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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国》的生态批评解读

2018-01-28王永霞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驹子岛村雪国

王永霞

(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1)

1968年,川端康成因“以丰富的感情,高超的艺术技巧,表现了日本民族的精神实质”[1]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其创作一方面传承了日本传统文化精神,同时又吸纳了西方现代主义表现技巧和手法,在东西方文化之间架构了一座桥梁。《雪国》作为川端康成享誉世界的不朽之作,其中凝结着作家对自然的独特书写,对人生的特别感悟,对日本传统的深思以及对西方现代思潮的借鉴。这部经典问世以来,就受到了评论界的广泛关注,学者们对其进行了各种各样的解读,可谓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每一种解读都给这部作品注入了新的活力,从而使对这部作品的探究成为了一个源源不断,常说常新的话题。本文试图在生态批评的视阈下,聚焦文本中的自然意象,发掘作品中蕴含的生态智慧,以期对身处生态危机中的现代人有所启迪。

肇始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欧美文学界的生态批评虽然是一个非常庞杂、开放的批评体系,兼有文学批评和文化批评的特征,但主要任务始终围绕着一个核心而展开,即“通过文学来重新审视人类文化,进行文化批判,探索人类思想、文化、社会发展模式如何影响甚至决定人类对自然的态度和行为,如何导致环境的恶化和生态的危机”。[2]生态批评的产生有着时代的必然,现实的催生因素就是工业文明的发展所导致的全球生态环境的恶化,促使人类开始反思人与自然的关系。生态批评范式的出现,把自然审美放在了中心位置,使得自然处于与人相等的伦理地位,它使传统文学批评中那种漠视自然审美,充其量也只是作为人类活动背景被论及的批评姿态,彻底地发生逆转。川端康成的《雪国》中,这种在工业文明背景下被现代人漠视的自然美则焕发出耀眼的光彩。

《雪国》创作的年代,恰逢日本大肆对中国入侵之时,但是在川端康成的笔下,我们却丝毫感受不到战争的血雨腥风和时代的阴暗,作家总是抽身于时代的中心话语之外,用诗意化的语言把一幅幅司空见惯的日本自然美景转换成读者视觉中的一种美感,一种文本中的文化风景,使自然美成为了摇曳在作家作品中的一个十分鲜活的动人存在。正如朱维之所言:“他的作品常常以绚烂多彩的大自然作为背景。”[3]叶渭渠先生也曾说过:“从审美情趣来说……他更多的是崇尚自然事物的美,即自然美。”[4]毋庸置疑的是,川端康成对自然的热爱和体认明显受到了日本文学传统的影响,“日本文学家自古便与自然亲近,他们把思想感情沉浸于大自然之中。”[5]由于这种感情使然,川端康成本人对于日本现当代文学创作忽视自然环境的描写,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在写作《雪国》的过程中,他曾有过这样的感慨:“我在越后汤泽温泉停留一个月左右期间,仔细的观察过秋色渐深的情景;但与其说描写下来很难,不如说深感今天的文学,特别是小说,与自然关系疏远,经常忽视自然,结果明显地感觉遭到了自然的严厉斥责”,“无论小说写不写自然,自然都无可辩驳地存在着,彷佛正在斥责我们。”[6]

