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师校长徐道政旧体诗创作之探析
2018-01-28夏崇德
夏崇德
(台州学院 校志办,浙江 临海 317000)
徐道政何许人也?他是浙江诸暨人,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癸卯科举人;辛亥革命前(宣统元年,即1909年),“肄业京师大学堂经科”,“研古周礼”,攻文字学,获文学士学位;1914年加入南社,为南社的著名诗人;1917年至1920年,担任过台州学院前身浙江省立(台州)第六师范学校的校长。
徐道政一生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他在中国文字学研究方面,著有《说文部首歌括》(1908年,上海会文学社出版)、《中国文字学》(1917年,武林印书馆出版)。他的旧体诗创作,一生积稿甚富,共计千余首,曾辑集为二种:《勾无山民诗稿(集)》(据《暨阳大成徐氏宗谱》所述)和《射勾山房集》(据《诸暨县志》所述),但均毁于“文革”。他还曾为学校的教育教学事业贡献过自己的力量:1904年,他受当地乡贤吴忠怀之邀将翊忠书院改为新式学堂,成为董事会成员之一;1909年和1913年,他先后进入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浙江省立第一师范(此由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改名而来)执教,教授优级中国文学科国文和《说文解字》;1917年秋至1920年7月,出任浙江省立第六师范校长,为学校的建设与发展付出了自己的辛劳;1930年代,他还为当地徐氏宗族纂修了《暨阳大成徐氏宗谱》(三十九卷,首一卷),并辑成《诸暨诗英》十八卷四册。此外,徐道政在书法、篆刻与古琴方面,也都有相当的造诣。有着“报刊补白大王”之称的著名学者、上海文史馆馆员郑逸梅在《南社丛谈》中说:“南社才艺,蔚然称盛,道政之琴,却是别辟蹊径。”
徐道政的旧体诗,如今从散见于各处汇总起来的仅有一百八十来首。但他在“六师”任职期间,却写了至今仍遗存于世的大部分诗篇。就其一生而言,“六师”任职,无疑是徐道政诗歌创作的“黄金时期”。这期间,他曾率领学生四十人游览天台山,写下了《天台纪游》(36首,油印本);1919年1月底,即戊午年大年除夕,他随省教育厅组织的考察团东渡日本进行教育考察,回国后便将考察期间写下的诗篇汇集为《东游草》(70首,上海新学会社印行);此外,他还以台州临海的人事景物为题材写了少数几首诗。总共累计约有110多首,占其遗存诗作的60%多。“尽其游兴,触目兴怀,发为咏歌”,这是他在《天台纪游·前言》中说的;“舟车所见,蜡屐所经,凡有感触,纪之以诗”,则是他在《东游草·前言》中说的。可见,在这个时期,他“诗兴”高涨,创作灵感呈现了一种喷涌的状态,才写出那么多的诗篇。
几次通读徐道政的旧体诗,我总感到他的诗里充盈着一种令人难忘的人文情怀和家国情怀。
