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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杜甫对神话的接受与运用

2018-01-28孟祥娟

天中学刊 2018年5期
关键词:杜鹃神话杜甫

孟祥娟



论杜甫对神话的接受与运用

孟祥娟

(北华大学 文学院,吉林 吉林 132013)

杜甫诗歌中有大量神话意象,且这些神话意象在诗中具有集中性的呈现。杜甫对神话意象的选择具有明确的指向性,他对神话传说及迷信习俗也持一种相当清醒的理性态度。杜甫对神话意象的选择和对神话的态度,与其儒家思想指导下的创作主旨息息相关。

杜甫;神话;诗歌;杜鹃;凤凰

如果说李白是行走人间的谪仙人,杜甫便是品味人世的苦行者。诗人杜甫给人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广为流传的缘事而发、抒写民生疾苦、反映历史事件的作品,如“三吏”“三别”以及《悲陈陶》《丽人行》等。不过,细读杜诗就会发现,他的诗歌中也常有一些神话意象的运用,有着明显的个性化特征。本文即对杜诗对神话的接受与运用情况加以分析。

一、神话意象运用的相对集中性

在杜甫诗歌中,有许多神话传说以及道教仙话的内容,这些内容呈现一定的集中性。这种集中性可以从两个方面分析:

(一)从涉及的情节、人物与故事分析

在杜诗中,出现频次比较高的神话意象,首先是一些灵物,如蛟龙、凤凰,其次是一些仙人,如瑶池王母、巫山神女、湘水之神,也有一些后世传说中成仙的隐士或者高人,如萧史、王乔、祝鸡翁等。

龙与凤是两种只存在于神话中的动物,也是中国接受程度最高的两种具有神性的动物。杜诗中用“龙”“凤”以及同类意象之处特别多,据笔者粗略统计,龙的意象出现了140次,蛟出现了47次,螭12次。其中,蛟龙连用者28次,龙蛇连用者11次,蛟螭连用者9次。与龙相比,杜诗中凤出现的次数要少一些,有凤54次,鸾11次。龙凤两类相加,总数超过了200次。其他的神性动物,如精卫、蟾蜍、玉兔、鲲鹏、天鸡、神鱼等,合在一起仅21次‍①。由以上数据可以看出,杜甫诗歌在神话意象选取上具有相对集中性。

《山海经 · 西山经》中,有一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的西王母[1]59,《穆天子传》中,周穆王曾“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2],于是,西王母便与瑶池有了密不可分的关系。后来,在《汉武帝内传》中,这位西王母再降凡尘,身上便有了更多的神仙色彩。在杜诗中,“瑶池”与“王母”曾多次出现,如《千秋节有感二首》其二:“仙人张内乐,王母献宫桃。”《宿昔》:“落日留王母,微风倚少儿。”杜诗中西王母代表的是富贵与奢华,常被用来代指唐玄宗与杨贵妃的享乐生活。与之相对,杜诗中出现次数比较多的另一位女神是巫山神女,如《雨》:“冥冥翠龙驾,多自巫山台。”《咏怀古迹五首》其二:“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天池》:“飘零神女雨,断续楚王风。”杜诗中的巫山神女象征着多情与苦闷,常被用来渲染伤感的气氛。另外,湘夫人身为帝妃而泪染斑竹,同样也是悲剧性的女神形象,在杜诗中也多次出现,如《湘夫人祠》:“苍梧恨不尽,染泪在丛筠。”《苏大侍御访江浦赋八韵记异》:“昨夜舟火灭,湘娥帘外悲。”

杜诗中另一类比较常见的仙人出自后世的仙话或传说,即一些成仙的隐士或得道的高人,如赤松子、王子乔、萧史、祝鸡翁、鹿皮翁等。诗人常常用其指称有隐居之志或隐居之实的友人,有时也用在自己身上,但往往是反用,都是在写自己实际上并不能忘怀世事,如《催宗文树鸡栅》:“未似尸乡翁,拘留盖阡陌。”《遣兴三首》其三:“但讶鹿皮翁,忘机对芝草。”

(二)从运用神话意象的诗歌题材分析

杜甫运用神话意象的诗作在内容上呈现一定的集中性。例如,在品鉴类的作品尤其是品画之作中,往往有神话意象出现。另外,在一些山水风景之作中,也常常会有仙境或神话意象出现。

