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艺术基质
2018-01-29程金城
程金城
(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1;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丝绸之路艺术在时间上以张骞西域凿空为重要节点和标志,向上可以追溯到“前丝绸之路”中古时期甚至更早,向下一直延续到近代;丝绸之路艺术在空间上以长安到罗马双向互动为轴心,包括东亚、中亚、西亚、南亚、北非和欧洲部分地区由网路构成的广阔地域的相关艺术现象。丝绸之路艺术是人类在物质和文化交流过程中生发的情感需求的艺术表达及其现象和成果,是人类史上延续时间最长、延展空间最大、艺术现象和品类最丰富并相互联系的艺术整体。由于丝路艺术内涵极为丰富,外延极其复杂多样,不同艺术门类之间的联系,不同文明、地域、国家、民族、宗教的艺术样态形成非常繁复的要素和结构,用通常的艺术研究方法难以把握,笔者借用景观生态学的模式和概念范畴,试图对其进行概括和解读。在景观生态学中,“廊道”“基质”和“斑块”是其重要概念范畴,三者的有机结合,构成解释景观的基本模式。这一模式对于判别景观特点,分析结构与功能的关系提供了简明和可操作的方法。本文将“基质”概念的能指和衍生含义,运用于丝绸之路艺术中观视域,以期把握丝绸之路艺术的整体风貌和源流关系。
“基质”在哲学、生物学、地质学、化学、景观生态学和工业领域都有不同所指。这里主要借用景观生态学和哲学的“基质”概念。景观生态学的基质一般指旅游地的地理环境及人文社会特征,同时也是景观中面积最大,连接性最好的景观要素类型。判断基质的标准是:相对面积在景观中最大,超过现存的任何其他景观类型的面积,其优势种也是景观中的主要种;基质的连通性较其他景观要素高;基质对景观动态的控制较其他景观要素类型大。哲学中“把基质看成经历变化和发展仍继续存在的质料,指事物所由产生并在事物内始终存在着的那种永恒的东西”。[1]依据对这些涵义的综合理解,笔者认为丝绸之路艺术的“基质”是指催发了艺术的产生并“始终存在着的那种永恒的东西”,它们在艺术史中表现为涵盖范围大、统摄功能强、具有基因性质的现象,同时也包含艺术赖以生成的地理自然环境、社会文化精神和其他介质要素。基质还包含了“基因”的物质性存在方式和信息性属性,这可以引申为基于地理环境基础上的族群生存状态、社会结构等物质存在及其带有“遗传讯息”的文化、艺术特质,它可以复制自己以保持其基本特征;同时,其基因能够“突变”和变异重新组合。概而言之,丝绸之路艺术基质是具有原发性的文明体系与具有基因性质的艺术系统的综合体。具备这些特征的现象,在丝绸之路上,有两河流域文明与苏美尔艺术和巴比伦艺术,尼罗河流域文明与埃及艺术,印度河和恒河流域文明与印度艺术,地中海文明与希腊艺术,欧亚草原文明与草原艺术,黄河流域华夏文明和长江流域文明与中国艺术等。这些人类艺术史上具有原发性和“元典”性质的重要现象,超越了地域、国家、民族界限,涉及人类文明起源、几大文明古国、轴心时代文化现象及其演变等等重大的人类史的内容。虽然有些早期文明的历史和面貌还不甚清晰,但是随着考古的发现,提供了越来越多的资料可供参考。
一、两河流域文明与美索不达米亚艺术基质