何谓人文情怀?《周易》曰:“文明以止,人文也。”“人文”,指的就是人类的各种文化(包括文明)的现象。对于社会,“人文”体现为社会的文明进步程度;对于家庭,表现为长幼尊卑的伦常关系;对于个人,则表现为人的文化道德的涵养素质。徐道政一生的著述,无论是文字学著作、诗歌创作、抑或是编修宗族谱牒、编纂《诸暨诗英》,都属于人文的范畴。他一生的经历,无论启蒙、求学、工作和交友,都离不开人文生活、人文熏陶和人文表达。可以说,他的一生是热爱人文的一生。徐道政三岁“识之无”,五岁“趋鲤庭”,接受父训,开始诵读“四子书”(即《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十六岁之前,因母亲早逝、家境贫寒,只得帮家里下地“耘耕”,十六岁“重入塾”,苦读三年,通晓文史,二十岁就能“缀文”,“落笔鬼神惊”。可见,即便是徐道政的幼年和青少年时期,也都生活在由其父母为他营造的人文氛围之中。后来,他离家在外,或在杭(杭州),或赴台(台州),执教办学,著书立说。进入老年以后,他虽然居家归隐,或谱写歌词,或修纂宗谱,或编撰古诗,仍然热心于服务家乡,致力于人文事业。
请看他的诗里所表现的人文情怀:
《南山殿怀张睢阳》这首诗,颂扬的是一位唐朝武将张巡。“一军厉杀虾夷寇,六邑人全闽米船。遂使海邦诸父老,岁时香火话因缘。”张巡在唐至德二年(757年)安禄山叛乱时,誓死守城(河南睢阳,即今商丘),且每战大呼,眦裂血流,齿牙皆碎,存齿不过三数。南宋文天祥就将他作为忠义的典型写入《正气歌》,曰:“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在台州临海古城巾子山上的南山殿里,就塑有张睢阳(被称为张元帅)神像一座。相传昔时的“台属六邑”,曾遭年成歉收,米价踊贵,民饥嗷嗷。但忽然来了闽地载米的商船,致使“米价遂平,民用不饥”。在当时的老百姓心目中,是因为张元帅于冥冥中神佑着国泰民安生活的缘故。于是,“海邦诸父老”都以旺盛的香火给予回报。联系日本侵华历史,这首诗也意含着要发扬张巡“厉杀虾夷寇”(“虾夷”为日本少数民族)的精神,以抗击日本侵略者,使老百姓免受灾难。因此,诗人颂扬张睢阳,明显流露了同情和关切“海邦父老”和“黎民百姓”的人文情怀。
《金鳌山怀古》讲的是流传在台州(临海)章安一带的历史上所谓“孱王”(指南宋康王赵构和南明鲁王朱以海)驻居金鳌山的故事。康王赵构是在金兵侵犯朝廷时,一路逃难到章安金鳌山下一个村里。此时,他孤身一人,饥饿难耐。一个病妇人端一碗鸡汤浇拌的麦碎饭让他吃。康王觉得味道很好,狼吞虎咽地吃个精光。后来为感激这个妇人,就封她为麦碎娘娘。当地老百姓为纪念她,建了麦碎娘娘庙。而鲁王朱以海在清顺治二年时也因南京失守而居于金鳌山。这两个历史人物,都曾得到老百姓的拥护。但诗人却在诗里发出设问:“滚滚潮声流日夜,陈陈海水几沧桑。不知魂魄千秋后,忆否当年麦碎娘?”诗人是站在底层老百姓的立场上发问的。在这种发问的慨叹声里,我们不难体会到诗人的一种民本思想或平民情结。
徐道政从小就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我们知道,儒家思想的“原发点”就是一个“仁”字。仁,是儒家思想的核心。孔子的《论语》曰:“樊迟问仁:子曰:爱人。”曾子的《大学》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子思的《中庸》曰:“仁者,人也,亲亲为大。”孟子的《尽心下》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从徐道政对“海邦父老”、“麦碎娘”的态度中,可以说明他幼年时期所诵读的“四子书”中的理念,已融化在他的情感世界里。他的心里总是蕴藏着对于天下“黎民百姓”、“父老乡亲”和“宗族家人”的关切、同情和眷念。