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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心塑造自我心目中的陶渊明形象
——评清人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

2018-01-28高建新

铜仁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陶诗陶渊明

高建新

( 内蒙古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1 )

清代学术是中国学术史上的一大高峰,在陶渊明研究上也成绩卓著,有关陶渊明研究的著作多达百种以上,仅是坊间印行的《陶渊明集》就有三、四十种,近人郑振铎先生曾收藏有清刻《陶渊明集》二十余种,清人著述之丰可见一斑。较为著名的有:蒋熏评《陶渊明诗集》(同文山房刊本)、方熊评《陶靖节集》(侑静斋刊本)、詹夔锡《陶诗集注》(康熙三十三年詹氏宝墨堂刻本)、吴瞻泰辑《陶诗汇注》(康熙四十四年程崟刻本)、马墣辑注《陶诗本义》(乾隆三十五年吴肇元与善堂刻本)、温汝能纂集的《陶詩汇評》(嘉庆丁卯刊本)、[1]孙人龙撰《陶公诗评注初学读本》(汲古阁本)、钟秀撰《陶靖节纪事诗品》(清刻本)、方宗诚撰《陶诗真诠》(柏堂遗书本)、陈醴撰《陶诗编年》(清抄本)、陶澍注《陶靖节集》(商务印书馆 1924年版),等等。[2]26-31清代朴学繁荣,学术界普遍重视文献数据的考订、汇编与系统整理,因此陶集版本、校勘、辑佚、训诂、笺释以及陶渊明年谱等各个方面都取得了较高的成就。清人系统总结了前代陶渊明研究的丰硕成果,为陶渊明研究走向近现代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特别是在文献方面。这其中,邱嘉穗的《东山草堂陶诗笺》是较有特色的一种。

邱嘉穗,生卒年不详,康熙五十六年(1717)前后在世,[3]177字秀瑞,号实亭,上杭(今福建上杭)人,康熙四十一年(1702)举人,曾官归善(治在今广东惠州市东,1912年改为惠阳县)知县。邱嘉穗勤学好思,工诗文,著述颇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三七经部“四书类存目”说:

《东山草堂文集》二十卷、《诗集》八卷、《续集》一卷(户部尚书王际华家藏本),国朝邱嘉穗撰。嘉穗有《考定石经大学经传解》,已著录。其文颇条畅,诗则浅弱。集后旧附《陶诗笺注》五卷,《迩言》六卷,又《考定石经大学经传解》一卷,今各分著于录,俾从其类。

因为生平材料存留下来的较少,我们对邱嘉穗的了解并不多。徐世昌《晚晴簃诗汇》收邱嘉穗《自龙川还同七弟球读书舟中》(卷五十九)一诗,可窥其诗歌创作之一斑:

簿领颇劳人,行役时征逐。虽有枕中书,经年未寓目。今朝去复还,公事句当速。放舟下槎江,岁晏少案牍。吾弟最聪警,问字陈卷轴。聊为诵所闻,高吟且熟复。不知有归程,那复怀微禄。始叹书生乐,宦途空碌碌。开帆望水云,寄想同濠濮。

写书生之乐全在读书,虽在舟中,亦复不倦。全诗平铺直叙,了无文采,确实显示了“浅弱”的特点。

《东山草堂陶诗笺》简称《陶诗笺》,全书共五卷,外加“附录”。卷一为陶诗四言,卷二、卷三、卷四为陶诗五言,卷五为陶文。卷一前依次收录邱嘉穗《陶诗笺注序》《陶靖节先生传并序》、萧统《陶渊明传》《陶渊明集序》以及历代诗论家的有关陶渊明评论。“附录”部分收录颜延之《靖节征士诔》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陶诗笺》。邱嘉穗所作《陶诗笺注序》文后标有“康熙甲午三月既望,闽上杭邱嘉穗实亭氏谨序”字样,《陶靖节先生传并序》文后标有“康熙甲午三月既望,闽上杭邱嘉穗实亭氏补传”字样,知二文写成于康熙甲午岁,亦即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陶诗笺》一书亦当成书于此时,距今(2018年)已304年。

