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物质劳动与政治主体的重构
——哈特、奈格里生命政治的视角
2018-01-27周治健
周治健
非物质劳动与政治主体的重构
——哈特、奈格里生命政治的视角
周治健
20世纪的最后几十年,工业生产失去了它的霸权地位,资本主义转向了非物质劳动的形式。哈特和奈格里不仅研究了非物质劳动条件下新的剥削方式,而且还把它与帝国的危机与大众的解放潜能联系起来。当然,这与他们从主体—政治维度上强调阶级斗争的重要意义,彻底否定革命斗争的客观基础,将阶级斗争完全界定为一种纯粹的主观性活动有关。哈特和奈格里把当下资本主义危机诊断为主体性危机,认为生命政治生产的终极目标不是生产客体,而是生产主体本身。哈特和奈格里对阶级斗争理论的论证越来越走向历史或然性。实际上,真正终结资本主义的统治地位,绝不能单纯地诉诸主体维度的劳动者的自治联合,必须返回至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向度,通过对资本主义内在矛盾的深入剖析寻求无产阶级革命的现实可能性,彻底地变革资本主义生产关系。
哈特 奈格里 非物质劳动 政治主体 马克思
20世纪的最后几十年,工业生产失去了它的霸权地位,资本主义转向了非物质劳动的形式。非物质劳动在后工业资本主义生产中的地位、非物质劳动的表现形式和新的本质特征等都是当今西方学界关注的重点话题。与其他学者的研究相比,哈特和奈格里对非物质劳动的探讨显得比较具有理论个性。他们不仅研究了非物质劳动条件下新的剥削方式,而且还把它与帝国的危机与大众的解放潜能联系起来。当然,这与他们从主体—政治维度上强调阶级斗争的重要意义,彻底否定革命斗争的客观基础,将阶级斗争完全界定为一种纯粹的主观性活动有关。但问题的关键在于,非物质劳动并没有溢出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诠释范围。正如齐泽克的评述:“哈特和奈格里没有在当前的条件下去重复马克思的分析,即无产阶级革命的前途就蕴含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之中。而是单纯地诉诸于主体的权利,企图发动一场‘没有革命的革命’,这在本质上又退回到‘前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之中了。”*齐泽克:《哈特和奈格里为21世纪重写了〈共产党宣言〉吗?》,何吉贤译,《帝国、都市和现代性》,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85页。以至于大卫·哈维感慨道:“我们期待哈特和奈格里的下一步著作中,少一点斯宾诺莎,多一点马克思,少一点非物质性,多一点客观性。关联性和非物质性够多了!来点具体的建议、现实的政治组织和真正的行动可好?”*大卫·哈维:《解释世界还是改造世界——评哈特、奈格里的〈大同世界〉》,王行坤译,《上海文艺》2016年第2期,第 64 页。
一、非物质生产与创造性劳动:后现代工业的新范式
当代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正在步入智能化时代。奈格里和哈特断言,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工业化进程已经走向历史的终结,新生产方式正在构序,人类社会即将迈入非物质生产时代。新生产方式决定人类未来发展的方向。农业生产方式决定自然经济的性质,工业生产方式决定商品经济的本质,而普遍智能生产方式决定了后工业时代的到来。当然,新生产方式的出现并不意味着旧生产方式的消失,旧生产方式只不过以新的方式重新内置于生产过程之中。正如工业化进程改进农业生产一样,普遍智能正在重新定义工业生产。普遍智能不仅变更工业生产的物质基础,甚至改变人类生活方式与认知模式。工业生产过程中劳动者与劳动者之间的主体合作转换为智能生产过程中计算机用户与复杂生产环境之间的直接互动。人工智能取代劳动者已经成为非物质生产的时代趋势。这就引出了哈特和奈格里理论关注的一个核心概念——非物质生产的劳动范式。
哈特和奈格里的理论基于这样一个基本判断,即,当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生了根本性的断裂,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转向了非物质性生产劳动。莫里兹奥·拉扎拉托最早对非物质生产范式进行了界定:“非物质生产包括生产商品‘信息内容’行为和生产商品‘文化内容’行为两个方面。”*莫里兹奥·拉扎拉托:《非物质劳动》,霍焗译,《帝国、都市和现代性》,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39页。在此基础上,哈特和奈格里扩充了非物质生产内涵。在他们的语境中,非物质性生产劳动除了指涉智能的劳动,还包括情感的劳动。他们认为,在马克思生活的时代,物质性生产劳动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占据支配性地位,资本的统治局限于物质生产过程中机器对劳动者身体的规训。而一旦非物质生产取得霸权性地位,资本统治的触角就将延伸至日常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也就是说,在当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不仅物质生产领域、日常消费领域,甚至劳动者的精神生活领域,都已成为非物质生产机制之下的劳动产品。哈特和奈格里在此明确指认:“所有非物质生产都保留着物质性,就像所有物质生产一样,它既指涉肉体,也指涉精神,非物质性针对的仅仅是劳动产品而已。”*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Multitude,New York:The Penguin Press,2004,p.109.