杜甫的题画诗共有18首,其中,《观薛稷少保画壁》一诗通论书画,未及画作内容;《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戏题王宰山水图歌》《戏为韦偃双松图歌》《严公厅宴同咏蜀道画图》《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沲江画图十韵》《观李固请司马弟山水图三首》9首,所论均为山水或植物画;《画鹰》《姜楚公画角鹰歌》《杨监又出画鹰十二扇》《画鹘行》《通泉县署壁后薛少保画鹤》5首,所评都是禽鸟图;《天育骠图歌》《题壁上韦偃画马歌》《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歌》3首,是对画马图的歌咏。此外有《丹青引》一首,虽是赠友诗,但其中大部分篇幅是称赞其所画之马,故可与前述3首共观。《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

得非玄圃裂,无乃潇湘翻。

《戏题王宰山水图歌》:

壮哉昆仑方壶图,挂君高堂之素壁……赤岸水与银河通,中有云气随飞龙。

《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沲江画图十韵》:

秋城玄圃外,景物洞庭旁。

《观李固请司马弟山水图三首》其一:

群仙不愁思,冉冉下蓬壶。

《观李固请司马弟山水图三首》其二:

方丈浑连水,天台总映云。

《观李固请司马弟山水图三首》其三:

浮查并坐得,仙老暂相将。

《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

阴崖却承霜雪干,偃盖反走虬龙形。

《戏为韦偃双松图歌》:

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

《天育骠图歌》:

毛为绿缥两耳黄,眼有紫焰双瞳方。矫矫龙性含变化,卓立天骨森开张……如今岂无騕褭与骅骝,时无王良伯乐死即休。

《题壁上韦偃画马歌》:

戏拈秃笔扫骅骝,歘见骐驎出东壁。

《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歌》:

将军得名三十载,人间又见真乘黄……自从献宝朝河宗,无复射蛟江水中。君不见金粟堆前松柏里,龙媒去尽鸟呼风。

《丹青引》:

是日牵来赤墀下,迥立阊阖生长风。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澹经营中。须臾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幹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

从以上诗句可以看出:杜甫对5首禽鸟图的品题无一运用神话;对山水植物画的品题,除《严公厅宴同咏蜀道画图》之外,均有神话意象的运用,其中,对山水图画的称颂,多用仙境作为对照或衬托,写松树图则均用(虬)龙作比;画马图3首及《丹青引》,均有神话的运用,所用多为传说中的神骏,如骅骝、骐驎、乘黄。由此可证杜甫在运用神话时,题材是有所区分的,同时也可证杜甫对《山海经》《穆天子传》等古代神话故事是比较熟悉的。

在杜甫诗歌中,用以指称仙境的玄圃、昆仑、蓬莱、方丈,总的出现次数约为26次,在其1400余首存诗中所占的比例不足1.8%,而18首题画诗中就出现了3次,占比16.7%,其集中程度已经非常明显了。又如“骅骝”一词,在杜诗中总共出现了13次,而在前述4首画马有关的诗歌中就出现了3次,其相对集中性更为明显。笔者进一步考查了杜甫的8首咏马诗,即《房兵曹胡马》《高都护骢马行》《骢马行》《瘦马行》《李鄠县丈人胡马行》《病马》《玉腕骝》《白马》,其中用及神话意象的只有3首:《瘦马行》中用到了骅骝和乘黄,《骢马行》中用到了骐驎,又评价骢马是“天厩真龙此其亚”,《李鄠县丈人胡马行》中说“始知神龙别有种”,都是以龙喻马。据此可以得出结论:杜甫在题画马诗中神话意象的运用比例,要远远高于咏马诗中的神话意象运用比例,且其神话意象的选取也因所咏对象不同而有所区别。

出现这种集中性的原因,首先与诗歌的题材有关,不同的题材必然有不同的常用意象,其次与作者的创作思维有关。按前引诗文,杜甫在创作题画诗时,遵循的一个基本思路就是以神话意象来对照图画意象,用画如神物(境)或画超神物(境)来表现画家的功力精湛。也就是说,在评论画作时,先预定一个参照物,画马即用神骏,山水即用仙境,再以画作与这个参照物相似、相同甚至超越,来表达对画家的称颂之意。《题壁上韦偃画马歌》中的“歘见骐驎出东壁”、《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歌》中的“人间又见真乘黄”、《丹青引》中的“须臾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均是如此。

二、理性批判的接受态度

从杜诗中神话的意蕴来看,诗人对神话传说及迷信习俗是持相当清醒的理性态度的。如其《牵牛织女》诗:

