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1956年中国“社会主义新母亲”图像研究
2018-01-27李欣蕾
李欣蕾
1949—1956年中国“社会主义新母亲”图像研究
李欣蕾
讨论从1949年到1956年的中国妇女问题时,必然不能避开“妇女解放”的主题。在建设新社会面临人力资源缺乏的问题时,妇女的动员工作必不可少,这是中国共产党从1949年到1956年的一项重要任务。在这一时期,有个特别的群体即“社会主义新母亲”频繁出现在美术图像中,其存在的意义及作用不容忽视。也因此引出了从1949年到1956年社会对待妇女的态度以及党如何利用图像对“新母亲”群体进行意识形态规训等问题。本文搜集从1949年到1956年有关“社会主义新母亲”的图像,与同时期的《人民日报》进行比较,发现处于从1949年到1956年社会主义社会的母亲群体,被国家与社会以“贤妻良母”规范着,而涉及其参与公共活动和政治的权利与话语权,则停留在1950年的“和平签名”运动中。
新母亲 话语权 社会主义 妇女解放 文艺宣传
一、引 言
1949年,结束了战争岁月后的中国,在建设新社会时面临着人力资源缺乏的问题。而此时动员妇女参与社会建设便是中国共产党从1949年到1956年的一项重要任务。若要她们积极响应党的号召,施行各项政策,仍需要进行意识形态的全面“普及”工作。那么,如何有效地面向妇女阶层普及意识形态,毛泽东在1926年曾提出“图画宣传”的重要性。他认为“中国人不识文字者占90%以上,全国民众只能有一小部分接受本党的文字宣传,图画宣传乃特别重要。图画宣传,最能激发工农群众”。*毛泽东:《宣传报告》,廖盖隆、胡富国、卢功勋主编:《毛泽东百科全书》,光明日报出版社,1993年,第215页。因此,从1949年到1956年,中国妇女再次被作为视觉符号出现在大众视野中,虽已告别受难受苦的形象,但基本离不开乡村农妇勤劳简朴的形象。更重要的是,在大量的表现中国妇女主题的图像中,有一个特别的群体,她们以“社会主义新母亲” 的身份作为现场的“旁观者”或当事人参与一系列涉及新政权政策的事件。相较于中国传统社会中的妇女长期“缺席”与“失语”,她们的“在场”和“发声”有着压倒“早先具有文化霸权的视觉符号”*提出这一观点的是汤尼·白露。但她是以此列举赵琛所提到的“此时期是中国传统绘画史上一个重要转折时期”的观点,来论述关于中国20世纪20年代的月份牌中的女性图像问题。笔者认为此观点同样适用于比较社会主义妇女图像与中国成为社会主义社会以前出现的妇女图像时概括的观点。参见汤尼·白露:《事件、深渊、多余:20世纪前30年中国商业广告中的女性事件》,何成洲、王玲珍编著:《中国的性/性别:历史差异》,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第22页。的重要意义。在面向大众传播意识形态的宣传图像中,她们的存在不容忽视。
“中国现代语境中,妇女解放话语从产生到发展经历了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刘晓丽:《1950年的中国妇女》,山西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1页。有意思的是,这种“不断变化的过程”也体现在“中国母亲”的典型图像中。然而我们在对待美术图像时,很多时候会过分纠结于图像显现的被刻画的内容与主题,而忽略隐含在内容和主题背后的语言,进而忽视当时社会对中国妇女某种身份的认定与规训及其潜在的对妇女公共场域活动的自主权与政治话语权的态度。如此则会局限在解构以男权话语为主导的妇女形象中,并难以从现有的、历史的“被规训的知识”中取得突破。*参见程光炜:《我们如何整理历史》,《当代文学的“历史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6页。在这特殊时期的妇女问题已渐被作为重要的研究课题重视起来,但相关研究大都涉足于社会学与历史学,而其相应的图像研究在美术史中研究成果较少。