两河流域广义上指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相关的地区,两河月牙形的中间地带,希腊语即“美索不达米亚”。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是人类最早的文明发源地。从人类史来看,“人类最终放弃了危险而漂泊的狩猎与采集生活,开始了安定的农耕与放牧生涯,人类社会的这种变化惊天动地并影响深远,以至于被后人称为新石器时代革命。日常生活的这种革命性质便最早发生在美索不达米亚”。[2]由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缺少天然屏障,先后有苏美尔人、阿卡德人、阿摩利人、亚述人、埃兰人、喀西特人、胡里特人、迦勒底人等民族进入美索不达米亚,其历史经历了史前的欧贝德、早期的乌鲁克时期、苏美尔王朝,继而有阿卡德王国,苏美尔复兴,乌尔第三王朝,古巴比伦王国,亚述帝国,新巴比伦王国,波斯帝国,马其顿——希腊时期等。美速不达米亚是人类早期最有创造性和发明精神的地区,创造了人类最早的文化之一。首先是欧贝德文化,大约公元前8000年左右,欧贝德人的祖先就驯化动植物。到公元前7000年~前6000年,出现了多种文化现象,其陶器最富特色,个别遗址出土有铜制品。彩陶器形有高脚杯、瓶、碗、椭圆形大盘及流前端外张的带流陶器,纹饰母题以动物、植物、几何形图案为主。这和丝绸之路其它地域的彩陶现象相似。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文化墓葬中发现有红陶制人物小雕像,均为裸体,头部呈蜥蜴状。大约公元前6000年的哈苏纳文化,出现在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地区,出土遗址中房屋密集,反映出文化的繁荣。文化遗存的显著特征是有刻纹陶和彩陶,有女性塑像、玉髓珠串和印章等。大约公元前6000年至前5000年的萨迈拉文化,主要分布在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底格里斯河支流小扎卜河沿岸及以南地区,其独特之处在于有规模宏大的定居村落、别具一格的泥砖建筑及先进的灌溉农业设施。公元前5000多年至前4300年出现哈拉夫拉夫文化,是西亚铜石并用时代的文化,主要分布在伊拉克、叙利亚北部和土耳其东南部的山区。这一文化中的彩陶发达,纹饰主要是几何形图案和人、鸟形象。装饰品有石制的牛头雕像及双斧形、鸟形垂饰等,并已出现铜器。该文化在初始阶段,与安纳托利亚的新石器文化、铜石并用文化以及叙利亚、巴勒斯坦的阿穆格文化有密切的联系。美索不达米亚人创造的楔形文字、书吏学校、《吉尔伽美什史诗》、亚述巴尼拔图书馆、《汉谟拉比法典》、亚述君王宫殿、代数的运算、对日食和月蚀的准确预测、巴比伦空中花园等等,都是两河文明的代表。[3]
美索不达米亚最早居住的是苏美尔人。“苏美尔人约在公元前五千纪在这里建造了世界上最早的神庙,并以神庙为中心发展出世界上最早的城市”。[4]44他们“使用铜器,制作陶器,发明楔形文字,使用削尖的芦苇茎,以刻印方式写于柔软的黏土板上,记载他们的生活,具有许多世纪的技艺背景与传统。”[5]因为两河流域的特殊地理紧连着几个大陆,交通方便,苏美尔人很早就开始与外界交往从事商业活动。早在6000年前,苏美尔商人就出现在了小亚细亚、波斯湾沿岸、阿富汗地区和印度次大陆上。[6]36在“前丝绸之路”时期,美索不达米亚就有迄今发现最早最集中的城邦,有不同地区之间人员的流动,有广泛的商品贸易和物质文化交流活动。