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嬴秦早期都邑名称考论

2018-01-29祝中熹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6期

祝中熹

(甘肃省博物馆,甘肃省秦文化研究会;甘肃 兰州 730000)

关于嬴秦方国的都邑,我写过不少东西,有长文专论,也有辅助性略述,但大都以探究地望和地理环境为主体,与史事联系比较紧密,而对名缘及其演变的阐析则颇为零散,不成系统。其实,造成邑名多元化的因素很多,既牵涉族体活动中心的转移,又牵涉族体之间的矛盾冲突,是秦史、秦文化研究中一个绕不过去的微观领域。本文立意对嬴秦早期都邑名称作一番梳理,寻本探根,溯源求流,力争能形成一个完整而明确的认知体系。须说明的是,“秦”是非子一支嬴人别祖立宗,被周王室以“附庸”名义分封于汧渭之间而形成的新政治实体,非子曾孙秦仲率族人越陇西上,在渭水河谷地带扩拓领域,秦之邑名也便随之盛称于陇上。此事笔者已有专论的多篇成文,①除了在《早期秦史·都邑篇》(敦煌文艺出版社2004年)中作过论述外,另有专文《地域名“秦”说略》和《“汧渭之间”与“汧渭之会”——兼议对〈史记〉的态度》。二文均收入作者的《秦史求知录》(下)一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为节省篇幅,本文不再述及。

一、地名“西”的始源

西原本是个方位词,但它在上古又是个曾处历史舞台正面亮点的地名。作为地名,在经籍中它最先出现在《尚书·尧典》篇。那个时代,天象物候是最被看重的显学,正如恩格斯所说:“首先是天文学——游牧民族和农业民族为了定季节,就已经绝对需要它。”[1]因此,观测天象,掌握日月运行规律,制定历法,授民以时,是雏形期国家领导核心的首要政务。故《尧典》颂扬尧之伟大功业,开篇即言这方面的作为:

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寅宾出日,平秩东作。日中星鸟,以殷仲春。厥民析,鸟兽孳尾。申命羲叔,宅南交,[曰明都]。平秩南讹。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鸟兽希革。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寅饯纳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虚,以殷仲秋。厥民夷,鸟兽毛毨。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厥民隩,鸟兽鹬毛。

经文告诉我们,部落联盟中央交付给“羲和四子”的任务是,到东西南北四方标位地,负责测日祭日,观察天象,确定四季的中点,授民以时令。经文提到了四时的星象、人兽特征,最后落实到经济效益上。《尧典》成文可能较晚,但所述这段史事,学界认为是可信的。前辈史学家姜亮夫先生撰《尧典新议》,即曾引述赵庆益之说,从天文学方面考察,肯定经文所说四仲中星非在一地所测,而是分别在山东东部、湖南长沙以南、甘肃境内和北京一带四地实测的结果,属于夏初的天象。[2]李学勤先生也认为,《尧典》“所述四中星,据近年学者推算,颇能与唐虞时期符合,有天文学史方面著作推测‘其上下限当在距今3600年到4100年之间’”。[3]钱穆先生是不信《尧典》的,认为此经是战国时人的伪作,但对其中这段天文记载却大加推崇。他说星象位置在变动中,“据现在天文学考据《尧典》所云,确是中国古代尧舜时代的天文”。古人研究天文学是世袭的,世代相传,“尧舜时的天文也可以是从古传下,《尧典》中这些话有来源”。他说《尧典》不可信,“只有说到中国古代的天文或可信”。[4]

羲和四子中和仲一族所宅之“西”,乃实有地名。测日祭日乃神圣仪典,必在固定点位举行。东方的“旸谷”,南方的“明都”,北方的“幽都”,据后世学者考寻,皆为确有所指的实地,和仲所居也不当例外。《尧典》及《史记·五帝本纪》引文的注家,皆言“西”即秦汉时代陇西郡西县。论者多引郑玄之说:“西者,陇西之西,今人谓之兑山。”“兑”字又被写为“八充”,显为转写中的二字误合。八充实乃嶓冢之同音异字。嶓冢山为汉水发源地,是先秦时代西北名山,即今天水市南境的齐寿山。两汉正史对“西”地有一致的记载,《汉书·地理志》:“西,《禹贡》嶓冢山,西汉所出,南入广汉白水,东南至江州入江,过郡四,行二千七百六十里。莽曰西治。”所言“西汉”指西汉水,那时此水与汉水通流,为汉水之西源。《后汉书·郡国志》:“西,故属陇西,有嶓冢山、西汉水。”《段颎传》李贤注:“西县,属天水郡,故城在今秦州上邽县西南也。”《史记正义》引《括地志》:“秦州上邽县西南九十里,汉陇西西县是也。”《史记集解》引徐广曰:“今天水之西县也。”类似记载还可列举一些。西县境内有嶓冢山,有西汉水,在上邽之西南方,这些因素已经很明确地为“西”地定了位。用当代行政地理语言概括,西地域含大致不过天水市秦州区南部,甘谷县西南部,礼县东部,西和县北部这片地区。这也正是近些年来我屡言过的汉渭文化圈中心地带。