在国内美术研究中,“以女性性别视角的研究有政治意图的宣传画似乎还没形成独立完整的态势,至今仍以男性话语权作为主体解读历史中的宣传画”*参见胡斌:《从性别视角解读“文革”绘画中的女性形象》,《视觉的改造——20世纪中国美术的切面解读》,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13页。。换言之,20世纪50年代中国妇女研究问题虽已涉及方方面面,但以“母亲”作为研究主体尤其图像相关的研究少之又少。然而从1949年到1956年出现在大众视野中的文本与图像看,“母亲”于当时大众而言并非“可有可无”,而是激发大众爱国、参与国际活动的重要理由。与女字词汇一样,“母亲”与“新母亲”同样不能混为一谈,她们之间存在复杂的关系。“母亲”可上升至国家层面,代表国家、土地、人民与民族,也可具体到个人,而“新母亲”则是“母亲”个人层面的底层民众的象征。不可否认,不管是“母亲”还是“新母亲”,都是意识形态的产物,一方面激发大众革命斗志,增加政治认同感;另一方面教育与规范中国广大底层妇女,特别是母亲群体。在此之中可以看出党对中国底层妇女在公共场域活动及涉足政治的态度。本文选取从1949年到1956年(基本以1950年起)出现的“母亲”形象的图像,同时结合同时期代表国家和党意识形态输出的文本《人民日报》,探讨从1949年到1956年出现的“社会主义新母亲”典型图像与中国妇女(特指母亲群体)参与公共活动与政治的话语权的呈现关系与实质。
二、“社会主义新母亲”图像扫描
1949年成功建立新政权后,中国共产党探索出的中国化的革命斗争、地方管理等经验,都被党沿袭到对国家的治理上。尤其文艺宣传机制进一步系统化与专门化。随后的20世纪50年代,国内传播在大众视野中的图像基本是以革命、建设社会等为主题,虽有各种“新”艺术运动如火如荼进行,但不管是何种艺术都不可免地被染上了政治的色彩。这一时期大部分图像从男性角度表现对抗外敌、阶级斗争等革命题材,但也不乏有关妇女参与公共事业与政治的题材,中国妇女在图像中展现出全新姿态与面貌,“社会主义新母亲”的视觉符号也在这一时期逐步形成典型。当代中国美术史中已不乏研究探讨作品的题材与形式,评述作品主角与时代背景的关系,但在涉及妇女在场与话语权的研究中,鲜少注意群众中的妇女所扮演的角色,更鲜有深入探讨群众中的“新母亲”除了配合图像要表达的主题外,自身代表着何种意识形态,并且传达了何种意义。本文将对这些问题展开研究。
(一)新国际运动的首要参与者
1950年发生了被称为世界历史进程中对政治格局和国际形势发展产生重大影响的两个事件:毛泽东与周恩来访问莫斯科与中国派兵进入朝鲜作战。*参见沈志华:《毛泽东、斯大林与朝鲜战争》,广东人民出版社,2003年,导言第1页。和平签名运动也随即展开。而朝鲜战争对“社会主义新母亲”影响最大——她们开始成为了“和平签名”运动的重点号召对象,也因此成为了这一时期许多同一主题的图像的“中心人物”。
“1950年,斯德哥尔摩世界和平大会签署了禁止原子武器的和平宣言,和平签名在全世界形成极其广泛的群众性运动。”*陈履生:《红旗飘飘:20世纪主题绘画创作研究》,人民美术出版社,2013年,第521页,第521页。全国美术家协会发动全国各地美术家协会及美术团体,响应拥护世界和平大会禁用原子武器的宣言,向群众普及国际主义。于是很快就出现了与之相关的主题美术作品,如戴泽的《和平签名》、朱宣咸的《在乡间的“保卫世界和平”签名》、邓澍的《保卫和平》及李斛的《和平签名》等。
不难发现,在这些“和平签名”主题的图像中,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即“社会主义新母亲”几乎成为画面的视觉焦点。她们都被表现为郑重签上名字,认真严肃参与“和平签名”事件。被称为“同类题材的代表性作品”的是戴泽的《和平签名》,“作者高明之处在于用老幼妇孺的到场来表现民众对于国家统一、世界和平的关注程度和爱国激情”*陈履生:《红旗飘飘:20世纪主题绘画创作研究》,人民美术出版社,2013年,第521页,第521页。。
