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集》为“选本”之说献疑*
2018-01-28李最欣
李最欣
(杭州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1121)
五代后蜀广政三年(940)由卫尉少卿赵崇祚编集的《花间集》是第一部文人词总集。《花间集》在中国文学史上有崇高地位,学界关于《花间集》的研究成绩斐然。但是,仍有一个小问题失之眉睫,那就是,对《花间集》是词总集(即全集)还是词选集(“选集”即“选本”,下同)这个基本性质,学界一直认识不清。本文就此问题,略陈管见,还望方家多多指教。
一、学界对《花间集》是“总集”还是“选集”的认识
在搞清楚学界视《花间集》为总集还是选集这个问题之前,还是先探究一下自古以来学界对“总集”“选集”这两个概念的认识。
《隋书》卷三十五《经籍四》曰:“总集者,以建安之后,辞赋转繁,众家之集,日以滋广,晋代挚虞,苦览者之劳倦,于是采摘孔翠,芟剪繁芜,自诗赋下,各为条贯,合而编之,谓为流别。是后文集总钞,作者继轨,属辞之士,以为覃奥,而取则焉。今次其前后,并解释评论,总于此篇。”[1]
《隋书》如上的话是古人关于“总集”的最早解释。从这个解释可以看出,“采摘孔翠,芟剪繁芜”之后的书,即今日之选本,反倒是“总集”首先出现的含义,即第一个含义。“文集总钞”这类书,即今日之总集或全集,反倒是“总集”后起的含义,即第二个含义。就是说,《隋书》对“总集”“选集”是不分的,而且,《隋书》把“选集”视为“总集”。
从语义上说,“总集”和“选集”的含义截然不同,但是《隋书》完全不加区分,而且把“选集”置于“总集”的名下。考察此后的历史事实可知,《隋书》这种作法虽然不够合理,但现代人很难深加指责。原因是,不独《隋书》如此,此后,从《旧唐书》、《新唐书》、《宋史》一直到清代乾隆时期成书的《四库全书总目》和清代乾隆以后诸公私书目的所有古籍,对“总集”“选集”概念的认识,都一直维持在《隋书》的水平上,而且,没看到任何一种古籍把“选集”从“总集”中分出来,倒是看到无数的古籍依然把“选集”置于“总集”的名下。
由古人对“总集”“选集”不加区分而且把“选集”置于“总集”名下的事实,可以预见到,古人对《花间集》是“总集”还是“选集”这个问题的认识,一定是模糊不清的。事情还真是这样,请看以下对这个问题的梳理。
《花间集》自五代后蜀广政三年(940)编成到明代万历四十三(1615)汤显祖笺评《花间集》前长达675年的时间里,人们对《花间集》是选集还是总集这个问题并不在意,从现有材料完全看不出汤显祖以前的学者回答这个问题时的倾向性。
就现有材料看,第一个将《花间集》视为选集或选本的人是明代文人汤显祖。汤显祖于笺评《花间集》时将十卷分为四卷。《花间集》(四卷)卷一温庭筠第一首词《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下评曰:“芟《花间集》者,额以温飞卿《菩萨蛮》十四首,而李翰林一首为词家鼻祖,以生不同时,不得例入。”[2]7“芟”就是芟选、芟汰的意思。《花间集》(四卷)卷一韦庄词《天仙子》(五首)之五《金似衣裳玉似身》之末句“刘阮不归春日曛”,汤显祖笺评曰:“无此结句,确乎当删。”[2]42意思是赵崇祚之所以选了这首词,“刘阮不归春日曛”一句是起了很大作用的。汤显祖显然将《花间集》视为选本或选集。