正是作家的这种忧患意识和对自然的热爱,川端康成在《雪国》中用鲜活的笔触营造了一个独具生命贯通性与艺术完整性的自然乌托邦。小说开篇写到:“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中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7]一句“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从空间上将雪国世界与外部世界隔离开来,使其成为一个远离世俗的世外桃源,而“夜空中一片白茫茫”更是展现了一个白雪皑皑,杳无边际的纯美世界。川端康成认为:“没有杂色的洁白,是最富有色彩的。”[8]有论者谈到《雪国》时也曾指出:“白雪弥漫的山村,给作品披上了一袭洁白的外衣,给读者以清冽纯净之感。”[9]在这个纯白色调的世界中,作家用诗意化的语言绘写了一个合乎自然季节发展规律的生生不息的动态系统。小说主人公岛村三上雪国,每一次的雪国都呈现出不同的景致。第一次去雪国是在初夏时节,这是一个“已经过了雪崩危险期,到处一片嫩绿的登山的季节了。”[7]到处呈现出盎然生机和活力,漫山遍野一片新绿,景色宜人。岛村第二次来雪国,是在大雪纷飞的严冬季节。初雪刚过,远眺,山顶的积雪犹如烟云;近观,可以看到晶莹剔透的冰柱,清晰地听到屋檐下的滴水声;岛村第三次去雪国,正值深秋飞蛾衰亡的时节,入眼的是漫山遍野的红叶,色彩斑斓,秋意浓郁。可以说,伴随着情节的发展,雪国的自然场景也在合乎规律的季节流动中呈现出迥异的形态,投射出作家对自然环境的独到观察、感受和创造。不得不说,川端康成小说中对雪国的描写与传统小说中的自然描写是有区别的,“对于审美对象的存在方式来说,空间与时间是两个最为重要的概念,前者为其提供了栖息之地和被关照的背景,后者则用流动变化发展的过程性使其具有生命意味并成为活跃的形象。”[10]从空间上看,传统小说中描写的自然场景是为小说情节发展或者小说艺术氛围的营造服务。随着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新的自然场景就会渐次涌现。但是去掉小说故事情节其他结构方面的串联因素就会发现,小说中所有自然场景在空间上呈现为互不相关的点状分布,前后场景之间缺乏有机的关联,进而所有场景在时间上均为静止的画面陈设,没有任何发展和推进。但《雪国》中的自然场景却以它完整的生命在场性以及生生不息的生命律动贯穿于小说故事发展的始末,在时间和空间上都呈现出了完整性和过程性,维护了自然的尊严,恢复了其在生态美场中的话语权。

面对着物欲不断膨胀和人性严重异化的现状,生态批评在对欲望膨胀进行批判的同时又积极呼吁生态人性的回归,并积极倡导一种简单生活观。即要求作为生态整体有机组成部分的人类,就其在生命伦理层面上的责任与义务而言,需要重新审视与调整自身诸种需求及机能之间的关系,使其在内在机能上形成协调,进而能达到人性的健全和谐,即高扬一种“充满劳绩,又诗意栖居”的生活方式和健康、纯真的生态人性。川端康成在谈到《雪国》时,就曾说过:“也许有人会感到意外,其实贯穿全书的是对于人类生命的憧憬。”[11]《雪国》中塑造的美丽、纯真可爱的女子驹子身上恰好表现出未受现代文明污染的对生命意识的憧憬以及最和谐的生态人性。

驹子虽然是一名艺妓,但她身上却透露出了强烈的生命意识和昂扬的生命力。为了给她师傅的独生子行男治病,被迫沦为了艺妓,但她并没有就此而堕落,而是自尊自爱,有着自己的理想与追求。她从十六岁起开始写日记,毫不隐瞒地记载下所有的事情。她对待任何事情都一丝不苟,如苦练三弦琴,读书、练书法、学习歌谣。由此可见,她对生活充满着美好的向往,不愿随波逐流,有着坚强的毅力,不会轻易屈服于生活的重压。在全书中,驹子的“洁净”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洁净”这个词被川端康成屡次用在驹子身上。“姑娘给人的印象是出乎意外的洁净。让人觉得她恐怕连脚趾缝儿都是一尘不染的”,“她过于洁净了”,“她虽算不上是个美人,但她比谁都要显得洁净”,并且在日常生活中,驹子将自己的洁净戏称为“天性”,她总是勤快地打扫房间,而且“连桌腿火盆边都擦到了。”而行为上的“洁净”更多地透射了其感情和精神世界的“洁净”。

她对岛村的爱情是炽热和动人的,她明知岛村终要离开雪国,离开自己,虽然这是一场注定没有任何结果的恋情,但她仍旧苦恋着岛村,将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全部交付了岛村。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描写,当岛村第二次离开雪国返回东京的时候,驹子并没有干涉其去留,却执意冒着严寒去火车站送行。临近车站的时候,叶子匆匆赶来,告诉她行男病危想见她最后一面,并再三恳求驹子返回,但驹子却坚持等到岛村离开。“驹子站在候车室的窗边,玻璃窗紧闭着。从火车上望去,她好像一个在荒村水果店里的奇怪的水果,独自被遗弃在被烟熏黑了的玻璃窗内似的。”[7]此处文字,令人不忍卒读,足见驹子对岛村爱的热度和韧性。在作品中,川端把驹子的纯洁、自然及热烈作为生态人性的至善至美给予讴歌,从而寄寓了作者“美善合一”的生态美学理想。