今天见到的《东山草堂陶诗笺》,是清康熙年间的刻本,现藏于湖北省图书馆。无目录,每一卷卷首均有“闽上杭邱嘉穗实亭评注”字样。每页10行21字,小字双行,双鱼尾、黑口四周单边。《陶诗笺》一书评注中标有“旧注”字样的文字,皆来自宋人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由此可知,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是邱嘉穗评注陶诗时参考最多的陶集之一。

有意思的是,邱嘉穗综合史传及陶渊明自己的作品,编成一篇《陶靖节先生传》。他在序中自称:“余笺陶诗讫,览昭明太子所作先生传,多不得其纲领,而词亦散漫无足观。因据先生诗并掇取诸书,僭为订补”。其主要目的一是要突出陶渊明对晋室的忠诚:“平生忠孝大节,自以先代晋世宰輔,耻臣于宋,为后世所共知”;二是彰显陶渊明既不流于清谈也不为佛所惑,与慧远的白莲社保持警惕的距离,甚至是有意为难慧远:

公虽往来庐山,与慧远为方外交,而心实鄙薄其说,不愿齿社列。慧远遂作诗博酒,郑重招致,卒不可屈。一日,偶来社中,甫及寺门外,闻钟声,不觉颦容,遽命还驾。公或留止,必索酒,破其戒,慧远独许之,而社中诸人不与焉。

“必索酒,破其戒”,实为邱嘉穗的想象之辞,陶渊明未必如此。邱嘉穗认为陶渊明的“去去转欲远,此生岂再值。有子不留金,何用身后置”(《杂诗十二首》其六)、“家为逆旅舍,我如当去客。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杂诗十二首》其七)诸作,“大抵薄净土为虚无,视生死如昼夜,以自道其不肯入社之本意”;“陶公靖节生于晋之末造,当时以清淡蔑礼法者益炽,而修净土者莫盛于东林。迨今读其书竟卷,曾无片言只字滥及于是。盖当习俗波靡之日,而能卓然不惑于其说者,独公一人而已”。对此,《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陶诗笺》的作者并不以为然:

力辨潜不信佛,为能崇正学、远异端,尤为拘滞。潜之可重,在于人品志节。其不入白莲社,特萧散性成,不耐禅仪拘束,非有儒、佛门户在其意中也。嘉穗刻意讲学,故以潜不入慧远之社为千古第一大事,不知唐以前人正不以是论贤否耳。

邱嘉穗一心想塑造自己心目中的陶渊明形象,故不遗余力,将陶渊明不入白莲社看作是“千古第一大事”。在具体的评注过程中,邱嘉穗强调的依旧是这两点,这就难免牵强附会,曲解陶诗。对于陶渊明辞官后二十余年的乡村生活,邱嘉穗的描述倒是特别真切:

公家又穷乏,屡阙清酤,日率妻子灌畦,力作间于耕种。稍暇时,与二三田父、稚子,斗酒自劳,衔觞赋诗,以乐其志。特诡托于酒人、名士之间,冀以遗世忘忧,全身远害而已。非如晋人佚游荒宴,自命为放达风流者比也。

在邱嘉穗看来,陶渊明甘愿回到乡村,躬耕自食,饮酒赋诗,是身处鼎革之时不得已而为之,自然不是纵酒佯狂、“放达风流”的晋人可比的。其实,陶渊明的隐居有更为复杂的社会原因。陶渊明的隐居,是建立在对黑暗虚伪的世道和人事极其清醒的认识基础之上的,有深刻批判社会的意义,包括对上古贤德之君羲皇、神农、炎帝之后的封建时代的全面否定。无条件护卫心灵的自由,厌弃功名、摆脱官场对人性的压抑、扭曲,也是陶渊明要隐居的重要原因。陶渊明的隐居,还在于他要过一种自然真实、简淡干净又充满诗意和美感的生活:“衡门之下,有琴有书。载弹载咏,爰得我娱。岂无他好,乐是幽居。朝为灌园,夕偃篷庐”(《答庞参军并序》其一);“斯晨斯夕,言息其庐。花药分列,林竹翳如。清琴横床,浊酒半壶”(《时运并序》其四);“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和郭主簿二首》其一)。而这样的生活,只有回到乡村才有实现的可能。对于桃花源理想,邱嘉穗说“设想甚奇,直于污浊世界中另辟一天地,使人神游于黄、农之代。公盖厌尘网而慕淳风,故尝自命为无怀、葛天氏之民,而此记即其寄托之意”(《陶诗笺》卷五),“厌尘网而慕淳风”,确实是陶渊明构想桃花源理想的一个重要动因。