汤显祖之后,清代朱彝尊(1629-1709)《曝书亭集》(四部丛刊景清康熙五十三年刻本即1714年刻本)卷四十三《书〈花间集〉后》、赵怀玉(1747-1823)《亦有生斋集》(清道光元年刻本即1821年刻本)“文卷二”《花间集序》均以《花间集》为选本。最有代表性的说法是清乾隆五十四年(1789)《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九《〈花间集〉提要》的说法:“诗余体变自唐而盛行于五代,自宋以后,体制益繁,选录益众,而溯源星宿,当以此集为最古。”[3]1823显然是以《花间集》为选集。《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九收五代赵崇祚《花间集》十卷、南宋黄《花庵词选》二十卷等十二部后云:“右词曲类词选之属,十二部”[3]1826,更是明确地将《花间集》和《花庵词选》等选本一样视为词的“选集”或者“选本”。补充一句,“词选”类除《花间集》之外的十一部书确实全是词的选本。
很可能受到乾隆时《四库全书总目》的影响,近现代学者均以《花间集》为词之选本。例如为光绪十九年(1893)王鹏运四印斋刻本《花间集》作跋的郑文焯(1856-1918)曰:“词选以《花间》为最古且精”[4]4334。王国维《人间词话》曰:“冯正中词……与中后二主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4]4243。胡适《词选》(该书卷首胡适自序署时间为民国十五年九月三十日)介绍温庭筠时云:“他有《握兰》、《金荃》两集,但都不传。现在流传的,都只是散见《花间集》等选本的。”[5]吴梅(1884-1939)《词学通论》之第六章“第二”《五代十国人词略》云:“右十二家,皆见《花间集》……词家选本,以此集为最古,其不见于此选者,亦无从搜讨矣。”[6]
当代学者夏承焘、唐圭璋等也沿袭前人视《花间集》为词选集的观点,最近(2014年10月)中华书局《花间集校注》一书的作序者王兆鹏先生和校注者杨景龙先生也持此看法。王兆鹏先生说:“《花间集》仿其意,尽选当世并前代词坛之英哲,亦十八家”[7]卷首序。杨景龙先生《花间集·前言》说欧阳炯的《花间集序》“旨在说明编选的缘起与宗旨”[7]前言1。
这里补说一下当代学者吴熊和先生关于此问题的看法。吴熊和先生大作《唐宋词通论》1985年1月出了第1版,1989年3月出了第2版。至少第2版《唐宋词通论》第六章第二节《总集》收有《花间集》,也收有《唐宋诸贤绝妙词选》等选本,可见吴先生和古代学者一样对“总集”和“选本”或“选集”是不加区分的;而且论述《花间集》时云“选录的很多是同时代人的时调时曲”[8]。又可见吴先生明确地把《花间集》视为选本。所以,虽然吴熊和先生为1994年出版的《唐五代词三百首》写序时说过“有关唐五代词的总集选集,历来颇多。除了《云谣集》、《花间集》外,五代时有吕鹏《遏云集》,宋初有《家宴集》、《尊前集》、《金奁集》,都是唐五代词的总集”[9]这样的话,但是这仍然改变不了吴熊和先生也认为《花间集》是选集这样的事实。充其量,顶多说吴熊和先生对《花间集》是总集还是选集这个问题的认识,态度是依违或骑墙的。
可见,自《花间集》问世以来,学界对《花间集》为词之选本这种说法从来无人质疑,顶多是极个别人态度依违,模棱两可。那么,《花间集》真的是选集或选本吗?或者难以认识清楚吗?下文仔细探讨。
二、《花间集》缺少选集的必备要素和常见特征
要判断《花间集》是不是选集或选本,先探讨一下“选集”、“选本”的概念。
