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杂剧中教化剧的叙事手法初探
2018-01-29丁雅琴霍慧玲
□丁雅琴,霍慧玲
(1.太原广播电视大学,山西 太原 030024;2.山西广播电视大学,山西 太原 030027)
早在元杂剧创作时期,作家就已经注意到了杂剧的教化作用。元人夏庭芝《青楼集志》中云:“‘院本’大率不过谑浪调笑。‘杂剧’则不然:君臣如……皆可以厚人伦、美风化”。[1]明建国初期,百废待兴,明太祖朱元璋为了巩固其封建政权,将“教化”作为立国之根本,他指出“朕今为天下主,期在明教化,以行先圣之道”。[2]明成祖朱棣继位后,同样强调“帝王之治天下以安民为务,而安民之道以教化为先”。[3]即使当今媒介如此庞杂繁荣,文学作品的创作对社会的影响程度亦不容小觑。何况物资、信息匮乏的古代社会,戏曲作为其中最重要、最盛行,且为数不多的娱乐形式大受追捧。统治阶级深知文艺作品与生俱来的广泛群众基础和惊人的传播速度以及对世人的影响程度,在大力推崇教化之道下,“剧以载道”的作用被运用的淋漓尽致。于是,一批宣扬封建伦理教化思想的杂剧作品应运而生。
一、歌颂封建家族孝子节妇
明初宫廷作家在杂剧创作中除了重点描写喜庆祥和、粉饰太平的庆贺剧以外,教化剧成为其创作的另一主要题材,这与明初“重教化”的政策影响密不可分。明代教化剧在题材选择上主要以人际关系为主题,以伦理纲常为宗旨,高举“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的道德说教旗帜,教化、劝惩人心,作品说教味道较浓。代表作品主要集中为宫廷作家朱有燉的创作:《甄月娥春风庆朔堂》《刘盼春守志香囊怨》《清河县继母大贤》《宣平巷刘金儿复落娼》《诌搜判官乔断鬼》,以及仅存的明中期文人作家康海创作的《王兰卿服信明贞烈》等。在人物塑造上多集中于为夫守志、节妇贤妻的良家女子,或者是贞烈自守的风尘妓女,作家用人们所熟知的艺术形象教育并感化世人,达到教化杂剧的创作目的。
由于宫廷作家中除了朱有燉的剧本保存较为完整以外,教化剧大部分如贾仲明的《志烈夫人节妇牌》、朱权的《杨娭复落娼》等都没能流传下来,详细剧情不得而知,更无法研究,所以有关宫廷杂剧的此类型作品研究主要集中于作家朱有燉的创作。
(一)孝贤赞
明成祖朱棣在《纯孝歌》序中褒扬朱有燉“古今孝子,欲代父死者,几何人哉?”[4]足以见证,在明初仁孝政策的影响下,朱有燉已将孝道深入内心,融入其人生观、价值观,并反映在杂剧创作中。其中,《赵贞姬身后团圆梦》中关于“孝”的描写最具代表性。《团圆梦》的创作以高明《琵琶记》为基础,将女主人公赵官保塑造成为赵五娘式的人物。丈夫钱锁儿被派往口北操练,赵官保与婆婆相依为命,以纺绩为业:
(正旦上云)日月好是过的急也。自从夫主从军去了,不觉又数月光景,每日奉侍婆婆甘旨,以尽孝道,争奈家贫,纺绩为生,以供饮馔。
与《琵琶记》不同的是朱有燉在剧中增添了多金的爿舍,继而衍生出更多的故事情节,面对爿舍的多方算计和托媒说合,赵官保不仅严词拒绝,而且还打消了婆婆的后顾之忧:
(旦云)妳妳年高了,正当自加保养,宽心度日,似那媒婆每的闲话,是必休系在心怀,你媳妇不比他人,便失主十年不回,媳妇儿侍奉妳妳十年,永远不改了此志也。
上坟一折中,赵官保不由得想起在外的丈夫“想起俺儿夫来,哭了些,怕妳妳回头来看见呵,伤感了妳妳的心也”。想哭却又恐婆婆看见伤心,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情绪,其中情节与《琵琶记》中赵五娘背着公婆私下自咽糟糠如出一辙:
【隔尾】我待恓惶呵,尊堂年老怕伤着他情意,不恓惶呵,夫妇情深怎能止得住悲,我则索暗搵了扑簌簌香腮上两行泪,呀呀呀,俺妳妳若问我衣襟上水湿,你着我支吾个甚的,哦,我则道遥望见坟茔哭来的迹。
哪怕是为夫殉情成仙以后,心中仍然记挂着婆婆的安危,为了避免死后父母与婆婆争讼,携夫到父母家托梦告知事由。在剧作者笔下,“孝道”不仅人间提倡,阴间仙境亦然。