哈特和奈格里由此得出了两个重要的质性判断:
第一,非物质生产的劳动产品已经超出资本控制范围。哈特和奈格里认为,非物质生产的产品其实并不是物质性产品,而是一种虚拟性财富。这种虚拟性财富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受稀缺性法则的制约,当个人占有某种信息、知识或情感的时候,并不影响其他人同时占有。在马克思生活的时代,工业生产占据霸权性统治地位,资本家只需将资本投入物质生产过程就能获得相应的剩余价值。但到了非物质生产时代,非物质性劳动并不直接体现为资本的增值,而是呈现为政治主体的生成。“不能再从主客二元意义上理解这个生产过程。相反,不管是劳动者还是劳动产品都是主体:劳动者在生产的同时也被生产出来。”*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Commonwealth,Massachusetts: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9,p.136.在非物质生产条件下,劳动者不再需要资本提供生产资料,相反的是,劳动者可以直接运用公共性知识扩充自己。在非物质生产过程中,核心要素不再是资本,而是具备创造力的劳动者。资本只能通过购买专利、版权等方式占有作为公共之物的非物质劳动成果,资本对劳动产品的占有是一种外在性占有。正因为非物质劳动产品具有公共性特征,资本永远无法完全占有所有非物质劳动产品。因此,哈特和奈格里指认,非物质生产过程不只生产非物质劳动产品,而且还生产新的政治主体。
第二,智能和情感价值论取代马克思基于物质生产的劳动价值论。哈特和奈格里认为,在后工业经济时代,劳动价值不再主要依赖物质生产条件下的具体劳动创造,而更多的是经由普遍智能的广泛应用所生成,甚至是由所谓的情感劳动所创造。哈特和奈格里反复引证马克思的一段论述:“一旦直接形式的劳动不再是财富的巨大源泉,劳动时间就不再是,而且必然不再是财富的尺度,因而交换价值不再是使用价值的尺度。群众的剩余劳动不再是一般财富发展的条件,同样,少数人的非劳动不再是人类头脑的一般能力发展的条件。于是,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生产便会崩溃,直接的物质生产过程本身也就摆脱了贫困和对立的形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01页。哈特和奈格里指认,正是由于普遍智能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广泛应用,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劳动价值逐渐失去了效力,具体劳动在物质财富生产中的比重不断下降。生活在工业经济时代的马克思错误地把普遍智能切割至固定资本之中,完全忽略了普遍智能对劳动者的建构作用。进入后福特主义时代,普遍智能已经挣脱固定资本的捆绑,不再表现为对象化的知识力量,而是展现出劳动者自身的内在潜能。因此,哈特和奈格里断言,限于劳动对象的框定,马克思无法彻底释放劳动者,但在非物质条件下,生产过程发生了根本性转变,生产过程不再由资本控制,而是由劳动者自主建构。
随着非物质生产日益脱离资本控制的范围,资本尝试各种策略控制非物质生产过程。但由于非物质生产已经超出工厂的地理范围,是劳动者自主组织的生产,“认知和情感劳动是拒绝资本家命令而自主产生的合作关系,智力和情感合作方式是在生产过程中自主创造出来,而不是由外部命令来完成。”*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Commonwealth,Massachusetts: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9,p.140,p.147,p.149.在此,哈特和奈格里指出,为应对自主组织的生产过程,资本经常采用三种控制策略。第一种策略是通过内在策略与外在策略相结合阻断非物质生产过程。就内在策略而言,主要是通过资本私有化分别切割开公共领域和共有领域。就外在策略而言,则是将割裂开来的共有之物重新纳入金融监管体系之中,阻止共有之物顺畅的生产。第二种策略是在时间上解构劳动者工作的稳定性,阻断非物质性生产自主合作的拓展。