《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0年1月第1版)未收录“选集”、“选本”这样的概念。《汉语大词典》是这样定义“选本”、“选集”的概念的:“选本:从一人的或若干人的著作中选出部分篇章编辑成的书。”“选集:选录一个人或若干人的著作而成的集子。”这两个概念中都有一个“选”字,《汉语大词典》所列“选”字17个义项的第3个义项“选择;挑选”无疑符合“选本”、“选集”之“选”的含义。《汉语大词典》是严谨而权威的学术著作,但是,关于“选集”、“选本”的概念并不能为判断《花间集》是不是选集或选本提供超出一般人认知常识的价值。判断《花间集》是不是选集或选本,最好能听听古代目录学家的意见。可惜的是,今天找不到古代公私目录学家关于“选集”或“选本”定义的只言片语,只有清乾隆时四库馆臣解释“总集”的概念时,指出“总集”有两种含义、两种类别。第二种含义第二个类别显然就是指“选本”或“选集”而言。四库馆臣的话见《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六“总集类一”的小序:“文集日兴,散无统纪,于是总集作焉。一则网罗放佚,使零章残什,并有所归。一则删汰繁芜,使莠稗咸除,菁华毕出,是固文章之衡鉴,著作之渊薮矣。”[3]1685第一个“一则”显然就是今日“总集”或“全集”的含义和类别,也就是前文所引《隋书》卷三十五《经籍四》关于“总集”概念的第二个含义;第二个“一则”显然就是今日“选本”或“选集”的含义和类别,也就是前文所引《隋书》卷三十五《经籍四》关于“总集”概念的第一个含义。
选本或选集要“删汰繁芜,使莠稗咸除,菁华毕出”,必须有几个要素。第一,先有选源,即从哪里去选,是从一个人的著作里选还是从多个人的著作里选;第二,有选录的标准,即依据什么选录。第三,有从事选录工作的目的或者动机。第四,有选者,这个选者未必自称是选者或别人称是选者,但起码能让人看出他是选者。这四个要素缺一不可。可是《花间集》呢?第一没有指出选源,第二没有指出选录的依据(也让人看不出选录的依据),第三没有选录工作的目的和动机(《花间集序》讲了编集《花间集》的目的或动机,但那不是“选”的目的或动机),第四让人看不出选者是谁。故不应当说《花间集》是选本或选集,也就是说,说《花间集》是选本或选集是没有任何证据或理由的。
《花间集》除缺少选集或选本的四要素外,还缺少选集或选本具有的常见特征。
第一,选本一般会有选者的自序或者选者请人作的序,而且不论是选者自序还是他人应邀作的序,总会在序中明言或者暗示是选本;如果没有自序或他人之序,至少要有线索或材料表明是选本。但是,未有任何材料或线索证明《花间集》是选本。
今存《唐人选唐诗》十种,第一种《唐写本唐人选唐诗》和最后一种《搜玉小集》的作者均不可考,即无名氏,第五种令狐楚《御览诗》无序言,其余七种唐诗选本,都有选者的自序或者选者请人写序。《国秀集》三卷为芮挺章集,楼颖序,其余六种选本如元结《箧中集》、殷《河岳英灵集》、高仲武《中兴间气集》、姚合《极玄集》、韦庄《又玄集》、韦《才调集》均是自序,自序中均会说明该选本成书的原因和选录的标准。即使是令狐楚《御览诗》,虽没有令狐楚之序,也能让人看出《御览诗》是令狐楚凭自己兴趣选编而成,《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六《唐御览诗提要》即云该书是令狐楚“取其性之所近”[3]1689。如果《花间集》是赵崇祚所选,或者赵崇祚自己写篇序文,或者请人写篇序文,而所请的人的序言,一般总会称赞选者的眼光好,选的作品好。可是,欧阳炯写的《花间集序》并没有称赞赵崇祚选得好,也没说《花间集》为赵崇祚所选。
第二,一般从事选本或选集工作的人,都在艺文方面有所擅长,或者爱好艺文之事,而赵崇祚和其父、其弟未有长于艺文之事或者爱好艺文之事的记载,故看不出赵崇祚是从事选本工作比较合适的人选。
