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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道的演进:兼论工艺的历史与社会

2018-01-28

通化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民艺茶道日本

谷 泉

16世纪,饮茶风靡日本。无论达官贵人还是普通百姓,都对茶产生浓厚兴趣。茶从最初解渴的饮料,迅速转变为有着丰富社会内涵的物质载体,不可避免地与精神、文化、政治发生关系。丰臣秀吉和千利休,便是此时的关键人物。

日本战国时代的大名丰臣秀吉,是继室町幕府之后首次完成近代日本统一的重要历史人物,是1590年至1598年期间日本的实际统治者。其政治统治,对日本由中世纪封建社会向近代封建社会转变,起到相当重要的作用。丰臣秀吉爱茶,喜欢举办茶会,乐于收集与茶有关的唐物——也就是来自中国的古董。千利休是侍奉丰臣秀吉的茶头。1585年,丰臣秀吉在皇宫开设茶会,向正亲町天皇献茶,并于此时就任关白、太政大臣,还受天皇赐姓“丰臣”。天皇同时赐给千宗易“利休”居士的称号。1587年,千利休开始主持丰臣秀吉发起的北野大茶汤,成为天下第一的茶匠,声名达到顶点,却在小田原之战后,被丰臣秀吉敕令切腹自杀。[1]77-100

千利休被赐死的细节,扑朔迷离。但有一个背景能够确定,就是千利休要在饮茶活动中,创造属于日本文化特征的审美取向,这与丰臣秀吉所秉承的价值观,实在是南辕北辙。历史中的丰臣秀吉,为唐物着迷,不惜任何代价,极尽奢华靡丽。根本上,他所执著的,是唐物所承载的价值取向,也就是中国几千年帝王统治的“器以载道”的思想。即,通过器的使用,确定社会秩序,以及明确阶级统治。而千利休要修草庵,要凭借纯粹和简朴,建立自我与日本环境和谐的相互关系。对丰臣秀吉来说,这无异于彻头彻尾的背叛。他已经感觉到这种审美力量的壮大,甚至可能威胁到其政治统治,于是做出如此决断。

不过,一位茶水师傅为什么要冒死建立饮茶的审美风格?类似事例在中国也有发生,但重点不在建立,而是延续,也就是以死抗争是为了延续古人的气节,不是为了建立某种属于自我的认知系统。作为日本文化的代表之一,千利休接下这个全新和未知的挑战,一面学习中国文化,一面又抛弃这个榜样,目的是为了找到日本的答案,从遥远天堂,退回到脚下现实,以获得扎实的存在感,甚至牺牲生命也在所不辞。不管是对于死亡命运的从容面对,还是个人行为处世的审慎态度,或者那些关于千利休人品的传言是否属实,他和他的茶道前辈们对自己职业的尊重,是确凿无疑的。随着事件的发展,千利休被要求一步步向前,通过职业修为的不断提升,接近他内心所感所知,坦然接纳一次质的变化。他没有回避,顺着冥冥的思量,迎来喜乐的终止和苦涩的起点——茶道确立之始,已然是成熟的日本风格。

死和生,多么真实的一体两面。在冈仓天心所著《茶书》的最后一章描写了千利休被赐死的场景。除了感人,这次事件也为日本茶道注入了终极的审美内涵,从而成为日本茶道正式确立的标志。后人也许无法想像,如果没有千利休被赐死作为转折,日本茶道如何画上这点睛之笔,及其随后的发展又将是何等模样?历史洪流中,人物命运的随遇摇摆,与懵懂无知里审美价值的必然发生,一切看似偶然天成。而若以如此残忍的角度推演,丰臣秀吉则不再单纯是恶魔的化身,千利休之死,也会远远超越个人肉体被迫消失的仓皇和局促。

茶可以和平,也可以战斗。从小我的决断,到大我的伫立,也只有像千利休这样的文化宗师,才可以行为得如此利落。

《茶书》1906年初版,是作者冈仓天心于美国波士顿以英语写就。《茶书》在世界范围内影响力巨大,在所有关于茶的书籍中,地位仅次于陆羽的《茶经》。一本日本人写就的、关于茶的薄薄册页,要在美国用英语写作,而且获得那么广泛的文化反响,实在让人充满好奇。

