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文学中的民族精神建构
2018-01-30侯秀然
侯秀然
(山东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鲁东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烟台 264025)
所谓民族精神,是指一个民族在长期的历史进程和共同生活积淀中所形成的民族意识、文化传统、价值追求和宗教信仰等方面的集中反映。文学是民族精神得以弘扬的艺术手段,经典的文学创作以其独特的艺术审美形式为国家构型,为民族铸魂。可以说,文学是民族精神的最伟大记录者。经典的文学作品都是民族集体无意识的呈现,隐含着这个民族的核心价值观。诞生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文学蕴含着当代俄罗斯知识分子对民族精神的思考与重新定位,对于俄罗斯国家和民族形象重构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一、宗教性:俄罗斯民族精神的本源
宗教性是俄罗斯民族精神的本源性特征。988年,罗斯受洗,东正教成为唯一的国教。至此,东正教开始参与到统一国民思想、形成民族精神气质和塑造民族形象这一进程中来。俄罗斯历经数次重大变革、战乱,却始终维持着斯拉夫民族传统,重要原因在于经由拜占庭引进的东正教信仰具有拯救世界的普遍信念,使得从古罗斯到俄罗斯帝国各个时代的人民都能坦然面对各种磨难。18世纪的俄国现代化运动,试图借用西方科学技术和社会管理模式提升俄罗斯帝国的综合国力,但并未取消东正教;相反,通过不断树立东正教信念,抵御西化给俄罗斯民族精神建构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进一步强化了俄罗斯国民的民族认同感,使得绵延不断的民族主义传统、以帝国为中心的意识形态、每个时代的具体策略等,无不交织着东正教因素。东正教已渗透进一代又一代俄罗斯人民的血液和灵魂中,与俄罗斯民族的发展、国家构建、文化观念变革、文学艺术变迁等息息相关。
千百年来,东正教精神及其价值观念已经充分地渗透到了俄罗斯作家和思想家的意识当中,从而规约了整个文学的精神内涵和价值取向的大体一致性。许多文学作品不仅反映了俄罗斯社会风貌、民族心理和社会文化,同时也客观反映和表达了作家们的宗教体验和宗教情感,宗教与文学相互渗透、密不可分。俄罗斯哲学家弗兰克曾说:“所有伟大的俄国文学家都同时又是宗教思想家或无神论者。果戈理的晚期创作是如此,悲剧的莱蒙托夫是如此……天才的普希金也在自己某些深刻的诗作中表现了宗教的悲剧主义和人情的信仰。”*[俄]弗兰克:《俄国知识人与精神偶像》,徐风林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31页。
俄罗斯的宗教精神最能充分体现其民族精神气质,它以其固有的对思辨性、哲学深度和灵性之美的不可遏制的渴求成为俄罗斯的重要民族认同和文学的显著民族标志。“宗教问题折磨着伟大的俄罗斯文学”*[俄]尼·别尔嘉耶夫:《俄罗斯思想》, 雷永生、邱守娟译, 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80页。,很多后现代主义作家也以宗教主题进行文学创作。一般认为,后现代主义者执迷于颠覆传统。实际上,并非所有的后现代主义作家都抛弃传统,有不少作家在颠覆传统的同时也在寻求新的出路,而宗教信仰就是他们所寻求的出路之一。后现代主义者们不断地展示着他们与俄罗斯精神文化和东正教的联系。在叶罗菲耶夫、萨沙·索科洛夫、彼特鲁舍夫斯卡娅、托尔斯泰娅、沙罗夫、安纳托利·金、斯拉波夫斯基和佐贝尔等作家的创作中都融入了东正教人物形象、故事情节或精神思想。