赵崇祚之父赵庭隐、之弟赵崇韬和赵崇祚本人未见有作品流传,也未见有史料称其能文,赵崇祚编《花间集》时为卫尉少卿,当时《花间集》所收属于蜀地的作者中,至少中书舍人欧阳炯、秘书郎毛熙震在世。可见,如果要找一个人选一本词集,很难是赵崇祚,至少作中书舍人的欧阳炯和作秘书郎(掌管四部图籍)的毛熙震比较合适。就是说,没有证据表明赵崇祚是选《花间集》比较合适的人选。
质疑《花间集》是选集,还有一个线索,那就是《花间集》作为选集,收词显然太多了。今人曾昭岷等编的《全唐五代词》“正编”所收晚唐五代文人词算上易静一个人的《兵要望江南》720首也不会超过1500首,赵崇祚《花间集》选收500首。和赵崇祚同样是五代后蜀国人的韦编选中晚唐诗为《才调集》十卷,这是唐人选唐诗中篇幅最大的著作,但收录中晚唐诗也只有1000首,而现今存世的中晚唐诗最保守的估计,也在2万首以上。近现代直到当代选唐五代词最多的选本是商务印书馆1929年出版、由成肇麟选辑的《唐五代词选》,该书选李白等唐五代50位作者的词357首,而赵崇祚选晚唐五代18位作者的词就选了500首。如果《花间集》是选集,其选录比例之高,令人感到奇怪。当然,相比于五代后蜀韦的《才调集》和现代学者成肇麟的《唐五代词选》,赵崇祚《花间集》的选词比例确实高,但选词比例再高,都不能作为质疑《花间集》是选集这一说法的主要证据,甚至不能作为证据,但作为一个怀疑的线索是完全可以的。
《花间集》缺少选集的四个要素,还不具有选集常见的两个特点,选词的比例还太高了。因此,说《花间集》是选集,是没有任何理由和证据的。那么,《花间集》具有总集的特点吗?下文继续探讨。
三、《花间集》作为总集的几个特征
《花间集》如下的四个特征和“总集”的特征是符合的,故提出来予以分析。
第一,确定为《花间集》应收而未收的蜀地作者之词,只有王衍一人的2首词。就是说,理论上,《花间集》很可能将王衍词以外赵崇祚当时所能找到的蜀地作者之词全部收录,这正是总集的必然做法和基本特征。
被曾昭岷等编《全唐五代词》所收而没有被《花间集》所收的蜀地词人及其词作数量分别是:王衍(899-926)词2首、张格(?-927)词仅3句、庾传素(生卒年不详)词1首、刘侍读词(?-947)1首、欧阳彬(?-950)词1首。张格仅存残词3句,赵崇祚即使看到了,也未必会将残词收入《花间集》,庾传素所存词有可能写于在后唐任刺史时,刘侍读和欧阳彬各自所存的1首词有可能写于《花间集》940年成书后,因为《花间集》成书后,刘侍读活了7年,欧阳彬活了10年。可见,可以确定《花间集》应该收录而没有收录的蜀地词人的词,只有前蜀后主王衍的2首词。之所以没有收录,至少有三个原因。一个是王衍作为死于非命的前代亡国之君,后蜀国卫尉少卿收录其词多有不便;另一个原因是编集《花间集》的目的是给歌女们演唱用,而后蜀国歌女们演唱前蜀国亡国丧命之君的词也有心理障碍;第三个原因是赵崇祚当时不知道或者记不清王衍的词了。前两个原因是因种种障碍而故意不收录,第三个原因是想收录而不能。不管是因种种障碍而故意不收录还是想收录而不能,都不能改变《花间集》对蜀地作者之词尽可能全部收录的倾向,何况只有王衍一个漏收是特例,而且是一个完全可以理解的特例。事实上,《花间集》所收词的18位作者中,在蜀词人和曾在蜀的作者多达15人。可见,《花间集》对蜀地作者(在蜀地和曾在蜀地的作者)之词是尽可能全部收录的。从下文所述《花间集》收录15位蜀地作者之外温庭筠、皇甫松、和凝三人的词可以看出,其实不止是蜀地,《花间集》很可能对所有地区或地方的作者,只要其词流传到了蜀地并被赵崇祚所见,赵崇祚就会收录。