例如,诗人在当年除夕东渡太平洋去日本考察时,曾写过一首《将游日本留别校友》诗,其中曰:“圆峤赤城太白前,一家三处过新年。老夫极目东西望,独在汪洋万里天。”还加了自注说:“大儿颂侍母在家,次儿颂及四五儿在台郡,三儿颂薪在东京,而余独于除夕渡太平洋。”这里所表达的是诗人不能与家人一道过新年的无奈之情与孤独之感。如果说,此时诗人的情感,还仅仅局限于“小家”的话,那么,他在日本参观动物园后写的《动物园》,则是另外一种境界。诗曰:“丹穴于今无凤皇,啁啾百鸟足余粮。不知四野哀鸿满,何处江湖觅稻粱。”并自注云:“日本米至石四十八元。”这就是说,诗人已经从关切“小家”放大到关切“天下”的“黎民百姓”。
同时,徐道政的人文情怀,还表现在他与自己友人的关系之中。在他的诗里,凡诗题中点明友人名字的,计有二三十人。《徐道政诗文集》中的“辑佚成集”一组,大部分的诗篇都与“友人”相关,或送别话别、或赠与寄与、或共游名胜、或相互酬和。由于诗人所生活的时代,时局动荡,社会变迁,民生维艰,因而对于友人的情谊,无论是名流、是乡贤、是同学、抑或是相识,都往往多了一份牵挂(或关心、或劝诫、或提醒),表现了不同程度的人文情怀。例如:
“神州极目多烽火,此处安巢或有枝。”(《喜长沙李丙青重来武林》)
“呼龙荒山独耕烟,无能与尔扶危颠。”(《端节顾竹候招食粽》)
“不若并书亦无有,韩王湖上只骑驴。”(《柬亚子》)
“性命于今轻蝼蚁,乱离不息沸螗蜩。”(《闻同学管锴警耗》)
人文情怀,就一般意义而言,其所关注的是天下所有的人,无论长幼尊卑,无论穷富贵贱,都一视同仁,平等相待。但如果将人文情怀的视野予以缩小,缩小到一个国家、一个家族,甚至一个家庭,则可以家国情怀予以名之。《礼记》曰:“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孟子》曰:“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古训道:“敬天法祖重社稷”。从个体的“人”而言,他与家庭、家族和国家之间,自有一种根本的联系。这种联系是自然的,是难以割舍的。家国情怀,简单地说就是思念家乡和亲人、铭记家族和宗族、热爱国家和民族。
徐道政在步入老年的时段里,他还曾不顾年迈,而且老骥奋蹄,为自己的整个宗族完成了一项巨大的工程,即为宗族修谱。他主编了《暨阳大成徐氏宗谱》共三十九卷、首一卷和《诸暨诗英》四册十八卷(正编十一卷,附七卷),并撰写了一首长诗《辛未岁大成宗祠修谱四十韵》。这首长诗曰:“先高累累,佳气郁葱葱。椒实千家衍,梅溪十里同。从来发祥地,例得子孙逢。赵氏门前路,朱家屋后松。相传居十姓,何处问孤踪。”诗人以此赞颂了大成宗族的兴旺发达。此外,还有几首与家族成员相关的诗,并在这些诗里具体表现了作为家国情怀之一的深切的宗族(家族)的情缘。如《为修县志采访事宿黄家店夜雨与族兄聘三联句》《九月晦日与族兄岐园补登高》《节妇吟四章为族叔母袁孺人作龙泉谣》等。
尤其是,徐道政在写那些与特定历史事件相关的、或身处异国他乡的诗篇时,更激起并随时地流露了他的博大的家国情怀。例如:在民国初期,他曾写过一首追悼同学管锴的诗《闻同学管锴警耗》,揭露了北洋军阀张勋军队在“江宁城”(南京)草芥人命、杀害无辜的暴行。诗曰:“性命于今轻蝼蚁,乱离不息沸螗蜩。”诗人在追悼同学的同时,也为离乱的时势感到忧虑。作为跨越清末的民国诗人,徐道政是从军阀混战时期的生活中走过来的。当时时局的动荡、民生的艰难以及诗人复杂的情感,都被他写到了自己的诗里。《端节顾竹侯招食粽》诗曰:“眼看淮海水成灾,十万哀鸿度江来。