至于测日祭日的具体地点“昧谷”,地望比“西”更为明确。昧谷为日落之地,相对于日出东方之“旸谷”而得名。《尧典》孔《传》云:“昧,冥也。日入谷而天下冥,故曰昧谷。”《史记·封禅书》:“东北,神明之舍;西方,神明之墓也。”《集解》引张晏曰:“神明,日也。日出东北,舍为阳谷;日没于西,故曰墓。墓,濛谷也。”此濛谷,也即《淮南子·天文训》所言羲和御日,黄昏时沦入之“蒙谷”。蒙、昧同声,蒙谷即昧谷。郑玄注《尧典》称之为“柳谷”。《尚书大传》述和仲宅西亦曰柳谷。柳字从卯,当为后世传抄之误写。据《三国志·吴书·虞翻传》裴注可知,虞翻所见郑注原本即作“卯谷”。卯昧也同声,后世卯谷又写作“峁谷”或“茆谷”。实即今流经天水市秦州区与礼县交界处礼县一侧的红河,俗称峁水河。今地图莫名其妙地标为“冒水河”,好在保留了上古水名的遗音。自然界的山与水,只有在同人类生活有了联系后,方被赋予名称;原始名称必缘自其形状、特征、物产,或经历过某个事件。昧、蒙、峁、冒皆以声明义,缘自该谷在上古时代被视为日入之地。对此陇右学者多有考证,未见异议。

地名“西”虽不是个方位词,但它必然同方位有关。它所标示的那片地域,是以中原为中心的雏形期国家地理认知所能达到的最西端,故象征着日落之处。追溯一下“西”字的缘起,不仅很有雅趣而且很有意义。在汉字未发明前,东西南北四个方位词,肯定早已存在于人们的语言中,但那只是音与义的结合。后来的造字者用什么形体来表现它们,是个很值得探究的问题。《说文》是这样解析“西”字的:“西,鸟在巢上也,象形。日在西方而鸟栖,故因以为东西之西。”段注:“下象巢,上象鸟,会意。上下皆非字也,故不曰会意而曰象形。”这实际上是假栖为西,所谓象形,也只是象鸟栖之形;而且,说该字为鸟在巢上之象,也非常牵强,古文巢字形体和西字绝然不同。但许慎将西字与鸟联系起来析义,却非凭空杜撰,西字同鸟确有不解之缘。考之甲骨文和金文,西字就是鸟翼之形。为何用鸟的翅膀表示西方的义涵呢?这要从一个对华夏文明影响极为深远的古老神话说起。

在人类形成过程中,对外部世界感受最强烈的事物当首推太阳。太阳给人类带来光明和温暖,带来人类赖以存活的生态环境。太阳是最易被神化的自然界实物,太阳崇拜存在于世界各民族的童年期,在中国表现尤为突出。在先民心目中,“天”是至高无上、掌控一切的神圣主宰,而太阳是天的灵魂。人们赞颂上天的无量威严和功德时,称之为“昊天”,于天上加日以示其崇高辉煌。这种崇日情结,塑造出一个意境高远而又生动多彩的远古神话:天有十日,由飞鸟负载,轮番运照;一日当空飞行,九日栖息于扶桑(又名扶木)树上,依次替换。这个神话故事以《山海经》的记载最为丰满。《大荒南经》:“东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浴日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十日是由羲和生出来的,而羲和在古文献中被称为“日神”,以羲和为名号的是一个擅长测日祭日、观察天象的家族,其首领从五帝时期到夏代一直执掌天文历法领域的事务,上文所引《尧典》已有明确显示。神话中他成了生日之女性。《海外东经》:“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大荒东经》:“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这也就是《淮南子·天文训》所言待发之日“登于扶桑之上,爰始将行”。扶桑树为太阳轮换运行的交接点。《太平御览》所引《竹书纪年》亦载此传说:“本有十日,迭次而运照无穷。”《庄子·齐物论》曾以舜语为言:“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这也反映了上述神话。本应轮番运照的十日,并出便会造成灾难,后羿射日的神话即由此衍生而出,王逸注《楚辞·天问》即谓:“《淮南》言尧时十日并出,草木焦枯。尧命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鸟皆死,堕其羽翼。故留其一日也。”

十日神话在华夏文化传统中影响巨大,上古社会生活中离不开的“天干”,即缘此而起。十日各有其名,自甲至癸,被称作天干。十日轮运一周为10天,称为一旬。旬在商代是历法计时的基本单位,卜辞中的时段常以数字配旬来显示。商王以日为名,尽管所指为生日、死日还是祭日,甲文学界尚有争议,但崇奉十日的理念是很清楚的。我国传统历法以天干地支组合纪年的特点,还保留着十日理念的历史影响。

在先民的视觉中,只有鸟类才能在空中飞行。为了解释太阳何以能运行,便产生了飞鸟载日的联想,从而创造出形象鲜明的阳鸟造型。这不仅在文献记载中,更在史前物质文化遗存中有十分醒目的显示。如在河南陕县、山西芮城、陕西华县等地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遗址所出彩陶器物,即多有鸟类展翅负日的图案,而且不止一种,飞鸟载日飞行的意蕴一望可知。山东大汶口文化遗址所出由日、鸟、山组合而成的陶器刻符,其山形之上的阳鸟图案,同庙底沟类型阳鸟图案完全相同。阳鸟置于山形之上,在于突显其高。此种图象出现在诸城、莒县两地大墓的同型陶器即一种大型陶尊上,有一件刻符上还涂以朱红。这种陶尊不与其他陶器合处,而与随葬的猪头同置,显然是一种祭器。这说明阳鸟崇拜已经宗教化,阳鸟图象很可能已经成为一个庞大族体的图腾标志。[5]