第二,从收录不同词调的词的多少,可以看出赵崇祚对每个词调的词没有选择,是见词必收,这也是总集的必然做法和基本特征。
以温庭筠为例,《花间集》收温庭筠18调66首词。曾昭岷等编《全唐五代词》补温庭筠词3首:1首《菩萨蛮》、2首《新添声杨柳枝》。《新添声杨柳枝》是《花间集》所收温庭筠词18调之外的一个新词调,《花间集》所收温庭筠词18调中仅《菩萨蛮》补1首,其他17个词调都没有补充。不能说,赵崇祚收温庭筠《菩萨蛮》词是有选择的,收其它17个词调的词没有选择,是全部收录。就是说,不能说赵崇祚认为温庭筠《菩萨蛮》词写得有优有劣,故需要选录14首,淘汰1首,温庭筠其他17个词调的词水平很高,不必淘汰不必选择,所以全部收录。事实上,《花间集》收温庭筠《菩萨蛮》词最多,达14首,而且排在第一位。这说明,赵崇祚最喜欢的是温庭筠的《菩萨蛮》词。《花间集》中其余17位作者的情况也是这样。有的词调的词收得多,有的词调的词收得少。收得多和收得少的原因,完全看不出是因为赵崇祚有所选择。换句话说,收得多或者收得少,很可能仅仅取决于赵崇祚是否目力所及,这也是总集的必然做法和基本特征。
第三,从《花间集》所收4首带有民歌风味的词,可以看出《花间集》是总集而不是选集。
直到今日,学界一直视《花间集》为文人词总集。例如,最近杨景龙先生《花间集校注·前言》中就说《花间集》“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文人词总集”[7]前言1。文人词和民间词是词学研究中比较常见的名词,这二个名词好像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例如马兴荣等先生主编、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10月第1版的《中国词学大辞典》就没有收录“文人词”这个名词,也未见学界有人仔细辨析二者的区别。依据常理,文人词应该就是文人所写、虽然可供演唱但从文字形式上看不出演唱痕迹的词。民间词未必就不是文人所写,但至少从文字形式上能看出演唱痕迹的词。《花间集》就收了4首能看出演唱痕迹的、具有民歌风味的词,即《花间集》卷二皇甫松的《采莲子》2首和卷八孙光宪的《竹枝》2首。这4首词加了衬字,从形式上看,就是民歌对答体,不象是专供文人阅读或吟诵的词。如果去掉衬字,这4首词又象是诗,连词都不象了,更不用说象文人的词了。为节省篇幅又能说明问题,这里仅举一例。皇甫松《采莲子》(二首)第一首云:“菡萏香莲十顷陂(举棹),小姑贪戏采莲迟(年少)。晚来弄水船头湿(举棹),更脱红裙子裹鸭儿(年少)。”[7]292词中的“举棹”、“年少”都是唱歌时的“和声”,在词中就是“衬字”。去掉这些“衬字”,那就是诗。北宋张耒《柯山集》卷三“古乐府歌词”类就收有皇甫松《采莲子》二首的第一首,没有衬字,是当作张耒写作的“古乐府歌词”诗收录了的。明末毛晋汲古阁据陆游跋本《花间集》刊刻的《花间集》就将皇甫松的《采莲子》二首误以为是一首,将孙光宪的《竹枝》二首也误以为是一首,这样,整部《花间集》就只有498首词了,因此毛晋跋云:“据陈氏云:‘《花间集》十卷,自温飞卿而下十八人,凡五百首。’今逸其二,已不可考。”[10]其实并没有“逸其二”,确实是500首,毛晋不小心将皇甫松的《采莲子》二首当作一首,又将孙光宪的《竹枝》二首当作一首。也难怪毛晋误解,《采莲子》和《竹枝》太象诗,又很短,将二首误为一首,仍然是比较短的词。赵崇祚将很像诗、又具有民歌风味的这两个词调的4首词收录到《花间集》中,说明他收录词作是没有选择的,是见词必收,连像不像文人词都不计较。这,正是词总集或词全集的必然做法和基本特征。