“苏美尔文明存在的时间很短,很快就神秘地消失了,经过考古发现和史料证明,早在公元前2900年始,苏美尔各城邦就开始了争夺霸主地位的纷争。……城邦之间进行了千年的征战,苏美尔人的文明遭到了破坏,加上外来的闪米特人的征服,苏美尔人创造的文明终于结束了,被征服的一部分人留了下来,与闪米特人建立了阿卡德帝国”。[6]35在后来陆续形成巴比伦文明、阿卡德文明、亚述文明。他们相互竞争和促进,共同创造和发展了两河流域文明。由于古巴比伦文明位置正好与苏美尔文明重叠,虽然巴比伦文明在时间上较苏美尔文明晚,但两者关系密切、彼此影响。两河流域文明在后世得到长久流传,基督教的圣经《旧约全书》中的很多事迹和神话,比如创世纪、大洪水和诺亚方舟、伊甸园等故事原型可以追溯到两河流域的文明中。两河流域文明作为基质对东方许多传统,以及宗教现象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6]40
从丝绸之路视域看,美索不达米亚艺术基质,包括其物质性存在方式和文化、艺术特质的“遗传讯息”,在历史长河中不断“突变”、重组,其基因影响深远。美索不达米亚艺术作为人类最早的具有复合功能的艺术现象,有影响广泛的基质特点。美索不达米亚有丰富的神话传说,“两河流域原始时代对于自然力的崇拜,在苏美尔——阿卡德时代,演变为各个城市国家的保护神”,之后,巴比伦、亚述的不同时期,“神在神灵社会中的权位是随着信奉者在人间社会中的权为同步消长的。”[4]46这些神话以不同的艺术形式得以显现并不断传承和置换变形,如神话人物图像、造像、浮雕和神庙建筑等。苏美人的神话影响了后世西方人的生活与伦理观念。在苏美尔文明结束以后,巴比伦文明承绪了两河流域的神话精神,而巴比伦神话与苏美尔神话之间有承绪关系,类似于希腊神话与罗马神话彼此的联系,这些神话在神庙建筑、神话人物形象、壁画等艺术中都有体现。由于世界三大宗教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诞生在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宗教在社会生活中起重要作用,对艺术产生了深刻影响,这在建筑、雕刻、绘画、工艺美术等方面有突出表现。神庙是最重要的、也是最能体现精神象征性的建筑。同时,统治者常常以建筑宫殿来显示他们的威严和权力,雄伟的城垣,豪华的宫殿,既是政府机构所在地,又是神权政治的象征。雕刻具有很强的写实性,多用于宗教目的,浮雕具有动感和空间感。其中汉谟拉比法碑是最重要的作品,法碑上部是代表正义的太阳神夏玛什和接受法典的汉谟拉比,画面庄严、稳重,体现君权神授观念。美索不达米亚的绘画有丰富的故事性和浓郁的装饰性。工艺品主要有黄金器物、武器、金头盔、匕首、乐器等,其中苏美尔人的牛头竖琴是最古老的著名的精美乐器。后来的巴比伦人始终保持着自已古老传统。
美索不达米亚艺术具有前后承绪、杂糅变异的特点,其在丝绸之路艺术中的意义是它的缘起发生学价值和对后世艺术交融提供的“基因”,对巴比伦、亚述、新巴比伦、波斯和希腊艺术有过重大影响。最早的城邦和众多的神庙,大理石女性头像与黄金的伊娜娜,作为官方歌手的乌尔南希坐像,以战争为主题的秃鹫石碑,镶嵌着贝壳和青金石、表现战争与和平的乌尔军旗,动物拟人化的竖琴,表现宴会情景的微型印章,构成了苏美尔艺术在人类艺术史最早的基质和不可替代的历史文化信息。