆正位置,导致某物在某地的“毁灭与生成”是重复的、可反复识别的(如花开花落);其次,各自获得“领域”以避免不能共存,或说以漠不相关为主导的物,其数量和运动的力量关系是可计量的。因而表象是对现象有原则与方法(先验范畴)地形式构建(construct),让杂乱的现象固定、有序,使其可在重复、持存的意义上理解。按照黑格尔辩证法,这种逻辑的有限性在于不能认识“物”在一个地方分裂离析着、互相否定对抗着,以至于是毁灭着、成为灰烬地、腾出地方地显现自身的辩证变化(可类比于火焰意象),也不能认识有机体的绽放与调零。

第二,将表象概念提示的“差异”含义推到尽头,即为康德主体与客体、质料与形式、物自体与现象的二分。“先验逻辑”只能从“对面、外面”构建现象的知识,物“里面(in itself)”便是人类知识的边界。感觉质料的给予性让自然的“必然性铁链”是“他律的”(质料选择形式)、当作是藏在那里而后被发现的,但人的感觉有源自先验原则的自主性。它表现为,自然的铁律不能将人关入监狱,相反,自然作为可更改、锻造的资源,人通过科学发现与工具制造对其拥有所有权。因而,“发现”是指对自在之物的未上手操作的看,这种看是对原本不在那里的形式之构建,且“他律性”让人总是将形式构建的结果,当作是自在之物原本就藏在那里的、固有的形式。所以,现象是存在符合于知的结果,经验知识的确定性与合法性在于统觉“我思”,真理源自人心,而非源自、符合于存在,此为现代之主体性崛起、客体围绕主体旋转的“哥白尼式革命”。现象是否为物自体“由内而外”的呈现,知识图型(scheme)是否与物自体相似,不可证实,本质、本体不在思维里、不可知。

第三,表象之“综合”含义推出,“知”因追求无条件者,而形成了非直观理念,它们作为知识的“大全”预设,其绝对性、整体性仅是意识、心灵中的,仅对经验知识的构建起范导性作用。康德不认为人能认识绝对整体,也不确定自然的本质就是一个绝对的理念整体(为上帝信仰留了空位)。因此,“理性批判”是对知非法跨越至“本体”的提醒。康德的先验逻辑将自然看作与人相异的“物”,且人在理念、本体面前,是有限的理性存在者,因而无辩证思维的理论知识发展是“坏的无限(黑格尔语)”,可类比于直线意象。

第四,康德指出了理念间的矛盾性,如因果序列整体与最高因、客体质料整体与身心二分的形式主体、有限或无限、有或无开端的整体与创造实体的上帝理念之间的矛盾。而黑格尔首先用“道成肉身”将上帝与自然实体合二为一,其次用永动的圆圈意象化解有限与无限、开端与完成的矛盾,最后用辩证的“正题、反题、合题”反复扬弃地构建出概念系统,用其“自内而外”的显现含义将主体与客体、形式与质料的二分统一起来。辩证逻辑学假设,自然是以理念为本质的绝对实体,这个“一”挤在一处、无缝连续地扬弃,是至善理念从最抽象、空洞的“有无之变”达于充盈、完满、寂灭的轮回显现。为证明假设为真,黑格尔力图表明,自然辩证法是相对固定与绝对变化、有限与无限、常量与变量、近似与精确、过程与结果等对立统一规律的“圈舞”,它许诺了“真的无限”,科学研究终将穷尽作为自然本质显现完成的经验整体,所以,有限的认识能力,是扬弃进步的,人历史辩证地趋近“全知”。理念是社会史的剧作者,人是表演者,伦理规范的自否定体现为,只有戏剧性冲突之后人才知道“尺度”,此为宿命的自由、历史的必然性。人思与做的有限性,是理念依辩证法显现完自身的必要条件。但人生是快乐的悲剧、真理的豪饮,因为人有自由地担当、纠正过失的能力,人历史辩证地趋近“至善”。

