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文明转型视域下的生态正义探析
2018-01-30颜景高
颜景高
(山东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山东 济南 250002)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发生在西方社会的生态危机,引发了西方学者对生态正义理念的研究,这集中体现在西方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中,它们普遍“反对将生态危机简单地归咎于科学技术和人类中心主义观念,主张从经济生态学转向社会正义”*廖小明:《生态正义——基于马克思恩格斯生态思想的研究》,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4页。,但生态马克思主义并没有揭示资本主义的本质矛盾,也没能在资本全球化扩张的视域中解析发展中国家经济和生态的双重危机,它们还试图在资本主义制度内部解决这个世界性的生态灾难。我国的生态正义研究是从二十一世纪初起步的,先是聚焦于解读国外生态正义思想,揭示其价值和局限,然后从两个层面展开了相关研究:一是解析生态正义的含义、原则及其实现,并注重从正义的维度解读生态正义,从生态伦理的维度阐释生态正义;二是开展马克思主义生态正义思想的研究,揭示其学术意义和应用价值,并初步建构了中国特色的生态正义体系,国内的研究多是围绕人与人、国与国之间的关系阐释生态正义,往往忽视了社会转型、文明更替的历史大维度。本文试图从价值范式转变、社会模式更替以及生态文明转型等三个维度,阐释全球化时代的世界性生态危机问题,揭示中国开启生态文明新类型的历史意义。
一、重塑价值引领范式
“环境正义”概念的提出有着特定的时代背景:就现实根源而言,1982年肇始于美国北卡罗来纳州瓦伦县的“环境正义运动”,起因是美国“有色人种”的情绪爆发,但究其实质,在于美国弱势群体对“不平等”环境权利和“不正义”生态行为的普遍抵制,更在于美国政府将“工业垃圾”掩埋在低收入群体居住区的恶劣行径。在经济全球化触及的范围内,工业革命创造了欣欣向荣的“经济奇迹”,但掩盖不了日益恶化的“生态危机”:“落后地区”对自然资源的极端索取引发了严重的生态问题,而“发达地区”转移环境污染的行径愈发导致了全球生态圈的“马太效应”。从本质上讲,发达地区的“青山绿水”与落后地区的“沙尘雾霾”,鲜明体现了不同民族、不同国籍以及不同阶层的生态权利。
就思想渊源而言,1987年美国出版的《必由之路,为环境正义而战》一书,率先回应了遍及全球的环境正义运动,它还首次使用了“环境正义”(environmental justice)概念来剖析“不正义”的生态资源剥削以及“非正义”的生态污染扩散。1988年,彼得·S·温茨则在其开创性著作《环境正义论》一书中,探讨了作为稀缺资源的环境生态的公平分配问题。他指出:“分配正义的诸理论,所关心的主要是那些在利益与负担存在稀缺与过重时应如何进行分配的方式问题。”*[美]彼得·S·温茨:《环境正义论》,朱丹琼、宋玉波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页。自此以后,分配正义概念日益嵌入到环境资源、生态资源如何公平“分配与承担”的理论探讨中。
环境正义运动虽然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经济发展进程中的污染问题,却无法更改现代社会生态环境继续恶化的趋势。实际上,环境正义运动所追求的生态资源的平等权利,诸如自然资源分配、环境权利享有、环保成果共享以及责任义务均等等等,往往演变为人类对自然生态环境更为残酷的掠夺。Jonathan Bate指出:“环境主义者是关注环绕人类的世界的人。所谓的环绕人类的世界,就意味着人类中心主义,同时意味着自然价值从根本上是人类赋予的,自然的功能仅仅是供给。”*Jonathan Bate.The Song of The Earth.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0.pp.38.在现代人的认知框架中,“环境”虽然是环绕人类的周围世界,但更是人类征服和支配的客观对象,因而现代人所谓的历史进步就是建立在人类对自然环境和生态资源的无尽勒索基础之上的,根本没有考虑到自然生态的承受限度。
进一步讲,环境正义运动所追求的利益实现,往往演化为当代人的穷奢极欲,近代启蒙思想对“人性”的肯定也不经意地翻转为“人欲”的释放,因为“不管以前讲的‘经济人’,或者以前讲的那些价值,都没有把自然这个维度带进来。没有把自然带进来,共生共存就成问题。……以前启蒙那套价值没有考虑自然对人的存活是关键的,因此没有为现代人生活的改变创造思路、它没有要求你做一个素食主义者,要求你寡欲,要求你不要浪费,没有我们现在需要的那些价值”*杜维明、卢风:《现代性与物欲的释放》,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45页。。概括地讲,“环境正义”视域往往强调人类整体的利益,并且无限释放当代人的欲望,因而忽视了自然生态的承受限度和未来发展,从而无法引领现代社会的可持续发展,更不要说为一个新文明范式的重建提供价值内核。