阿卡德国王铜像,纳拉姆辛胜利纪念碑,伊拉克乌尔塔庙,汉姆拉比法典石碑,亚述宫殿浮雕和绘画,巴比伦伊师塔门,波斯波利斯皇宫,银质萨珊国王头像[2]等等文化遗存,表明美索不达米亚艺术丰富性和传承性。“人类的文明之光——两河流域的文明,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被希腊文明掩盖了,但是它带来的丰富遗产对后世的文明依然有着深刻的影响”。[6]40直至今天,我们在回望丝绸之路之于人类历史的关系时,两河流域文明和美索不达米亚艺术依然是首先应该关注的对象。
二、尼罗河流域文明与埃及艺术基质
“尼罗河和印度河流域的文明,是在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传播过程中得到了促进并最终形成的。”[6]34公元前3100年前后,上埃及国王美尼斯征服下埃及,建立统一的专制王朝,此后埃及经历了古王国(公元前3000年~公元前2300年)、中王国(公元前2150年~公元前1200年)、新王国(公元前1071年~公元前332年)三个统治时期。也有将这一漫长的历史时期分为早王朝、古王国、第一中间期、中王国、第二中间期、新王国、后期埃及时期7个时期31个王朝。古埃及艺术最重要的是金字塔、陵庙等建筑艺术,神殿巨像雕刻,墓室壁画线刻艺术,以及具有意象特点的象形文字,主要反映宗教文化信仰。古埃及的艺术宗教色彩浓郁,它不是让人欣赏的艺术,而是使人“生存”的艺术。埃及人认为,人的灵魂不灭、个人可以永生,与永恒的来生相比,现世的生命只不过是短暂的插曲,而利用金字塔、雕塑和壁画等艺术,发挥其想象的功能,可以使灵魂永存,人得到永生。正是这样的目的,决定了古埃及艺术具有恒定感,使艺术在人与神秘力量间形成媒介,艺术风格也相当稳定。
古埃及艺术以独特的表现手法和艺术理念反映出古埃及人对生命对世界的理解。稳定风格、严格的规范和明显的等级区分,是埃及艺术的重要基质。其建筑有厚重的体量和对称、稳定的外形,宏伟壮观,具有崇高感;其绘画线条流畅,色彩丰富,人物画像为正面和侧面混合的画法,产生特殊的神秘色彩;其雕塑注重规范,根据人物尊卑决定比例大小,特别注意头部的刻画;其雕刻朴素写实,整体性强。埃及艺术的抽象性和象征性体现在创作方法上,被称为“概念性写实”,就是在具体的艺术手法上对事件清晰地纪实刻画,重视完整圆满,在创作理念上以艺术家的理性认知为创作基础,通过巨大的外在形式暗示抽象的概念,所以,这些艺术又具有符号的象征性。古代埃及是具有超稳定结构的社会,法老有至高无上的权威,这反映在修建大量的金字塔,为法老营造永远享乐之地,以显示其永恒性,同时雕刻了无数巨像,显示其纪念性。古埃及的浮雕和壁画有共同的程式,形成了独特的创作技巧,纪念性建筑方尖碑和各种神庙的形制一直被古希腊沿用并发展变化。黑格尔曾经把埃及艺术作为古代“象征性”艺术的典型,指出其具有理念的抽象性和象征性,以及形象的物质性,并将埃及艺术作为一种艺术历史类型,认为是象征艺术的典范。埃及艺术在丝绸之路艺术中代表一种追求永恒性的理念和形式巨大的象征性,对地中海西部、西亚和波斯艺术产生深远影响。
三、印度河流域文明与印度艺术基质
印度河流域是印度文明的发祥地,历史悠久。印度文化是多民族、多宗教的混合文化。印度艺术是印度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形式丰富,独具特色,自成体系,对中国等亚洲国家艺术产生过巨大影响。