在哈特和奈格里看来,这一策略主要是通过设置不稳定工作迫使劳动者从事多种类型工作,控制非物质生产所必需的自由劳动时间。“非物质生产的劳动生产率,尤其是内含在非物质生产中的创造性,需要劳动者拥有管理劳动时间的自由;但是通过设置不稳定工作彻底剥夺了劳动者的自由时间,当劳动者处于一种不稳定的工作状态时,劳动者的时间并不真正属于自己支配。”*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Commonwealth,Massachusetts: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9,p.140,p.147,p.149.第三种策略是在空间上通过设置地理和社会障碍阻断劳动者之间的自由流动。在当代世界主要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一方面,设置了各种移民障碍,阻止外国移民的迁入;另一方面,在城市与乡村、城市内部进行区隔化管理,切断各个劳动阶层之间文化和社会层面的融合。
哈特和奈格里认为,非物质生产过程的公共性决定了当下资本主义危机的症候:生产过程的公共性与劳动产品的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在非物质生产条件下,资本通过外在于生产过程的形式获取剩余价值;通过收取租金的形式将非物质劳动产品私有化,诸如信息、知识、方案等非物质劳动产品都具有了排他性的专利权和版权。但是,通过私有化方式阻断共有之物的生成,必然降低非物质生产的效率,进一步加深资本主义的危机。哈特和奈格里感慨:“每一次资本控制非物质劳动和剥削共有之物,都阻碍了生产过程的进行,使得非物质劳动就像残疾人一样步履蹒跚。”*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Commonwealth,Massachusetts: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9,p.140,p.147,p.149.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社会性与资本积累的私人占有本性之间的矛盾在当下非物质生产情境之下更加凸显。因此,哈特和奈格里把当代资本主义危机诊断为主体性危机,而不再将其定性为客体性危机。
二、对抗资本统治:从“诸众”到“共有者”
在哈特和奈格里的理论视阈中,非物质劳动、生命政治劳动、生命政治生产这三个概念本质上指称的是同一个对象,即自20世纪六七十年代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占据霸权性统治地位的劳动生产方式。不过,当诠释的主题是资本全面布展之下阶级斗争的可能性问题时,“生命政治生产”能够更加准确地映射这一时代命题。这是哈特和奈格里理论关注的内在旨归,他们就是要在后现代主义资本殖民的无限胜利的语境中,开辟出阶级斗争的客观存在及无限潜能。在此,哈特和奈格里不满意后现代主义提供的解决方案,他们不是止步于当代资本主义统治及其剥削新形式,而是要提供能有效对抗当下资本统治的替代性方案。就此,奈格里曾做出过明确阐释:“的确,后现代主义把事情搞神秘了。在现实社会中,事实上的从属过程并没有消解对抗,毋宁说是把它布展到整个社会层面。阶级斗争并没有消失,而是被转型至日常生活的每一个时刻。一个无产者的日常生活就是全面抵抗资本统治的力量。实际上的从属过程,根本不是对抗力量的消解,而是对抗力量的培育。”*Antonio Negri,Marx Beyond Marx:Lessons on the Grundrise,Massachusetts:Bergin & Garvey Publishers,1992,p.X vi.当然,这种对抗力量在非物质劳动语境中并非直接存在,而是基于生命政治生产的自我建构,用哈特和奈格里的话来说,“大众不应该被理解为一种存在,更精准的阐释应该是一个形成过程。”*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Commonwealth,Massachusetts: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9,p.173.