正是源于对社会生态难题的求解,人类不断地反思和检讨自身的社会实践。经济现代化产生了经济奇迹,同时也引发了环境污染和生态危机,进而引发了生态环境保护运动和生态正义社会思潮,促使人们对资本主义文明下的生态危机进行深刻分析。一方面,生态正义思潮批判了现代人的消费模式,揭示了异化消费对劳动、需要和幸福的严重扭曲;另一方面,生态正义思潮批判了现代化生产方式,揭示了现代技术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反生态性质。从本质上讲,生态正义思想要解决的就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问题,而人与自然的关系本身就是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关系的充分体现。马克思主义认为,人与自然并不是相互隔绝的对立面,而是在人类实践进程中形成辩证统一的关系,因而自然界绝不是仅供人类利用、盘剥和压榨的客观对象,正如恩格斯所强调的:“因此我们每走一步都要记住:我们决不像征服者统治异族人那样支配自然界——相反,我们连同我们的肉、血和头脑都是属于自然界和存在于自然界之中的。”*《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6-67页。概言之,生态正义反对的是将人类置于大自然之上的现代性观念,强调的是人与自然“命运与共”的后现代主义观。
实际上,作为一种新的价值范式,“生态正义”业已成为引领生态文明转型的价值内核。从概念分析的维度上讲,“生态正义”并不是“生态”与“正义”这两个概念的简单组合,也不能泛泛的等同于“环境正义”,从本质上而讲,“生态正义”是对“环境正义”的辩证扬弃,或者说,生态正义开启了人类文明转型的一种新价值范式,这两者的区别正如Nicholas Low指认的:“一个是在人类之间分配环境的正义,另一个是人类与自然界其他物质关系上的正义。”*Nicholas Low,Brendan Gleeson.Justice,Society and Nature:An Exploration of Political Ecology.London:Routledge,1998.pp.2.这种新价值范式鲜明地体现在两个息息相关的层面:
其一,生态概念并没有拘泥于“人类中心主义”的窠臼,而是充分彰显生物有机体与外部世界共生共存的“和性”关系,正如 Fritiof Capra所说:“生命存在物通过物质和信息的直接或间接交换而联系在一起,这就叫‘共生’。”*Fritiof Capra.The Web of Life:A New Scientific Understanding of Living System.New York:Anchor Books Doubleday,1996.pp.35-37.马克思主义认为,人类与自然本来就是浑然一体、不可分离的,因为“人是现实的、有形的、站在稳固的地球上呼吸着一切自然力的人,人本来就是自然界。”*《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95页。生态正义摒弃的就是人类利益至上的经济发展观,塑造的是一种关照生态整体利益的社会发展观。
其二,生态正义重视代际之间的传承与发展,强调当代人的责任和义务,着眼于生态资源的可持续利用,正如约翰·罗尔斯所指出:“不同时代的人和同时代的人一样相互之间有种种义务和责任。现时代的人不能随心所欲地行动。”*[美]约翰·罗尔斯:《正义论》,何怀宏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93页。根据戴维·皮尔斯的观点,“可持续发展具有非常清楚的代际公平的含义;事实上,可持续性一直被定义为代际公平的某种形式”*[英]戴维·皮尔斯:《世界无末日——经济学、环境和可持续发展》,张世秋等译,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1996年版,第311页。。生态正义摒弃的就是这种近乎“涸泽而渔”的发展观,塑造的是可持续发展的核心理念。概言之,从“环境正义”到“生态正义”的创新性发展,彰显的是人类发展理念的更新以及价值范式的重塑。
二、重建社会发展模式
现代化、工业化和全球化创造了新的世界历史,但也引发了全球范围内的环境污染、能源危机以及生态失衡等现代性后果,形成了“工业化必然污染”、“先污染后治理”的国家现代化发展模式,并且最终成为国际社会约定俗成的“价值共识”。但究其本质,这种现代化模式并不能被空洞地抽象为所谓的“普世文明”,因为它的基本性质是“资本主义”的或者说是“资本主义私有制”的,也是极不符合生态正义价值范式的。伊曼纽尔·沃勒斯坦指出:“我们并非生活在一个现代化的世界,而是在一个资本主义的世界。让这个世界前进的并不是对成就的需要,而是利益的驱使。被压迫阶层的问题不是怎样在这个世界中建立联系而是怎样去推翻它。”*[美]伊曼纽尔·沃勒斯坦:《沃勒斯坦精粹》,黄光耀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37页。实际上,“人类中心主义”观念固然是引发人与自然关系紧张甚至导致生态危机的重大诱因,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生产资料私有制才是导致全球范围内生态危机爆发的最终根源,正是在此意义上,戴维·佩珀指出:“人类并不是一种污染物质,现行的社会经济制度是更加可能的原因。”*[英]戴维·佩珀:《生态社会主义——从深生态学到社会主义》,刘颖译,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55页。因为在这种以资本私有制为原则的现代文明中,主体逐步演变为罗素所认定的“自耕农”,不断地“压榨”自然界以提供能量,无止境扩张成为其基本性质,统治与征服成为基本形态,因而海德格尔用“进步强制——生产强制和需求强制——来揭示现时代的总特征”*《海德格尔选集》下卷,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1244页。。