冈仓天心是明治时期的思想家、美术家、评论家和教育家,是日本近代文明启蒙期的重要人物。他16岁进入东京帝国大学,在那里与推崇日本文化的美国人费诺罗萨相遇,共同致力于拯救日本艺术品和日本文化。1890年,冈仓天心担任东京美术学校第二任校长,培养了一大批美术家,1898年因人际关系被迫辞职,随后与一同离开的横山大观等人创立日本美术院。他于1904年来到波士顿美术馆的中国·日本美术部工作,1910年成为该部部长,其间多次前往印度和中国游历,在美国用英文写就《东洋的理想》《日本的觉醒》《茶书》等著作,向西方宣传东方,尤其是日本的文化。与同时期福泽谕吉鼓动“日本应该脱亚入欧”不同,冈仓天心认为与东方传统相比,尽管近代西方文明物质强盛,却将人变成机械的奴隶。他们的动力只存在于对物质无休止的竞争,而不是人性的自由。他提倡现在正是东方的精神观念深入西方的时候,亚洲价值观应该对世界进步做出贡献。[2]53-58

《茶书》就是冈仓天心的战斗宣言。这本书以及作者的另外两本著作,一方面是向美国文化价值观的直接挑战——而后者其实正在不可一世地席卷全球;另外一方面则是激励日本国民,在借鉴别国优秀成果的同时,不忘珍视自己已经拥有的文化宝藏。对于前者,读者可以在阅读《茶书》时感同身受;对于后者,由于《茶书》是以英文写就,虽然很快就有了日文翻译,但其现实的影响力,是缓慢、渐进、持久,并且最终获得巨大成功的。笔者无法猜测冈仓天心在写下这些文字时,是否已经预料到日本在二战中的态度,以及美国文化即将成为今天的这般局面,还是他明明知道结果,却要不顾一切地予以反击,而且是以茶的方式——柔弱无骨,宁死不屈。看到今天日本民族性的绽露,这个问题也许就很容易去理解。即使选择认同欧美的社会发展模式,他们仍然坚持守住自己的文化内核。

冈仓天心的弟子,横山大观、下村观山、菱田春草等等,也是日本一流的文化人。虽然以绘画的方式进行创作,但在他们笔下,出现了既不同于传统中国画,也不同于西方传统油画的日本画,同样让世人钦佩。他们的影响力,以及所获得的声誉,不单单局限于日本本土,甚至超越了其文化的固属领地。这就是冈仓天心在他们心底种下的文化抱负——无论何种载体,只要明白了“真正的美,必定永恒地存在于自我之中”[3]15,就会创造出无与伦比的艺术魅力。在某个瞬间,它让我感觉,茶也不再局限于茶道,是文化之道,是确定的日本民族性,是他们血液当中的部分,成为瞬间连接瞬间,再连接瞬间的永恒。

横山大观于1898年画下代表作《屈原》。[4]画中狂风大作,杂雀乱飞,诗人手持兰草,步履沉重,象征的就是走在昏天黑地、孤立无援境地的冈仓天心。①参见《横山大观》,东京,中央公论社,1998年版,图7、图8。看到这样的画面,观者不禁感伤国家政治腐败,希望不再,不由得悲愤满胸,更加显露出作者对于战乱的愤慨和忧国忧民的情怀。这幅画也成为记录当时这一群文化人精神的真实写照。如此情绪甚至感染了一位中国的画家。40年后,长于描绘风雨欲来的傅抱石,也创作一帧《屈原》,②参见梁白泉编:《傅抱石画集》,北京,文物出版社、大业公司,1992年版,图72。明显参考了横山大观的作品,表达了同样的文化抉择。[5]

19世纪后半叶的日本,国力衰弱,却能产生一批拥有强硬政治手腕的领导人。他们的目标,就是使日本成为在世界上举足轻重的强国。他们的长处以及短处,他们所奉行政策的成功与失败,都来自于日本的民族性。而从其时日本文化人和艺术人的理想抱负、所作所为看,那是怎样的一股力量——他们锻炼着透明纯粹、坚持隐忍,不妥协犹疑,以及可以舍弃生命的执著笃定。