(一)诸众:帝国统治内部的反抗者
资本的帝国时代已经降临,资本主义的发展历程已经告别现代工业而步入后现代社会。这是哈特和奈格里对当代资本主义发展阶段的最新诊断。他们认为,“人民”在后现代语境中遭遇解构,并被抽象的纯粹个体所取代,但是,纯粹的个体并不具备抵抗帝国统治的现实力量。正是回应这一时代命题,哈特和奈格里设定存在一种既能维持个体独特性,又可以团结一切力量对抗帝国统治的“诸众”主体。“诸众是一个不可化约的多元性,这些构成诸众的各种独特的社会差别必须要被表达出来,而绝不能划归为同一性、一致性和无差别性。”*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Multitude,New York:The Penguin Press,2004,p.105.哈特和奈格里指认,非物质条件下的诸众正是资本帝国统治下的潜在力量,唯有他们才能够肩负起推翻帝国统治的历史使命,开创出一个共存、共有、共治的“绝对民主”的新社会。
在本体论层面赋予一种存在和反抗力量是诸众的首要任务。本体论的诸众兼具双重身份,即身体潜能本体和历史本体。身体潜能本体论通过确认每一个主体的潜能奠定作为总体诸众的根基。在这一本体论视阈中,每一个诸众都具备无法被他人同化的“奇异性”。奇异性反抗任何绝对权威,而只维系着自我的身体统治。与此同时,虽然保持着多样性和内在差异性,但是诸众在具体行动之中共享着同一个共有之物。这一共有之物的根源就在于共享非物质生产方式,此即历史本体论维度。不过,这并不意味着非物质生产方式已经彻底实现了普遍化。非物质生产方式占据霸权性统治地位,并不意味着当今世界大多数工人已经从事非物质产品的生产。恰恰相反,目前,非物质劳动只占全球劳动市场的很小一部分份额,并且它只聚集于发达国家的发达地区。然而,哈特和奈格里认为,纵使诸众的力量仍然比较弱小,但是非物质生产已然成为诸众生成的历史性根基。
在现实性层面规划一个政治性方案,是诸众显现自身的关键环节。在后现代主义语境之下,哈特和奈格里重提建构“诸众阶级”概念,并赋予其特殊规定性。哈特和奈格里试图分两步定性诸众政治性。第一步是重新圈定阶级斗争的范围。哈特和奈格里认为,阶级是由阶级斗争所决定的,而阶级斗争是一个共同一致的集体行为。如此一来,阶级斗争的经济基础就被取消了,共同的政治反抗成为阶级斗争的唯一标准。鉴于此,哈特和奈格里划定了诸众的范围:“诸众是所有在资本统治之下却又反抗资本统治的主体总和,只要拒绝资本的统治,就是诸众主体的成员之一。”*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Multitude,New York:The Penguin Press,2004,p.106,p.104-105.在资本剥削日益密布的网格之中,每一个劳动者都是潜在意义上的诸众成员。第二步是重新确立阶级斗争的条件。“一个阶级理论不仅反映这一阶级斗争的存在范围,而且需要为它潜在的未来发展做出说明。在这一点上,阶级理论的首要任务就是确立潜在集体斗争的存在条件并把它们作为一个政治主张表达出来。”*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Multitude,New York:The Penguin Press,2004,p.106,p.104-105.这就意味着,哈特和奈格里需要对当下资本主义非物质生产方式做出剖析,并且提出解放诸众的现实方案。哈特和奈格里从非物质生产方式出发探讨解放诸众的政治规划,从工业时代物质生产到后工业时代非物质生产,从非物质生产推演出反抗“生命权力”的“生命政治生产”。接下来,又从生命政治生产追溯至生成这一生产过程之资本无力控制的“共有之物”。由此,基于生命政治生产之上的能够反抗和建构的诸众主体显现了出来。在非物质生产这一共有之物之上生成了诸众主体。
尽管在不断运动之中生成了一个非同质的诸众主体,但是哈特和奈格里始终没有解决一个关键性问题:一个高度离心、缺乏强有力领导核心,更谈不上任何战斗力的生成性的诸众,究竟以何与一个高度同质化、且依附于强大资本主义体系的“帝国”相抗衡。在《宣言》中哈特和奈格里已经意识到,诸众过于乏力与抽象,依赖临时性生成的诸众是存在问题的。因此,哈特和奈格里宣告,一个强调差异和凸显多元的诸众走向了历史终结。2011年全球性资本主义金融危机引发的“占领”运动,生成了一种与资本统治相对抗的现实力量“共有者”。