邱嘉穗一朝一姓的正统观念浓重,不能容忍刘宋的篡晋行为,因此在评注陶诗的过程中,想方设法证明陶渊明对晋室的忠诚、对刘宋王朝的轻蔑,即“平生忠孝大节,自以先代晋世宰辅,耻臣于宋”(《陶靖节先生传》),证明陶诗是在用隐曲的语言表达对晋室覆亡的隐痛,他继承萧统“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陶渊明传》)的观点而有过之,如《拟古》其三:“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先巢故尚在,相将还旧居。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本来描绘的是春天的生机以及人与自然的和谐亲善,他在评注中却说:“自刘裕篡晋,天下靡然从之,如‘众蛰’‘草木’之赴雷雨,而陶公独惓惓晋室,如新燕之恋旧朝,虽门庭荒芜,而此心不可转也”(《陶诗笺》卷四);如《归去来兮辞》“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明明表达的是陶渊明归返田园的急迫之情,他在评注中却说:“日欲暮也,比晋将亡”(《陶诗笺》卷五)。评注《乞食》:“此诗当与杜子美《彭衙行》参看,方知古人一饭之惠亦不肯忘,而况于食君之俸禄乎?二公爱国忠君之心,皆时时发见于诗歌者,故知其平时必不肯轻受人惠,苟一受之,必知所感,非遽忘其身分而甘为卑谄也,亦足见高人之本心如是共厚耳。彼有自处岸然、受人之爱敬而漠不留情者,吾知其于乡既忘恩、于国必负义矣”(《陶诗笺》卷二)。乞食是饥饿使然,是本能驱使,岂能和“爱国忠君”扯在一起!评注《和郭主簿二首》其二(和泽周三春):“远瞻陵岑之奇绝,近怀松菊之贞秀,皆与陶公触目会心,实藉以自寓其不臣于宋之高节,所谓赋而比也。结四句,颇吐忠愤本怀,殆欲有为而不得者欤?前首乐,此首忧,皆有次第。”(《陶诗笺》卷二)结尾四句是“衔觞念幽人,千载抚尔诀。检素不获展,厌厌竟良月”,邱嘉穗注曰:“‘幽人’,当指恭帝废为零陵王说,故曰‘抚尔诀’”。这完全是望文生义,我们从中看不到什么“不臣于宋之高节”及满腔的“忠愤本怀”,因为这首诗赞美松菊的品格,以此映衬“幽人”的高洁。邱嘉穗曲解陶诗例子在评注中还有不少,由此降低了《陶诗笺》的思想价值。

从《陶詩箋注序》《陶靖节先生传》和评注中可以看出,邱嘉穗极度厌倦慧远及其白莲社,认为“所以贻害于后世者有二:一曰清淡,一曰净土”,净土宗“弥近理而大乱真”,他认为陶渊明是坚定的“神灭论”者,是孟子所称的真正的“行法俟命之君子,而夭寿不足以贰之也”,因此在笺释中力图证明陶渊明的不惑于佛。评注《归园田居六首》(“久去山泽游”):“前言桑麻与豆,此则耕种之余暇,凭吊故墟,而欢其终归于尽。‘人生似幻化’二句,真可谓知天地之化育者,与远公白莲社人见识相去何啻天壤?”(《陶诗笺》卷二)评注《连雨独饮》:“前篇‘人理固有终’数语,与此起首四句,即《神释》篇‘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之意,皆绝大议论,不意于小小题发出。盖陶公深明乎生死之说,而不以夭寿贰其心,所以异于慧远之修净土、作生天妄想者远甚。而其不肯入社、闻钟攒眉之本意,亦从可想见矣”(《陶诗笺》卷二)。评注《杂诗十二首》其六(“昔闻长者言”):“此诗言:人之有生必有死,决无轮回之理。但当合家为乐,留金与子可也。其曰‘生死不再值’,曰‘何用身后置’,皆破白莲社中前生后生、轮回净土之说。此陶公所见之卓绝,所以不肯入社也。况慧远秃奴又尝著《沙门不敬王者论》,其与陶公忠义之心,更相剌谬,安得不闻钟攒眉,去之唯恐不速哉?”(《陶诗笺》卷四)《莲社高贤传》载:“远(慧远)法师与诸贤结莲社,以书招渊明。渊明曰:‘若许饮则往。’许之,遂造焉,忽攒眉而去。”慧远著有《明报应论》《三报论》等,阐发灵魂不死、因果轮回之义。陶渊明则是一位坚定的“神灭论”者,认为人死神也随之而灭,如《形影神三首》。二人主张不合,故渊明“攒眉而去”。在认定陶渊明“不惑于佛”、是一个坚定的“神灭论”者方面,应该说邱嘉穗的判断是正确的、有眼力的。讨厌教义、不愿被拘束,应该是陶渊明不加入白莲社的重要原因。