在这个文化巨匠的接力中,下一位传承者,是被誉为日本“民艺之父”的柳宗悦。

柳宗悦是日本著名民艺理论家、哲学家、美学家,1913年毕业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文科部哲学科,曾在思想家西田几多郎、禅学家铃木大拙指导下学习。他在研究宗教、哲学、文学的同时,对日本、朝鲜的民艺,产生了深厚的兴趣,开始进行收集、整理和研究的工作。他是“民艺”一词的创造者,1936年创办日本民艺馆并任首任馆长,1943年任日本民艺协会首任会长,1957年获日本政府授予的“文化功劳者”荣誉称号。[6]

什么是民艺?有人解释是民族的或者民间的艺术。这都不是柳宗悦的本意。他曾经很清楚地讲过,民艺是民众的艺术。③参见柳宗悦:《关于“民艺”一词》,收录于柳宗悦著,石建中、张鲁译,徐艺乙校:《民艺四十年》,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99-304页。民艺运动就是通过改善民众的生活品质,进而促进社会的进步。因此,民艺运动总体上是一场社会运动。

民艺的核心是使用之美。就是一件器用的美,不在于材料昂贵、形制优美、价钱高低,或者是否出于名家之手,而是来源于物与使用者之间的关系——只要是被反复使用的、成为与使用者生活融为一体的器用,一定是美的。这个理论含义深刻。民艺中的器物,即柳宗悦笔下的“粗货”,并非粗糙、粗鄙的货物——因为被大量使用、价格低廉,而且随意抛弃,所以生产它们,不是刻意为之,不是为了艺术。工匠们只是沿袭了自古以来的传统,为了百姓的生活而工作,数万次,数十万次的劳作,让他们的技艺可以在无心处,达到登峰造极。他们手中的产品,在审美上根本无用,而这又恰恰体现出最高的审美。这种无心的创造,有一点类似于自然物。就是当人为的小我退去以后,人与周围的环境达成一种大的和谐,那是强劲、健康的,也与作为个体的艺术家创造的艺术品有天壤之别。匠人、手工艺人、设计师等等民艺人,在这样的判断下也都不是艺术家。笔者理解,艺术家是以个人的突破来拓展人们对世界的认识,民艺人是以民众集体的进步来实践社会进步的,彼此彰显方向不同的意义,也创造了丰富世界的多元存在。

日本茶道奉为天下第一名物的“喜左卫门井户”[7],不过是朝鲜一个平淡无奇的普通饭碗罢了。可就是如此的器物,挣脱世俗利益的束缚,成就了日本朴素之美的审美巅峰。其中我们不难比较,日本人这种自我的、决绝的审美意识,与中国人在经营混沌中创造价值,根本没有丝毫关联。中国艺术的背后主要是权力。他们则看到了人,普通人,甚至是普通民众的力量。这种文化特性不可能是中国文化所给予的。

柳宗悦出版大量的书籍杂志,集结了当时日本最优秀的工艺人,共同实践他们的民艺理想。民艺运动,在日本两次世界大战战败以后,对日本民族重拾民族自信心起到重要作用。没有了对外的喧嚣,心灵的滋养变得关键。他们看到外面广阔的世界,又要回到自己内心,重新体验自己与环境的和谐关系。现在日本是世界最好的精密仪器制造国,得力于日本人精益求精的民族性,得力于民艺运动。今天东京街头匆忙的年青人,即使遗忘这段历史,也没有关系,民艺运动的思想已经化作文化的基因,深深地嵌入后人成长的每一步。

柳宗悦晚年在日本声望极高。有人把他比作千利休。对此,柳宗悦说了三点:1.千利休是茶道宗师,把我与他相提并论,是抬举我了;2.千利休巴结达官贵人,拿这样人品的人与我作比,把我当什么人了;3.我挑出的任何一件茶器,在审美上都远远高于千利休。①参见柳宗悦:《利休与我》,收录于柳宗悦《民艺四十年》,第255~265页。

看到这里,笔者不觉得柳宗悦狂妄自大,恰恰这样的人,才是日本文化的希望。他们可以为了美而饮下毒酒,也可以用别人的语言与别人谩骂。这样的人,就是千利休,就是冈仓天心,就是横山大观和柳宗悦。他们既是日本现代文化的缔造者,也是其恢弘大厦的强硬支柱。

从愉悦,到对抗,再到润物细无声地融入血液,茶道在日本经历了一个波澜壮阔的起伏。

茶是什么,无非和着水的饮料,怎么会有文化,怎么会有茶之道?