然而,使用“新母亲”作为创作题材用在“和平签名”运动宣传教育上的“主意”并非美术协会或美术家首先想到的。回归至这些作品的时代背景之下,不难发现这一时事主题中的文本与图像发生了关系。1950年起,《人民日报》所刊登的“母亲”形象开始与美术图像中的“新母亲”形象重叠,并且实际上应是先有文本的号召与引导,才有了美术创作的“灵感”。1950年3月2日《人民日报》刊登了一篇题为《国际民主妇联为纪念“三八”节发表告全世界妇女书:号召“保卫和平与生活、保全孩子们的生命!”》的文章,提到了“和平与生活是她们最珍贵的东西,现在已受到威胁”、“她们将把那些诚实而勇敢的人们,争取到她们这一方面来”、“让我们保全我们孩子们的生命!和平万岁!”*《国际民主妇联为纪念“三八”节发表告全世界妇女书:号召“保卫和平与生活、保全孩子们的生命!”》,《人民日报》1950年3月2日,第4版。等内容。这种强有力的呼声正是年轻母亲所独有。值得注意的是,这是新政权成立后首次以官方姿态用母亲的角度唤起大众的爱国情感,也是首次将中国妇女特别是“母亲”带离“后方生产”的场域,进入国际公共活动的舞台之中。1950年以前,中国妇女公共活动领域极其受限。不管是“受难的母亲”还是“模范母亲”,都只属于内部事件引起的“反应”。这些“反应”是经过处理后传达到全国乃至国际,而事件当事人并不与外界产生直接的联系。但“和平签名”运动使普通阶层的妇女们有了直接与国际时事产生联结的机会。这次更直接明确地将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乃至国际利益同一化,加深大众认同感与责任感,以达到利用民众的力量影响国际政治格局的目的。《辞海》在解释“和平签名”运动就提到“第一次在1950年3月19日发表的《斯德哥尔摩宣言》上签名的有五亿多人”*中华书局辞海编辑所修订:《辞海》(试行本,第5分册,国际),中华书局辞海编辑所,1961年,第73页。。
1950年5月10日,全国美术家协会向全国各地美术家协会及美术团体发出通告,发动美术界响应禁用原子武器宣言,积极参与和平签名运动以及面向公众进行宣传教育工作。这比3月2日的《人民日报》刊文晚了两个多月。各幅经典作品也是此后才陆续创作完成并对外发布的。《人民日报》在5月仍有相关的呼吁文持续刊发。如《阻止战争贩子屠杀孩子们,做母亲的不能缄默——美“母亲反战协会”呼吁和平》就提到“我们并不是让孩子们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充当炮灰的”、“我们保证要尽我们的力量,教育我们的子女,拒绝参加战争”。*《阻止战争贩子屠杀孩子们,做母亲的不能缄默——美“母亲反战协会”呼吁和平》,《人民日报》1950年5月18日,第4版。在《可耻的旅行 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民谚》中,甚至也有写道“有的妇女抱着婴孩/到美国大使馆去送信/千千万万的母亲/写了千千万万封信/信上表达一个意志:‘我们要的是和平!’”*《可耻的旅行 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民谚》,《人民日报》1950年5月21日,第4版。又如《国际民主妇联青联工联等组织 发表保卫儿童权利呼吁书 呼吁请强力实现和平确保下一代免受战祸》中有“保卫他们,拯救他们”、“因为他们是明天的世界,这个世界将以这些要求满足的程度而定”*《国际民主妇联青联工联等组织 发表保卫儿童权利呼吁书 呼吁请强力实现和平确保下一代免受战祸》,《人民日报》1950年 5月 28日,第1版。。这些高频出现的文本在某种程度上都为美术创作提供了官方认可的题材。而带着孩子的“新母亲”这种人物设定比战士或单独的个人英雄主义更触动人心,更能调动全国人民的积极性。
自1950年3月2日的《国际民主妇联为纪念“三八”节发表告全世界妇女书:号召“保卫和平与生活、保全孩子们的生命!”》后,但凡关于“和平签名”运动,几乎已定下了“母亲为儿女而保卫和平”的基调。此后关于“和平签名”运动,基本都围绕抱着孩子的年轻妇女这种“社会主义新母亲”的题材进行相应主题的美术创作。但图像中的“和平签名”现象似乎停止在1951年,实际上1955年1月19日仍有“和平签名”运动,并且在《告全世界人民书》上签名的“超过65,500万人”*中华书局辞海编辑所修订:《辞海》(试行本,第5分册,国际),中华书局辞海编辑所,1961年,第73页。,直到1955年3月8日,妇联代表们仍在《人民日报》上发出这种“母亲的呼声”。*参见《保卫孩子,保卫幸福,反对使用原子武器》,《人民日报》1955年3月8日,第1版;何香凝:《希望妇女们做好两件事》,《人民日报》1955年3月8日,第3版。