飞鸟载日是先民原始意识作用下想像的产物,在视觉直观中并不存在,故后来便演变为鸟在日中的图象。《淮南子·精神训》云:“日中有踆乌。”《艺文类聚》(卷92)引《春秋元命苞》云:“阳,天之意,乌在日中。”“日中有三足乌者,阳精也。”前引后羿射日神话即与此应合,被后羿射中之日“乌皆死,堕其羽翼”。流行于战国至秦汉的装饰性日月图案,已把乌画在日轮之内,最典型的是长沙马王堆西汉墓所出帛画:高大的扶桑树上,错落相间共绘出九轮红日,之所以画九轮,是因为另一个太阳正在天空运行。树端绘一轮特大的待发的太阳,鸟身正在其中。日中之鸟称“乌”,是指一种凶猛有力的大鸟,《太平御览》引崔豹《古今注》:“乌,一名鸷鸟。”它就是以鸟为图腾的东夷集团首领少昊,用作名字的那种猛禽。它被说成是“三足”,最初缘自其正面形象尾尖下垂于两足之间而造成的错觉,这错觉又被东夷盛行的鸟形三足器实物所强化,遂形成了艺术造型的定格。如大汶口文化及其衍生的山东龙山文化常见的陶鬶,其昂扬的长流做成鸟喙形,器口堆塑双目,鸟形惟妙惟肖。而陶鬶必须三足,对于崇鸟的族众来说,这便成为阳鸟三足的物象依据。

方位是个抽象概念,非实存之物可以象形。造字时用什么形体标示它,取决于当时的文化背景和造字人的心理意识,正如训诂学家王宁先生所说:“汉字是因为它所记录的词(语素)的意义而构型的,构形时选择什么形象,采用哪些物件来组合,都要受到造字者和用字者文化环境和文化心理的影响,因而,汉字的原始构形理据中必然带有一定的文化信息。”[6]王先生言及造字者同时并举“用字者”,这点极重要。他在强调,造字者不仅要思考以什么形体表义,还要思考所选择的形体是否能被用字群体所接受,他不会赋予部件以不切实际的个人冥想。汉字产生于华夏文明的育生期,那也正是阳鸟神话盛行的时代,造字者肯定深受这一神话的影响。日出于东方之扶桑树,故“东”字是日在木中之象;日赖飞鸟负运至西方落下,故以鸟翼喻示“西”字。甲骨文中还有个“翌”字,义为明天或将到来的一天,其字形为日旁配以鸟翼。这类字为社会所接受,说明阳鸟神话的影响力和渗透力是何等巨大。由此可知,被视为日入之处的“昧谷”所在地称“西”,不单纯是个方位问题,还植根于阳鸟神话丰厚的文化土壤中。

必须指出,单靠神话传说,不可能产生如此深远的文化威力,起决定作用的还是实际发生的历史进程。伴随阳鸟神话而形成的,是一个强势族体,这便是和仲一族所属的阳鸟部族。它兴起于五帝时期海岱文化圈的东夷集团,其主体是以鸷鸟为图腾的少昊族系与以太阳为图腾的颛顼族系,组合而成的普那鲁亚(即群婚制)“两合婚姻联盟”。[7]这个部族的图腾意识,决定了其崇拜太阳、关注天象的族体特性。少昊氏有“青阳”之称,“昊”字从日从天,含义分明;颛顼号“高阳”,被视为我国历象之祖,并曾以“绝地天通”的宗教大改革而名垂千秋。《潜夫论·五德志》说颛顼“其相戴干”,“迎送日月,顺天之则”,“干”为十日之名,在颛顼相貌上已有显示,其“迎送日月”的功业可想而知。观测天象物候需要经年累月世代相继地积累数据,故阳鸟部族的首领从五帝后期到夏代,一直在部落联盟及王朝中央职司观测天象、制定历律的事务。《尧典》所言羲和四子是重黎的后裔,而重黎又是少昊、颛顼的家族成员。所以,和仲一族肩负部落联盟赋予的使命,为测日祭日而迁居陇右之“西”地,实属分内之事。

二、犬丘、西犬丘、西垂名缘

和仲一族是最早迁居陇右的东方族体,他们为西汉水中上游地区的开发作出了贡献。《尚书·禹贡》叙及梁州(周秦时雍州之南部)时说:“岷嶓既艺,沱潜既道,蔡蒙旅平,和夷厎绩。”岷即今甘肃岷山,嶓即位于今天水市南境的齐寿山,沱、潜指当时与西汉水通流的两条水,和夷即指和仲一族,他们来自东夷集团,故称和夷。岷嶓沱潜那一带是和仲一族西迁后的活动区域,厎训致,厎绩是对该族开发经营那片地域功业的称赞。商周时期在那一带建立嬴姓方国的族体,是和仲一族的远世后裔。

嬴姓方国的都邑,《史记·秦本纪》所载地名颇多,“西”之外又有犬丘、西犬丘、西垂、西新邑、秦等名称,具体方位未作明确交代,后世注家说法也多歧异。王国维曾作过初步梳理,[8]卷12,《秦都邑考》但简略而含混,且有将不同地名对应不同时代的趋向,显为误识。礼县大堡子山秦陵面世后,早期秦史、秦文化研究跃上新的高度,学界对嬴秦陇右都邑的认识明朗了许多,如今对其具体点位的判断虽存争议,但论者多已肯定犬丘、西犬丘、西垂为同地异名,大致范围不出秦汉时陇西郡西县境内的西汉水上游地区,也即前文所言和仲一族所宅之“西”地。值得认直追究的是何以存在邑名多元现象。

我国的史前文化星罗棋布,但通过相互接触、交往、渗透、碰撞,逐渐融汇、涵化、结盟、并合,形成多元归一的局面,这是历史发展的总趋势。在这个复杂而又漫长的过程中,东西两大文化区系的交接、冲突与融合发挥了决定性作用,是历史进程的主旋律。从考古文化的角度说,由大汶口文化演育而成的山东龙山文化的西进,由大地湾文化、老官台文化演育而成的仰韶文化的东进,汇聚于中原而奠定了华夏文明的基础。从文献记载的角度说,兴起于海岱文化圈以少昊、颛顼、蚩尤为首领的东夷集团的西向,兴起于汉渭文化圈以伏羲、炎帝、黄帝为首领的关陇集团的东向,交争于中原而拉开了夏王朝诞生的序幕。这个宏观历史进程,不仅意味着东西方文化的交流和互渗,还展现为东西方部族群体的异向迁徙和流动。那是一个部族大转移的时代,阳鸟族系中和仲一支的“宅西”,不过是由于经典记载而引人瞩目罢了,后世嬴人还曾多次西迁过。在此要交代的是,东夷集团的另一个族系更晚时代的西迁,同嬴人的西迁一样,也造成了巨大的历史影响。那就是畎夷族的西迁。