邱嘉穗由衷热爱钦佩陶渊明,悉心揣摩陶诗,在评注中多有创获,主要体现在对陶渊明高尚人格的赞美推重、对陶诗艺术深入的体味和独具匠心的阐发。如评注《时运》说:“前二章游目骋怀,述所欣也,后二章伤今思古,寄所慨也,故曰‘欣慨交心’。其乐天之诚,忧世之志,可谓并行不悖”(《陶诗笺》卷一),精到准确,可谓一语中的,陶渊明正是由于“乐天之诚,忧世之志”,而让人倍受感动。评说《归鸟》:“此诗皆比也,与《归去来辞》同意。公《饮酒》诗其四‘栖栖失群鸟’一篇,亦用此意,而变化出之,皆可见其托物言情之妙”(《陶诗笺》卷一),邱嘉穗由此说明“托物言情”是陶诗最重要的艺术表达方式。评说《己酉岁九月九日》(“靡靡秋已夕”):“此诗亦赋而兴也,以草木凋落、蝉去雁来,引起人生皆有没意,似说得甚可悲。末四句忽以素位不愿外意掉转,大有神力。章法之妙,与《咏贫士》次首同”(《陶诗笺》卷三)。评说《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人生归有道”):“陶公诗多转势,或数句一转,或一句一转,所以以为佳。余最爱‘田家岂不苦’四句,逐句作转,其它推类求之,靡篇不有,此萧统所谓‘抑扬爽朗,莫之与京’也。他人不知文字之妙全在曲折,而顾为平铺直叙之章,非赘则复矣”(《陶诗笺》卷三)。曲折含蓄,正是陶诗的一大特色。评说《饮酒二十首》其二(“积善云有报”):“此诗前四句作势反起,后四句收转本意,一翻一覆,如时文之故作波澜,而后乃正解之也”(《陶诗笺》卷三);评说《饮酒二十首》其五(“结庐在人境”):“此云‘结庐在人境’,宜有车马之喧,而竟无之,是以‘而’字作转语用,两意抑扬相拗,便觉‘而’字有力。”(《陶诗笺》卷三)不评说全诗,独独品味“而”字的特殊意义,见出邱嘉穗的审美眼力。评说《咏贫士七首》其二(“凄厉岁云暮”):“通篇极陈穷苦之状,似觉无聊,却忽以末二句拨转,大为贫士吐气。章法之妙,令人不测,大要只善于擒纵耳”(《陶诗笺》卷四)。起到“拨转”作用的末二句是“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陶渊明以此提升了全诗的境界,邱嘉穗以此赞美了一生贫寒却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高远人生追求及陶诗平处见山的章法特点。

从邱嘉穗的评注中,我们可以看到清人研究陶诗辞章、义理、版本、考据兼顾的特点。整个评注既有对陶诗的整体把握,又有对具体作品深入细微的分析;既结合时代文化的背景、从诗人高洁的思想品格入手观照陶诗,又通过对具体作品的阐发来映证诗人的思想品格。同时还可以看到邱嘉穗尽忠于一家一姓的正统观念在评注陶诗中的反映,藉此也知道清朝不是一个文化开放的时代。

参考文献:

[1] 高建新.陶诗汇评笺释[M].呼和浩特:内蒙古教育出版社,2010.

[2] 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编辑委员会.中国古籍善本书目(集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3] 谭正壁.中国文学家大辞典[M].上海:上海书店,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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