从根本上讲,资本主义发展模式所引发的生态危机在资本主义制度框架内是无法消除的,作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本特征,“扩大生产——过量消费——大量废弃”必然导致全球范围内的环境污染和生态危机,因为“一旦资本主义作为一种制度得以巩固并且不存在任何颠覆的威胁,资本主义作用的内部逻辑——最大限度地寻求利润便迫使它不断扩张——广泛地占据整个地球,并强烈而不断地(如果不是稳步的)积累资本,为了尽可能保证生产的进一步扩展而加速进行机械化;利用和优化对变换的世界市场的快速反应,这种反应通过劳动力的无产阶级化和土地的商业化来实现”*[美]伊曼纽尔·沃勒斯坦:《沃勒斯坦精粹》,黄光耀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38页。。由此观之,与传统方式的自然生产、区域交换以及季节性消费不同,当代资本主义追求的是时空无限延伸下的生产和消费,并且基本消灭了“时间和空间”对“生产和消费”的绝对限制,正是在这里,资本主义文明的“浮士德精神”完美地契合于资本主义社会的扩张性生产进程。具体地说,资本主义私有制与生态危机的内在必然性集中体现在两个层面:
其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生态资源的残酷掠夺,这种无止境扩张的生产方式源自于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内在推动,因为“私有制为了剩余价值而生产的至上目的,必要要求突破自然资源界限,使资本的无限扩展性与自然的有限性处于整体对立状态”*[美]约翰·福斯特:《生态危机与资本危机》,耿新建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正是由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肆虐,人与自然的关系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缝,进而引发了现代性生态危机。事实上,对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生态“非正义性”,马克思曾以大工业引发的土地贫瘠为例做了深入剖析,他指出:“大工业和按工业方式经营的大农业共同发生作用。如果说它们原来的区别在于:前者更多地滥用和破坏劳动力,即人类的自然力,而后者更直接地滥用和破坏土地的自然力,那么,在以后的发展进程中,二者会携手并进,因为产业制度在农村也使劳动者精力衰竭,而工业和商业则为农业提供使土地贫瘠的各种手段。”*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919页。
其二,资本主义“消费神话”对生态资源的无情破坏,这种消费方式根源于资本主义扩大生产方式的内在推动,正如William Leiss指出的:“资本主义作为一种满足需要的社会组织形式,是‘高度集约的市场布局’,它通过经济利益的诱惑和意识形态的合理化,以人性、人权为哲学旗帜,以享乐主义人生观和奢华惊艳美学,编织消费至上的生活方式以保证生产的无限增长,导致对自然资源和生态环境更加严酷的控制和盘剥。”*William Leiss.The Limits to Satisfaction.Montreal: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2004.pp.6-7.资本主义社会宣扬“消费就是存在”的人生态度和“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观念,推动大众去消费“朝生暮死的物世界”,这种消费至上的神话促进了市场繁荣,拉高了经济GDP,从而诞生了“消费推动发展”的资本主义经典模式。
人类社会究竟是“继续沿着癌症似的无差异增长的道路走下去,还是开始踏上有机增长的道路”*[美]M.梅萨罗维克、[德]E.彼斯特尔:《人类处在转折点》,梅艳译,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7页。,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对当下社会发展模式的抉择。马克思主义认为,资本主义社会只是为一种更高级的新的“综合阶段”创造了前提,在未来的新型社会中,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必须合理地调节他们与自然之间的新陈代谢,将它置于他们共同的控制之下,因为“对马克思而言,由于资本主义制度不断地强化和加深人类与土地之间的新陈代谢断裂,因此,资本主义不可能解决可持续性的问题”*[美]约·贝·福斯特:《生态革命——与地球和平相处》,刘仁胜等译,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28页。。