叶罗菲耶夫创作的《从莫斯科到彼图什基》,享有“俄罗斯后现代主义始祖文本”之盛誉,文中的主人公维尼奇卡是一个典型的圣愚文化原型。圣愚在东正教文化中属于圣徒范畴,他们受到人们的敬仰和崇拜,表明俄罗斯民族狂醉和非理性的一面,是民众宗教虔诚的特殊表征。维尼奇卡无论是身份还是外表均颇具圣愚特质:孤儿,整天穿着破烂的衣衫和臭气熏天的袜子四处闲逛,而他的火车之旅又恰似圣愚的流浪、受难和布道之旅,他在迷醉中的痴狂状态表现出他对当时社会抗拒的激情和对东正教承受苦难、忍让精神的坚定信仰。作者利用维尼奇卡的酒后醉言来揭露当时社会的诟病及其所引发的一系列政治、经济弊端,通过他“异于常人”的言行举止衬托出一元意识形态对普通公民的禁锢和迫害,具有反思精神和解构倾向。
二、弥赛亚意识:俄罗斯民族精神的主旋律
弥赛亚意识是俄罗斯重要的民族特征,也是其民族思想的主旋律,它有着深厚的宗教基础和极致的文学表现。古罗斯文化研究者А.П.Зябияко曾说过:“弥赛亚意识是俄罗斯民族精神气质中起着决定作用的特征。”*А.П. Зябияко,Начала древнерусской культуры,Москва., 2002, c.261.弥赛亚意识是宗教意识的产物,救世论和末世论是其两大核心。它基于“东正教是唯一的正统宗教、俄罗斯人是唯一的正宗传承人”的观念,强调俄罗斯民族拯救世界的使命感,认为本民族思想是解放全人类的最佳武器。这种意识早在莫斯科获得“第三罗马”之称谓时就已产生。988年,罗斯宣布将东正教作为国教,当时的教会由君士坦丁堡的牧首控制,而俄国的神职人员希望拥有自己的教会和圣徒,并为此努力和斗争着。拜占庭陷落以后,俄国主教们就开始大肆宣扬被视为第二罗马的君士坦丁堡已经灭亡,其教会是由于异端和不虔诚而垮台,而莫斯科拥有众多虔诚的圣徒,就是被拣选的“第三罗马”,俄国理所应当地担负起上帝所赋予的拯救全世界的神圣使命并成为东正教的捍卫者,自此确立了俄罗斯要拯救全人类的弥赛亚意识,并渗透到俄罗斯民族精神观念的各个方面。
俄罗斯人对现存事物总是怀有不满,对另外一种生活和世界充满着渴望。末世论是对世界的一种期许,他们认为一切有限的东西都面临着结束,最终终极的真理将被揭示出来,未来将指向充满希望的新开始。即使在这新开始到来之前,人们要经历痛苦的磨难乃至毁灭,但上帝之国的实现,将给人类带来救赎,这也是弥赛亚意识的终极目标。“就其自身的形而上思维本性和在世界上所承载的使命而言,俄罗斯民族是一个终极民族。面向终极,探寻绝对真理是该民族的显著特征。”*Бердяев Н,Русская идея,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АЗБУКА,2015,с. 224.在俄罗斯思想意识中,宗教的、道德的、社会的动因总是占据主导地位。关于起源和末世的神话动态地存在于各民族的生活中,在俄罗斯思维中占优势的是关于末世的神话。对于末世,俄罗斯人非但不恐惧回避,甚至对它抱有某种期许。相比西方的天主教徒,俄罗斯人的启示录情绪更加浓厚且带有积极色彩,是一种“创造的末世论”,这与其选民思想相关。在《新约·启示录》中虽然写有万物遭受惩罚的灾难景象,然而也明确了末日之后基督会再次降临,人类必将步入“新天新地”。末日不仅仅意味着罪孽的旧世界的完结,也昭示着永恒的“上帝天国”之到来。