(二)新“贤妻良母”
1950年“和平签名”运动后,“社会主义新母亲”成了中国底层“母亲”的象征,持续出现在不同形式的美术作品中。至此,她们已“拥有”独特的图式:没有依循照相馆的范式,没有与观看图像的人产生“对看”的互动;她们与孩子有更亲密的联系。她们大多年轻,短发、圆脸, 体形圆润、粗壮,衣着朴素;她们或坐或站,都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儿或是尚未学会走路的孩子。显然,她们和孩子们已不再是苦难的受害者。她们和孩子脸上都显露着一种喜悦、希望的表情,对社会主义新生活有着一种积极的、热情的、向往的姿态。在以往表现妇女的母亲身份时,基本离不开“母子组合”。如何审视当前的母亲形象以及当时社会对母子关系的评判标准,孩子们都起到重要的互文作用。本文不深入论述图像中母子关系如何,但仍需要“借助”母亲怀里的孩子,来辩证出现在从1949年到1956年的描绘“新母亲”的几种图式:在公共场域中哺乳、旁观或参与、教导婴孩。
1.在公共场域中哺乳
在姜燕《支援前线图》和《考考妈妈》、吴君琪《农忙托儿所》等图中,都有一位母亲在公共场域给怀中的孩子哺乳。旁人不以为然,似乎公开哺乳已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在当时的社会道德标准下,人们对于公开暴露妇女身体并非都能完全接受。而在当时这类题材的图像却并未引起“不良反应”*以《考考妈妈》为例,据称1953年9月在“第一届全国国画展览会”上,《考考妈妈》被认为是一件富有新意的作品而备受瞩目。它反映新的现实题材的同时,也在形式上积极创新和突破,证明了国画改造能适应时代要求,从而成为这一时期国画人物画的典范。——摘自鲁虹主编:《新中国美术60年:1949—1979》(上),河北美术出版社,2009年,第14-15页。。
2.旁观或参与
在从1949年到1956年展示群众新生活的图像中,就有反映妇女成为新生活体验者的题材。如张漾兮的《妇女翻了身》、陆俨少的《教妈妈识字》,当中都有一位抱着婴孩的母亲体验着新生活,她们一边抱着安静听话的孩子,一边学习文化,十分积极向上。不过更多的时候,她们以一位旁观者的身份,参与到事件之中,见证着新生活带来的变化。如《合作社的黑板报》、力群的《向李顺达应战订生产计划》。其他类似的题材还有石鲁的《幸福婚姻》、钱大昕的《合作社的傍晚》、章育青的《婆娘街上买花布》、程十发的《歌唱祖国的春天》等。
在上文已论述过,传统社会时期的中国母亲是被规定在封闭的场域中活动,她们并不具有独立的经济能力,长期依附于男性及家族,不常与社会及外人接触,外加“缠足”所造成的生理行动障碍,更谈不上参与劳动生产或带孩子上街甚至参与公共活动。中国共产党从中央苏区时期到延安时期就一直用“改造”的方式努力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在彭德怀关于四区党委妇委联席会闭幕的讲演中,就明确提到了“不允许妇女与男人自由谈话,卑视妇女劳动的恶习惯,由于这种长期习惯的影响也造成妇女不愿劳动的心理,同时也丧失全面参加劳动的能力”等问题。参见《彭德怀同志在晋冀鲁豫四区党委妇委联席会议闭幕时的讲演》(1943年4月22日),摘自山西大学晋冀鲁豫边区史研究组:《晋冀鲁豫边区史料选编》(第二辑),山西大学晋冀鲁豫边区史研究组,第221页。1949年后展现的“社会主义新母亲”,应是被党改造后的中国妇女新面貌:在家时,她们努力学习文化;她们也主动走出家门,积极参与社会活动,支持国家新政策实施。
3.教导婴孩