虽然相比较其他文明古国而言,印度的历史发展线索不够清晰,如有的学者所说,印度连“上古”都说不清,遑论“中古”,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印度河流域古文明的贸易网相当发达,远达阿拉伯半岛和中亚,……它除了掌控惊人的国际贸易网外,还具有最先进的城居生活……”。[7]168印度河流域是丝绸之路最重要的地区之一,“横贯欧亚大陆之四大帝国链带之出现,架起了中国与西亚贸易的丝绸之路,中国的丝绸除了西向进入波斯外,在贵霜帝国仍建在时,丝绸之路中段的丝还通过西北印度的港口输向波斯的敌国罗马,而南印度则提供土产的香料”。[7]419
宗教在印度文化中举足轻重,本土主要宗教是印度教、佛教和耆那教,又与外来的伊斯兰教等异质文化互相影响,使印度文化呈现多样的特征。宗教特点使得印度艺术有鲜明的宗教信仰象征性和哲学观念的隐喻性,用形象的广泛象征性表达意义的广度和普遍性。印度传统艺术特征是强烈的生命感、奇特的想像力和浓厚的装饰性。孔雀王朝是印度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大帝国。孔雀王朝的佛教建筑形成自己的特色,浮雕题材多取自本生经和佛传故事,构图密集紧凑,往往一图数景。“在造型艺术和建筑方面,印度很早就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公元前三千世纪中叶摩亨殊达鲁和哈拉巴的建筑、雕刻品、彩陶已经值得注意。公元前三世纪阿育王见的窣堵坡和石窟、公元前后的犍陀罗艺术等,都是辉煌千古的杰作。至于音乐和舞蹈。不但历史悠久,而且造诣精深,独成一格,一直到今天,流行极为普遍,是印度文化传统中的一颗宝石”。[8]77孔雀王朝第三代皇帝阿育王(约前273~前232在位)统治时期,是印度文化与伊朗、希腊文化最初交流的时代,印度的建筑、雕刻吸收了伊朗阿契美尼德王朝和希腊塞琉古王朝的影响,出现了印度美术史上的第一个高峰。印度艺术,特别是佛教艺术和印度教艺术,以及与伊斯兰文化的交融产生的艺术现象,形成了许多特色鲜明的“艺术斑块”,如犍陀罗艺术、马图拉艺术等,对世界艺术,尤其是中国艺术及东南亚艺术产生了重大深远影响。印度文化艺术的影响,也反映在海上丝绸之路中,在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许多物品,包括早期的佛教和印度教雕塑,以及后来的木偶,都揭示了印度的影响。在整个第一个千年里,该地区的文化受到印度商人的强烈影响,他们来与中国和阿拉伯商人交换他们的产品。他们带来了印度教和佛教,以及他们相关的神话和文学。”①引自大英博物馆中关于丝绸之路“马来西亚与印度尼西亚”题解。印度除了造型艺术,还有音乐舞蹈艺术,有自成体系的美学传统。印度艺术对中国、东亚、中亚、东南亚等艺术产生了深远影响,成为连结东西方文化的纽带,其影响面不限于宗教,还有其他文化艺术现象。季羡林先生曽对印度历史与文化的意义概括到:“可以看出,古代印度人民在漫长的岁月中所创造的文化是多方面的、丰富多彩的,而且是自成体系的。这文化一方面对其他国家产生了影响,同时也吸收了其他国家,特别是中国和希腊的文化。它在世界文化史上闪耀着不朽的光芒”。[8]81古印度艺术负载着深厚的文化因子,对世界、特别是东南亚艺术产生了广泛甚远的影响,其“基质”今天依然在发挥作用。
四、地中海文明与希腊艺术基质