(二)共有者:伦理建构主体的现实显现
诸众仅是一般性、原则性描述,在真实的反抗关系中,共有者成为了诸众的现实显现形式。在《宣言》中,哈特和奈格里除了继续阐明广义无产阶级概念,更为重要的是指明了无产阶级被剥削的具体内容。“当下无产阶级正在经历普遍性贫困,事实上不再仅仅指不断下降的工资收入以及个人和集体生活所需要的物质资源的匮乏,重点是指作为人类基本能力遭受严重剥夺,尤其是政治行动的能力。”*Michael Hardt,Antonio Negri,Declaration,Distributed by Argo Navis Author Services,2012,p.32.哈特和奈格里认为,显而易见,当代资产阶级为了维持其统治地位,为了使得诸众服从支配,他们必然有意识地运用各种手段去剥夺诸众的独立行动能力,使诸众陷入被支配的主体形式之中。在新自由主义经济过程中政治主体已经发生转型,诸众无力从现实资本关系中挣脱出来,新的政治主体共有者唯有选择出离方式才能抽离出来。“这里所说的出离,在原初意义上,指的是通过把劳动力的潜在自主性具体化而把它从与资本的关系中抽离出来的过程。”*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Commonwealth,Massachusetts: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9,p.152.哈特和奈格里专门分析了四种在新自由主义阶段被转型的主体形式:债务人、被媒介化者、被监控者、被代表者。
首先是债务人。在当代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中,资本对劳动力的剥削方式正在经历由利润主导转向租金主导。在工业生产条件下,资本通过物质生产过程获得利润完成剥削,而在非物质生产条件下,资本凭借债务关系完成对债务人的隐性剥削。债务的等级关系比市场交换关系更能够掩盖资本剥削的本性。由于这种等级关系的隐蔽性,债务人自然地把债务关系当作一种既定的事实接受下来。这种债务关系落实到现实生活层面,债务人的日常生活越来越贫乏,被债务困扰成为债务人的生活常态。在哈特和奈格里看来,债务人唯有选择出离而不是在历史辩证运动中打转,才有可能成为新的政治主体。哈特和奈格里认为,劳动者必须学会拒绝支付债务。这种拒绝不是因为没有支付债务的能力,而是需要构建一种全新的社会关系。这种全新的社会关系一定不是由金融关系搭建起来的,而必须由社会关系来亲自承担。至于如何判断这一主体性时刻,哈特和奈格里指认,一旦极端经济危机降临,必将激发那些陷入绝望状态的劳动者,他们必将向现有社会关系注入全新的内容,真正政治主体就此被唤醒。
其次是被媒介化者。哈特和奈格里认为,在现代社会中,阻碍劳动者共同行动的不再是信息传播的渠道,而是过剩的信息、过多的交流。现代人在不断地听、不停地在表达,但问题在于,形成自由自主意识依靠的“并不是信息、交流、表达的无限数量,而毋宁说是其质量”*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Declaration,Distributed by Argo Navis Author Services,2012,p.15,p.40.。事实上,过多不经意之间的交流、表达和接收在无形当中建构起来的抑制力量,扼杀了劳动者创造“活信息”的能力。此时,唯有从铺天盖地的无聊信息中抽离出来,通过政治情感这一中介,创造出能够产生自主行动的活信息。劳动者必须拒绝被媒介化。这种拒绝不仅表现为远离媒介,更为重要的是,要建构一种全新的交往方式。在此,哈特和奈格里特别指出,在占领广场活动中展现出的营地生活就是一种典型的真正交往形式。在安营扎寨的过程中,一种自主学习的经历正在发生,真正的知识生产也就由此产生。只有在这种自主学习的过程中,一种全新的交往方式才能够被建构起来,一种新的真理才会被生产出来。