东夷集团由9个族系组成,史称“九夷”:畎夷、于夷、方夷、黄夷、白夷、赤夷、玄夷、风夷、阳夷。古本《竹书纪年》对九夷与夏王朝的关系有较多记载,《后汉书·东夷传》、《太平御览》、《路史》、《通钅监 外纪》等文献都曾引用过,资料是可信的。晚至战国时,人们论说史事还多以“九夷”概指齐鲁淮泗一带(参看王念孙《读书杂志》卷三“北夷”条);人文用语的历史惯性,也反映了上古时九夷之盛。甲、金文中“夷”字为以绳束箭之象,这可能是个发明弓箭的族群,夏初夷族首领后羿的故事,也折射着这个部族善射的特性。九夷中的风夷,即凤夷,当指以鸟为图腾的少昊族系;阳夷当指以日为图腾的颛顼族系。前文论述过,这两大族系联结为“两合婚姻联盟”的阳鸟部族。故《尚书大传》记舜巡守泰山,“乐正定乐名”云:“羲伯之乐,舞将阳。”“和伯之乐,舞玄鹤。”位居九夷之首的畎夷,是个以犬为图腾擅长狩猎的部族,“畎”字从田从犬,已显示了族性。据《竹书纪年》的记载可知,该族实力强盛,曾接受过王室颁赐的爵命,与夏王朝的关系时好时坏。甲骨卜辞中有不少言及“犬方”、“犬侯”的文例,所指当为畎夷族的邦国。传世商器中也有几件署“亚犬父”、“犬祖辛”、“犬祖丙”、“犬父已”的,在自作器中署“犬”,表明犬确系该族本名,而非华夏族施加的贬辱之称。[9]

桀时夏政暴虐颓乱,殷商联合九夷攻夏。鸣条战后夏军溃败,商夷联军乘胜西进,扫荡夏之残余势力。畎夷就在此时进入了关陇地区。今本《竹书纪年》谓“桀三年,畎夷入于岐以叛”,《后汉书·西羌传》云:“后桀之乱,畎夷入居邠岐之间。”论者认为史文据古本《纪年》,今本此条不伪。这支畎夷,后来便留居西方,流转于陇山周围,成为从夏末到春秋中期一千多年来,对姬周和嬴秦构成最大威胁的一个牧猎族系,具有非常强悍的攻掠性。

关中、陇东、乃至陇南,都曾是他们的活动区域。古文籍中称他们为狁、犬夷、昆夷、混夷,或畎戎、犬戎、绲戎,昆、混、绲皆犬音之变。颜师古注《汉书·匈奴传》云:“畎夷即畎戎也,又曰昆夷。昆字或作混,又作绲,二字并音工本反,昆、绲、畎声相近耳。亦曰犬戎也。”所言确凿无疑。《诗·大雅·緜》:“混夷駾矣,维其喙矣。”《说文·马部》引此句作“昆夷駾矣”,同书“口部”引此句又作“犬夷呬矣”,显然混、昆、犬可通用。古汉语中夷与戎是涵盖最宽的两个族称,分别表示东方和西方华夏以外的族群。虽然“夷”字还有更高层位的使用法,可以泛指所有的非华夏族,即“华”、“夷”对应的表述格式;但夷字组合在具体族名中,其东方部族的义涵却是严格保留着的。通常情况下,称戎之族决不称夷,称夷之族决不称戎。只有畎夷族是个例外,夷戎混称。原因就在于它本属东方之夷,后来却成了西方之戎。从称夷到称戎,有个漫长的过渡期。王国维注意及此,他说:“考《诗》、《书》古器,皆无犬戎事。犬戎之名,始见于《左传》、《国语》、《山海经》、《竹书纪年》、《穆天子传》等,皆春秋战国以后呼昆夷之称。”[8]卷13,《鬼方昆夷犭严狁考》正点到该族由称夷到称戎的演变问题。《史记·周本纪》述周末之乱,说申侯“与缯、西夷犬戎攻幽王”,用“西夷”修饰犬戎,也在提示该族原本称“夷”。

这个畎夷族在东方的原居地名犬丘,又名垂,一地双名。大致方位在今山东曹县境内,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一)即将该邑确定在今曹县境,标名“垂”,并以括号注“犬丘”。《春秋经》隐公八年:“春、宋公、卫侯遇于垂。”《左传》阐述此事曰:“八年春,齐侯将平宋、卫,有会期。宋公以币请于卫,请先相见。卫侯许之,故遇于犬丘。”杜注:“犬丘,垂也,地有两名。”《水经·瓠子河注》:“瓠渎又东经垂亭北。《春秋》隐公八年宋公、卫侯遇于犬丘,经书垂也。”后儒谓垂亭在汉魏时济阴郡的句阳县。《春秋经》桓公元年:“三月,公会郑伯于垂。”顾栋高《春秋大事表》释曰:“垂,《左传》作犬邱,一地两名。济阴句阳县东北有垂亭。今山东曹州府曹县北三十里句阳店是其地。”《左传》襄公元年亦言及此地:“郑子然侵宋,取犬丘。”《汉书·地理志》沛郡有敬丘县,注引应劭曰:“《春秋》‘遇于犬丘’,明帝更名大丘。”敬丘即犬丘,汉时认为“犬”字不雅,先是改犬为“大”,但有违俗习之音,故又改为敬,用“狗”之音义。先秦时期,犬丘是个很受重视的地区,不仅在《左传》中频频出现,《易林》也多次使用过这样一则卦辞:“车驰人趋,卷甲相仇。齐鲁寇战,败于犬丘。”