英文哲学界提示,卡西尔是在康德之主体构建质料形式的理路中工作的,新康德主义的“新”表现为其将现代数理逻辑看作科学认识自然的“先验方法”,以升华康德的先验逻辑,回应逻辑、科学的发展。M. Friedman看到卡西尔认为,“现代公理化数学的构想已经表明,数学本身有一种纯形式的、理想的、非感觉的、非直观的意义”,“它们仅仅提供‘符号’的形式系统,通过一种非图像的‘归并’关系,而与存在于现象本身之间的普遍的律则关系相对应”。[3]87因而,科学的对象是逐渐被构建的,这是一个聚合的、朝向永远无法完成的X的过程。笔者认为,卡西尔的功能模型升华了先验逻辑,让表示知识无限性的非直观理念,获得了数理意义,可它同样无法处理作为“大全”、“整体”的经验对象。

E. Skidelsky指出,在1850-1860年代,最普遍的实体被认为是物质(matter),但热力学表明,物质和能量(energy)可无损耗转换(质能守恒),导致“一种新的能量形而上学正在取代旧的物质形而上学”。[4]367但马赫认为,“由于科学发现的功能性等式充分提示了质与能转化的数理关系,所以将形而上学的优先性归因于二者中的任何一个就不再必要了”。因而,传统的实体概念是幼稚、不必要的,变量间可计量的功能关系才是实质性(substantiality)的。[4]367E. Skidelsky认为马赫对卡西尔有重要影响。D. Verene归纳了卡西尔的功能(function)模型:“在 F(a,b,c…… )中,F是原则或法则,经由它数列(the series)被构建,其中变量(variables)是特殊者(particulars),通过数列法则,它们被固定在某个确定的位置上。F也可作为某个变量存在于一些其他的数列中,因而一个一直拓展的序列(serial orders)系统就是可构思的,在其中,每一个数列的变量就是可确定的,而且系统本身和其中的数列没有最终的设定界限。”功能模型(the model of function)规定,因果关系是指某个法则中自变量与因变量的数理关系,它是科学研究的基本原则。功能概念也泛指非量化的结构关系。[5]13卡西尔将功能模型与符号的“意指(pure signification)”功能相对举,与表象功能相区别。

首先,笔者认为,康德的先验逻辑以持存的实体为基质,是先有一个空间区隔着放在一处可能无法共存的异质之物,再有时间性的同质之物的数量与运动力量的测量。而功能模型,是先给出时间中的多个异质性变量,再带出宏观或微观空间,虽然变量(如能、波、粒子)间不再有绝对的异质性,但变量间关系之计算,建立在极限思维的基础上,因而变量间的“转化”间隔着“无限时空”,使“差异”在关系法则中无限“延绵”。因此,“意指”功能让数学符号、科学公式首先摆脱了以实体为基质的“类比”思维,并以他者(the others)量化的功能关系为立足点,构建或不可见、但仍可间接感知的质料形式。

其次,卡西尔认为,“数理思维让自然科学避开了辩证思维”。[2]19这是说,数理思维不是、不懂、不用辩证思维,不能穷尽变量间的连续转化、认识经验整体,无法按照辩证法“真的无限”之许诺开展科学研究。大爆炸、平行空间、死物到活物、生命到人的跳跃始终有未知性。限定了知之有限性的科学研究是“坏的无限”,恪守着康德的知识边界。如果不考虑其他类型的知识活动,科学会认为存在不都在思维里,因而严格讲,存在可显现完成自身,是不能说者。虽然数理思维的特质让康德的“先验方法论”在科学领域被重建,而黑格尔自然辩证法被搁置,但卡西尔跳出了数学思维,启用辩证思维,认为科学研究是有限进步的,他是在“扬弃”概念之保留与升华、而非丢弃与替换的含义中,思考先验逻辑到功能模型的历史转型的。科学知识的发展,可类比于不断开阔的河流意象。