再次是被监控者。哈特和奈格里指认,在现代社会中,劳动者始终处于他人实施的监控之下,同时又监管着其他劳动者。所有劳动者一直处于对他者及统治权力的双重恐惧之中,唯有选择逃离才能挣脱被监控的命运。逃离的前提性要件是充分认识到自身具备的能力。“只有认清自身具备的能力,才可能真正地拒绝或逃离。生活在监控权力重压之下的劳动者往往不能充分认识到自身具备的强大能量。”*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Declaration,Distributed by Argo Navis Author Services,2012,p.15,p.40.权力之所以强大,正是建立在承认的基础之上。正因为人们对于权力的内在恐惧,权力才能够实现压制的作用。不服从、拒绝、逃离等是摆脱奴役状态最有效的武器。哈特和奈格里以2011年“占领华尔街”运动中摆脱权力恐惧的占领者建立起属于自己的营地示例,指出,逃离的关键在于被监控者坚信自己的能力,聚集在一起共同抵抗权力之网。
最后亦最终落脚点是被代表者。哈特和奈格里指认,只有债务人、被媒介化者、被监控者才会承认被代表者身份,真正政治行动的参与者是不承认自己是被代表者的。被代表者是主体维度上犬儒主义的集中体现。在现代代议制民主中,表面上被代表者参与其中,实质上已经被媒介进行了阉割,缺失了基本的判断能力。当然,这种状况的根源并非出于代议制的运行过程,作为一种机制,代议制本身就是存在问题的。代议制将人民与权力、控制者与被控制者隔离开来,使被代表者先天无法获得政治行动的能力。被代表者只能借助出离的方式达成蜕变的目标。这里有一点需要注意:非物质生产只是政治主体生产的可能性,拒绝、出离、抵抗等社会运动也不一定能够实现推翻资本统治的目的。但问题的关键在于,不能因此而放弃社会运动。这也是哈特和奈格里语境中“事件”的本真含义,即不能等到事件已经具备清晰且充分的逻辑必然性。
三、非物质劳动没有溢出马克思劳动价值论:一种历史唯物主义的勘定
纵观哈特和奈格里的学术理路,他们对阶级斗争理论的论证越来越走向历史或然性:在非物质条件下诸众自主联合已经不太现实,资本一定会设置各种障碍阻断诸众的生成。唯有通过发动政治事件,在真正的事件中联合起来,才有可能建构出真正意义上的政治主体。哈特和奈格里认为,当代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已经没有革命的契机,一旦没有真正事件的发生,政治主体注定无法挣脱现实社会的泥潭。但是,只要仔细分析便不难发现,哈特和奈格里的解读思路实在是太过于主体化了,一旦切换至历史唯物主义视角重新审视非物质劳动,那么,我们看到的将是另外一番景象。
第一,哈特和奈格里政治主体的逻辑前提是建立在对马克思“活劳动”的误解之上的。哈特和奈格里截取了马克思关于“活劳动是造型之火”的观点,但是却遗漏了这一理论的逻辑前提:活劳动是基于资本价值增值的前提预设。哈特和奈格里对活劳动的简单化处理对于解读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显然是不够的。那么,马克思为什么还要谈论这种简单劳动过程呢?对此,马克思曾有过专门的交待:“对生产一般适用的种种规定所以要抽出来,也正是为了不致因为有了统一(主体是人,客体是自然,这总是一样的,这里已经出现了统一)而忘记本质的差别。”*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6页,第255页。也就是说,之所以考察资本主义生产的一般过程,马克思并不是为了强调这种一般生产过程本身,而是为了在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论支撑下凸显特定资本主义社会发展阶段的一般特征。活劳动在马克思的理论构架中是深入至历史唯物主义之中的,而哈特和奈格里却仅仅将其解读为生成具备行动潜能的政治主体。