第四,从《花间集》所收18位作者的词占这18位作者现存词的比例可以看出《花间集》更象是总集而非选集。
现在对赵崇祚《花间集》所收18位作者的词和今日所能钩稽出来的18位作者的词作个比较。
先看看《花间集》所收18位词人今存词作(均收在曾昭岷等编撰、由中华书局1999年12月第1版的《全唐五代词》中)和《花间集》所收词作的对比情况。为清晰起见,给《花间集》的每个作者按照顺序编个号码。
1号温庭筠,存69首,收66首;2号皇甫松,存22首,收12首;3号韦庄,存54首,收48首;4号薛昭蕴,存19首,收19首;5号牛峤,存32首,收32首;6号张泌,存28首,收27首;7号毛文锡,存32首,收31首;8号牛希济,存12首,收11首;9号欧阳炯,存47首,收17首;10号和凝,存28首,收20首;11号顾,存55首,收55首;12号孙光宪,存84首,收61首;13号魏承班,存21首,收15首;14号鹿虔,存6首,收6首;15号阎选,存10首,收8首;16号尹鹗,存17首,收6首;17号毛熙震,存29首,收29首;18号李,存54首,收37首。
以上18人今存词619首,《花间集》中收了500首,所收词占所存词的比例是80.8%。这么高的比例,就很容易让人想到,这不应该是选集或选本,而应该是总集或全集了。如果再仔细看一下,就会发现,4号薛昭蕴、5号牛峤、11号顾、14号鹿虔、17号毛熙震这5个人今存词和《花间集》所收词的数目完全相等,这就更说明《花间集》是全集或总集,而不是选集或选本,否则,就会得出结论,赵崇祚认为这5个人写词的水平之高不但在花间集18位词人中名列前5名,而且词作的水平是绝对的高,故需要全部选收,不可遗漏(这结论当然是假设这5人的词和其他13人的词在流传中具有同等佚失的概率下做出的,故仅是可能,不是必然如此)。18位词人中,漏收数量最多的2个人是9号欧阳炯(896-971)和12号孙光宪(?-968)。欧阳炯存47首,《花间集》收了17首,漏收30首;孙光宪存84首,《花间集》收61首,漏收23首。但是,注意一下这二人的卒年即可知,广政三年(940)《花间集》编成后,这二人分别活了31年和28年,漏收的词完全可能写于《花间集》成书后。如果除去欧阳炯和孙光宪可能写于《花间集》成书后的这53首词,则《全唐五代词》所收《花间集》18位作者的词作总数是566首,这样,《花间集》所收500首词占566首词的比例超过了88%。就算是选本好了,这么高的选收比例,很容易让人将其视为全集而不是选集的。从这么高的收录比例看,《花间集》更象是总集或全集,而不象是选集或选本。
可能有人会说:“哪怕有1首漏收,那就不是全集,是选集,何况,怎么能断定这18位诗人的词在这么长的历史时期里没有佚失呢?”这样讲确实有道理。但是,就算《花间集》是选集,那也应该明白,《花间集》所收这18位作者的词占这18位作者现存词的80%以上,其中9位作者被《花间集》收录的词占这9位作者现存词的90%以上,9位中的5位作者在《花间集》中的词和这5位作者现存词数量完全相等。还有,说《花间集》是选集或选本,总要拿出证据证明赵崇祚是择优而收,有这样的证据吗?就现存资料看,一条证据也没有。可见,说《花间集》是选集或选本,这是没有任何证据或者理由的。说《花间集》是总集,它起码符合总集的四个常见特征。当然,因为赵崇祚和欧阳炯都没有明说《花间集》是总集,所以,为稳妥计,还是不宜说《花间集》就是总集,而应该说《花间集》更象是总集而不象是选集,或者说,《花间集》是词集,是总是选,可存而不论。
四、对《花间集》可能为选集的几个特点的辩驳