再次,E.Skidelsky认为,卡西尔将表象功能与语言对应,将意指功能与科学对应,“科学只能是数学的,否则它什么也不是,但语言性的分类学作为科学的入门,起着积极的作用”。[4]368笔者认为,虽然卡西尔对语言的说明,并未借助结构主义,而是经由威廉·洪堡做出的。但如果使用索绪尔“能指与所指互相转化”来简化理解语言与表象逻辑的关系,那么语言的词句与语法就是形式,表象逻辑就是纯内容(pure content),且表象逻辑又是具体内容、对象的形式。

三 卡西尔论科技符号从神话思维中的辩证发生

在语言的命名(denomination)活动中,还有一种被卡西尔称作前逻辑的“神话思维”,其基本功能是“表现(expression)”。笔者将用美学表现说来过渡性地说明它。

第一,瞬间爆发的情绪、相对持久的情感、愿望是时间性的内感(inner sense),它自内而外地达于人的面貌中,或投射到自然意象里,导致情欲可识别、心灵可透视。与表象、意指不同,“表现”是指,区别物、他者与主体的异质性,而后将视听性的自然意象看做人情欲的“隐喻”,并根据相似原则命名与分类意象及其情欲。这大致是主客二分的表现说,而神话思维却认为人与世界是无反对的同一关系。

第二,神话思维认定世界是生命一体化的有情的“你”(泛神论),其可爱、可憎或威胁性的“相貌”特征,是原本在那里的“生命”由内而外自己给出、呈现出的。这是拟人的、有想象力的艺术创作手法,但古人却颠倒地认为,人投射出的情欲意象是对自然相貌的接受、命名,人可与之交流。神话又把自然看作恶魔(瞬间神)与神圣(人格神)权力(demonic-divine powers)的造物(多神论)。这是通过人与情欲意象的生成关系而类比出的,但古人又认为,人生成情欲意象是对神创世方式的模仿,会引致神的恩赐或惩罚。神话思维而后积聚地认定世界是全能的“我”之意愿显现物(上帝-目的论),神之创世是意愿什么便有什么。

第三,神话思维认为神对人始终产生效果、神命令人,通过巫术、祈祷、按戒律行事可获得神的恩赐,人的命运由神安排,人没有自由。例如,俄狄浦斯通过“看”,希望摆脱“弑父娶母的厄运”,但终因“看不清楚”、知之有限性,使其行动暗合神的指令与惩罚。君权神授、贵族血统等级论,自然通过天才为艺术制定规则(康德),理念以英雄、某个种族为代表完成与显现自身(黑格尔),是神话思维认定的神掌控、命令人的方法。卡西尔认为这都是迷信。人生而自由,在知识面前是平等的。命运是生命体验,不囚禁自由的选择。

第四,神话符号的内容与逻辑的客观性与普遍性相反,有丰富的特殊与多样性,从主体间交往的层面看,它是感性、主观性、相对性之极点。但从它的纯形式层面看,意象与人、物、事件不分,意象就是其有机(organic)组成部分,与对象同一,通过召唤意象(如咒语),会再现出它们,人、物、事件为有机体,部分就代表整体(如婚礼的“结发”)。

卡西尔素描了科技从神话巫术中的辩证发生。笔者将借助S. G. Lofts对“Auseinandersetzung”的解释,重述此种知识发生的历史叙事。首先,该词意指“相遇、讨论、争辩、分离、矛盾、对峙、论战、战争、争吵、战斗和冲突。”其次,把这个词拆开理解,它指“一个出自、来自另一个的分裂者有规律地设立起来,这只能经由并在对峙性相遇的冲突中发生并显现自身”。再次,“有创造性的否定将正题与反题分开,而后让它们构成一种在互相反对中归属在一起的关系”。这样,该词指“一种复杂地综合,在其中差异间的反对,作为彼此确定与相反的界限,是共存与归属在一起的”。[1]xxix笔者认为,该词只强调“不”,黑格尔否定之否定、矛盾反复解决的“合题”含义被弱化,故暂译为“反对”。