笔者用上帝这个词,来表示宇宙运行的总规律。上帝创造万物,万物皆不同——正如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没有两粒完全相同的沙子一样。而人所做,恰恰是件件重复。在创造这个问题上,人远不能与上帝相比。当然,这也不是说人一无是处。人来到世间,任务是把上帝的创造重新排列组合,并以此推动人造世界的前进。所以,人存在的本质,已经可以简单地认为,是通过传递能量的方式,处理和重组信息。这其中,有优化信息,也有恶化信息。前者就是真、善和美,后面即为假、恶和丑。上帝没有分别心,不去区别这些可能是相互对立的“一个事物”。但人会区分,并推波助澜至汹涌壮阔的人类历史。虽然相对于上帝的创造,这些不值得一提,但却是我们认识世界的基础,敝帚应当自珍。

茶树、茶叶、水、空气和风,皆为上帝创造,饮茶、茶道和茶文化是人优化信息的结果。日本人在茶道中注入的,还有放下自身肉体束缚的意志,这才是茶道生生不息的关键。我们看茶久了,里面是一个世界,看花久了,里面也是一个世界。推而广之,我们看任何上帝的创造,里面都是一个世界。茶又何其幸运,成为日本人窥探世界的一个窗口。花有花道,书有书道,香有香道,剑有剑道,但一切道又都可以归结于茶道,以茶道的精神囊括所有其他道的精神。因此,茶道在日本文化,甚至世界文化中的地位,又是重要的,不容小觑。

看《茶书》,明白如此思辨,源头来自禅宗。这确实是中国人的文化成果。茶也是中国人发明。为什么中国没有茶道?《茶书》里说了原因。作者认为元朝统治结束了宋朝文化的繁荣,在宋朝风靡一时的饮茶风俗在其时戛然而止,随后明清两朝没有再做延续,反而饮茶之风在日本发扬光大,诞生了茶道。这个原因,说到了历史事实,却也未必符合文化的真相。笔者并不完全赞同。

中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地理复杂多变,社会长期动荡不安。但封建统治阶级所宣扬的儒家思想,2000年根本没有变化。这个顽固的不变,体现在审美上,就是审美的统治。

中国审美的根基在于礼制。工艺之道始自天地之道——古人明白了天象,就会安排耕种,有了粮食和物资的储备,才可以赢得战争,获得政权延续的可能。为了沟通天地而制造的礼器,成为工艺发端。以后诸如制作方法、尺寸、比例、结构、色彩、图案、使用,这些工艺涉及的各个方面内容,都要与天文地理、历史人伦等等文化核心发生联系。工艺之道又是政权之道——不仅皇权来自上天的授予,工艺要反映这个权力的正统性;而且利用工艺的不断创造与发展,反复强调其政权强大力量与亘古不变的稳定性。那些看似只是为了玩赏、实用和传承的大小玩意,无不有着强大的文化和政治背景作为支撑——其创作的动机,就是在法律之外,建立另一个日常生活的秩序。[8]82-86作为社会准则和审美道德的总设计师,最高权力必须把握工艺的发展与尺度。某种意义上,这就是在维护政权的长治久安。所谓的正大气象、主流,很难有所改变。即使不同朝代有不同的审美对象,但根本品位从来没有被替代。