苏联的解体,使得后现代主义作家不断反思俄罗斯的政治体制,并将其作为导致末日降临的主因来进行夸张和隐喻的描写,以此来警示世人。托尔斯泰娅的《野猫精》的一大主题就是政治讽喻式的末世论。小说开篇就展现了费多尔—库兹米奇斯克城两百年前经历过大爆炸后的遗迹。大爆炸导致世界毁灭,它使社会退化回原始、荒蛮的阶段,人类自身也发生了变异,成为一种既有人性又有兽性的特殊种群。关于两百年前大爆炸的原因,小说以不确定甚至轻松游戏的口吻一笔带过:“大概是人们游戏时玩弄武器的缘故。”然而这句话的意义却深远悠长,表达了作者对科技导致末日的担忧。此次大爆炸并非末日的终结,两百年后费多尔—库兹米奇斯克城居民又将面临第二次末日的来袭。第二次末日不再是人类对自然环境的漠视造成的灾难,而是极权主义体制导致的恶果。统治者的极权专制、民众的愚昧无知,加上知识分子本性的羸弱和趋炎附势,最终导致了末日的降临。在小说的最后,古文化保护者尼基塔吐出冲天大火,形成滚滚波涛,湮灭了一切。尼基塔的圣火复现了《启示录》中的末日景象,也消灭了这个“原始时代”的罪恶之源,留下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普希金雕像陪着贝内迪克特一起迎接新世界。
在后现代主义文学关注人类道德价值的基础上,仍有一些作家下意识地企图用弥赛亚意识来解释和解决现实存在的问题。如艾特玛托夫《断头台》中的主人公阿夫季企图以耶稣的名义来拯救世界,甚至拯救耶稣本人。他借用耶稣之口所表达出来的救世理论实际上是弥赛亚意识学说的一种变体。阿夫季在实施其拯救世界的计划时被大麻贩子推下火车,在昏迷的幻梦中游荡在街头,看见即将被处死的耶稣,他万分焦急,呼唤人们救出先哲。这里作者用先哲来称呼耶稣,足可见他并未将耶稣当作无所不能、超验的上帝来敬仰,而只是将其看作某一学说的代表或创建者,这是作者无神论世界观的体现。阿夫季心中的耶稣仅属于俄罗斯,并且其拯救世界的意愿也只能在俄罗斯产生,这是俄国对全人类负有救世使命的弥赛亚意识的一种极端显现。由此可见,弥赛亚意识虽然产生自基督教,但在某种程度上已与宗教信仰失去了必然的联系,在无神论中也包含着浓厚的弥赛亚意识,这对于认识和理解俄罗斯民族精神气质是至关重要的。
三、帝国情怀:俄罗斯民族精神的基调
俄罗斯民族对于土地有着强烈的诉求,这与其民族性格不无相关。古罗斯时期,斯拉夫民族所生活的恶劣自然环境造就了其刚毅彪悍的性格:由于所处的平原地形缺少天然屏障,他们时刻保持着警惕以防敌人的侵袭。对外战争不仅是一个民族安全的保障,更能给民族带来版图扩张的喜悦和英雄主义崇拜的经久不衰。因此,长久以来战争已成为俄罗斯民族最重要的生存法则和信条。俄罗斯民族是一个混融型民族,带有斯拉夫人、佩切涅格人、瓦良格人身上的基因,而佩切涅格人所具有的蛮横习性以及瓦良格人所携带的海盗遗传基因进一步强化了俄罗斯民族的彪悍作风和好战精神,向外拓展疆土的冲动始终充盈着其心灵。在俄罗斯一直上演着这样的三部曲:强力意志—扩张—战争,对于他们来说,战争既是展示其文化的一种极端方式,也是实现其拯救世界情怀的重要途径。俄罗斯的战争往往是带有宗教性质的圣战,通过战争这个强有力的载体,“天国的、真理王国的纯粹的弥赛亚思想被帝国主义思想和争取强盛的愿望弄得模糊不清了。”*[俄]尼·别尔嘉耶夫:《俄罗斯思想》,雷永生、邱守娟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社2004年版,第193页。也就是说,弥赛亚思想的世俗化与俄罗斯的帝国意识有着内在的因果关系。俄罗斯独特的宗教使命与其国力强盛及沙皇的特殊地位相关,建立俄罗斯大帝国的诱惑已逐步渗透到弥赛亚意识当中。1812年的卫国战争使得“弥赛亚意识”成功地演变成了“帝国意识”并且付诸实践。
纵观历史长河,俄国的社会变迁始终围绕着“俄罗斯帝国”展开,从农奴制改革到苏联解体,这一件件历史事件无不是由包括民族性格、地理位置和地缘政治等因素所促成的大帝国意识促成的。帝国情怀伴随着俄罗斯民族的发展,俄罗斯从地处东斯拉夫一隅而扩张成为地跨欧亚大陆的帝国,在扩张过程中不断遭遇周边地区和被征服民族的反抗,扩张与抵抗构成了俄罗斯民族的强大张力,使得俄罗斯民族的帝国意识也获得同步增长。