第一,“反对”地界定动物的行动与人的表现。动物的活动表现为被动接受,刺激直接引发反应。而“人不再简单地放弃或屈从于事物的印象、它们的单纯给予,而是形成着一个他自己的世界”,人先用神话思维认识世界与自己。神话思维认为人生成情欲意象是对神创世的模仿,且召唤意象就能再现该事件,所以巫术不是“做”,是许愿地“看”,是重复排演情欲意象的生成,以为如此就可获得神之恩赐。但巫术无法确保向神祈福后的美梦成真,它“只是换回了直接的欲望”,“所以我与世界没有发生真正的反对。”[1]290

第二,表象性的语言、工具从表现性的神话巫术中“反对”发生表现为,意志有能力让目标图型保持距离地持立,也让对象世界成为可能,“对象作为意志的界限、反对部分、阻力而首次获得了界定,并有了稳固性”。意志的成功实施在于能够介入一个原本与之相异的秩序,在于知道并承认它是这样的秩序,“只有通过顺从自然才能战胜自然”。“一种在纯理论的意义上对自然的构建产生了”,“是对先前藏起来、基本、必然的自然关系的捕获,使其为我所有”。如此,人的行动模式首次建立了以思为根本的知识媒介,第一个工具的出现,不仅包含着一种新的征服世界的种子,而且也标志出,此为知识的转折点。[1]291

第三,凭借神话思维,柏拉图认为,“第一个发明了织布机的手艺人(artist),并非将它当作给予之物首次在感觉世界发现了它,而是他通过观看工具自身的形式与目的将它介绍进了感觉世界。”[1]227工具理念是原型或范型,它是存在的潜质,原本在那里,经由人“有为”的“看”被反复呈现于感性世界。由此类比出,未经人上手操作的造物,也对应着有“形式-目的”的原型理念。人自在自为地“看”就如同“镜子”折射、模仿着固有的理念。经由目的论,不仅人与世界、思与做不是“反对”,而且工具、表象思维与神话思维也不是“反对”,自由的构建活动被神话思维包裹住、并颠倒为无自由意识的模仿活动。

第四,主体性的崛起,让人与世界、思与做、科技与神话思维终于实现了“反对”。自由是主体自行开始一个状态的能力,科技是“我工作”之“我思与我意愿”二分的结果,是对原本不在那里的形式之构建。人工作、做出作品,让时间有了“未来”的维度,“将在(will be)”就是“意愿在”,让人的理想外化,潜质对象化为“能在(can be)”。在永恒的变化中,什么与如何,意指对自然规律的发现;能是什么与选择另一种方式存在,意指自然对意志而言的可塑性与可赋形性。[1]309它们的“反对”,就是可能性概念,“自在”的科学与“有为地在”的技术对峙性拓展着。

根据上述,笔者首先认为,科技提示了人与自然是征服与屈从的对抗关系,意志将自然当作可征服的他者,不断突破自然为其设置的界限,科学发现源于技术革新的需要。人对自然的人化改造、潜质的对象化是个无限的过程,人的潜质作为否定性的超越,永不等同于外化出的作品,理想的我总是否定着现实的我,求超越让心灵永不和谐。把人与自然的对抗关系置于人与人之间,自由的他者间就是否定性自我实现的权力关系,造成一个自私、无爱的世界。尼采认为,从消除道德并给出超善恶视角的公正概念看,人是意愿权力的动物。

其次,在神话与科技的对抗过程中,艺术的表象功能逐步让位给科技符号,其表现功能凸显出来。艺术是人情感、愿望的表达,但其自否定地抛弃了象征道德。性欲与恨、嫉妒与伪善、陶醉与落寞,提示了否定性超越与现实之间永久的矛盾关系。艺术可感性地、超越性地想象未来,呼吁权力公正,这使其依附于科技、资源配置计算而拥有合法性。但这只是艺术的一个侧面,它有源自生命原则的真理性,使其反对、独立于科技及其生产关系。