有人可能会说:“《花间集》收录的500首词有三个特点:时间上主要是晚唐五代的词;地域上主要是蜀地作者的词;风格上主要是婉约风格的词。从这三个特点看,说《花间集》是词的选本,好像有一定道理。”这样讲的意思是,把《花间集》视为选集的话,其选收标准有三个:主要选唐五代的词、主要选蜀地作者的词、主要选婉约风格的词。真是这样吗?下文就这三点展开探讨。
《花间集》收录晚唐五代18位作者的500首词,除温庭筠、皇甫松是唐代人,和凝是五代人,而且未有证据证明这3人去过蜀地。其余15人或者生活于蜀地,或者曾经生活于蜀地。《花间集》将这15位作者的词收于其中,似乎说明《花间集》收词时对时代和作者的籍贯比较看重,有所选择。就是说,《花间集》似乎有意识地只收五代时蜀地作者的词。但事实不是这样的。例如温庭筠、皇甫松、和凝三人均不是蜀地人,也没有证据表明这三人去过蜀地。《花间集》940年编成时,温庭筠(812-870)已经去世70年了,而皇甫松(?-900年前)去世至少也50年了。现在分析一下《花间集》为何会收温庭筠、皇甫松、和凝这三个与蜀地没有瓜葛的诗人的词。
应该说,收谁的词不收谁的词,收某人词的话收多少首,其原因是复杂的。由于年代久远,文献散失,这些问题的原因很难找到。但是,很幸运的是,竟然有一些线索,可以使这些问题得到合理的解释。
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二零《貌陋心险》云:“吴兴沈徽,乃温庭筠诸甥也。尝言其舅善鼓琴吹笛,亦云有弦即弹有孔即吹,不独柯亭爨桐也。制《曲江吟》十调,善杂画。每理发则思来,辄罢栉而缀文也。有温者,乃飞卿之孙,宪之子,仕蜀,官至常侍,无他能,唯以隐僻绘事为克绍也。”[11]356温庭筠的孙子温在前蜀国任职,而且官至常侍。这足可以解释后蜀广政三年(940)赵崇祚为何会收录温庭筠词,而且收了66首,在18位词人中是最多的。
《花间集》收韦庄词多达48首,这个是容易解释的。韦庄在前蜀国开国皇帝王建时为宰相三年后去世,韦庄的词自然容易被后蜀国的赵崇祚找到。那么,《花间集》为何会收皇甫松12首词呢?如前文所述,没有文献材料证明皇甫松到过蜀地。现在看看与这个问题相关的一则材料。
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十《韦庄奏请追赠不及第人近代者》含孟郊、李贺、皇甫松等19人,韦庄评价这19人云:“俱无显遇,皆有奇才。丽句清辞,遍在时人之口;衔怨抱屈,竟为冥路之尘。……伏乞宣赐中书门下,追赠进士及第,各赠补阙、拾遗,见存明代。”[12]19人中第3人即皇甫松,韦庄说“清辞丽句,遍在时人之口”,那么,皇甫松的一些词被韦庄带到蜀地,是完全可能的。这可以解释后蜀广政三年(940)赵崇祚编录《花间集》时何以会有皇甫松的词。
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卷六《以歌词自娱》云:“晋相和凝,少年时好为曲子词,布于汴、洛。洎入相,专托人收拾焚毁不暇。然相国厚重有德,终为艳词玷之。契丹入夷门,号为‘曲子相公’。所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士君子得不戒之乎?”[11]13《4册府元龟》卷七四云:“(天福)五年(940)八月,以翰林学士承旨、户部侍郎和凝为中书侍郎平章事。”[13]“平章事”即宰相。欧阳炯《花间集序》署名为“广政三年(940)四月日”。可见,《花间集》编成时,和凝还没有开始让人焚弃其曲子词。这样,其曲子词通过多种原因传到四川是完全可能的。《旧五代史》(974年成书)卷一二七《和凝传》云:“唐天成(926-933)中……寻诏入翰林,充学士,转主客郎中充职,兼权知贡举。贡院旧例,放之日,设棘于门及闭院门,以防下第不逞者。凝令撤棘启门,是日寂无喧者,所收多才名之士,时议以为得人。”[14]和凝能够公正地选拔进士,其曲子词又广为传播,《花间集》成书时,和凝尚且没有做宰相,没有让人收拾其曲子词焚毁(其实即使让人收拾焚毁也未必能搜罗干净),这样,《花间集》收录其词就是完全可能的了。