普希金、莱蒙托夫、屠格涅夫、托尔斯泰等举世闻名的作家,尽管彼此之间各不相同,但他们都是民族文化认同的重要组成部分,都卷入了俄罗斯伟大帝国形象的建构过程。俄罗斯文学中的民族主义诉求更多的时候是作家在作品创作中无意识地表现出来的,也就是说作家本身并没有意识到在其作品中表现出了民族意识和帝国情怀,因为其本意是为了表现俄罗斯民族精神的无私性、普世性和全人类性。在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中仍能看到民族思想表象下的帝国情怀:运用文学手段对俄罗斯国家、民族进行自我肯定和自我装扮,将俄国描写成一个具有高度成熟民族意识的国家,从而使其帝国地位合法化。创作于20世纪60年代的索尔仁尼琴的小说《癌症楼》就是这样一部作品。其表达的中心思想是,俄国是中亚地区理所应当的、一成不变的主人;突厥人是需要俄国人教导的幼稚野蛮人,他们从来没有制造出甚至想象出任何美的东西,任何显然就是他们自己的、符合他们天性的产品;乌兹别克斯坦存在的全部目的是为了俄国;鞑靼人西波加托夫的床位被安排在牢房外面的走廊里,这就剥夺了其所能拥有的私人空间,而在小说中通篇看不到一个俄国人在一个非俄罗斯共和国的医院里被剥夺这类细微的舒适,因为俄国人永远是优先的。在《癌症楼》里,鞑靼人永远都是失败者,而仅有的成功者都是俄国人。这一事实强化了“他者低劣”的族群类型定势。科斯托格洛托夫治好癌症这一事实既是其在道义上战胜古拉格主人的一个象征,又是对战无不胜的俄国人的民族定型。索尔仁尼琴用这一事实表明俄国人在帝国范围内拥有无限的可能,科斯托格洛托夫的俄罗斯人身份是他在苏联各联盟国家获得某种地位的保障,他的康复象征着俄罗斯人在苏联享有的特权和发展的机遇,而西波加托夫的死亡则象征着被殖民地族群的衰败。
四、虚无主义:俄罗斯民族精神的内蕴
“虚无主义”一词由拉丁语词根“nihil”和希腊语词尾构成,表示“乌有”之义。它认为此岸世界原则上不存在任何原初的现实,因为现实既没有名称也没有形式;即使有,那也是使人无限痛苦的“幻影”。因此,生活的本质就是无穷无尽的生死轮回,没有任何意义和终极目标,而人的救赎本质就是生命的救赎。俄罗斯虚无主义首先是在其民族土壤中诞生和发展起来的,因而具有自己的独特之处,它并不像西方虚无主义那样只是单纯的信仰丧失、理性疲劳、文化崩溃等,而是表现得更有理性和对科学的更加崇拜。它与东正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东正教对世界的否定、对世界基于邪恶的感受以及对生活中所有财富和奢侈品、艺术与思想中所有多余创造物的罪孽的认识等,都是俄罗斯虚无主义的基础和内涵。一方面,虚无主义是东正教禁欲主义的外化,其基础是东正教对世界的否定;另一方面,虚无主义是东正教的终极主义的翻版,这种精神气质要求他们结束历史,开启崭新的、超历史的生活。无论是禁欲主义对现实的否定还是终极主义对终极的渴望,都形成对历史与文化的否定。
虚无主义是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文学中表现出来的典型民族精神之一。这既是社会转型期俄罗斯人的精神和思想发生危机以及新旧社会交替而出现的文化冲突的结果,同时也是后现代主义文学旨在通过否定、颠覆各种现实和文化,对一元意识形态、逻辑霸权发出挑战的结果。而虚无主义对最高价值的罢黜、对权威的挑战、对传统和道德的彻底否定、对生活乃至生命的弃绝等都应和了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宗旨和目标。在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文学中,俄罗斯民族的虚无主义精神主要表现为三种形式:历史虚无主义、文化虚无主义、生存虚无主义。他们否定历史的价值,不承认历史发展的内在逻辑,对传统文化和价值观肆意颠覆、嘲弄和嬉戏。这种对过往历史、文化、伦理道德的过分颠覆和解构必然导致生活兴趣的缺失,从而产生颓废和悲观厌世情绪,进而否定生命的意义和存在的价值。