对活劳动概念不同解读思路的背后,显示出理论层次上的深度差异。哈特和奈格里认为,非物质生产条件下资本已经外在于劳动生产过程,劳动生产过程只剩下劳动者与劳动者之间自主生成的合作性关系。从中可以推断出,哈特和奈格里的解读思路完全是立足主体政治维度上的,一旦跃升至历史唯物主义层级,他们的解读只能是一种现象层面社会关系的聚合。就像在工场手工业阶段由社会分工构建起劳动者与劳动者之间的交换关系,大工业时代由机器体系延伸出劳动者与劳动者之间的协作关系,而哈特和奈格里语境中的自主合作关系只是后福特制时代下生产关系在现象层面的一种显现。事实上,马克思早已深刻地指出:“生产关系的即范畴的——这里指资本和劳动的——特殊规定性,只有随着特殊的物质生产方式的发展和工业生产力的特殊发展阶段上,才成为真实的。(一般来说,这一点在以后谈到‘劳动和资本的’这种关系时应该特别加以阐述,因为这一点在这里已经包括在关系本身中了,而在考察交换价值、流通、货币这些抽象规定时,这一点还更多地属于我们的主观反思。)”②一旦转换至历史唯物主义视阈之下,哈特和奈格里语境中的非物质生产过程恐怕也难以逃脱资本控制的领地。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的基本判断是:哈特和奈格里根本无法理解历史唯物主义构架中的劳动概念,劳动和资本本质上不是一种物质,而是一种非实体的客观关系存在。
第二,哈特和奈格里彻底否定了阶级斗争的客观基础,而将革命斗争完全界定为一种纯粹的主体性活动。在哈特和奈格里看来,现实生活中的政治主体已经陷入全面危机之中,依靠他们自身力量注定无法摆脱资本统治的牢笼,因此,必须在事件之中联合起来进行反抗斗争。不过,一旦仔细分析便不难发现,哈特和奈格里的解读思路显然太过于单一直接。另外,如果在客观的维度上资本主义根本没有经济危机的可能性,只是在主体维度体现出政治主体的压抑和奴役,那么,势必就会引发这样一个疑问:拒绝或者出离在现实意义上又有多大的可行性?相比较而言,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的论述显然要更为全面客观。在马克思看来,当资本主义经济处于繁荣时期,劳动者的确可能落入拜物教的泥潭之中,但这并不表明劳动者作为政治主体的彻底沦陷。一旦资本主义出现严重的经济危机,现实社会将迫使劳动者起来既反对拜物教的物质形式,也反对拜物教的观念形式。
在《资本论》时期马克思就已经不再把经济危机视为资本主义灭亡的病理性标志,而仅仅将其看成是资本主义发展的一个生理性阶段。资本主义工业发展历经活跃、繁荣、生产过剩、危机、停滞等阶段而不停地转换,经济危机并不意味着资本主义内在矛盾已经彻底成熟,因此,绝不能简单地把经济危机视为无产阶级革命的最佳时机。在《资本论》中,马克思科学地解决了剩余价值向平均利润转化的问题,并以此推导出由剩余价值生产引发的资本主义生产的内生性危机。资本的加速度积累和一般利润率的持续下降是资本主义内生危机的两种外在表现形式。马克思指出,“利润率下降和积累的加速,就二者都表现生产力的发展来说,只是同一过程的不同表现”*《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69页。,它们共同指向资本主义生产永远无法克服生产力的绝对限制。一方面,资本积累的必然趋势是生产资料日益集中在少数人手中,而这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生产社会化趋势不可避免相互冲突;另一方面,商品一般利润率的持续下降表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不是物质财富生产的绝对方式,而只是一种短暂且过渡性质的生产方式而已。一旦资本主义内生性危机达到一定程度,资本主义内在矛盾集中性爆发,必然引爆无产阶级起来发动革命斗争。“资本的垄断成了与这种垄断一起并在这种垄断之下繁盛起来的生产方式的桎梏。生产资料的集中和劳动的社会化,达到了同它们的资本主义外壳不能相容的地步。这个外壳就要炸毁了。资本主义私有制的丧钟就要敲响了。剥夺者就要被剥夺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874页,第483页,第576页。因此,真正终结资本主义的统治地位,绝不能单纯地诉诸主体维度的劳动者的自治联合,必须返回至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向度之中,通过对资本主义内在矛盾的深入剖析寻求无产阶级革命的现实可能性,从而彻底地变革资本主义生产关系。