《花间集》成书时,把温庭筠、皇甫松这两个去世至少有50年的作者的词都收进去,说明《花间集》收词时对作者是否在世、作者是什么时候的人,是没有选择的;连和凝(898-955)这个历仕后梁、后唐、后晋三朝而未去过蜀地的人的词都收录进去(和凝后来在后汉、后周继续出任高官,但这是《花间集》编成后的事情了),说明《花间集》收录时不限于蜀地作者的词;《花间集》将前文所举4首具有民歌风味的词都收进去,说明《花间集》收词时对词的风格是没有选择的。从《花间集》收词是供歌女们演唱用这个目的看,对词作者的时代、籍贯确实不应该有选择。可见,《花间集》收谁的词不收谁的词,标准有两个:一个是能供歌女们演唱;二是让赵崇祚这个后蜀孟昶时出任卫尉少卿的人能够找到,也就是让赵崇祚耳目所及。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花间集》收录了婉约香艳风格的词,也收录婉约香艳风格之外的风格的词。
《花间集》以蜀地作者为主,以婉约风格为主,18位作者全在晚唐五代的时间范围内。这都没错,但是没有证据表明这是赵崇祚有意识的行为,只能看出,赵崇祚对作者的籍贯、对作者的时代、对词的风格,是没有选择的。作为一部供歌女们演唱的词的总集,理论上讲,赵崇祚应该见词必录才对。事实上看,赵崇祚很可能就是这么做的,至少,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赵崇祚对作者的籍贯、对作者的时代、对词的风格有所选择。可见,从《花间集》所收词主要是晚唐五代作者的词、主要是蜀地作者的词、主要是婉约风格的词,并不能断定《花间集》是选集或选本。也就是说,虽然《花间集》收词有这三个特点,但要断定《花间集》是选集或选本,依然没有靠得住的依据或理由。
最后,谈一下对《花间集》是全集还是选集是否需要区分的问题。
从语义学的角度看,全集要求把作品完全收录,而选集要求按照一定的标准对作品进行选择后收录,二者是截然不同的,所以把这二者区分开来的必要性是毋庸置疑的。可是,不知何故,今人完全看不到从《隋书》开始一直到清朝乾隆皇帝前的学者对“全集”“选集”作过丝毫的区分。清朝乾隆时《四库全书总目》集部简介“词曲类”时虽有“词曲类词集之属”、“词曲类词选之属”的说法,似乎要把“全集”和“选集”分开,但具体论述时依然认为《花间集》是词选。现当代学者沿袭四库馆臣这种失误,一方面把“总集”“选集”并列起来以示二者应该分开,一方面坚持认为《花间集》是选本。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笔者认为对《花间集》是“全集”还是“选集”这个问题,需要重新认识。
综上所述,《花间集》缺少选本的四个必备要素和两个常见特征,但具有总集的四个常见特征,因而《花间集》更象是词之总集而不象词之选集。但是,为稳妥起见,还是称《花间集》为词集为宜,是总是选,可存而不论。也就是说,学界认为《花间集》是词之选本的说法,没有任何依据和理由,是需要修正的学术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