传统家庭伦理道德无外乎母慈子孝,《清河县继母大贤》在明初剧坛可谓独领风骚。明祁彪佳《远山堂曲品》:“贤者继母,传之有关风化。其词融炼无痕,得镜花水月之趣。”[5]将之列入“妙品”。剧中慈母李氏在法纪面前大义凛然,对继子王谦以身相护,对亲生子王义却无丝毫怜悯之意。得知实情的判官为李氏的大贤深受感动,上报朝廷,一纸圣旨赦免王义,封李氏为贤德夫人,并倡议普天下以此为典范,将封建阶级的伦理道德观发挥的淋漓尽致。
(二)节烈颂
在明初的教化剧创作中,明杂剧作家将艺术目光较多地投向了身处底层社会的青楼女子,在这些风尘妓女中去捕捉和塑造贞洁自守者,用以教化女子以三从四德的标准来规范自己的言行。其中也有不少作品是通过改编元人旧作而成,如朱有燉在《曲江池》小引中所言:
近元人石君宝为作传奇,词虽清婉,叙事不明,鄙俚尤甚,止可付之俳优,供欢献笑而已。略无发扬其行操,使人感叹而欣羡也。予因陈诉,复继新声,制作传奇以嘉其行。就用书中所载李娃事实,备录于右云。
作家认为原作在叙事与思想上欠妥当,所以决定重新改编创作。改编后的剧本沿袭了元剧歌颂人物忠贞爱情的叙事主题,不同的是,作家在部分情节的处理上着重强调了道德操守的规范性。如元剧中郑元和与李亚仙初次见面时,郑提出“只要姐姐许小生做一程伴”的轻浮语气因为不符合朱有燉的道德标准,而被改编为明确提出要明媒正娶李亚仙:“此处非小生久留之处,必须另买房舍,拣择良辰,备办财礼,以娶归室,诚所愿也”。显然作家在叙事时特别注意到了这些细节部分的处理,强化了男主人公的君子形象。
出现在明代教化剧中的妓女们与元杂剧中的妓女形象,在表现的侧重点上也截然不同。元杂剧描写妓女与书生的爱情故事,叙事重点放在“情”上,剧本中的妓女虽不乏守志者,但对节操的强调却没有那么极端,如关汉卿《谢天香》剧中的女主谢天香,在柳耆卿走后被钱大尹娶为妾,早早将柳永忘到脑后,并对钱大尹的冷落表示不满:
【倘秀才】俺若是曾宿睡呵,则除是天知地知;相公那铺盖儿,知他是横的竖的!比我那初使唤,如今越更稀。想是我出身处本低微,则怕展污了相公贵体。
而明杂剧对妓女形象的塑造主要关注于她们的道德操守,“本分”“守节”成为好女子的重要标准。如康海《王兰卿》中的女主人公虽独守空房却毫无怨言,一心渴求“做一个三从四德”的好人妻。
故事的结局处理与明初同类题材《香囊怨》极为相似,女主角最终都选择为夫守节而自杀身亡。作品利用死守贞节的女主人公形象去感化那些不知名节的妓女们,“立妇名、成家计”,早日回归伦理社会。
明教化剧除了采用正面劝导的方式树立榜样以外,还通过揭示一些反面人物的因果报应,来达到警示世人的效果。如《宣平巷刘金儿复落娼》中所塑造的刘金儿就是个典型的不守妇道的妓女形象,剧中开场借刘腊儿之口刻画“姐姐刘金儿,嫁与了腰畔桥为妻,却又养着个医人裆里俏”,因裆里俏“十分有钱,又肯使用”而违背伦理道德,抛贞洁操守与不顾,通过描写她“一从良、二私奔、三改嫁”的故事情节,突出刘金儿是一个不能安守本分、甘心下贱的轻浮女子,而她的下场就是重新沦做娼妓,“跳不出深粪坑”受尽世人耻笑。
祁彪佳不仅将此剧列为“妙”品,并且高度评价其中的语言描写:“句句是痛骂,骂得快时,不知其为文字矣。但见金儿一辈人,啼笑纸上,即阅者亦恍然置身戏场中”。[6]故事内容可以使观者们产生共鸣,可见当时作家们价值取向的一致性。
二、赞扬朝臣内外忠君义士
明初教化剧除了一部分完全杜撰的剧作外,还有一部分主要取材于历史故事,以历史剧中的英雄人物或典型事例为创作原型,依据创作需求改编而成的教化杂剧。包括描写舍生取义的名臣良将,主要作品有朱有燉《关云长义勇辞金》,罗贯中《宋太祖龙虎风云会》等;描写误入歧途却行侠仗义的草莽英雄,作品包括:朱有燉的《豹子和尚自还俗》和《黑旋风仗义疏财》等剧。
以世人所熟知的历史故事和历史人物为基础,将其中的英雄形象和故事片段用强调教化的艺术手段改编并重组后展现于舞台,故事的“真实性”是其他类型题材所不可比拟的,也更加强化了剧作的教化作用。
(一)英雄论
历史教化剧将叙事主体对准扬名四海的汉民族贤臣良将,赞扬他们的英雄气概,肯定他们的忠心节义,宣扬汉民族正统文化,通过树立道德楷模的方式,达到辅佐教化、维护封建统治的目的是这部分杂剧的创作宗旨。
宫廷作家在杂剧中对关羽形象的钟爱程度,最能说明作家创作此类历史教化剧的现实意义。其中,杂剧《关云长义勇辞金》中将关羽塑造成一位“忠义”双全的英雄,在第一折中借张辽之口盛赞关羽:
(外云)平生武勇存忠义,真是人间大丈夫…想这一员猛将,喑哑叱咤,有万夫不当之勇。心怀节义,志守孤忠。
作者为了塑造关羽的英雄形象,还在剧中采用了直接细致的外貌描述,如在第三折中通过探子的表述“红颜绿鬓美髯公,双眼修长若凤”,让观众领略到了英雄的风采。这种细致的形象刻画在宫廷杂剧的创作中并不多见,足见作家对英雄人物的喜爱之情与赞美之意。
在情节安排上,主人公虽未曾露面,作者就给这位民族英雄出了个不小的难题:“今日曹公安排了酒食茶饭,选了美女十人,黄金百镒。”面对黄金、美女以及曹操的知遇之恩,盛情难却的关羽为报新恩将如何抉择?故事悬念的设置,为后文悉数还金的情节处理埋下伏笔。
在与曹操和刘备的关系处理上,关羽不弃旧主、不忘新恩。表面看,关刘二人桃园结义、兄弟情深,实则,关二爷虽身在曹营,却“守诚心思故主”,带有鲜明的君臣色彩。即便是斩颜良为“报曹公恩义”,也是因为曹操“同为汉室之臣”,忠于汉室成为关羽的道德衡量标准,剧作者苦心为其忠义找到两全之策。
此外在《关云长义勇辞金》中,剧作家利用强烈的形象对比更加突出英雄的与众不同。例如在剧本第二折中,曹军将领夏侯惇面对阵容强大的敌军,不是选择与之厮杀,而是发十万军卒一人一瓣大蒜,大谈孙子兵法:“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不算乎!”结果大败是可想而知的。与随后关羽一人独闯敌营,轻松斩他一员上将的战绩形成鲜明的对比。
祁彪佳在《远山堂剧品》中对其评价甚高,所云:“不但关公之义勇,千古如见,即阿瞒笼络英雄之伎俩,亦观之当场矣。每恨关公未有佳传,得此大畅”。[7]并将此剧列入杂剧创作之“雅品”。
(二)江湖说
除了塑造正统的忠义良将,为朝野树立道德楷模外,明初剧作家认为草莽亦有其英雄作为,这些“贼人”的忠心义举更能教育感化世人。朱有燉在《黑旋风仗义疏财》引言中提到:“然亦可使人知彼下愚无赖之徒,尚能知仁义忠顺之一端耳。世之君子,忍能违一毫于仁义忠顺耶”。[8]
但这并不等于宫廷剧作家们欣赏并肯定了草寇们的身份立场,最为典型的是,作家朱有燉用王者身份否定了梁山泊事业的正义性,充分体现宫廷剧作家们的政治立场。在他的改编下,梁山好汉一改往日与官府对立不可调和之矛盾,而演变为急切归顺朝廷为国建功立业之忠义。如第四折,李逵大谈招安的诸多好处:
【收江南】呀!这的是一朝官里一朝臣。凭着俺能争敢斗荡烟尘。管教那四方宁静乐千春。俺三十六人,活擒方腊见明君。”
在朱有燉的教化剧中,塑造出的黑旋风是一位既同情平民又遵纪守法的侠义之士。
剧中李逵的形象塑造一改往日元代水浒剧中的轻率鲁莽,而成为一个有修养、信报应的侠士。虽然作品的主要人物是描写敢于叛乱的梁山好汉,但创作思想却是立足于阶级统治至高无上的传统观念。将故事结局处理为朝廷招安,梁山好汉不但对统治者服服帖帖,还舍命效力攻打方腊,以维护封建帝王统治,体现明王朝大一统的社会标准以及神圣不可侵犯性。
同样改编自水浒的《豹子和尚自还俗》在创作中,剧作家对落草为寇的行径采取直接批判的态度。剧中主人公鲁智深对其贼人生活开始逐渐呈现出厌倦之态,在鲁智深看来,早日归顺朝廷,仁义忠顺才能使英雄有用武之地:
【天下乐】你将这柳盗跖的门风自忖量,参详,是甚么好勾当!
(末唱)似你这做贼的有一日拿住脏,(末带枷躯老就唱)大沈枷膊项上搨,麄麻绳脊背后绑,那些个男儿当自强!
在朱有燉看来“民众和朝廷的利益是一致的,而那些贪官污吏,才是上欲祸国、下欲殃民的罪魁祸首,站在皇权的角度揭示了社会弊病所作。”[9]在宫廷杂剧作家笔下,梁山好汉落草为寇实属无奈之举,其内心追求以民族为先,以国家为根本,坚决拥护君主专制。
明初在统治者朱元璋推行以“教化”为立国之根本的决心下,教化剧作为杂剧的创作主流,以其特有的表现形式,向世人展示了宣扬封建伦理道德的新风尚,成为这一时期杂剧作家创作的主要题材之一。研究明初教化剧不仅能够反映当时作家的创作水平,而且可以揭示创作中反映的时代问题,是研究明初宫廷杂剧作家的重要题材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