从根本上说,生态正义与社会主义是天然关联并内在一致的,西方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创造性地发展了马克思的基本观点,提出了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构建生态社会主义的主张,因为那些所谓的“超越阶级和阶级斗争”*[美]约翰·福斯特:《生态危机与资本危机》,耿新建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97页。的绿色环保主义者以及绿党组织,往往将生态危机直接归结于工业化、现代化、城市化,或者简单地归因于消费者的消费习惯,它们发起的绿色政治运动表面上看虽然轰轰烈烈,但根本无法解决全球生态问题,戴维·佩珀指出:“一个避免与资本对抗的绿色‘革命’——实际上,是一种历史上从未导致革命的乌托邦立场。”*[英]戴维·佩珀:《生态社会主义——从深生态学到社会主义》,刘颖译,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49页。
马克思主义者决不是“用玫瑰色”来控诉资本主义制度,而是因为“私有制”从根本上无法适应随之而来的“社会化”发展的历史趋势,只有共产主义社会才能完成“自然——人——社会”的真正和解,因为“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向自身,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复归,是自觉实现并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实现的复归。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它是人类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5-186页。。概而言之,实行社会生产资料公有制形式才能更好地推动社会化大生产的前进方向,这是人与人、人与自然矛盾解决的根本出路,也是整个地球生物界“共生共存”、“和平相处”的基本要求。马克思指出:“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交换,把它置于他们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让它作为盲目的力量来统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无愧于和最适合于他们人类本性的条件下来进行这种物质交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926-927页。由此可知,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私有制条件下生态危机的分析和批判,以及对共产主义生态建设的建构和展望,给我们留下了可资借鉴的珍贵遗产,正如伊万·弗罗洛所指出:“无论现在的生态环境与马克思当时所处的情况多么不同,马克思对这个问题的理解、他的方法、他的解决社会和自然相互作用问题的观点,在今天仍然是非常现实而有效的”*[苏]伊万·弗罗洛夫:《人的前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53页。。
依靠社会对生产资料的共同占有,可以破解“扩大生产——过度消费——大量废弃”的资本驱动模式、消费刺激模式以及生态危机模式,进而消除病态物质主义和极端享乐主义恣意蔓延的社会土壤。Andre Gorz清晰指出:“社会主义运动的含义及目标过去是,现在依然是使个人从市场逻辑、竞争和利益斗争等阻碍人们获得独立和自我实现的领域中解放出来。”*Andre Gorz.Capitalism,Socialism,Ecology.London:Verso,1994.pp.38.首先,我们要认识到发达国家的“危机的趋势已转移到消费领域,即生态危机取代了经济危机”*[加]本·阿格尔:《西方马克思主义概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486页。,我们也要清晰地认识到,资本主义社会生态危机的根源在于资本主义私有制所决定的生产方式与消费方式,或者说资本主义制度内在的经济危机已经延伸到全球生态领域。其次,社会主义并不排斥作为人类生存前提的消费活动,因为一切历史的首要前提就是“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1页。,它努力消除的是资本主义私有制所主导的消费主义人生观,它尽量避免的是形成一味追求物质享受的“单向度的人”。概括地讲,社会主义现代化所追求的并不仅仅是“物质生活”的满足,还有“社会正义”的真正实现,这是由社会主义生产资料公有制所决定的,正是在此意义上,弗朗索瓦·佩鲁认为:“经济现象和经济制度的存在依赖于文化价值,如果把经济发展与文化价值相分离,最终会以失败而告终”。*[法]弗朗索瓦·佩鲁:《新发展观》,张宁等译,华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187页。
三、开启生态文明新类型