再次,在科技提示的“自由-无神论”看来,神话思维是一种颠倒的形式构建,其“有神-宿命论”是假象。神话与科技如同“弦与弓”,奏出了人类伟大与痛苦的历史生成乐章。知识系统的辩证转型发展,是人获取自由的启蒙过程。从神话与科技的否定关系、科技提示的人与自然的对抗关系看,历史是反复构建与否定的过程,历史似乎只能被否定、破除、放弃地对待与记忆。尼采指出,上帝已死,真理是连续地否定超越,所有持存的建成者均是要被破除的假象。此种说法把历史看作燃烧后的废墟,没有保藏真理的合法性。康德保留了上帝信仰,黑格尔力图统一宗教与世俗,但尼采要消除宗教、废除道德、断裂历史。

复次,尼采的世界观源自主体性的崛起、否定的创造力和存在都在思维里之独断。现代性肇始前,人的做与思被误认为是无主动性的对存在给予性呈现的接受、模仿。早期的神话与艺术,不断提示存在总是隐藏自身。例如,俄狄浦斯自毁双目的隐喻,提示命运太幽暗,看不清楚。主体性的崛起,让人的做与思成为自主地形式构建,但本体不可知。辩证思维,把主动地形式构建当作是生命的显现,把作为形式构建结果的理念等同于自然的本质。艺术与宗教提示的存在之神秘、不可透视、有保藏的给予,终将历史性地通过自然与社会科学之自主地形式构建而被照亮、去魅。由此,黑格尔认为生命、存在可显现完成自身,且这是一个社会趋于完善的过程。但经由辩证思维提示的否定性创造力,让尼采不自觉地依照技术提示的人与自己、自然、他人的否定关系来规定生命的显现方式,认为有限、自否定、求超越的人是生命显现的代表,生命在人反复构建与毁灭暂存的不完善者中显现完成自身,如火焰燃烧为灰烬。技术的造型更迭可将科学无法刺穿的生命奥秘披露殆尽。道德提示的人与人之间肯定承认的爱之奉献的和谐持存关系,扬弃概念的继承与升华含义,被否定性创造力提示的真理永恒变化、持续的自否定取消掉了。黑格尔认为人与自然的统一是至善理想等于自然本质,尼采认为至善是假象,人与自然的统一是人自否定的创造等于自然显现完成的方式。如果存在总是隐藏自己,人就是“被抛的存在”,人与自然的同一有差异、鸿沟。

卡西尔并不像海德格尔那样关注尼采,D. Verene说卡西尔把尼采看做没学术规范的业余学者。但卡西尔推翻了此类科技独大的世界观。

首先,卡西尔认为,科技进步不仅是否定与替换,更是继承与升华。“行动的真正目的不再被它最终带来、收获了什么来衡量,相反,是做本身的纯粹形式、作为创造力的类型与方向,确定了目的”。[1]297历史、艺术,因提示着创造的类型与方向,而拥有合法性。例如,柏拉图的理念论持续影响着西方历史的走向。

其次,卡西尔依照马克思的异化说,认为技术不仅授权了人对地球的无条件征服,它也让人被技术奴役,征服与屈从是个双向过程。因而人在技术制造中,处于异化状态,技术在自说自话,不能表达人的心灵,异化状态下的技术原创不是显露生命的正确方式。[1]302但如果要让人文学科有独立于科技的合法性,合理保留黑格尔的扬弃概念,并恢复道德,这两条理由并不充分,卡西尔必须表明通过技术革新不能显现完生命。