牵牛出河西,织女处其东。万古永相望,七夕谁见同。神光竟难候,此事终蒙胧。飒然精灵合,何必秋遂逢。亭亭新妆立,龙驾具层空。世人亦为尔,祈请走儿童。称家随丰俭,白屋达公宫。膳夫翊堂殿,鸣玉凄房栊。曝衣遍天下,曳月扬微风。蛛丝小人态,曲缀瓜果中。初筵裛重露,日出甘所终。嗟汝未嫁女,秉心郁忡忡。防身动如律,竭力机杼中。虽无舅姑事,敢昧织作功。明明君臣契,咫尺或未容。义无弃礼法,恩始夫妇恭。小大有佳期,戒之在至公。方圆苟龃龉,丈夫多英雄。

开头8句便直接对流传久远的牛女七夕会合之说提出质疑,一问“七夕谁见同”,再问“何必秋遂逢”,从事实与情理两个方面提出疑问,指出传说之不可信。接下来的14句,则写世俗的七夕祈请之盛行,乃至无论贫富、朝野、贵贱,均终夜虔祭。最后14句,又因牛女相会而论及夫妇之道,写女子待嫁时未免忧心忡忡,但须以礼律身,勤事织作,又因诗歌中有用夫妇以寓君臣的传统,遂将夫妇之道上升到君臣之道,说如果臣有失节,则君将不容。最后指出无论是仕进,还是婚姻,皆当出于至公,不可有违于礼义。

再如《石犀行》:

君不见秦时蜀太守,刻石立作五犀牛。自古虽有厌胜法,天生江水向东流。蜀人矜夸一千载,泛溢不近张仪楼。今日灌口损户口,此事或恐为神羞。修筑堤防出众力,高拥木石当清秋。先王作法皆正道,诡怪何得参人谋。嗟尔五犀不经济,缺讹只与长川逝。但见元气常调和,自免洪涛恣凋瘵。安得壮士提天纲,再平水土犀奔茫。

该诗仍是从事实与情理两个方面,指出所谓石犀可厌水灾之说实不可信,更不可恃。“天生江水向东流”是自然规律,不是厌胜的结果,更非厌胜可以改变。“今日灌口损户口”是既成事实,直接否定了蜀人矜夸千载的传闻。“修筑隄防出众力”则指明防治水患的正确途径,“安得壮士提天纲,再平水土犀奔茫”,直欲灭去所有迷信痕迹,是彻底扫除迷信之意。

此外,我们从“方丈涉海费时节,玄圃寻河知有无”“阆风玄圃与蓬壶,中有高唐天下无”“不必陪玄圃,超然待具茨。凶兵铸农器,讲殿辟书帏”“少年疑柱史,多术怪仙公”“巫咸不可问”这样的诗句中,也可以明显感受到诗人对神话是持怀疑与否定态度的。

三、神话意象选择的明确指向性

“子不语怪力乱神”,服膺儒家的杜甫对神话既然持怀疑与否定的态度,自然不会在诗歌中有太多的运用,这也是造成他只在某几类作品中常用某几种意象的原因之一。在杜甫运用比较多的神话意象的背后,有着深刻的文化内涵。

(一)凤鸟

在我国古代的文献记载中,凤凰是集多种美德于一身的动物。《山海经 · 南山经》说丹穴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皇,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1]19,称赞凤凰姿态美好,且文具五德,能够为天下带来和平与安宁。《庄子 · 秋水》称鹓雏“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3],称赞凤凰品格高洁。宋玉《对楚王问》云“凤皇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翱翔乎杳冥之上”[4],称赞凤凰才力非凡。《宋书 · 符瑞志上》历数了黄帝、舜帝时凤凰集于庭的祥瑞,并载“文王梦日月著其身,又鸑鷟鸣于岐山……后有凤皇衔书,游文王之都”,说明凤凰乃兴盛之吉兆。同书又云:“周公旦摄政七年,制礼作乐,神鸟凤皇见。”[5]诸如此类的内容长久积淀起来,便使得凤凰身上既承载着高尚的品质,又代表着吉祥昌盛。而承载了这种文化内涵的凤凰,自然会受到杜甫的青睐——他亲历过盛世的繁华富庶,因而在乱世漂泊时就更加怀念和渴望盛世。他热情奔放,对友人从不吝于夸奖。他“自谓颇挺出”,对自己的才华有着高度的自信,对自己的品格也有着严格的要求。综上,凤凰是最符合杜甫创作心理的一种意象。