社会主义国家的现代化建设大多是在贫穷落后的基础上进行的,因而在看待自然、利用自然以及征服自然的过程中往往认识不足,重复了人类历史上曾经犯过的错误,正如恩格斯所指出:“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每一次胜利,起初确实取得了我们预期的结果,但是往后和再往后却发生完全不同的、出乎意料的影响,常常把最初的结果又消除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998页。。农耕文明时代毁林开荒的惨痛教训是深刻的,近现代工业时代的环境污染事件更是惨痛的。正如威廉·莱斯指出的:“需要和才能使人能够不断地发现各种控制和利用自然的方法……他用自然做手段战胜自然;他的聪敏的理智使他能够利用自然对象对抗威胁他的自然力量并使之失效,以此来保护和保持自己。然而实际上自然究其普遍性来讲是不能以这种方式被控制的,它也不会屈从于人的目的。”*[加]威廉·莱斯:《自然的控制》,岳长龄等译,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11页。作为最大的发展中国家,中国的改革开放创造了世人瞩目的“经济奇迹”,解决了地球上近十四亿人口的温饱问题,但也带来了严重的环境污染和生态破坏问题。
实际上,资本主义全球体系下的生态问题属于一个十分复杂的国际问题,需要在全球层面上予以分析,因而将全球生态危机归咎于发展中国家的国际舆论体现了“富国俱乐部”的话语权垄断,因为这种舆论掩盖了西方国家的非正义行径,因而成为亟待澄清的错误认识。约翰·德赖泽克指出:“正是发达国家而不是贫穷国家,对世界生态系统施加了更多压力。”*[澳]约翰 ·德赖泽克:《地球政治学:环境话语》,蔺雪春等译,山东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3页。这集中地体现在:其一,全球温室效应并不是当前的碳排放造成的,而是发达国家近300年工业化进程中的温室气体排放累积的恶果。其二,发达国家消耗了全球绝大部分的能源资源,人均消费也远远超出发展中国家的人均水平,“为了使占世界人口6%的美国居民维持他们使人羡慕的消费水平,就需要耗费大约三分之一的世界矿物资源产量”*[美]杰里米·里夫金、 [美]特德·霍华德:《熵:一种新的世界观》,吕明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172页。。其三,发达国家和地区通过产业升级或转移,往往将高污染行业以及污染物转嫁到落后国家和地区,戴维·佩珀就指出:环境生态问题“显然并不是不分阶级的——它们不平等地影响每一个人。富人比穷人更容易免除这些影响,而且更能够在面临危险时采取减缓策略以确保他们自己的生存”*[英]戴维·佩珀:《生态社会主义——从深生态学到社会主义》,刘颖译,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9页。。概括地说,借助国际舆论语霸权,西方发达国家俨然建构了强与弱、富与穷之间的非正义的生态利益链,从而形成了约翰·福斯特所概括的“有组织的不负责任和结构性不道德”*[美]约翰·福斯特:《生态危机与资本危机》,耿新建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38-39页。。
所以,在理论和实践两个层面切实理清生态非正义问题成为新时期全球生态文明建设的前提。彼得·S·温茨从分配正义的维度上指出,环境正义就是要在“负担和利益在受相关环境决策和行为之影响的所有各方面之间的分配,包括环境保护的负担在我们社会中穷人和富人之间的分配,以及自然资源在富国和穷国之间、现代人和后代人之间、人类与非人类物种尤其是濒危物种之间的分配”*[美]彼得·S·温茨:《环境正义论》,朱丹琼,宋玉波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2页。。但从生态正义的维度讲,发展中国家的人民群众根本无法达到欧美国家那样层面的消费水平,因为那需要几十个地球来提供资源,但这绝不意味着发展中国家不应该逐步提高人民群众的物质生活水平,因而发展中国家和落后地区的现代化应该得到尊重,或者说,生态正义的实现首先要在保障落后地区以及弱势群体的利益层面上展开,正是在此意义上,罗伯特·诺齐克认为:“当对某些人禁止这种类型的行为的时候,那么这些实行禁止以增加自己安全的人必须为他们给禁止的人做造成的损失而对他进行赔偿。”*[美]罗伯特·诺齐克:《无政府、国家和乌托邦》,姚大志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98页。由此可知,发达国家的先进环保技术保护与发展中国家节能减排需要之间的“知识产权冲突”是非正义的,进而言之,发达国家消费与发展中国家生产之间的“国际市场分工体系”也是非正义的,因为国际市场没有充分考量产品制造所隐藏的生态成本,况且,“世界工厂”的腾挪转移也根本没有体现发达国家承担当地“环境污染”的丝毫责任,约翰·福斯特指出:“没有限度的资本主义的普遍化将所有为争取生存而挑战这种制度的人民团结了起来。为社会公正而进行的历史性的斗争也正在前所未有地与保护地球而进行的斗争汇合在一起。”*[美]约翰·福斯特:《生态危机与资本危机》,耿新建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34-35页。世界上一切维护生态正义的进步人士将史无前例地团结在一切,形成反对资本无限扩张的巨大力量。