最终,卡西尔借助心理主义,比较了人在艺术创造与技术制造时,对工作的不同感受。前者是生命化的、无法还原为量的多样性的丰富质变之审美,并提示人与自然有情感亲密的守护关系,后者却只能看到质变背后的量之积聚,人与自然的互相奴役。技术革新是用量变构建质变,但量变不等于、不全部显露生命化的瞬间质变,不是生命呈现的全权代表。[1]312所以科技不能帮助艺术绽现完生命,且艺术也不能揭示生命的奥秘之处。因此,生命总是既隐又显,不都在思维中。神话思维被科技破除迷信后,其存留下的生命原则保有真理性。

T. Bayer总结了卡西尔的生命原则观点。首先,生命是源初的事实、首要的现象,“生命如同一束简单的光亮呈现自身,它还未被不同的意义媒介所折射、散开”,各种文化符号形式是有差异的,但生命是一个无差异的、有机的世界图像整体,“考虑到生命自身是一个封闭的整体,生命是统一性原则,同一性的终点”。其次,文化符号形式辩证地从生命中跃出并消融于生命里,生命运动依赖永不停息的新形式的创造与毁灭,“生命是这些多样化运动的统一体”,其变动不居与文化符号形式的稳固与普遍性对立。因而,生命是绝对者,但并非“超出(beyond)了所有(符号)媒介”。第三,生命是自我囚禁、无自由的命运体验。它是人在创造形式、论辩真理时,因感受到生命的无限可能而形成的真理自行锁闭的生命体验,它凸显了真理的给予性,人主动的形式创造既符合又不符合生命本身。[5]42-43

笔者看到,生命原则凸显了艺术与历史独立于科技的合法性。首先,否定性的艺术创作作为稳固而普遍的形式、范型构建,其意义的丰饶与变动不居,让所有人都模糊而朦胧地感到生命具有无限的潜在可能,它们默默等待着被从蛰伏状态唤起而进入意识的明亮光照中。其次,作为知识记忆与遗赠的历史是真理的“宝藏”。例如,从俄狄浦斯神话中,可依照黑格尔,论辩出人的悲剧性命运是快乐的,因为俄狄浦斯有“惩恶扬善”的自我纠错能力;也可在尼采的思路里,如弗洛伊德那样,争论出“性本能之恋母情节”;还可参照卡西尔,回到生命既显又隐,认为历史是充满偶然与可能性的,人可自主地解释历史、选择与构建未来,但又辩证地认为,形式“生成与枯萎”的历史瞬间,也是一种无自由的命运体验。第三,卡西尔虽然回到了康德的本质不可知论,但完成了真理概念向艺术与历史的转变。其河流意象的开放真理观,因赋予了历史、艺术独有的合法性,就被扩大了,可能性概念意指生命的无限潜能,人文与科技间的反对张力,让生命在人“重述”知识遗产中既隐又显地呈现自身。

四 结语

按照卡西尔,海德格尔“语言是存在本身既澄明着又遮蔽着的到达”之存在论观点可获得警示性理解。首先,卡西尔强调符号形式的普遍性与稳固性,用人的自主性反复批评命运概念,而海德格尔强调真理的相对性与变动不居,因过于强调真理的给予性而对命运概念警惕性不高。其次,卡西尔从艺术提示的生命自我隐藏中看到,虽然否定性的争辩才能打开真理,但人与自然是爱之哺育、问与答的亲密关系,人守护性改造自然、珍爱历史,并接受其真理的馈赠,礼赠是牺牲,不是交换,因而人与人之间的道德与爱,其合法性源自人文科学。而海德格尔从中看到,“人是被抛的存在”,“此在-人”是孤寂地向死而生,其“诗意的栖居”是否也讲爱,仍需思考。第三,海德格尔完全站在人文科学一边,对科学尤其是技术加以贬低显得过于极端。而卡西尔说,“所有真正的技术原创成就,都有发现与披露的特点”。[1]309科技是揭示生命的一种合法方式,无科技,人文对生命的揭示会退守到有神论,直至取消自由。卡西尔还思考了法律符号形式,认为法律与人文、道德一起,通过对抗科技,将实现社会的潜在和谐。但人似乎不会知道,何种尺度才算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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