俄罗斯后现代主义作家索罗金的长篇小说《罗曼》通过仿拟19世纪俄罗斯文学中的人物、风格、情节,对19世纪俄罗斯经典文学、传统文化、社会生活乃至长篇小说体裁都进行了彻底的否定和颠覆。小说主人公罗曼是一个典型的19世纪俄罗斯贵族青年,他厌倦了城里浮华的贵族生活,放弃了待遇优渥的律师工作,来到叔叔的庄园,开始无拘无束的绘画创作生涯。小说前半部分在重视风景描写、描述生活细节、关注人物心理活动、语言风格等方面均模仿承袭了19世纪俄罗斯现实主义作家的诸多写作传统和技巧。但是,小说最后部分却出现了怪诞的转折,这一切温馨、祥和的景象在罗曼与塔基亚娜的新婚之夜被毁灭:罗曼抡起斧头砍死了所有参加婚礼的客人,甚至新娘也难逃厄运,被他砍死并肢解,最后罗曼自己也在疯癫中死去。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罗曼死了。”这一结尾意蕴深刻,耐人寻味。一方面,索罗金通过所有人物的死亡表达了对19世纪俄罗斯经典文学和文化传统的绝望、颠覆和解构;另一方面,俄文名字“罗曼”(Роман)在俄语里是长篇小说的意思,在这里作者运用语言游戏的手段,暗示19世纪俄国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思维、精神和文体的终结,俄罗斯文化传统的消亡和人道主义思想的虚妄。
苏联的解体对于俄罗斯人来说无疑是沉重的政治灾难,也是其无法抹平的民族创伤,苏联后期和解体初期的历史也就成为后现代主义文学反复叙述的对象。后现代主义作家们将苏联解体置于广阔的历史背景和伦理空间中进行解读和阐释,从而形成了独特的“创伤叙事”,其基本叙事场以“批判”为主,远远超过了“哀悼之音”。他们否定历史的价值,尤其对俄罗斯历史缺乏应有的敬意,一味抹杀,任意歪曲事实真相,把官方历史上的正面人物、革命英雄丑化、妖魔化,从而陷入历史虚无主义。马卡宁的代表作《地下人,或当代英雄》为我们展现了作者眼中的勃列日涅夫时期苏联社会的生活全景,以“地下人”的视角对重大历史事件及社会发展进程进行了描写。苏联社会的阴暗面及制度的弊端被有意放大,所描绘出的“国家形象是漫画式的,是超级霸主外衣下的侏儒”*姜磊:《新俄罗斯文学中“现代知识分子”思想谱系研究》,黑龙江大学2016年博士学位论文,第161页。。作者借助小说主人公彼得罗维奇的口,指出“神经病院就是一个独立的小国家”*[俄]马卡宁:《地下人,或当代英雄》,田大畏译,外国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10页。。也就是说,在作者眼中,苏联后期和解体初期的俄罗斯社会实质上就是个精神病院,精神病院割断了“病人”与外面社会之间的联系,成为拥有完善的运行规则和规章建制的独立空间,而其中的规章制度则与各种幽禁、迫害、惩罚等行为相关。马卡宁笔下的“精神病院”不仅传承了契诃夫“第六病室”的文化基因,同时也裹挟着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文化记忆单位。对于作者来说,医治等于审判,病房等于国家监禁,精神病院则形同苏联。这种国家与精神病院的等价建构关系绝非空穴来风,而是立足于高度体制化所带来的强烈的压迫感和被统治感。
五、游戏性:俄罗斯民族精神的底色