有鸟在木马在门,朱李空宅生蒿莱。我有半尺破砚田,手草科斗三千年。呼龙荒山独耕烟,无能与尔扶危颠,对食迸泪如飞泉。”在这里,诗人淋漓尽致地抒发了忧国忧民,而又无能为力,以至痛苦不堪的复杂的内心情感!《中秋日送幼静归家》曰:“三瞿昨夜羽书紧,闽烽已达仙霞岭。五指山下新州城,旧日战场宁安稳。”(此诗为民国十三年江浙战争时所作。闽赣联军正是从仙霞岭里应外合攻破浙军防线,导致浙沪联军失败)诗人一方面抒写了送别友人归家时“使我孤雁愁离群”的孤独、留恋心情,同时也在描述闽越一带的南方战事时,表达了希望五指山下旧日战场的新州城能安稳、太平的愿望。《和楼幼静感秋原韵二首》曰:“蠡烟连海国,鼙鼓动星河。”“战云生南国,杀气满神州。”(此诗当与前诗同作于江浙战争之役中)诗人通过对当时直奉战争的描述,呈现了对于家国的忧患意识。此时的诗人,已年近六旬,他对于家国所遭遇的灾难,只能以“哀时老泪多”、“烽烟处处愁”,来表达内心的无奈和哀愁。在这个时期里,诗人的这种忧患意识,几乎是时时刻刻萦绕于心头而拂之不去的。《游五指山》是一首纪游诗,只有四句:“龙蛇过大陆,到处是烽烟。只手谁撑起,东南一片天。”(此诗写作时间与上两首相近)诗写得简短易懂,然而诗人胸襟阔大,他抒发了对当时时局的感慨,对家国的忧患意识,跃然纸上。
以上所阐述的,主要集中于国内特定的历史时期所表现的家国情怀。
1919年徐道政东渡日本考察教育后回国所出版的《东游草》,大体上是抒写他考察期间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但也可以分为二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写身处日本期间的,二是写从日本归国途中的。诗人的家国情怀,在这二个方面都时有流露。
1919年的元宵之夜,徐道政是在日本度过的。请看《十五夜与夔卿自浅草乘汽车回寓灯月交辉如在星斗光中》:
二分明月东都夜,十里香风北陌花。
照乘珠林龙伯国,燎天玉烛海王家。
对于东京的元宵之夜,诗人虽然写得如此的“火树星桥”、“十里香风”,但他并不沉迷于辉煌的街景,而是“乘汽车回寓”。身处异国他乡的徐道政,心却惦念着自己的祖国:“剧怜故国元宵乐,竹马纸镫换口。”另一首涉及元宵的《诸暨同乡在东京开欢迎会饮极乐》,诗人与同乡们一起“闹元宵”,“饮极乐”,“忆故乡”:
龙灯竹马火煌煌,热闹元宵忆故乡。
从这些诗中可以看出,徐道政的家国情怀,往往不是搬弄抽象空洞的概念,而是通过一些具体的行动与细节表现出来。
徐道政在日本考察的是教育,但他的诗并没有涉及有关教育或学校的题材,更不用说有什么赞美之辞,倒是对日本东京的道路环境,说了一些颇为不满的语词。如说“一夜春楼听雨声,平冈处处竹鸡鸣。劝君莫到东京来,滑滑泥涂不易行。”(《东京道路雨雪后泞泥没踝》)而且,即便是对日本的国花——樱花,也并不予以赞美。我们知道,每当春天樱花开放的时候,满树灿烂,远看似一片云霞般的绚丽多彩。樱花在日本人民的心目中,具有高雅、刚劲、清秀、质朴和独立的精神。他们把樱花作为勤劳、勇敢、智慧的象征。但徐道政在《咏日妇抱琵琶者》中却这样说:“国人爱国爱樱花,狂醉东风十日霞。可惜国花无结果,空随桃李一时华。”这里用了“无结果”、“一时华”这样的语词,既客观地叙写了樱花的特点,也颇有微辞地流露了诗人内心“不屑”的情感。