陇右犬丘与垂同指一地的双名,是畎夷族从东方带过来的,上古时地名随族而迁是很普遍的现象。道理很简单,地本无名,是最先生话在那里的族群,依自身的感受和理念赋予它的,故地名常常同所在族体的生活或精神相关联,世代久远便会形成难以切割的民俗传习。陇右的犬丘与垂双名又被称为西犬丘和西垂,文籍中加西字是为了与东方的双名相区别。畎夷流转于陇山周围,其中一支曾长期占据西地,西地遂有了犬丘与垂的双名。

最早撰文揭示此事的是段连勤先生。[10]他还进而指出,以“丘”称地,是我国东部地区的习惯,“河南东部、山东、安徽、江苏一带,在远古时期由于河、济、淮、泗水泛滥,水流漫延,地多潮湿,人们多选择高而平的丘地居住,所以这里的地名多有丘字,如楚丘、商丘、蔡丘、帝丘等。”而西北地区多用“原”字而不用丘字。段先生后来又撰文更深入地阐述了这一认知,他统计了《禹贡》、《诗经》、《尔雅》、《左传》、《战国策》诸书所载含“丘”地名共有59个,几乎全部分布在黄、淮下游地区;而在西北,除陇右的犬丘外,无一名丘之地。[11]段先生的这项考证意义非凡,不仅坐实了犬丘、西犬丘、西垂同地异名的事实,而且确定了此配套地名乃畎夷从东方带到陇右的真相。我曾为段说的依据作过一点补充,我对《路史·国名纪》以“丘”称的邑名也作了一番统计,共有37处,其中有9处未知其属地,姑置之毋论;其余皆在华北,尤以山东地区为多,而无一处在西北。[12]这里应顺笔指出,段连勤先生主张张嬴秦就是畎夷,这与史实不符,不可取。嬴秦与畎夷虽同属东夷集团,但却是分别以阳鸟和犬为图腾的两个各具特性的族系。两族在关陇地区的世代相争,也说明他们决非同类。

犬丘在汉代被称作“戎丘”,对此《后汉书》和《水经注》都有记载。《史记·建元以来王子侯者年表》有戎丘侯刘让,可知西汉王朝曾封侯于斯地。在西县境内特辟一侯域,说明该地的特殊性。是时犬戎族已完全被视为泛称的戎族,犬戎之名早已退出历史舞台,故其聚居地也便被直称之为戎丘,仍以“丘”名之,乃地名的历史惯性所使然。其位置就在秦汉时的西县城之旁。《读史方舆纪要》和《秦州直隶州新志》,说戎丘城在西县城西侧;《甘肃通志·舆地》和《直隶秦州新志》,说戎丘城在西县城西南侧。度其方位,其故址应在今西和县长道镇附近。《汉书·百官公卿表》谓“县有蛮夷谓之道”,长道地名显示它曾是少数民族聚居地区。从犬丘到戎丘再到长道,此邑名称演变轨迹清晰可见。田野考古提供的信息,也同我的上述判断相呼应。近些年来,由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五家单位组建的早期秦文化联合考古队,通过对西汉水中上游地区的考察,已确认寺洼文化就是戎族文化,在礼县境内有众多遗址。它们同周秦文化遗址各有主要的分布范围,但也有彼此对峙、交错的地段,时代愈晚邻接交处现象愈明显。就在西和河与西汉水交会地带,发现了一处晚期寺洼文化密集的遗址区,那一带正在我所考论的犬丘邑郊范围之内。

三、关于“西新邑”

“西新邑”之名和上节所言诸地名性质不同,方位也略有变化,其产生与嬴秦史事紧相关连,需专辟一节析述。

西新邑在古文献中只出现过一次。《史记·秦始皇本纪》文后所附《秦纪》云:“宪公享国十二年,居西新邑。”这和《秦本纪》的记载存在差异,据《秦本纪》言,宪公二年“徙居平阳”,《集解》和《正义》说平阳故址在唐时的岐州岐山县境内。《索隐》释《秦纪》宪公居西新邑语,迥避“西”字,只说“居新邑”,给人以新邑即平阳的印象。其实这是一种严重的误导。宪公是在其父静公死后被立为太子的,他继的是祖父文公之位。文公四年迁都汧邑后,都城未曾再变。汧邑地望目前尚存歧说,难以认定,但其方位在汧、渭二水形成的夹角内,却已是学界的共识。而平阳所在的岐山县在汧地的正东,怎么会称为“西新邑”呢?愚意宪公所居西新邑,当依字面作解:西地新建之邑。这是文公迁汧之前的嬴秦都城,秦人有世子居守故都的传统,宪公即位前就住在该邑。文公死后是归葬于西地的,宪公在处理完文公丧事的次年,才离开西新邑的。他未至旧都汧邑而直接去了平阳,很可能平阳新都早已建好。迁都平阳,当为文公生前已定的战略决策。国势逐渐东向发展,是当时秦国的既定方针。

西新邑之所以称“新”,是对原都邑犬丘而言。《尚书·洛诰》载周初所营成周洛邑即称之为“新邑”,秦人盖缘此习称而为新营之都邑定名的。西新邑的产生,当隐伏着一段文献未曾明载的史事。