事事万变。这个从来没有变。可以改朝换代,但换汤不换药,维持统治的仍然是这一套思想。现在中国老百姓玩和田玉,玩官窑瓷器,仍然是做封建审美上的春秋大梦,没有任何新意。中国人有了宏观的审美极致以后,个人艺术化的东西往往不被接受,不要说徐渭、朱耷鹤立鸡群,就是道家、禅宗,都是边缘化的分子,欠缺半点普遍意义上的社会根基。人群中也不是没有反抗,但反抗很快就会被斥为异端,就会被更多的“从众”所淹没。甚至不用统治阶层出面,普通百姓都可能口诛笔伐,不消灭审美的异端,誓不罢休。统治阶层也乐于看到这样的局面。毕竟,审美与统治相比,后者一定重于前者——只能存在为统治服务的审美;威胁到统治的审美,则必须除去。那些异端,那些异端的作品,不可能是当时呼风唤雨的焦点。也只有200年后,他们才被承认是时代的良心。中国的文化、艺术和审美,因为有了他们,稍微具备了一点精神的质感。否则,大概全部奇技淫巧,骨质枯松。

茶道的建立,是对这种审美统治的挑战。从一休、珠光、武野绍鸥,到千利休,他们所努力建立的,是属于自己空间关系的审美,不是复制中国的审美。这些日本文化人,在饮茶这样小小的空间里,创作出自己审美的典范,甚至在世界审美领域占据重要地位,即使许多人为此付出代价,即使有些个人的命运甚至可以说是悲惨的。在这本书里,冈苍天心写到,“茶人不是艺术家,是艺术。”[3]87笔者理解艺术家在创作属于自己的艺术作品,而艺术则是上帝的创造。茶人即是上帝的创造,一举一动与上帝的节奏保持和谐。而冈苍天心,又以茶道的形式,持续表现着这种认识。参与茶会的宾客受到感召,无论行为还是精神,自然得到约束和提升。

如果用加法、减法作比喻,中国是前者,日本就是后者。比如,中国工艺发展过度的技艺。它们于使用毫无多余的干系。但聪明的中国人非常会利用过度技艺带来的丰富信息,并且极其擅长处理这些信息,藉此可以在混沌世界里获得利益,也可以通过审美划分现实的阶级。像是丝绸,或者瓷器,于2000年里占据世界工艺的顶端,挣得世界货币。日本则砍掉这块,注意发展工艺本来的纯粹本质。但有时候,日本的问题是过于绝对了。比如,在茶会上,一枝一叶都被安排好,不能有丝毫差池,否则就达不到完美。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把审美的极致寄托在某个人身上。一个幸运的时代产生大师,所有人都可以分享大师的创造力。而如果没有大师,还想要保持住茶道的精神水准,就只有严格尊崇祖宗定下的规矩了。他们试图在现实中保持适得其所、各安其分的义务,不想破坏等级制度的惯性。这个局面苍白急促,是日本茶道的第二面。在1950年的时候,柳宗悦写过一本关于茶道改革的书,提倡“民众的茶”,反对戴着虚伪面具的僵硬做作,确实是极其健康、积极的。①参见柳宗悦:《利休与我》,收录于柳宗悦《民艺四十年》第255-265页。

2011年3月11日,日本发生里氏9.0级地震并引发海啸,造成重大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在这个巨大的灾难面前,日本人给我们最大的感触,是他们依然保持强烈的秩序感。每一个人都自知所处的位置,尽量不给别人增加麻烦。虽然有很多后遗症,比如抑郁和自杀的人口,短时间会大幅度增加,但日本人的谨慎、自重、独立和隐忍的民族性,在这场灾难的背景下,又被放大了许多倍。这又能说明日本民族性与中国不同。在灾难的氛围里,依然有秩序地挪动着各自的脚步,就像在茶室里感受文化压力的沉默武士。而联想到禅宗传入日本,竟然成为军事训练的手段[9]67-95——中国和日本两个国家民族性的差异,也会延伸到彼此相互无法理解的程度。

再说中国的问题。

中国没有茶道。中国有饮茶的方法。虽然我们也会对某项技艺要求精益求精,但那并不是要建立这个领域的“道”,而是通过在这个领域里技艺的不断完善,去反复验证“法”的正确性。对中国人来说,饮茶的方法是一种途径,不同于日本茶道是完美的终结。中国人总是在实践天人合一的过程,并不落实到具体的点上——过程本身,就已经是一切的终结了。