吴君琪的《农忙托儿所》、张同霞的《丰收庄稼忙 互助看孩子》、杨可扬的《到治淮工地去》、刘政德和恽圻苍的《唱着山歌送代表》、张大昕的《民族和睦团结生产的新家庭》等图像中都有这样一个情景:一个被抱在怀里的婴孩在母亲的鼓励和引导下,与身边的人产生交流、互动。婴孩们有的伸出手,跟身旁的人道别或打招呼;有的伸展着小身板要触碰母亲以外的人或物。抱着婴孩的母亲始终带着愉悦的微笑鼓励着这一情节的发生。创作者在构图上通过孩子的手势或身势积极与事件中(即图像要表达的主题)的主角(也有与非主角)互动,使得母亲与事件产生更多联系。当然,并非所有这类图式的“新母亲”都被安排在视觉中心的位置上,但也正是创作者在构图上巧妙的安排,“新母亲”不管站在哪个位置,都能带着婴孩融入画面中的场域,成为事件的参与者之一。
总观“社会主义新母亲”的图式,可以发现自“和平签名”以后,再没有“新母亲”参与类似这种涉及政治的公共活动的图像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新母亲”们如何诠释新社会“贤妻良母”的规范。似乎仅在“和平签名”运动中,中国底层母亲们才有“在场”参与的权利及话语权。毫无疑问,她们成为和平与幸福生活的发言人,但落实到个体的真正意义上的公共事业参与权利及政治话语权似乎仍处于模棱两可的状态。现实中固然不乏“母亲”参与社会建设与政治的个案, 但已开始盲目地朝向“男女平等”对齐,即吃苦耐劳地“像男人一样地工作”,服务大众。而如“新母亲”参加“和平签名”运动展现母性姿态的事件和图像,已甚少所见。
三、为社会主义新社会布景
我们固然知道从1949年到1956年中国流行于大众的文艺作品普遍呈现喜悦、热闹的面貌,也不必赘述强政治氛围对当时文艺作品的影响。在此我们需要提出的疑问是,“新母亲”形象的构建是在怎样的语境下形成的?在“新母亲”的形象构建上,是否出现过差异?1949年以后,现实中的“新母亲”存在的困境是什么?
(一)“母亲”的语境
单以图像并不能说明问题。在检验如何形成“社会主义新母亲”的形象构建时,还需要将“母亲”以及“新母亲”放置于当时的语境之中,判断“母亲”在当时代表的是哪种意识形态。 《人民日报》则是最好的审视“工具”。从1949年到1950年,《人民日报》出现了“母亲情结”的呼声。这种“母亲情结”表现在文字间微妙又复杂,有时是实体的,有具体指向对象的,有时又是抽象的、概念的,甚至是一种意志的升华。属于实体对象的主要分为两种:一种主要出现在1949年末以前,从20世纪30年代“受难的母亲”延展的,经历苦难后积极拥护新生活的模范母亲;另一种则是1950年以后,紧跟国际战争尤其朝鲜战争的“步伐”,作为国内公共活动的号召者(上文已有详细论述)。而属于意志升华的“母亲”,则是把祖国当作母亲,大呼对祖国的爱。
1949年10月2日的《人民日报》刊登了一首诗歌《新中国》,其中一段词是这样写的:“新国家/是我们的妈妈/没有了她/我们就不能很好地长大。”*《新中国》,《人民日报》1949年10月2日,第6版。在此之前,《人民日报》所刊登的“母亲”都是经受过或正在经受着苦难却坚韧、进步的模范母亲,而对国家的“爱的呼唤”大多是“万岁”。从这篇诗歌被刊登后,《人民日报》陆续出现将“母亲”与“伟大”、与“爱国”等同起来的报道。如10月3日中的《伟大的中国母亲万岁!——也是从政协的代表们谈起》,提到以何香凝为代表的中国母亲们,将亲生骨肉献给了革命和战争,认为“为人民服务是光荣的”*何家槐:《伟大的中国母亲万岁!——也是从政协的代表们谈起》,《人民日报》1949年10月3日,第8版。,她们被称为“咱们中国的革命母亲”*何家槐:《伟大的中国母亲万岁!——也是从政协的代表们谈起》,《人民日报》1949年10月3日,第8版。。而在文中最后,则写道:“我想,我们这些中国伟大母亲们的儿女,一定会同声地热烈地欢呼:伟大的中国母亲万岁!”*何家槐:《伟大的中国母亲万岁!——也是从政协的代表们谈起》,《人民日报》1949年10月3日,第8版。最后一句中的“中国母亲”明显是将具体的母亲个体与国家模糊起来,而所要表达的感情更倾向于爱国之情。