当今时代,丰富的物质使人类确实得到了极大的感官满足和愉悦,但不容忽视的种种精神问题却接踵而至,如心灵的空虚与麻木、信仰缺失等导致很多人没有生活目标,浑浑噩噩,在俗世中沉沦,不可自拔,精神生态问题愈来愈凸显。毋庸置疑的事实是精神生态成为整个大生态系统中一个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生态学研究也表明,人不仅是自然性和社会性的存在,同时还是精神性的存在。如果说自然生态体现为人与物之间的关系,社会生态体现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么精神生态则体现为人与其自身的关系。《雪国》中的驹子的纯洁、对人类生命的憧憬和坚守具有丰富的生态内涵和启迪意义,换句话说,只有人类追求尽可能无限丰富的精神生活和坚守生命的本真,才能使漂泊的灵魂有所依托。

生态批评对传统的“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观进行了消解与颠覆,但却没有完全否认人的主观能动性,而是将审美的终极关怀完完全全地转向自然,回归到人类崇拜自然,与自然相协共生的阶段。川端康成在其《抒情歌》中曾表达了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否定:“无论是过去的圣贤们还是最近的心灵学家们,凡是思考人类灵魂的人们,大抵都只是尊重人类的灵魂,而轻视其他的动物和植物。人类花费了几千年的时间,企图在各种意义上使人类和自然界的万物区分开来。不正是这种唯我独尊的虚空的步伐到了今天才使人类的灵魂这样寂寞的吗?总有一天人类会按照走过来的路再走回去的。”[8]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否定从反面透射出川端对生态中心主义的呼唤,诚如周阅所评论的:“在川端康成眼中,自然与人是平等的,同一的,它与具有心理和言行活动的人存在着共性,是一种‘平等融通的关系’”。[12]正是基于这样的理念,在《雪国》中,川端康成对符合生态共生之美审美范式的日本传统生活及生活方式进行了大量的书写,而这种书写背后则蕴含着作家对工业文明进程的批判与反思。

在整部作品中,作家不惜花费笔墨描写日本传统的养蚕和缫丝、绉纱活动,彰显了川端康成对传统手工业的注重和热爱。文中有这样一段描写:“无论是绉纱还是纱线,都要在碱水里浸泡一夜,第二天早晨再用水冲洗几遍,然后拧干曝晒。这样要反复好几天,每当白绉快要晒干的时候,旭日东升,燃烧着璀璨的红霞,这种景色真是美不胜收,恨不得让南国的人们也来观赏。古人也曾这样记载过。绉纱曝晒完毕,正是预报雪国的春天即将到来。”[7]小说中将纺织女工的生产活动置于红霞、旭日等自然景致中,人与自然相依相偎,和谐共生,使其显得无比淳朴与惬意,也完美诠释了日本文学传统中推崇的“物我合一”的理念。此外,作者在小说中还特别强调了雪水、雨水、光照等自然条件对纺织、漂洗、曝晒等生产工序的制约作用。尤其是绉纱的制作与雪结下了不解之缘,“在雪中织布,在雪水里漂洗,在雪地里晾晒,从纺纱到织布,一切都在雪里进行。有雪始有绉纱,雪乃是绉纱之母也。”[7]充分展示了人的生产活动与大自然相互依从的关系。一言以蔽之,人作为大自然的有机组成部分,也理所当然地享有在生物链条中吃穿住行等生存发展的权利。必需的生活资料、资源分享是合理的,但获得资源的生产方式必须是和谐的、不以破坏大自然为前提的。通过这种描写,再次倡扬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理念,也打破了根深蒂固的以人为中心的狭隘观念。这对优化人类生存环境,特别是身处工业文明中对自然的一味征服和为我所用所导致的生态危机,都将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

人与自然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川端康成对自然的绘写,对生态人性的讴歌,对日本传统手工业的注重和热爱,对物我合一理念的推崇,无疑可以激活身处生态困境中的现代人。它的价值不仅在当下,更延伸至未来,诚如戴·赫·劳伦斯所评论的:“艺术的职责,是揭示在一个生气洋溢的时刻,人与周围世界的关系。由于人类总是在种种旧关系的罗网里挣扎,所以艺术总是跑在‘时代’前头,而‘时代’本身总是远远落在这生气洋溢的时刻后面。”[13]阅读川端康成的《雪国》,就会陶醉于这种唯美的境界,亦可想象另一种与我们现状不同的栖居于大地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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