日本具有强烈的东方色彩,中国却仍占据主流。即使几十年的改革开放,或者通过相对短的时间实践了西方几百年的发展,但中国依旧是典型的东方国家。与2000年的成熟文化相比,现在的改变,还需要时间检验。在一些问题上,智慧像是消失了,不仅回不到懵懂无知的远古,甚至堕落到糟糕的愚蠢段落里面。比如,我们积攒了工业成就,但在环境方面,在人与自然和谐的问题上,却有着巨大的倒退。这不仅要怪当代人的唯利是图,也有文化方面的原因。强调混沌的中国文化,遇人强则力大无比,遇人弱则昏庸失度,随机性太大。好在中国这片土地,地质结构复杂,即使遭受百般蹂躏,遗留下来的仍然是一座文化生态多样的宝库。大家应该抓紧认识到这一点,在社会大举现代化的进程中,不能自觉或不自觉、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让文化多元性消失,让这个对抗和拯救的力量,最终消亡在自己的文化发展之中。

在事实面前,每一个人都可以体会,文化是人与环境的一种平衡关系。每方水土的每个族群,都能够与长久生存其中的自然环境,建立独特的彼此联系,也就是属于这个族群的文化。站在人类存在的角度上看,所有积淀下来的文化都是一种智慧,没有高下之别。过去交通、信息不发达,源自地理的阻隔,文化一定是多元的。现在世界小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也被修改,文化必然发生变化。尤其是当自然资源消失以后,人与自然环境的关系不再协调,不仅后者受到伤害,前者也很难避免遭到打击。与此同时,还会有外来的文化进入,产生与本土文化之间的冲突。而如果本土文化没有十足的创造力,势必被外部更为强大的力量所同化、稀释,或者取代。我们所期盼的文化多元存在,或急或缓地都会变成一元的单薄与脆弱。任何一种文化,都是拥有相当智慧的人,凭借漫长的时间积累,一次次与环境磨合、交融、创造、升华,才得以塑造成形。从来没有一蹴而就的文化;也从来没有在一块土地上,一种文化被另外一种文化所替代;如果有,都将是短命的错误。

文化于流变里谋求发展,无法在静止中得到保护。最近几十年,文化的迅速衰败,究其原因,主要是在社会发展进程中,我们习惯借鉴别人的文化创造,忽视了自己传统文化现代化转变的实践。我们总是提传统文化的保护,却很少钻研传统文化的发展,或者虽然做了,也没有切实可行的思路和方案,荒疏于粗糙的口号与浪费。而一味借鉴的结果,是发展出的新的文化,在某些方面与环境关系不相协调,成为“好的理想抓不住,差的现实甩不了”这样一种尴尬局面。

与中国总是利用传统资源,赚取现实利益不同,日本对待传统的态度是常新的。在《茶道》里,冈仓天心举例“伊势神宫,至今仍保留着每隔20年重建一次的传统”,然后写到,“不是说我们要忽视过去的创造,而是要尝试将它们融入到我们的体会与领悟中。盲目追随传统和公式,只会束缚建筑个性的表达。我们只能为现代日本一味愚蠢地模仿欧洲建筑而悲哀。我们惊讶于即使在最先进的西方国家,建筑依然缺乏原创性,只会老调重弹。也许我们正在经历艺术民主化的时代,等待着可以建立新王朝的大师出现。但愿我们对古代的热爱要更胜于去复制他们!人们常说,希腊人之所以伟大,因为他们从不抄袭古代。”[3]52这实在是正确的态度。传统不应该成为任何人的包袱,应该随时蜕去我们身上积攒千年的壳,关照事物纯粹的本质,每一次都是新的迎接挑战。思考传统,我们就会发现优秀的中国人强调传统,更强调自我创造,能够以此成就下一步传统的重要价值——因为没有创造无所谓传统,传统是创造的积淀、是可以持续传递和最终统一的创造,不能成为传统的创造就不是创造——但这样的人,寥若星辰。在这个问题的这个层次上,中国和日本是相同的,表现形式却完全不同。