早在20世纪30年代,这种带有政治伦理意图的、把中国拟人成有血肉之躯的母亲的呐喊就曾出现在文本中,以方志敏为代表人物。1935年就义前的他在狱中给朋友写下了遗书《可爱的中国》,提到“中国是生育我们的母亲”,还为中国塑造了“身体魁大、胸宽背阔的妇人,不像日本姑娘那样苗条瘦小”的形象。这无疑与现实中受难的乡村农妇的母亲形象无异。然而这种呼声仅是属于革命者个人范畴,作为国家意识形态输出文本的《人民日报》所刊登的“新国家是我们的妈妈”等内容则已使这种拟人化的爱国情感得到官方认同,将个人利益、感性的爱与国家、民族的命运与前途紧密联系在一起并以此作为传播给大众的主要思想。
“母亲”于当时而言是明显具有意识形态性的概念词。这种概念是将个体的“母爱”与集体的“祖国爱”结合在一起。这种结合曾经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农民阶层中,即将土地利益与政治革命联系在一起,使“中国农民把中国作为一个政治实体的认同感”*莫里斯·迈斯纳:《毛泽东的中国及其后:中华人民共和国史》,杜蒲译,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8页,第38页。。这种认同感会使人产生“前所未有的使命感”,从而加强全国各地人们的联系,完成各项运动。*莫里斯·迈斯纳:《毛泽东的中国及其后:中华人民共和国史》,杜蒲译,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8页,第38页。也是在这样的语境中,催生了1950年“新母亲”以捍卫儿女和平的姿态,纷纷出现在公共场域并号召群众一起加入“和平签名”运动的现象。而这种现象促使了“新母亲”在日后成为社会主义新生活重要的角色之一,在表现妇女公共场域的话语权方面,有着“在场”的证明。
(二)文本与图像的意识表达
尽管新政权建立初期在国内进行了大规模扫盲运动,但大部分未参与学习的群众仍然无法与文本的意识形态接轨。这就需要由国家下达政治主题或典型事件的创作任务,再由文艺创作者跟随国家下达的主题进行相关创作,以此在广大人民群众尤其是农民群体中开展普及工作。普及任务最主要由“人民美术”来完成。高尔基曾说过,“描绘依据社会主义原则的社会活动只能以其本身出自这种原则的艺术,即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艺术来完成。”*B. 布尔索夫:《在高尔基的小说〈母亲〉中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徐维垣译,《文史哲》1953年第4期,第32页。那么,在当时要求学习苏联的氛围下,如何正确运用高尔基这种“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形式一边描绘现实生活,一边体现党的政策与主题,便是文艺创作家们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1950年《美术》的代发刊词就提到“不是抽象的条文的解释”*《为表现新中国而努力——代发刊词》,《美术》1950年第1期,第15页,第15页。,而是“必须通过生动的形象”*《为表现新中国而努力——代发刊词》,《美术》1950年第1期,第15页,第15页。来创作反映新中国面貌的美术作品。相较于新政权成立前受尽苦难的人民形象,热闹、朝气、喜悦的图像更能鼓动人心参与社会建设。针对农民阶层创作的文艺作品,显然受苦受难的图像已经不适合。胡蛮的《农民需要新美术》就明确提到,只讲农民身上的“旧社会所造成的落后和愚昧”*《农民需要新美术》,《美术》1950年第1期,第52页,第52页,第53页。,是“讲不完的”。并且这是“只看到农民的某些缺点,而不了解农民的伟大和进步,可以说就是不热爱祖国人民的。”*《农民需要新美术》,《美术》1950年第1期,第52页,第52页,第53页。“只要能够启发鼓舞、教育群众的建设新中国之积极性,能够使群众更团结更坚定更乐观更勇敢,能够有益于建设新中国的事业”*《为表现新中国而努力——代发刊词》,《美术》1950年第1期,第15页。,都被认为是美术创作取材的对象。为了有效传播意识形态,甚至还提出“如果画得不像,那么,不要紧,农民们很宽大,他会原谅你,鼓励你,说‘画画不是照像’,‘画的就是画的’”*《农民需要新美术》,《美术》1950年第1期,第52页,第52页,第53页。,农民们能指出画中的缺点,比好朋友好教师有用等理论。这也说明当时美术作品被要求要基于大众尤其农民审美趣味去创作,要用喜闻乐见的传统的、喜庆洋洋的题材“贴近生活,贴近群众”。“新母亲”的形象正是在这一基础上,迎合了人民大众向来喜爱的“美人童子”的审美趣味,又展现了乐观积极的面貌,以此起到鼓舞人心的作用。