所以,他以凤赞人,如《入奏行赠西山检察使窦侍御》:“窦侍御,骥之子、凤之雏,年未三十忠义俱,骨鲠绝代无。”《送重表侄王砅评事使南海》:“凤雏无凡毛,五色非尔曹。”《行次昭陵》:“谶归龙凤质,威定虎狼都。”《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欲知世掌丝纶美,池上于今有凤毛。”《别苏徯》:“岂知台阁旧,先拂凤凰雏。”《送大理封主簿五郎亲事不合却赴通州主簿前阆州贤子余与主簿平章郑氏女子垂欲纳采郑氏伯父京书至女子已许他族亲事遂停》:“渥水出骐骥,昆山生凤凰。”《奉送苏州李二十五长史丈之任》:“公侯终必复,经术竟相传。食德见从事,克家何妙年。一毛生凤穴,三尺献龙泉。”《赠虞十五司马》:“伫鸣南岳凤,欲化北溟鲲。”《敬寄族弟唐十八使君》:“得罪永泰末,放之五溪滨。鸾凤有铩翮,先儒曾抱麟。”

他也以凤喻己,如《北风》:“北风破南极,朱凤日威垂。洞庭秋欲雪,鸿雁将安归。”伤己之颠沛流离。又如《朱凤行》:“君不见潇湘之山衡山高,山巅朱凤声嗷嗷。侧身长顾求其曹,翅垂口噤心劳劳。下愍百鸟在罗网,黄雀最小犹难逃。愿分竹实及蝼蚁,尽使鸱枭相怒号。”“翅垂口噤心劳劳”的朱凤,正是孤栖失志的诗人自己,而如此困境中的朱凤,依然下愍百鸟,愿分竹实,与诗人那广为传唱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的情怀是一样的。

他也用凤表达对治世的渴望,如《幽人》:“孤云亦群游,神物有所归。灵凤在赤霄,何当一来仪。”《又观打鱼》:“日暮蛟龙改窟穴,山根鳣鲔随云雷。干戈格斗尚未已,凤凰麒麟安在哉?”诗人对凤凰来仪的渴望,也就是对治世的渴望。

(二)神马

在《战国策 · 燕策》中,郭隗在燕昭王求士时讲过千金以市马骨的故事,《战国策 · 楚策》中,又有“夫骥之齿至矣,服盐车而上大行,蹄申膝折,尾湛胕溃,漉汁洒地,白汗交流,中阪迁延,负辕不能上”[6]的记载,以马的不幸比喻人才遭到抑制,处境困厄。也就是说,在中国的语言文化符号系统之中,神骏的千里马,早就与“人才”结下了不解之缘,成为人才的象征或者说代名词。马与人才的这种相关性,使得杜甫诗中的神马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实际上,杜甫歌咏动物的诗歌并不多,总共只有43首,其中咏马诗最多,共有8首,可见其对马情有独钟。虽然神话中的骏马名称并未大比例出现在这些咏马诗中,与题画马诗形成鲜明对照,但其中寄寓的情感是相通的。题画马诗往往由画及人,由虚到实,联系社会现状,表现作者的感受,如《天育骠图歌》“如今岂无騕褭与骅骝,时无王良伯乐死即休”,即由画中之马写到现实中写到骏马不遇伯乐,人才不得知遇,不能施展才华,只能空老江湖。《丹青引》在“幹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一句之后,紧接着写的是曹霸的遭遇,“即今漂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途穷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仿佛在明白地告诉读者,“气凋丧”的,不是曹霸弟子韩幹笔下的“骅骝”,而是曹霸本人。《瘦马行》中说“骅骝不惯不得将……惆怅恐是病乘黄”,以骅骝、乘黄不得施用,惆怅而病,暗寓人才不得施为的感伤与抑郁。可见写马即写人,在马的身上寄寓着作者自身的感慨。

(三)杜鹃

杜鹃是鹃形目鸟类动物,其鸣声哀切,嘴角红色,故有“杜鹃啼血”之说。在古蜀国,又广泛流传着望帝之魄化为杜鹃的传说。《华阳国志》卷三:“后有王曰杜宇,教民务农……杜宇称帝,号曰望帝。”[7]182同书卷十二云:“周苌弘之血变成碧珠,杜宇之魄化为子鹃。”[7]896《太平寰宇记》卷七十二:“望帝自以德不如相,因禅位于鳖冷,号开明,遂自亡去,化为子鹃鸟。故蜀人闻子鹃鸣,曰:‘是我望帝也。’”[8]鸣声哀切而至于“啼血”,再加上由帝王魂化而成的传说,就使得杜鹃这种原本普通的鸟儿身上凝聚了悲剧的意蕴。以杜鹃身上的古神话故事为维系,在杜甫歌咏动物的43首诗歌中,写杜鹃的就有4首,除题为《子规》的一首之外,均用望帝故事。且看第一首《杜鹃行》:

古时杜宇称望帝,魂作杜鹃何微细。跳枝窜叶树木中,抢佯瞥捩雌随雄。毛衣惨黑貌憔悴,众鸟安肯相尊崇?隳形不敢栖华屋,短翮惟愿巢深丛。穿皮啄朽觜欲秃,苦饥始得食一虫。谁言养雏不自哺,此语亦足为愚蒙。声音咽咽如有谓,号啼略与婴儿同。口干垂血转迫促,似欲上诉于苍穹。蜀人闻之皆起立,至今相效传微风,乃知变化不可穷。岂思昔日居深宫,嫔嫱左右如花红。

此诗首写杜鹃的微细憔悴、疾苦狼狈,有解者以为是对古来传说的否定。笔者认为,此可与诗人的《哀王孙》一诗参看。《哀王孙》有云:“金鞭折断九马死,骨肉不得同驰驱。腰下宝玦青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已经百日窜荆棘,身上无有完肌肤。”因难流离的帝王子孙之困苦悲怆,与《杜鹃行》中杜鹃的微细憔悴、疾苦狼狈相互映照,诗中的象征意蕴非常明显,“谁言养雏不自哺,此语亦足为愚蒙”正为此而发。之后再写蜀人对杜鹃的尊崇,并说“乃知变化不可穷”,是为蜀人的忠贞行为触动,从而采信传言——“乃知”,是“方才相信”之意。此应是对玄宗幸蜀而得奉养以及暂时安宁的委婉表达。结尾两句,尤其是“嫔嫱左右如花红”一句,讽谏之意甚明,难道不是因为玄宗整日居于深宫,溺于妃子,才最终导致如此悲惨的现状吗?此时此刻,心中是否有所醒悟?这首诗作者两属,又曰储光羲作,历来读者有不同的看法。在笔者看来,此诗不仅和杜甫历来对神话的态度相一致,也与他对杜鹃神话的认识与接受过程相符,应该是其作品。

再看第二首《杜鹃行》:

君不见昔日蜀天子,化为杜鹃似老乌。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鸟至今为哺雏。虽同君臣有旧礼,骨肉满眼身羁孤。业工窜伏深树里,四月五月偏号呼。其声哀痛口流血,所诉何事常区区。尔岂摧残始发愤,羞带羽翮伤形愚。苍天变化谁料得,万事反覆何所无。万事反覆何所无,岂忆当殿群臣趋。

此诗先述蜀帝魂化杜鹃的故事,接以寄巢生子,是其情分犹在。然此身羁孤,窜伏深树,哀鸣泣血,羞带羽翮,状其落魄之凄惨与羞愤,结尾则致感慨悲痛之意,“忆群臣”与前一首的“思嫔嫱”对照理解,讽怨的意味减少了,悲伤的意味更浓了。这首诗,洪迈认为“明皇为辅国劫迁西内,肃宗不复定省,子美作《杜鹃行》以伤之”,黄鹤援引史实,解此诗曰:“上元元年七月,李辅国迁上皇,高力士及旧宫人皆不得留,寻置如仙媛于归州,出玉真公主居玉真观。上皇不怿,成疾。诗曰:‘虽同君臣有旧礼,骨肉满眼身羇孤。’盖谓此也。”[9]1015–1016唐玄宗的凄凉晚景,唤起了杜甫的无限同情。

再看第三首《杜鹃》:

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我昔游锦城,结庐锦水边。有竹一顷余,乔木上参天。杜鹃暮春至,哀哀叫其间。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生子百鸟巢,百鸟不敢嗔。仍为餧其子,礼若奉至尊。鸿雁及羔羊,有礼太古前。行飞与跪乳,识序如知恩。圣贤古法则,付与后世传。君看禽鸟情,犹解事杜鹃。今忽暮春间,值我病经年。身病不能拜,泪下如迸泉。