《史记·秦本纪》述秦仲之后的史事较详。秦仲在陇上(今清水、张家川一带)扩拓了领地,壮大了族势,被周王室升封为大夫,春秋时即已蒙嬴姓“之隽”的称誉,后世史家盛言“秦仲始大”。但是时陇右的戎族极其猖獗,不仅反叛王室,还灭掉了西地的大骆方国,秦仲也在与戎人的搏击中战死。秦仲有五个儿子,以中兴王室为已任的周宣王,决心战胜戎人,他召集以庄公为首的秦仲五子作动员,并派兵七千组成周秦联军,在陇右展开对戎人的决战,最终取得了胜利。这使秦仲一族在陇上的领地同原大骆方国的领地联成了一片,嬴秦实力空前壮大。秦庄公乘胜回到母族活动中心西邑即犬丘,并博得了“西垂大夫”的称号。庄公以犬丘为都,在位44年。其间秦戎对立冲突的局势仍相当严重,这从其太子易位一事即可看出。《史记·秦本纪》载:“(庄公长男)世父曰:‘戎杀我大父仲,我非杀戎王则不敢入邑。’遂将击戎,让其弟襄公。襄公为太子。”世父立志不杀戎王不入的都邑犬丘,前文已讲明,它既是和仲一族嬴人最早开发的居地,又是畎夷族的一支长期占据的活动中心。嬴秦与犬戎为争夺该地进行过世代相继的流血斗争,嬴人据而戎人攻,戎人据而嬴人攻,实为秦戎冲突的聚焦点。庄公时代,嬴秦掌控了该邑,但戎族对此决不甘心。果然,庄公死后,秦、戎争夺犬丘又呈白热化。《秦本纪》云:“襄公二年,戎围犬丘,世父击之,为戎人所虏。”史文虽简短,实情却严重:襄公君位未稳,都邑被围,长兄被俘,族、邦再一次面临存亡关头。

秦襄公如何度过了这场危机?史籍无载,不敢妄议。我们只知道结局是秦国无恙,犬丘之围消解,世父也被放归。清儒阎若璩有段治学名言:“事无所证当求之迹,迹有不明当度之理。”秉承这种求迹度理的宗旨,我曾提出一种推测:为了稳定局面,襄公采取了和戎政策;用当代语言表述,就是通过谈判解决纠纷,实现和平。“西新邑”的出现,便是这种新格局的产物。说直白一点,就是襄公主动放弃了戎人极其看重的犬丘,让犬丘成为承认归服的戎族聚居中心,而在犬丘的河对岸新建都邑,此邑即被称作“西新邑”。这种推测并无文献资料的直接证据,但符合当时的情势,且能举示一些辅证。此后西垂地区再未发生军事冲突,犬丘与西新邑隔西汉水比肩而立,秦戎和平相处。所以,数年后西周王室爆发申侯之乱,秦襄公敢于远离都邑,率军越陇救周。如果没有安定可靠的后方,没有和睦的民族关系,那是很难设想的。上节已论及的田野考古信息也很能说明问题。西和河与西汉水交会的今长道、永兴二镇附近的那片地域,正处于秦国腹地广义的西垂范围内,却存在一处规模较大的春秋时期的寺洼文化遗址,这有力地反映了那时秦戎和睦相处的局势。此外,史言文公即位时“居西垂宫”而不言犬丘,侧面透露了犬丘已非秦都的事实。襄公时新建都邑尚不十分完备,但作为政治中心的殿宇肯定存在,故只言“宫”。文公即位第三年即以长途远猎方式考察新都选地,一则是国势东向的战略需要,二则也是想改变同犬戎分邑邻处的状态。从一个诸侯大国的礼仪场面考虑,从族体的繁衍流布考虑,国都紧靠异族聚居中心,终非常策。

我们说文公迁都于汧地的动因之一是不愿都邑邻近犬丘,并不意味着襄公的决策失误。襄公的举措,是当时情势下处理民族矛盾的合理方式,而且有先例可循。商周时代,征服者与被征服者的善后关系,没有定式。极少出现灭族灭国的极端情况,通常是被征服者表示臣服,征服者允许其保留原有的领地和管理体制,但在必要时须听从宗主方的调遣指挥。严重些的是灭邦迁民,征服者占取被征服者的领地,而强迁其族众于他处。还有一种情况是被征服者表示臣服,不再反抗,保持着族体的正常生活状态;征服者与之同地相处,分邑而居。许多姊妹城即缘此而建,有的史家称之为“双城制”。如周人灭商前所建的丰(即方)与镐,即为相邻的双城,合称宗周。而丰邑当即原属丰戎的聚居地,是时丰戎已臣服于周。史载秦襄公即位当年,“以女弟缪嬴为丰王妻”,联姻之丰王当即丰戎之首领。①我曾认为与秦联姻的丰戎不会是关中的丰戎,实为浅见(文在《论秦襄公》,收入《秦史求知录》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当时关中诸戎颇具流动性,丰戎在周人挤压下后来迁于陇右,完全可能。周灭商后在东部经营洛邑,迁殷民聚居;又在其旁另建王城,为周人活动中心,二城并处,合称成周。西新邑与犬丘隔河并立,可合称西垂。

西新邑作为秦都,时间很短。襄公在位总共12年,以新邑为都不会超过10年,而文公四年即已迁都于汧渭之间。此后秦人的活动以关中西部为主域,且越来越东向发展,重大史事不再牵涉西垂地区,这便是西新邑之名罕见于史籍的原因。但此邑虽不再是秦都,却仍是繁盛的群居中心,生命力极其旺盛。后来秦国推行郡县制,在故都设县,即名之为“西县”,此县名一直沿用到汉魏时代。晋时一度改名始昌,但县治已不在西邑,且该县旋即废掉。这是因为历经长期战乱,尤其是魏蜀争锋时诸葛亮街亭战败撤退,曾拔西县千余家,导致西邑的残破不堪。晋设始昌,即含更生之意。