第三,哈特和奈格里误解了具体劳动与抽象劳动之间的本质性区分,马克思劳动价值论在非物质劳动条件下并没有真正失效。在哈特和奈格里看来,非物质生产条件下资本对劳动的全面统治关系发生了逆转,劳动具备了独立于资本之外的主体逻辑。当资本试图通过绝对延长工作时间或相对提高工作强度等方式最大限度地剥夺劳动者剩余价值时,劳动者可以选择逃离工作岗位,寻求一种安全的、全面的、充分的生活方式。哈特和奈格里认为,在非物质劳动条件下劳动与资本之间实现了相互分离,资本仍然依靠劳动力获取剩余价值,但是劳动者已经不再需要资本。借此,哈特和奈格里驳斥马克思的预言,即随着普遍智力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运用,劳动在财富生产中比重逐步下降,维系资本主义运转的交换价值体系趋于崩溃。他们认为,当代资本主义的发展已经证明马克思预言的虚假性:在后福特制时代,普遍智能已经广泛应用,非但资本主义体系没有失灵,反而产生了一套更加稳定的统治体系。在这里,哈特和奈格里认为,马克思之所以得出错误的结论,根本原因在于他对劳动的理解太过简单,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占据霸权地位的劳动形式不再是物质劳动或者体力劳动,而是普遍智能孕育的一种全新的劳动形式,即非物质劳动。实际上,哈特和奈格里语境中的非物质劳动本质上仍然停留于直接劳动或具体劳动层面,是不包含任何生产关系的一般主体性劳动。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指出,抽象劳动才是整个资本主义价值生产的内在基础。本质上,哈特和奈格里的整个分析逻辑与“机器论片段”一致,都是建立在直接劳动的分析基础之上的,完全忽视了抽象劳动。事实上,不论直接劳动是采用物质形式还是采用非物质形式,只要它还是生产剩余价值的劳动,那么,它本质上仍然属于雇佣劳动。所谓的非物质劳动不过是资本追逐剩余价值的一种新形式而已,本质上它并没有摆脱抽象劳动的控制。而剩余价值则在根本上揭露出资本家与劳动者之间的根本对立,为阶级斗争的合法性提供了理论依据。但这并不意味着,单纯地依靠剩余价值生产就能促使劳动者起来反抗资本的统治,这还取决于资本剩余价值生产的客观水平。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在工厂手工业阶段,鉴于分工的特殊性,劳动者终其一生都可能只是使用一种劳动工具,培养一种片面的职业技能。而到了机器大生产时代,则彻底消除了工厂手工业分工的技术基础,劳动者沦为维系机器体系运转的单纯动力,这也就意味着劳动者随时可以被替换,劳动者也就随之成为完全自动化装置上的一个附件。“在自动工厂里,代替工厂手工业所特有的专业化工人的等级制度的,是机器的助手所要完成的各种劳动的平等化或均等化的趋势,代替局部工人之间的人为差别的,主要是年龄和性别的自然差别。”*《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874页,第483页,第576页。如此,机器大工业消灭了一切手工业生产和家庭劳动的存在基础,把劳动者彻彻底底地沦落为一无所有的无产阶级,这也就“消灭了‘过剩人口’的最后避难所,从而消灭了整个社会机制的迄今为止的安全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874页,第483页,第576页。。这,才为劳动者超越单纯的主体性行为,提升至普遍化的政治革命,提供了真正的客观基础。
本文系2016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当前主要社会思潮的最新发展动态及其批判研究”(编号:16ZDA101)阶段性成果。
2017-09-30
周治健,上海交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当代西方激进左翼哲学研究。 上海 200240
王云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