徐道政考察日本所写的诗,大多是观光访友之作。其中,有些叙写“富士山”、“西京名锦”、“十洲松材”等著名风光或物产,还抒发了自己独特的见地和情感。例如“富士山”。这是日本的“圣山”,高约3700多米,为日本的最高峰,是日本的民族和国家的象征。徐道政在《车中望富士山》诗中,将它与自己祖国的“五岳”相比较,曰:“雄视出夷,五岳势为抑。”我国“五岳”的高度,确比富士山要低得多(据查,泰山1500多米,衡山不足1300米,华山2200米,恒山2000多米)。在富士山的“雄视”面前,“五岳势为抑”,即五岳的山势受到“压抑”。其实,这是诗人的心情感到了一种“压抑”。一个“抑”字,将诗人的主体情感“外溢”了出来。然而,诗人的笔锋一转,“焉得夸娥子,移去不相逼。”从希望嫦娥“移去”富士山的主观想象和愿望中,我们可以隐隐约约地体会到诗人的家国情怀。又如“西京名锦”。它又名“真红锦”,其图案有“天马飞鱼”,而且不断翻新。但是,它是我国古代“蜀锦”的一种,并沿用了“蜀锦”之名。徐道政在《西京紫宸殿》一诗中曰:“真红旧沿蜀江名,天马飞鱼花样新。”诗人看到西京的“真红锦”,却自豪于自己祖国的“蜀锦”,因为“其法皆出中国”。再如“十洲松材”。这是日本的盛产“。十洲处处足松材,风卷涛声万壑雷。闻道黄山松似海,何年飞入海东来。”(《宫岛车中所见》)在诗人眼里,“十洲”所盛产的“松材”,也是从我们祖国的黄山松移植过来的。
总之,凡观赏到日本的名山名产,诗人总会联想到并移情于自己祖国相应的风物,从而流露出、或表现出个人的情感。这样的一种家国情怀,既是独特的,又是难能可贵的。
徐道政在《东游草》中,大约有二十来首诗,不是写日本境内的见闻与风光,而是写从日本归来途中的情景。例如《过山海关》。诗曰:“万里重关向晓开,胡兵一夕下金。主人莫自夸天险,有仆开门揖盗来。”诗人告诫我们,不要盲目夸耀有天险“山海关”的把守,国家就固若金汤,还要警惕“内贼”出来“开门揖盗”,出卖国家利益。又如《过开平唐山感煤矿落他人手》。诗曰:“千里昆灰石作田,足供世界一千年。如何让与他人手,瓦砾黄金不值钱。”诗人谴责当局统治者的无能,让英人骗占了唐山煤矿,将“黄金”一般的“煤矿”,当成“不值钱”的“瓦砾”而拱手相让。再如《自奉天回至山东三千里山上不见一木》。诗曰:“云山万叠渺表苔,滚滚黄尘扑面来。不及三韩新拓殖,枯岩乱石有松栽。”诗人批评“三千里山上不见一木”的严重荒芜景象,还不如“三韩”对荒山野地所进行的开垦建设。这三首诗,分别通过“告诫”、“谴责”和“批评”,从归途的见闻感受中,抒写了诗人自己的家国情怀。
徐道政一生中所游览过的地方并不很多。但凡每到一地,他都留下了诗篇。除了游览天台山、考察日本所写下的专辑《天台纪游》、《东游草》以外,还有数量不多的纪游之作。在这些作品中,诗人表现了浓郁的“游兴”和“清真”的“诗情”,正如他自己所说:“游兴逸于离笼鸟,诗情清似在山泉。”(《中秋游大成村西山中》)他描叙了所游之地的风光与名胜,同时也抒发了个人的感受与情怀。例如《游颐和园同卢临仙田多稼》、《宿灵岩赠灵岩主人蒋叔南君》、《南湖记游》、《登望天台》、《晚登南山望江楼》等。其中《游颐和园同卢临仙田多稼》更值得一提。这首124行的五言长诗,将游览颐和园的各个景点,按顺序逐一予以抒写,具体描叙了颐和园的宏伟瑰丽的风光,从而表达了诗人对祖国河山的热爱。诗的最后写道:“愿言固藩篱,勿自坏垣墉。”“莺花徒艳春,鱼稻足御冬。良田如袈裟,黍稷亩横纵。民福皆国利,池台乐从容。”表达了诗人希望国家巩固、田亩富庶、人民安康的愿望,以及诗人对祖国的园林名胜和风景的欣赏和热爱。这是诗人家国情怀的又一种表现。