西新邑也即后世西县城的地望,笔者考定在与南岸犬丘相对的西汉水北岸今捷地村附近,也就是所有礼县旧志以及礼县所属州志、府志都曾盛言过的,东距今礼县城40华里处的“天嘉古郡”故址。这个天嘉古郡,直到元、明时都还是军政机构的治所,元朝创建前后曾在该地设立过掌控陇南及川北军政的“礼店文州军民元帅府”。明初在那里设过“礼店文州千户所”。此邑可能毁于明初的一次山地大滑坡,当地群众至今保留了一些关于该地古时曾有座繁盛城邑的先辈传说。值得注意的是,县、州旧志都说秦时在该地设过郡或县。时代较早的《巩昌府志》,甚至说天嘉古郡乃“秦武公所置”。这些记载难究其实,但府志不可能凭空杜撰,把该邑同春秋前期的秦联系起来,当折射着群体记忆中世代相传的远古史影,即隐含着此邑曾是秦国都城的蛛丝马迹。

西新邑背靠嬴秦祖山祁山,东距大堡子山秦公陵园10余华里,与犬丘隔河相望。又正处于西和河旧河道与西汉水交会处的北岸高地,可以扼控南下骆谷(今西和峡,古称鹫峡)的渡口,东接盛产井盐的卤城,位置相当优越。所依之祁山,和嬴人关系非同一般。《潜夫论·五德志》云武王克殷后,“封少昊之胄于祁”,故我们说它是嬴秦的祖山。祁字从示从邑,山名已显示其与祭祀有关。其实它就是《史记·封禅书》三家注所言西县境内上有“人先祠”,下有秦献公所立畦畤的“人先山”。《索隐》又引《汉旧仪》说西县人先山“山上皆有土人”。余疑此“土人”当指泥塑(陶质?)之祖先神像,而人先祠无疑即嬴族祭祀祖先的宗庙。埋葬襄、文二公的西垂陵园,就在祁山脉系西端的大堡子山上;秦襄公升封为诸侯后所立供奉始祖神少昊的西畤,有可能就建在西汉水畔祁山主峰向南翘起的一座小石丘,今称祁山堡的平台上。总之,祁山是探寻西新邑具体位置的可靠座标。

西新邑后来成为西县城,其与犬丘即后世戎丘二邑并立的实况,从古文籍中可以找到大量证据。《直隶秦州新志》介绍“西县故城”,说它在天水“西南一百二十里,汉置县,晋改曰始昌。又有戎丘城在西县西南”。《甘肃通志》亦曰:“汉置西县,晋改始昌县,寻废。又有戎丘城在西县城西南。”《水经·漾水注》述杨廉川“径西县故城北”后,接言茅川水“出西南戎溪,东北流经戎丘城南”。《后汉书·隗嚣传》载光武帝派重兵围嚣于西城,隗嚣部将驻守戎丘,他目睹西城危机,便登戎丘城头向围西城的汉军喊话,表示守军对隗嚣的忠诚,并自杀给汉军看。这种战况描述,可证戎丘同西城相距很近。《读史方舆纪要》(卷59)秦州“西县城”条下,讲诸葛亮伐魏初出祁山,谓“建兴六年,武侯屯西县”;在“戎丘”条下,又说诸葛亮“新引大军屯于戎丘”。这也显示出西城与戎丘处于一地,同为蜀军围攻祁山的大本营。《水经·漾水注》在叙述西汉水流经祁山之南后,曾浓墨重笔地渲染那段川原(即今永兴川,古称天嘉川)的富庶:“汉水又西,迳南岈、北岈之中。上下有二城相对,左右坟垄低昂,亘山被阜。古谚云:‘南岈北岈,万有余家。’诸葛亮《表》言:‘祁山去沮县五百里,有民万户。’瞩其邱墟,信为殷矣。”熊疏“南岈北岈”曰:“谓南北二壁间之大空也。”所指正是永兴川的最开阔处。郦氏所说的“上下有二城相对”,则非西县城与戎丘莫属。西县城在水北高处,为上;戎丘城在水南低处,为下。

早期秦文化联合考古队,于2006年对礼县大堡子山地区进行了新的调查发掘工作,发现了陵园的墙垣遗存、乐器祭祀坑和大型建筑基址。发掘者称围垣为“城址”,并说“大堡子山城址为宪公所居的‘西新邑’的可能性很大”。[13]有学者已明确表示赞同这种观点。[14-15]对此,笔者不敢苟同。因为不管从哪个角度说,大堡子山陵园都不会是一座群体居邑,更不用说是国都了。我们不能见墙即城,见城即邑,见邑即都。让我们先来看一下这所谓“城”的情况。它位处大堡子山项部西南向和东北向相连接的两道山梁上,依山势而建,夯土建筑,平面呈不规则的长方形,总面积约25万平方米。“城墙”已大部残毁严重,东西断续长约1000米,南北断续长约250米。东北角一处保存较好,长约5米多,残高约3米多。20世纪发现的两座秦公大墓和所附的两座车马坑,以及200多座中、小型墓葬,新发现的乐器祭祀坑和所附的4座人殉坑及6个灰坑,大型建筑基址及若干中、小型墓葬,均在“城”内。墙体被春秋中、晚期灰坑打破,而墙体夯土层内含西周晚期陶片,据此可大致推断建于春秋早期,毁于春秋中、晚期。横贯围墙之内只有东西向的一条小路,且南部围墙尚未发现。发掘者坦陈:“城墙只是经过了初步调查和钻探,尚未试掘,有关城墙的准确走向和详细结构,以及城墙的建造和废弃年代尚不明了,有待于进一步开展工作。”[16]这种状态的墙体,把它定性为“城”,难避灌木称林之嫌。