“地中海”的命名虽然较晚,但是它在人类史上的重要性早已显现出来。“地中海是多元文化的汇聚之地,其复杂、多样的文明史推动了人类社会的发展,对世界文明作出了重要贡献。”“古埃及文明和两河流域文明为地中海文明奠定了基础;公元前4世纪以后,古希腊、古罗马成为地中海文明的主旋律;公元7世纪,伊斯兰文明勃然兴起;公元14世纪‘文艺复兴’运动肇兴,为欧洲开启了近代文明之门”。[9]这块被环状海洋包围的陆地是不同文明的交融之地,腓尼基字母、最初的犹太人和基督徒的一神教、希腊哲学、罗马法律、先哲圣贤依次出现,“这里逐渐成为亚洲、非洲和欧洲的连接点,而沿岸地区(今叙利亚、黎巴嫩)、塞浦路斯和安纳托利亚内陆则成为进行交流沟通的关键地带”。[10]地中海四千年的历史和沿岸不同地区的不同文明的相互交流与碰撞,形成了丰富的文化艺术现象,其中最具影响力的是希腊文明及文化艺术。
古代希腊艺术是丝绸之路上早期西方艺术的代表,被黑格尔称为最理想的艺术即古典型艺术的典范。“希腊”一词意为典雅、优美。爱琴文化时期(公元前31世纪~前13世纪)是希腊美术的源头。早在公元前3000年,克里特人就从石器时代转到青铜时代。荷马时期(公元前12世纪~前8世纪)最具代表性的艺术作品是用于敬神和陪葬的陶瓶。这些陶瓶造型简朴,大胆描绘的对称图案形成一种匀称的表面结构。因此,荷马时期在美术史上被称为“几何风格时期”。古风时期(公元前7世纪~前6世纪),东西方贸易频繁,东方文化不断传入,对希腊艺术产生巨大的影响,这集中反映在瓶画、建筑和雕刻方面不断创新所取得的成就上。“希腊人在这个时期有两种先进文化可以依靠,它们强有力地促进了他们自身的提高:在希腊本土依靠时间上久隔的克里特岛的米诺斯文化和大陆上的迈锡尼文化,在希腊人生活的时代依靠空间上远隔的西亚和埃及文化。”[11]16古典时期(公元前5世纪-前4世纪)希腊进入了历史上的黄金时期,政治性的大型纪念雕像和建筑,神话祭祀公共建筑神庙、神像,对后世影响深远。公元前334年,亚历山大大帝继承父亲的遗志,率领军队发动战争,把东方文化带到了希腊,同时又把希腊文化传到了东方。因此,在历史上一般把亚历山大大帝东征到公元前1世纪希腊历史结束,称为“希腊化时期”。“‘希腊化’概念指这个独立的希腊文化的最后阶段,从亚历山大大帝即位始,到它在奥古斯都治下最终并入罗马帝国为止(公元前336年-前31年)”。[11]107公元前4世纪末,东地中海地区开始进入希腊化时期。希腊化时期地中海东部和亚洲西部发展起来汇合欧亚非的文化。之后,希腊文化和思想同当地的文化思想交互影响,融合成新的希腊化文化思想,其特征是公共性和国际性。在这种思想文化和时代背景下,其艺术也表现出交融性特点。希腊人从埃及人那里学到了制作青铜铸像、雕刻石像和用石料进行建筑的工艺,此后雕塑成为古希腊人最卓越的成就之一。希腊的建筑与雕刻对后来的古罗马和欧洲的建筑风格产生了重大的影响。黑格尔把希腊艺术作为最理想的艺术,是基于“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的美学观念,认为希腊艺术结束了意义(理念)与形象分裂的状态,二者完美和谐,从象征艺术类型发展到古典型艺术类型,是真正美的艺术,具有历史类型转变的特点。黑格尔这种主要以西方或者欧洲艺术经验为基础的判断有他的道理和理论依据。而从丝绸之路艺术乃至人类艺术史的角度看,希腊艺术作为源于地中海地域的艺术现象,则与东方艺术如印度艺术、中国艺术等,形成迥然不同的风貌,是地中海-爱琴海文明体系这种“基质”决定了它的艺术特点和内涵。