这是一首尤能表现杜甫忠君思想的作品。诗中提到云安,因此该诗当是大历元年春在云安所作,此时的诗人寓居水阁,老病经年而归途漫漫——自安史之乱至今,已经过去了十多个年头,虽然有过“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的惊喜,然而时至今日,唐玄宗已经作古,国家却依然动荡,自己也依然流离。诗人渴望社会秩序的恢复,而在当时的社会,首先就是作为国家最高统治者的皇帝的权威能够重新确立。因而,在这首诗里,前一首的“群鸟至今为哺雏”,变成了“生子百鸟巢,百鸟不敢嗔。仍为餧其子,礼若奉至尊”,加重了对杜鹃的尊崇。第一首的“蜀人闻之皆起立”,此处变成了“我见常再拜”,甚至因为“身病不能拜”而“泪下如迸泉”。可见,此诗着重表现的乃是诗人的一腔忠愤。“君看禽鸟情,犹解事杜鹃”一句,则有对当时不修臣节之人的讥刺,谓其禽鸟不如。

苏轼说杜甫“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杜甫对唐王朝和唐玄宗都有崇高的敬意与深厚的情感,但他的情感不是没有矛盾的,一方面,唐玄宗后期对杨贵妃的专宠与对朝政的荒怠,是造成安史之乱最为直接的原因,对此,诗人是有所不满、恨其不争的;另一方面,随着安史之乱对帝王和国家的伤害,唐玄宗陷入日益可悲的末路处境,使诗人对他又充满深切的同情。这种复杂的情感,与杜甫的忠君爱国思想有关,更与安史动乱对唐王朝的极大破坏有关。

四、正俗忠君的创作主旨

杜甫的理想本就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他认为诗歌在尽兴、遣兴的同时,更要发挥教化作用。杜甫对神话意象的选择和对神话的态度,与其儒家思想指导下的创作主旨息息相关。杜甫对待神话传说的态度是非常理性的,他对一些不实的传闻、迷信的风俗,都会进行理性的批判,而且在批判之后,还会对这些神话传说可能造成的不良影响加以生发,将诗的主旨引向忠君爱国的方面,以期达到以诗教化,以正风俗的目的。如《石笋行》:

君不见益州城西门,陌上石笋双高蹲。古来相传是海眼,苔藓蚀尽波涛痕。雨多往往得瑟瑟,此事恍惚难明论。恐是昔时卿相冢,立石为表今仍存。惜哉俗态好蒙蔽,亦如小臣媚至尊。政化错迕失大体,坐看倾危受厚恩。嗟尔石笋擅虚名,后来未识犹骏奔。安得壮士掷天外,使人不疑见本根。

历来被传为海眼的石笋,在诗人看来,不过是昔时卿相荒冢之上所树立的华表,是不信也。然后由“惜哉俗态好蒙蔽”引出宵小之臣对君主的蒙蔽,又由此引出对石笋的憎恶,以致要“安得壮士掷天外,使人不疑见本根”。在这里,诗人疾恶如仇、除恶务尽的思想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

再如前引《牵牛织女》诗,张綖即认为是“借牛女无私会之事,以兴男女无苟合之道。又因男女无苟合之道,以比君臣无苟合之义。盖合必以礼者,女之佳期。进必以正者,士之佳期。如或不在至公,恐英雄丈夫,必不以不令之女而为妇。刚明正大之主,又岂以不令之士而为臣哉。是诗,触类旁通,高古严正,可见古作诗者之意”[9]1598。同样有着教化之意。

“再使风俗淳”不仅是诗人的政治理想,同时也指导着他的诗歌创作。他以诗正风俗,以诗记时事,以诗达情感,其诗中神话意象的运用有着明显的个性化特征,体现着诗人对中国古代神话的独特接受态度,也体现着诗人的政治观念与人生追求。

注释:

①本文统计数字及所引杜甫诗歌,均据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15年版)。

[1] 袁珂.山海经校注[M].成都:巴蜀书社,1992.

[2] 穆天子传[M].郭璞,注.洪颐煊,校.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15.

[3] 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3:442.

[4] 萧统.文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2000.

[5] 沈约.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765.

[6] 范祥雍.战国策笺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909.

[7] 刘琳.华阳国志校注[M].成都:巴蜀书社,1984.

[8] 乐史.宋本太平寰宇记[M].北京:中华书局,1999:78.

[9] 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5.

〔责任编辑 杨宁〕

2018-03-30

吉林省教育科学“十三五”规划课题(GH170097)

孟祥娟(1974―),女,吉林大安人,副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

I207.2

A

1006–5261(2018)05–005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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