20世纪末,俄罗斯民族精神陷入全面危机。作为民族精神核心的东正教信仰被全面禁止,并进行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无神论教育。众多信徒在高压政策下表面脱离了宗教信仰而实际上内心却集聚着怨恨和反抗的渴望。苏联解体后,随着一元意识形态的消除、西方自由化思想的入侵,以及市场经济的发展,俄罗斯社会文化的构成和发展模式均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俄罗斯民族性格的极端性暴露无遗,整个社会趋向于否定与苏联相关的一切,对于新鲜事物则毫无选择地予以全盘接受,追求自我更新,解构传统文化,摒弃旧文化和旧语言,表现为对传统规范的蔑视和对公认准则的背离。以前受官方主流意识控制的一元文化被诸多亚文化取代,其中最为显著的是大众文化异军突起。大众文化元素被后现代主义作家广泛运用,以此来颠覆和批判传统美学中的绝对价值标准,对抗现代主义的精英文化,填平高雅与低俗之鸿沟,从而出现迎合大众思潮的媚俗化变体。在言论自由、多元化、大众化思想的主导下,出现了抛开现有秩序的束缚、任意自由表现和抒发个人情绪的现象,即社会心理和意识形态的狂欢化状态。社会意识的狂欢化、社会巨变所产生的恐惧感、游戏人生的态度和崇尚西方文化的社会心理,这一切对语言的运用也产生了影响。言语表达更追求自由化,排斥统一的标准和取向,力求标新立异、与众不同,从而使得俄罗斯无论是在书面语还是口语中都出现了大量的语言游戏现象。后现代主义作家通过对语言文字的游戏运用表达对俄罗斯现实状况的担忧和对未来发展的深思。这种具有较强揶揄和讽刺风格的语言游戏是俄罗斯民间充满颠覆情绪、狂欢意识爆发的表现,其背后隐藏着俄罗斯民族的精神虚无主义和道德失范。
后现代主义文学文本中的“语言变异”诠释了俄罗斯民族的后现代思维特征——游戏性。通过对语言的拆解、糅合和超文本的引用,使原语义发生变化,这种变化与后现代思维所强调的异质性与多元化密切相关。后现代主义以一种游戏的、非体系化的以及宗教神秘的后形而上的精神作为理性的替代物。他们认为世界不是一个有机的整体,而是由碎片构成的。对于他们来说文本不再是封闭统一的,而是开放异质的。在创作中,他们推崇叙事的零散性和任意性,将不同的文本混杂在一起。俄罗斯后现代主义作家佩列文可谓是语言游戏大师,在创作中他通过大量运用大众化的语言、仿拟的语言和语言符号的拼接等语言游戏手段来打破传统语言规范,对传统话语进行颠覆和解构,使读者在语言游戏的解码过程中得到消遣与娱乐,同时对苏联解体后社会出现的各种异化现象进行深思。在其作品《“百事”一代》(Generation “П”)中,小说题目是由英文和俄文组合而成的,“П”是“百事可乐”的俄文缩写,暗示着小说描写的是喝着百事可乐长大的新一代俄罗斯人。与此同时,“П”也代表着有五只爪子的瘸腿狗皮兹杰茨,作者借此讽喻对现实生活不满且具有攻击性的新一代俄罗斯青年。作者多次有意识地使用字母“П”,使文本更加模糊不定,让读者无法按照传统思维去解读文本。主人公塔塔尔斯是广告策划人,语言对于他成为一种游戏人生的工具。他为俄罗斯著名品牌“议会”牌香烟设计的广告“ПАР ГОСТЕЙ НЕ ЛАМЕНТ”(尸骨的热气不会抱怨)里将ПАРЛАМЕНТ(议会)拆分成ПАР(热气、蒸汽)和 ЛАМЕНТ(抱怨),暗示着他对政治局势的不满。
民族精神是一个民族经过漫长的历史积淀形成的,其基本要素的形成与转变并不受制于文学的影响,但却能在文学的感性言说中得到加强。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文学始终坚守着其民族精神内核,并用独特的语言书写将文学创作与民族精神结合在一起,这对于我国当代文学的创作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和指导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