因此,还是要回到以人为本、以自然为本、以人和自然和谐共处为本,也就是以文化为本的道路上来。作为人与环境的一纸契约,文化是慢慢建立的,并非随意可以替代。大多数的拿来主义要打上问号。最近几年,饮茶之风在中国大陆渐渐成为时尚。看许多茶道大师和茶会的出现,要么复制日本,要么来自台湾,就是没有这个时代自己文化的根基。这样的文化,附庸风雅,软弱无力,是虚假和令人厌恶的。没有文化的优雅,是妖。笔者总是反对茶艺的提法,如果喝茶只注重形式,就是没有文化的优雅,而且越优雅越妖冶。喝茶就是喝茶。如果说喝茶有文化,就必须与社会进步发生关联,否则,再多的知识,再多的精美器具,再多的人力物力付出,还有再多的人声鼎沸,结果也只能是繁华躁动且妖气弥漫。

昨天,中国文化不适合日本,日本要反抗,要创造自己的文化。今天,美国文化或其他外来文化,也不一定适合中国,中国要反思,要创造自己未来的文化。说得再严重一些,一个国家的现代化,主要是文化的现代化。我们在这个领域做得并不好。

据说,千利休在最后的茶会之后,还用竹子做了一把称作“泪”的茶勺,送给最后陪伴他的弟子。无需确信,“泪”是否还驻留人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故事,还有如泪一般的茶心,会在每一位茶人的内心回荡。

中国自然也不缺少这样的“故事”。上世纪50年代的时候,唐朝斫琴圣手雷威的琴还剩下两床,唤作“大雷”“小雷”。其主人是四川的裴铁侠。他因不满文化腐败,奋而毁琴。[10]31今天,一床唐琴拍卖价动辄超过千万元,更何况是雷威所制。但大家又何必惋惜。从有弦之琴,到无弦之琴;从有琴之琴,到无琴之琴。重要的不是琴,不是物,是琴人琴心。只要有如此气节的人,琴声是不会从这片土地消亡的。与人以生命捍卫文化气节来比较,珍贵如“大雷”“小雷”,也不足为惜。还有著名鸳鸯蝴蝶派作家,也是知名的园艺家的周瘦鹃,在文革中看着红卫兵砸烂紫兰小筑后的一片狼藉,毫无犹疑地投井自尽。[11]198周瘦鹃爱花花草草,爱文化,爱自己,算是中国园艺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他的行为,于个人是个悲剧,于中国园艺,我们总算有个不太遥远的楷模——虽然这么说,是非常残忍和戏谑的。

笔者不再多说类似事件,渲染读者的情绪,只是想表明,文化人的态度,决定了文化的高度——有什么样的文化人,就有什么文化。但是,现实残酷。回望历史,文化的繁荣,不是万众狂欢,是一个个个体孤独抗争——没有勇气,怎么可能义无反顾地踏上那未知之路。而紧迫的是,在那样优秀文化人越来越少的现实里,世界发展的趋势,已经转变为在一个村子里切分蛋糕。困苦焦虑地敲门催促,不知道是否还会再次出现觉悟者,能够像《维摩经》里所描述的那样,敞开胸怀,接纳文殊菩萨和八万四千佛弟子于芥子之中。

茶道,终究是文化的道,是人的道。

[1]千利休400年远忌記念特集号-利休の茶会——别册太阳[M].东京:平凡社,1990.

[2]冈仓天心.别册太阳[M].东京:平凡社,2013.

[3]冈仓天心.茶书[M].谷泉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6.

[4]横山大观[M].东京:中央公论社,1998.

[5]梁白泉.傅抱石画集[M].北京:文物出版社、大业公司,1992.

[6][日]柳宗悦.民艺四十年[M].石建中、张鲁译,徐艺乙校.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7]东京国立博物馆.特别展-茶の汤[M].东京:每日新闻社,2017.

[8]谷泉.过度技艺及其在未来世界的可能性[J].艺术设计研究,2014(3).

[9][日]铃木大拙.禅与日本文化[M].钱爱琴,张志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7.

[10]裴小秋.裴铁侠-琴艺蜀中称绝[N].成都日报,2014-5-16(31).

[11]范伯群,周全.周瘦鹃年谱[J].新文学史料,2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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