让我们再来看一下这“城”内都有些什么物质遗存,因为判断一处遗址是不是居邑乃至都城,取决于其显示的文化面貌。有关大堡子山秦陵的考古信息,20多年来已有大量披露,有考古发掘的正式报告或简报,有各类媒体的报道,也有学者们乃至名家的许多文著。综合检点可知,域内不过就是两座大墓、两座车马坑、一座乐器祭祀坑及所附4个人殉坑、一处疑似的墓外陵寝类台基遗存、一座大型建筑基址、一处居址、若干灰坑,此外便是800多座中、小型墓葬。如此而已。都邑所必有的诸如城门、通衢、宫殿、台榭、社稷、宗庙、作坊,以及分域明确的居民区、商业区等,一无所见。凭什么说它是座都城?且不说都城,世上可有这种全是大小不同的墓葬及墓葬附属遗存的居邑?何况,此“城”修筑在远离河岸并无另外水源的大堡子山顶部,也有违城邑选址的常态通理。最初还有人设想那座大型建筑基址会不会是宫殿类建筑,及至弄清实况,如今已不再有人以宫殿视之了。那处南北长107米、东西宽16.4米的建筑,规模的确不小,但属茅草屋顶,两面墙梁架结构,室内无隔墙套间,东西纵列18个暗础明柱,柱础均为当地产青灰色页岩,未经加工,也未发现门道、台阶一类附属设施。发掘者也认为只是座“府库类建筑”。单以柱础言即可断定其品位。《尚书大传》讲厅堂之制:“天子贲庸,诸侯疏杼,大夫有石材,庶人有石承。”郑玄注“石承”曰:“当柱下而已,不外出为饰也。”说的就是柱之暗础,乃庶人的建筑级别。

显然,大堡子山遗址是座陵园而非居邑,更不是什么国都。所谓“城”,实乃为保护陵园而修筑的兆垣;那座大型建筑,当为驻守陵区的军众及管理人员居处,兼含仓库的性质。大堡子山陵园埋葬襄公和文公这两位秦史上最尊荣、最显赫的国君,而且陵园东侧就有先祖宗庙,宗庙所在山下可能就是奉祀始祖神少昊的西畤。即使秦都东迁关中后,这一带仍有公室贵族留守。秦人对陵区的高度关注是不言而喻的。何况这一带又和犬戎族紧邻,驻兵护卫是理所当然的事。说陵园就是“西新邑”,是一种既不合实情又违背事理的轻率联想。对先秦都邑有深厚研究的王学理先生曾指出,东周时期有些诸侯国为避战乱之害,有将墓葬移入城内的现象,但是,“与上述诸侯国不同的是,可以确指的秦人陵墓与城区是严格分离的,这是秦人城邑、墓地结构的一个显著特点。”[17]著名考古学家张天恩先生在探讨秦都地望时也曾说过,大堡子山既是陵区,就不可能是都邑之所在,某些文化遗存“也不会是主要居住区的遗留,而有可能属于守陵、墓祭有关的居留遗存。”[18]秦国共有五大陵域,在陕西省的四域均已被确认,陵区同都邑是绝然分处的,决无陵区在邑内的现象。

四、余 论

以上详述了除“秦”名之外的嬴秦早期都邑名称的缘起及流变。须特笔指出的是,史籍对诸邑名常杂用无序,“西”虽系最早的母元性地名,但因它同时又是个方位词,故不及其他邑名醒目,很易被忽略。然而秦人却尊奉此名,一直使用此名,从来不用其他诸名。因为“西”名蕴含着先祖和仲开拓这片地域的伟业,象征着嬴秦崛起的历史;而犬丘等名是敌对族体习用的名称,意味着嬴秦受攻掠的屈辱。文献中使用“西”名的文例多不胜举,可择要略示如下:

先从《史记》说起。《秦本纪》言秦襄公“祠上帝西畤”,《索隐》曰:“襄公始列为诸侯,自以居西,西,县名,故作西畤,祠白帝。”史文言秦献公之立云:“出子二年,庶长改迎灵公之子献公于河西而立之。”《正义》置“河”字于不顾,迳曰:“西者,秦州西县,秦之旧地。时献公在西县,故迎立之。”显然,张守节所用《史记》本,西字上并无河字,河字乃涉下文所言夺秦河西地之文而衍。王念孙《读书杂志》(卷三)已有此说。《秦始皇本纪》载胡亥即位后议尊始皇庙,群臣奏言谓“先王庙或在西、雍,或在咸阳”。将西与雍和咸阳三都并列。《封禅书》介绍各地的畤、祠时说:“西亦有数十祠。”《索隐》曰:“西,即陇西之西县,秦之旧都,故有祠焉。”再看器铭。《不其簋铭》记秦仲死后周秦联军对戎人的那次战役,有文曰:“朔方狁,广伐西俞,王命我羞追于西。”李学勤先生指出,“西俞”和“羞追于西”的“西”,是具体地名,即西邑那片地域。[19]萧春源先生的珍藏斋收一件秦国青铜罍,肩、底部刻铭,领句为“古西共作”,“西”为邑名。[20]出土于礼县红河乡的桓公时秦公簋,乃秦都东迁后的西邑宗庙祭器,器身有秦汉时标示量值的刻铭,称该簋为“西元器”,即西邑原存的祭器。马建营先生收藏的春秋秦器青铜豆,标示量值的刻铭称“西祠器”,即西邑祭祀用器。秦国青铜制作有勒记工名的传统,传世及出出土秦国兵器中有不少署示“西工师”、“西工室”、“西工造”,表明乃西邑之制作。战国时的秦国封泥也很说明问题,如“西盐”、“西采金印”、“西共丞”等,均以“西”标示邑名。[21]

“西”为嬴秦早期都邑的正名、无可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