1950年后,随着妇女团体与男性共享政治权利以及“和平签名”运动的发生,美术界响应国家与共产党的号召,适应“艺术服从于政治”的创作标准,文本中的“母亲”与图像中的“新母亲”消解了过往的差异,发生重叠,完成了更为丰满立体的“社会主义新母亲”形象的构建。
(三)“新母亲”的困境
讨论从1949年到1956年的中国妇女问题时,必然不能避开“妇女解放”的主题。李木兰曾提到中国共产党建立社会和政治结构以后,使得妇女公共政治行动合法化,减少了活跃于政治中的妇女所面临的道德风险。*李木兰:《空洞的胜利》,《性别、政治与民主:近代中国的妇女参政》,方小平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72页。也就是说,中国共产党为中国妇女提供了良好的公共活动和政治参与的权利和环境。然而在处理中国妇女“在场”及公共与政治的话语权时,有必要区分上层女权主义活动家、女学生、底层劳动妇女及母亲等各群体。城市中产阶级妇女与女学生未必关注底层人民的真实生存状态,底层劳动妇女也未必了解妇女解放的真正意义,尤其身为母亲的妇女,更多是在烦恼如何平衡社会劳作生产与生儿育女、家庭关系的矛盾。
活跃于政治舞台的妇女群体在中国政治架构中不断面向国际及全国争取“男女平等”的权利,并且动员组织全国妇女群众“参加各地的庆祝大会及各种庆祝活动,并广泛地宣传大会的各种决议,以表现我们妇女对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及中央人民政府的热爱与拥护”*《全国民主妇联号召全国妇女热烈庆祝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人民日报》1949年10月1日,第4版。,不要忘记这些都是基于“参加新中国的一切建设事业”*《全国民主妇联号召全国妇女热烈庆祝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人民日报》1949年10月1日,第4版。的。在她们带头所制定的下达于各阶层妇女的文件,仍然是对妇女们提出“贤妻良母”的规训,而在这方面,妇联起到了至关重要的说服和监督作用。自1949年全国妇联成立以来,尤其在20世纪50年代曾多次于全国代表大会上提出“勤俭持家”作为全国妇女的职责与主要奋斗目标之一。*“妇联组织自成立起,就将家庭领域的工作作为自身工作的重点。建国伊始,发展社会经济成为当时的急迫任务。妇联则找准家庭这一切人点,在城市职工家属中开展了争当“五好”家庭的活动,鼓励家庭妇女做好后勤,保证职工安心生产,为国家的经济建设服务。”—— 全国妇联宣传部:《关于妇联“五好文明家庭”创建活动的思考》,摘自全国妇联妇女研究所编:《中国妇女50年理论研讨会论文集》(上册),1999年,第187页。而从1950年到1990年,中国最具影响力的妇女杂志《中国妇女》所刊登的“妇女英雄事迹”中,以“家庭照顾者的先进形象”居多。可以说,面向妇女倡导“男女平等”是国家革命与建设在人力资源上的需要*毛泽东:“妇女是一支伟大的人力资源,必须发掘这种资源。”参见全国妇联编:《毛泽东主席论妇女》,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9-20页。,而“贤妻良母”才是真正的社会对中国妇女身份与职能的期望。揭爱花指出“国家意志的主导决定了新中国妇女解放实践首先是一种国家建设实践,而不是性别革命。妇女作为人力资源的价值,甚至妇女的身体都被纳入到国家建设的计划当中。”*揭爱花:《国家、组织与妇女:中国妇女解放实践的运作机制研究》,上海学林出版社,2012年,第134页。她还提到妇女生物性再生产与民族生物性再生产被等同起来,这一现象主要体现在国家在计划生育上的政策摇摆所反映出来的对妇女身体功能的支配。*揭爱花在此引用了伊瓦·戴维斯在《性别与民族》中提出的观点。参见揭爱花:《国家、组织与妇女:中国妇女解放实践的运作机制研究》,第134页。这也是为何在不同的图像中总会出现抱着孩子的年轻妇女的“新母亲”形象。