从这一角度来看,与其说希腊艺术是一种艺术的“历史类型”,不如说它是一种艺术“基质”。希腊艺术是一种具有高度生命力的艺术,这种生命力与埃及和印度以宗教信仰为宗旨的隐喻象征艺术给人的强烈的奇特感受不同,在希腊艺术的图像作品中,“身体作为人及其行动的根本的成就载体得到凸显。”[11]10希腊神话人物以人的形象在艺术中成为表现的中心,希腊建筑和雕刻中体现出的静穆、高贵与和谐,体现了神的内容取自人的精神与生活的观念,体现了希腊社会主体自我自由与伦理普遍原则的统一,也体现了“希腊艺术是神与人结合、意义与形象结合、理性与感性结合的自有整体。”[12]希腊艺术的这些特点,在丝绸之路艺术整体中,具有鲜明的“基质”特征。古代希腊是西方文明的发源地,其艺术也是典范,宗教建筑、雕塑及其艺术精神对后世影响广泛而深远,也证明了它作为人类艺术“基质”之一的意义。
五、欧亚草原文明与丝绸之路草原艺术基质
北方的草原之路是迄今为止人类发现最早的欧亚之路。[13]2在古丝绸之路上,欧亚草原是非常重要的通道和构成部分,草原艺术是世界艺术史上特殊的基质。丝路欧亚草原西起匈牙利、乌克兰,东到蒙古和中国东北,横跨欧亚大陆,包括蒙古草原、准格尔草原、哈萨克草原、俄罗斯草原、乌克兰草原等。其中俄罗斯因为横跨欧亚的特殊地理位置,其艺术也独具特色,有特殊意义。
丝绸之路草原艺术的重要性与其在世界艺术史上的定位和评价很不相称。它在人类艺术史上的意义将会随着丝绸之路价值的的重新发现而重估,其中一个重要的切入角度,就是对它作为人类艺术基质的认识。丝路草原艺术的重要性表现在艺术种类的丰富、形式的多样、风格的独特等等方面。“草原艺术的种类繁多,它几乎包涵了人类艺术上所有的品种和门类,如岩画、女神像、玉器、彩陶、青铜艺术、面具、鹿石、服饰、织物、石雕人像、乐曲、民歌、壁画、玛尼石、乐器、舞蹈、建筑、建筑装饰艺术、民间图案、地毯图案、花毡图案、酥油花、堆绣、唐卡、马佩饰、音乐、制陶、印花、桦皮艺术、兽皮艺术、花帽图……等等,莫不齐备”。[14]丝绸之路草原民族创造的丰富艺术,特别是动物形象,构成独具特色的“草原风”,也构成与大陆艺术不同的独具特点的草原艺术基质,影响巨大而深远。同时,通过广袤的草原,东西南北之间的双向交流不断生发出新的艺术样态。比如,在甘肃张家川马家塬的战国墓葬中,出土的文物带有浓厚的北方特点和西亚少数民族文化融合的特色,典型的器物有鎏金铜壶、错金银铁饰件、青铜茧型壶、连珠文琉璃杯等器物,与中原艺术风格迥异;有精美的车乘,并饰有金银箔老虎、大角羊,有金属牛、羊、佣等造型。在汉朝和六朝时期依然有草原风格艺术的器物,在同一时期欧洲的扣子、饰片和马的座架上也可以辨别出草原艺术风格。此外,草原艺术风格也对民族服饰和毛织品有长久影响。这类草原风格化动物艺术在俄罗斯、蒙古、中国北方等处都有发现,在南俄罗斯的同类艺术带有亚述-伊朗和希腊影响的色彩。草原艺术也形成了自己的美学风格和稳定的表现形式,“几个世纪以来,一直长存于南俄罗斯草原,有向东发展的倾向,最后流传到蒙古和中国。从最初就出现了两种趋势:一种是自然主义倾向,它从亚述和希腊文化中汲取养分;一种是装饰主义倾向,它影响着自然主义超着纯装饰性发展”。[13]7草原艺术作为丝绸之路艺术的基质具有独特的意义,它的自然、粗犷的风格,装饰的图案化,以及鲜明的东方格调,融合了草原民族性格和文化艺术的特殊元素,在人类艺术史上独具特色。
六、中华文明与中国艺术基质