徐道政的诗,就其题材而言,大体上可分为三大类:一是写风光名胜的纪游诗,二是写友人来往的酬赠诗,三是写宗族家族、个人身世以及其它的一些诗。综观其诗,在主题内涵方面具有一个明显的特征,这可以用他在《诸暨诗英·凡例》中所说的“务求清真”四个字来概括。他说:“清者诗之神,真者诗之骨。”笔者以为,这就是徐道政对于诗歌创作的一种理念。他的“清”,可理解为清新、清楚;他的“真”,则可理解为真实、真诚。无论短诗或长诗,他大多是遵循着这个理念来进行创作的。在《游颐和园同卢临仙田多稼》中,他按游览的线路,依次逐一地纪游颐和园的各个名胜景点,能让人亲临其境,领略其风光,写得明白晓畅;在《六十自述》中,诗人娓娓道来,让读者聆听其自幼至老的一生的倾诉,知晓其身世,写得从容不迫。这两首长诗,无论纪游名胜,抑或自述身世,都比较充分地体现了徐道政诗的“清”、“真”的诗艺。
徐道政的诗,就其艺术而言,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体裁形式的多样化。在《徐道政诗文集》里,计有一百七十多首诗,其中有五言、七言绝句(百余首)、五言、七言律诗(三十多首)、古风(或称古体诗,包括乐府诗、短歌行、竹枝词,有二十来首),此外,还有龙泉谣、骚体诗、歌词等。可见,徐道政很能驾驭多种诗体的创作,而且主要几种的产量都比较高。比如,诗人在日本考察,“为时一月有八日”,几乎每天平均二首,共写了七十多首诗,后辑成了《东游草》。这除了说明他创作的勤奋,还与他深厚的功底、娴熟的技能是分不开的。
在多种诗体创作中,徐道政更擅长于古风。古风,也即古体诗,它不受近体诗的格律限制,在平仄、对仗方面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相对于绝句、律诗而言,古风的创作则显得更加自由。但在押韵方面,他仍然遵循着古风的要求,没有平仄混押的现象,所押的基本上是平声韵,很少仄声韵(虽然也允许押仄声韵),换韵也很少(虽然也可以换韵)。例如他的长诗《游颐和园同卢临仙田多稼》(124行),《辛未岁大成宗祠修谱四十韵》(80行)、《六十自述》(90行)等,除了个别诗句,基本上一韵到底,呈现了押韵自然、节律铿锵、从容自如、流畅和谐的诗艺特点。至于他的绝句和律诗,也遵循着唐以后所形成的对其格律方面的要求。例如《清明还家扫墓》,这是一首七言律诗,它的二、四、六、八句的尾字分别为“行”、“声”、“耕”、“盟”,押的是平声韵。诗的颔联(两岸梨花寒食梦,千村麦气子规声)与颈联(荒荒墓棘和烟翦,泽泽春农带雨耕)符合对仗要求。另外,按古人所谓平仄声“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的要求,全诗也符合七言律诗的平仄声调。现将这首诗各句平仄的交互情况,排列如下:
五年客里过清明,此日归舟一棹行。
仄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
两岸梨花寒食梦,千村麦气子规声。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荒荒墓棘和烟翦,泽泽春农带雨耕。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以上所列,除了第一句,符合“首句入韵”的“平起式”一类的平仄格式。