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生态问题也要置于资本全球化的历史视野和理论维度予以审视,因为中国的改革开放引进了国际资本力量和资本市场制度,融进了世界经济一体化的发展进程,使得资本市场这一“同一种系统化的力量在东方就像在西方一样有效”*[美]詹姆逊·奥康纳:《自然的理由》,唐正东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409页。。中国改革开放在取得现代化经济成就的同时,也不得不面对经济现代化的困境,特别是人与自然的紧张关系,以及随之相伴的环境污染、能源消耗和生态危机。实际上,国际资本扩张引发的生态问题源源不断地涌入发展中国家,特别是中国,作为最大的发展中国家和最大的经济体之一,中国承受着资本全球化扩展以及全球生态污染转移的阵痛,“中国生产——西方消费”的国际分工体系鲜明彰显了西方输入的“生态赤子”:中国消耗了资源,破坏了环境,而西方国家却带走了利润,留下了污染,因而中国必须开启生态文明建设的新道路。
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人类必须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人类只有遵循自然规律才能有效防止在开发利用自然上走弯路,人类对大自然的伤害最终会伤及人类自身,这是无法抗拒的规律。”*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50页。作为阻击资本无限扩张的制度保障,中国的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必须正确运用资本的力量,将生态成本核算制度纳入到社会主义市场之中,形成中国特色的绿色生产和交易市场,进而构建一种兼顾经济效益和生态效益的生态文明现代化模式。乔治·恩德勒认为:“必须将只有富裕企业才办得起的‘亏本’的环境保护转变成一种在国民经济和企业经济上‘盈利’的环境保护。为了达到这种和谐,由市场决定要素成本与价格必须成为‘生态学的真理’”*[美]乔治·恩德勒:《经济伦理学大辞典》,李兆荣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61页。换句话说,“建立一个保护环境会获利的经济体系比养成保护环境的规范意识更有效。”*[日]岩佐茂:《社会主义在本质上是生态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5年第4期。囿于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历史局限性,私有资本往往盲目地追逐利润最大化,进而导致企业趋利性地逃避“生态成本”,因而私有资本不愿投入到盈利偏少、甚至不盈利产业,即使这项事业有助于达成人类生活最终的普遍利益。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国家必须通过法律约束、政策支撑以及税收引导,限制甚至关闭高投入、高耗能以及高污染的传统产业,鼓励扶持生态企业,进而言之,在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制度体系下,符合人民群众利益的风能、生物能、太阳能以及地热能等生态资源必将能够得到充分开发和利用,因而在“不久的将来中国将领先于西方成为最大的风能发电和太阳能发电的生产者”*[美]罗斯玛丽·鲁瑟、郭海鹏:《生态、女权主义和精神:为了一个适于居住的地球》,《江苏社会科学》2016年第2期。。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我们要建设的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既要创造更多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以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也要提供更多优质生态产品以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优美生态环境需要。”*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50页。从本质上讲,中国开启的现代化道路正是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消费模式以及价值理念的辩证扬弃,它克服的是工业时代“扩大生产——过度消费——破坏生态”的旧模式,开启的是“绿色生产——适度消费——生态良好”的新类型。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现代化建设,致力于改善民生,不断提高广大人民群众的物质生活水平,但并没有开启西方式那种过度消费驱动经济增长的模式,而是率先实现从“求温饱”到“求环保”的观念转变,进而实现从“求生存”到“求生态”的生活方式转变。随着我国现代化生产规模的不断扩张,市场化水平的不断提升,以及人们不断增长的物质文化诉求,我国的消费异化问题也出现了蔓延的趋势,超出了自然资源和生态环境的承载水平,违背了绿色生产、适度消费、生态良好的发展理念。因而我们要牢固树立社会主义生态文明观,坚持节约优先、保护优先、自然恢复为主的方针,形成节约资源和保护环境的空间格局、产业结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推动形成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现代化建设新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