事实上,不管是有先进意识的知识阶层的“新母亲”还是社会底层进步的劳动农民的“新母亲”,都需要处理社会生产与家庭关系等问题。一方面社会提倡她们走出家门,积极参与社会建设,这可能造成无法回避的威胁传统家庭格局稳定与威胁男性主导权的问题;另一方面,社会又提倡“勤劳操作,主持家务”,这又可能造成家务、生育、带孩子与参加社会劳作产生冲突。纵然有过帮妈妈们处理“带孩子开会”的尝试,也有“禁止带孩子就等于禁止了妈妈参加”的规定,*《妈妈们能出来开会了》,《人民日报》1951年5月26日,第3版。但需要强调的是,政治涉及层面复杂,并非参与一次两次的公共会议、基层普选便是拥有参政的权利。而这一切并不会在图像中得以体现。
四、结 语
在新中国美术关于农民表情的研究中有一个基本认识,即“新中国美术中的农民形象,是新中国美术家建构起来的农民形象,不等同于现实生活中的农民形象”*殷双喜:《远去的笑容——新中国美术中的农民表情》,《殷双喜自选集》,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190页。。此基本认识同样适用于对从1949年到1956年中国妇女图像的研究。毛泽东认为“文化与军事都是改造社会的有力武器”*参见殷双喜:《社会学前卫与美学前卫:20世纪中国艺术的双重变奏》,《殷双喜自选集》,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181页。,胡乔木也提出过“人民的希望就是读教科书”*《胡乔木传》编写组编:《胡乔木谈新闻出版》(修订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2页。。因此,文艺及新闻不免成为宣传国家意识形态的机器。同一时期,艺术家们在一系列的政治运动中逐渐学会了“如何利用风格和题材去避免风险”*迈克尔·苏立文:《20世纪中国艺术与艺术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49页。,因此也开始逐渐出现了模板,即以“所知”代替“所见”来进行美术创作。
在对待妇女问题上,前文已提到基于人力资源的需求,新社会需要大力动员妇女群体参与国家建设,弥补战争中失去的男性工作力问题。因此,用图像表现社会主义新女性时,往往倾向于赞美女性,尤其底层妇女,以此确保获得她们对新社会的拥护与支持。而“新母亲”,还被赋予了不一样的“功能”与意义,她们年轻美丽,勤劳善良,抱着嗷嗷待哺或伢伢学语的婴孩参与新社会的建设,甚至参与国际运动。正如夏丽(Sally Taylor Lieberman)在其著作中所分析的,“新型母亲是在中国现代化的过程中被创造出来的形象,这个形象被赋予特殊的使命:母亲是种族进化和社会进步的化身,母爱为创建有‘人格’的人和现代社会人际关系奠定了基础,她将正确地抚育中华民族未来的建设者”*沈睿:《一代一代的爱与挣脱:母亲和女儿》,赵敔:《我和我母亲的疼痛》,花城出版社,2014年,第254页。。仍需要强调的是,从1949年到1956年中国妇女被与国家及民族捆绑在一起,她们伴随着国家计划而被计划,她们形象的构建与国家政治主题有着密切的关系。以至于从1949年10月至1956年,社会主义新母亲频繁出现于各美术作品中,随着妇女“贤妻良母”的规范向“铁姑娘”、“男女平等”主题转移,母亲便失去了赋予她的作用,逐渐不能在20世纪50年代以后的作品中成为不容忽视的典型角色。而“新母亲”所拥有的公共场域活动及政治的参与权利及话语权,也似乎仅在“和平签名”运动中昙花一现。
2017-06-26
李欣蕾,广州美术学院艺术与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术历史与理论研究。 广东广州 510000
邝彩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