徐道政的诗,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善于运用典故来叙事、抒情和达意。无论长诗与短诗,都少不了典故的运用。有的长诗中的典故多达一二十个,即便是绝句也会有一二典故。典故的种类也是多种多样的,既有历史故事、历史人物,也有神话传说,还有出自典籍的语词。应该说,他在这方面,是充分调动了自己积累丰厚的人文知识库中知识的。
例如《游颐和园同卢临仙田多稼》这首诗,它涉及历史故事、历史人物的典故就多达一二十多个。“何年凿昆池,前仿汉武功”,指的是汉武帝开凿长安昆明池的故事;“便欲效宗,破浪乘长风”,指的是南朝刘宋时宗悫年少立宏志的故事;“蓬莱采药子,徐福追前踪”,指的是秦始皇派徐福出海采仙药的传说等等。诗中还有不少出自典籍的语词。“朝宗”,引申为比喻事物的归往、归向,语出《书·禹贡》:“江汉朝宗于海。”“重瞳”,意谓眼睛里大瞳孔套小瞳孔。据“重瞳者均为圣人”的传说,史书上记载仓颉、虞舜、项羽、吕光、鱼俱罗(隋朝名将)、李煜等六人都为重瞳者。“鞭石”,意谓神助的意思,语出《艺文类聚》(卷七九)引晋·伏琛《三齐略记》中“神人驱石下海”,“鞭之尽流血”等。长诗如此,短诗绝句亦然。如《柬亚子》,诗仅四句,但其中就有“相如”、“韩王”这两个历史人物的典故。
关涉人文的诗篇,固然离不开典故,而一些风景诗呢,徐道政也往往运用典故充盈其中。比如《石梁瀑布三首》之一:“山口巧支织女机,上悬一匹布迷离;我来拾得桥边石,要向君平问是非。”这里的“君平”,就是一个人文典故了。“君平”,亦即严遵,西汉蜀郡人,好老庄思想,隐居不仕,以卜筮为生,每天帮人算命,故有了“要向君平问是非”一句。又如《车中与合肥章怡轩论泰山》中有以下几句:“东人夸富士,谓若与天遥。平原插奇峰,所见益。譬如万顷陂,孤岛戴巨鳌。小大无定倪,目论无自骄。”这最后一句里的“目论”,就是语出《史记·越王勾践世家》的一个典故,以此表达诗人对“东人”自夸自骄的“劝诫”。在风景诗中,诗人不仅止于描述和赞美风光胜景,还通过一些典故的运用,让读者在欣赏风景的同时,也得到了人文思想的启迪。
南社成员、诸暨陈氏六兄弟之一的陈无名,曾撰有《题徐病无句无山民诗集》,曰:“徐子诗无敌,衣冠俨草堂。”前清举人、进士、“朝考二等”并“授工部营缮司主事”的夏震武,在《句无山民诗稿题祠有序》中,认为徐道政的诗“有长吉遗意”,而且“能由长吉而离骚,由离骚而三百篇。一吟一咏,搜奇抉怪,肝镂心,必归之道焉。”曾任诸暨知事的陶镛(在东)也曾写过《题徐病无孝廉射勾山房》一诗,曰:“金石琅琅满天地,可怜潇洒子云居。”他将“射勾山房”比作“子云居”(子云,即西汉著名的辞赋大家扬雄)。此诗赞的是射勾山房,实际是赞其房主徐道政。可见徐道政的诗,曾得到了不少与他同时代人的赏识与好评,甚至给予高度评价,认为他的诗可与李贺(长吉)、杜甫相比肩。(以上陈无名、夏震武和陶镛的诗句,引自《大成徐氏宗谱》卷之四)
但是,对于我们今天的大部分读者(尤其是青年学子)而言,徐道政的旧体诗会有更多的隔膜感,这其中的主要原因,除了诗中有较多令人陌生的典故之外,还与其各种刊本中的语词文字有关。他所采用的全是他那个时代的正体字,内里还有不少古字词、异体字、通假字,比如:昏姻(婚姻)、师子(狮子)、人(人参)、、秋豪(秋毫)等等,不一而足。这在一方面呈现其旧体诗的“古”味“旧”感,同时也就增加了阅读的难度。因此,研究徐道政的旧体诗,一定要多多地查考有关的典籍文献和工具书,深入领会,读懂弄通,切忌望文生义。对此,笔者是深有体会和教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