中国在丝绸之路上有至为重要的地位。石云涛先生的《丝绸之路的起源》中对自长安为起点的丝绸之路有这样的描述:从长安出发,从渭水流域向西,经过河西,进入新疆地区和西域。汉朝设立河西四郡,敦煌是其咽喉。“由此入西域有两条路线,出玉门关为北道,出阳关为南道。北道自玉门关西出,过白龙堆(罗布险滩)至楼兰,沿今新疆境內塔里木河北面的通道,沿天山南麓西行,经车师前王寇、焉耆、龟兹(今库车)、姑墨(今阿克苏),至疏勒(今喀什市),在此过捐毒(今乌恰西北)越帕米尔高原,经大宛(今费尔干纳盆地)和康居(约在今巴尔喀什湖和咸海之间)南部西行。南道经今新疆境内昆山北麓、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的通道,经楼兰(后改名鄯善)、且末(今且末南)、于阗、皮山(今皮山南),在莎车(今莎车县)以西经蒲犁(今塔什库尔干)出明铁盖山口,越葱岭,沿兴都库什山北麓喷赤河上游西行。两条路线会于木鹿城(今土库曼斯坦马雷),再向西经和椟城今里海东南,伊朗达姆甘附近)、阿蛮(今伊朗哈马丹)、斯宾(今伊拉巴格达东南)等地,抵达今叙利亚地中海东岸。而后西南行至今埃及,那里古代有亚历山大里亚,地属大秦(罗马),成为此线终点。从叙树亚西北行,至今土耳其伊斯坦布尔,便可继续西行至罗马,成为此终点,从叙利亚至罗马还有地中海水路可通”[15]这条路线被称为“西北丝绸之路”,或“沙漠丝绸之路”或“绿洲丝绸之路”。在这样一个丝绸之路的路网图中,中国是丝绸之路的起点,也有丝绸之路重要的交汇点,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美国学者韩森在他的《丝绸之路新史》中对丝绸之路重要节点有过论述和定位:楼兰是中亚的十字路口,龟兹是丝路诸语之门,高昌是胡汉交融之所,撒马尔罕是粟特胡商的故乡,长安是丝路终点的国际都会,敦煌藏经洞是丝路历史的凝固瞬间,于阗是佛教、伊斯兰教的入疆通道。[16]在丝绸之路的这些重要节点,通过物质和文化的交流,中华文明和中国艺术受外来文明和艺术影响,自成体系而又开放包容。中国的丝绸、瓷器等物质文明和艺术也影响了西方,是丝绸之路艺术因相互交流而辉煌的典型。中国的丝绸织物、陶瓷、青铜器、墓葬砖石画像、书法等都形成独特的艺术风格,佛教传入中国并与其它文化交融使之本土化后,中国艺术思维方式发生重要变化,佛教石窟艺术影响深远,建筑、绘画、雕塑、墓葬画像、音乐、舞蹈、戏剧等都出现了新的艺术样态,藏传佛教艺术则又自成风格。伊斯兰教文化对中国的建筑、服饰、音乐等等影响久远。在丝绸之路中国段,西域、龟兹艺术,敦煌艺术,中原艺术,草原艺术,特别是中国绘画的黑白体系,中国多民族音乐舞蹈,中国戏曲,中国多民族服饰,中国建筑艺术,装饰艺术,雕刻艺术,民族民间艺术,成为“东方艺术”最重要的代表。由此生成的中国艺术特质和美学风范,如伦理精神与艺术精神相辅相成,道德性与心灵性双性交融,儒道释互溶互补,以及理性态度,自由意识,生命韵律,情感节奏,写意特点,意境营造,兴味蕴藉等特质,对东南亚艺术乃至世界艺术产生了长远的影响。将其置于丝绸之路艺术的整体格局中,中华文明与中国艺术更显其独特的文化特色和艺术“基质”元素。
从丝绸之路艺术基质的回溯中,我们发现了一些艺术与时代、与世界原本的关系,艺术史远不是纯粹的“艺术”,它的基质决定了此后置换变形中的“永恒”与“传统”。这还需要专门深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