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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佳兵”说新探

2018-01-31

关键词:兵器司马迁青铜

于 成 宝

(山东科技大学 文法学院,山东 青岛 266590)

通行本《老子》第三十一章“佳兵”一词,历代学者甚疑之。近读《老子》,细绎诸家关于“佳兵”之论,深感众说亦有未尽之处,现不揣浅陋,阐述愚见,不妥之处 , 敬请方家教正。

一、前人关于《老子》“佳兵”一词的探讨

通行本《老子》第三十一章曰:

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杀人之众,以哀悲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其中“夫佳兵者”句,学者有疑。宋代文如海《道德真经集注》于本章末引王弼注曰:“疑此非老子之作也。”[1]81宋代晁说之题王弼注《道德经》曰:“弼知‘佳兵者不祥之器’至于‘战胜以丧礼处之’非老子之言。”[1]81但他们都停留在怀疑层面,并没提出有效证据。对“佳兵”一词考证用力甚巨、对后人影响较大的当属王念孙,王氏曰:

古所谓兵者,皆指五兵而言,故曰:“兵者不祥之器。”若自用兵者言之,则但可谓之不祥,而不可谓之“不祥之器”矣。今按“佳”当作“隹”,字之误也。“隹”,古“唯”字也(“唯”或作“惟”又或作“维”)。唯兵为不祥之器,故有道者不处。上言“夫唯”,下言“故”,文义正相承也。八章曰:“夫唯不争,故无尤。”十五章云:“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又云:“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二十二章云:“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皆其证也。古钟鼎文“唯”字作“隹”,石鼓文亦然。又夏竦《古文四声韵》载《道德经》,“唯”字作“隹”。据此,则今本作“唯”者,皆后人所改,此“隹”字若不误为“佳”,则后人亦必改为“唯”矣[2] 2581-2582。

王氏的意思:“兵”,若指兵器,以“佳”字修饰“兵”说不通;若指用兵,又与下文称作“器”矛盾。当是“佳”与“隹”涉形近而讹,《老子》一书有多处“夫唯”连用,可做旁证。王氏之说一出,立即得到学者响应,几成定论。稍晚的阮元,受王氏影响,其在给王引之《经传释词》写的序曰:

《老子》“夫佳兵者,不祥之器”,“佳”当为“隹”(同惟)之讹。《老子》“夫惟”二字相连为辞者甚多,若以为“佳”,则当云“不祥之事”,不当云“器”[3]2。

乃至校勘学家卢文弨在其《“佳兵者不祥”解》一文中批驳以“佳”形讹为“隹”的观点,并未引起学者重视。卢氏曰:

或曰:“佳”乃“唯”字之文脱耳。“唯”古文作“隹”,故讹为“佳”也。曰:是不然。《老子》之文,凡云“夫唯”者众矣,其语势皆不若是也。今一一而数之,曰“夫唯不居,是以不去”;曰“夫唯不争,故无尤”;曰“夫唯不盈,故能敝不新成”;曰“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曰“夫唯道,善贷且成”;曰“夫唯啬,是谓早服”;曰“夫唯病病,是以不病”;曰“夫唯不厌,是以不厌”;曰“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凡九见矣。今曰“夫唯兵者,不祥之器”,类乎?不类乎?上章虽言兵,而此章义本不相属,文又不相类,不得谓之承上文也。承上文则语势当紧,而此下乃云“物或恶之”,其节舒缓,与上所引亦不类也[4] 320-321。

卢氏关于“佳”不当作“隹”的论述,从语法现象上指出了《老子》中凡是“夫唯”一词的都是承上句出现,没有出现在句首的情况,是很有说服力的。此外,亦有学者认为不是“隹”讹作“佳”,而是“作”形讹作“佳”。宋翔凤曰:

“夫佳兵者不祥之器”,按“佳兵”当是“作兵”。《大戴礼·用兵》篇:“用兵者其由不祥乎!”又“公曰:‘蚩尤作兵与?’子曰:‘否。蚩尤,庶人之贪者,何器之能作?’此‘作兵’之证。或以‘佳’为‘隹’,古字通‘惟’。篆文‘佳’与‘作’相近,与‘隹’远,不当作‘隹’。”[5]221

按宋氏之说,是指创制兵器的人不祥,若后文无“之器”二字,文意尚通;若后文有“之器”二字,则文意不通。而该句下文多次出现“之器”,可见这是《老子》文中固有的,宋氏之说不足信。

1974年马王堆帛书《老子》甲乙本释文的公布[6]8-20,似乎解决了人们关于通行本“佳兵”的疑问。因为该句在帛书《老子》甲乙本作“夫兵者”,没有“佳”字,所以陈鼓应、刘殿爵、严灵峰等皆认为当从帛书本订正通行本[7]195-196。

二、《老子》“佳兵”之义新解

笔者认为,仅凭帛书本与通行本的文本差异,并不能说明《老子》原本此处文字当从帛书本,《老子》中使用“佳兵”一词是有道理的,主要理由有两条:

第一,从版本传承看,《老子》“夫佳兵者”句渊源有自。除了《老子》通行本即三国王弼注本作“夫佳兵者”句外,成书于汉代的《老子》河上公注本亦同今本。司马迁所见的《老子》写本亦有“佳兵”一词,《史记·扁鹊仓公列传》:

故《老子》曰“美好者不祥之器”,岂谓扁鹊等邪?若仓公者,可谓近之矣[8]2817。

此条资料朱谦之《老子校释》中已引出,但认为是司马迁“望文生义”[9]124。笔者认为这条史料意义重大。对于出身史官世家的司马迁来说,与道家学说有一种天然联系。道家的黄老之学,西汉前期一直为统治者尊崇,在社会上居支配地位,司马迁之父司马谈就特别喜欢道家思想,其《论六家之要指》一文将道家学说推崇为六家之首,时代思潮的影响以及深厚的家学功底,故司马迁对《老子》一书及其思想,自然是相当熟稔。那么,司马迁引《老子》“美好者不祥之器”说明了什么?结合神医扁鹊医术高明而被刺杀的故事,是感慨美好的人、物,结局往往是不祥的。这正是对《老子》“夫佳兵者不祥之器”一句文意的引用;而“美好”二字,是对“佳兵”一词“佳”字的诠释和发挥。所以,司马迁所见的《老子》“三十一章”文,首句文字同于今本。可见西汉前中期主流学术界,是认同《老子》“夫佳兵者”句的文化意蕴。

第二,《老子》使用“佳兵”一词,有当时的社会现实背景。老子所处的春秋时期,是中国兵器史上的青铜时代。《左传·成公十三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10]860《孙子兵法·计》篇:“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11]7在春秋争霸、战国群雄并起的时代背景下,国家兵器装备优劣,直接影响军队战斗力,决定国家盛衰存亡,因此,各个国家在兵器制作上都集中了当时最先进的工艺和技术。《周礼·冬官·考工记》:

郑之刀,宋之斤,鲁之削,吴粤之剑,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地气然也。燕之角,荆之幹,妢胡之笴,吴粤之金、锡,此材之美者也[12]1061-1062。

可见,春秋时期诸侯各国在兵器制造上,都有独特的制造工艺和特色。《战国策·赵策三》:

夫吴干之剑,肉试则断牛马,金试则截盘匜[13]678。

《吕氏春秋·疑似》:

相剑者之所患,患剑之似吴干者[14]1497。

可见春秋战国时期青铜剑有着惊人杀伤力。而当时的上层贵族,不但追求青铜兵器的锋利,还崇尚青铜兵器的美观。谭德睿、廉海萍在《东周青铜兵器装饰技术》一文中说:

东周时期盛行佩剑之风,王公贵族可以追求兵器之华美,促使青铜兵器的装饰技术获得重大发展。剑首同心圆、错金银、鎏金、镶嵌宝石、亮斑、虎皮斑、精细透雕、火焰纹、菱形纹等装饰技术,均在青铜兵器上,或者说仅在青铜兵器上出现[15]43。

就我国出土的青铜兵器看,崇尚装饰的传统可追溯至商周时期,其时已经在钺、戈、刀、矛、剑各种青铜兵器上铸刻各种花纹、图案乃至文字,从而达到美观效果。老子作为东周史官,也是上层贵族,有机会见到各种各样的青铜兵器,而青铜兵器看起来精美绝伦,却是斩杀人命的利器,于是才有《老子》三十一章“夫佳兵者不祥之器”之叹。而河上公据传是战国秦汉时人,去古未远,其注正得《老子》“佳兵”一词本义,河上公注曰:

佳,饰也。祥,善也。兵者惊精神,浊和气,不善之器,不当修饰之[16]126。

秦汉以后,冶铁技术日趋进步,青铜兵器退出历史舞台,我国青铜兵器崇尚装饰的风尚遂湮没不闻,《老子》“佳兵”一词的真正涵义也逐渐模糊起来。

三、结语

《老子》一书始终贯穿着二元对立统一思想,反映了老子以相对、辩证的观念看待事物发展和社会现象,“佳兵”与“不祥之器”这种看似矛盾的存在正是《老子》对立统一思想的自然延伸。从《老子》的道论来看,“道”是一个“有”与“无”、“说”与“不可说”的统一;从《老子》全书来看,很多章节体现了《老子》以对立统一思想看待、分析和评价问题。如《老子》曰: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第四十二章)。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第二章)。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第五十八章)。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第十八章)。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第十八章)。

统观《老子》一书,阴与阳、柔与刚、强与弱、是与非、美与丑、善与恶、生与死、福与祸、荣与辱、利与害等一系列范畴,皆统摄于《老子》对立统一观念之下,经过《老子》的阐释而获得不同于当时社会传统的意义。统治者视若珍宝的“佳兵”,在老子看来恰恰是“不祥之器”,这是很自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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