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文学名作欣赏与传播中的时代性与群体性
2018-01-27李飞山西出版传媒集团太原030001
⊙李飞[山西出版传媒集团, 太原 030001]
文学名作的欣赏与传播的过程是十分复杂的,但时代性与群体性,是其中制约与决定文学名作欣赏与传播的两个主要因素。
先说时代性。王国维在其《宋元戏曲史序》中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之所以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固然有其文学形式上的继承与发展上的原因,也有科学技术对文字传播的推动。如只有经过了《诗经》之后诗之四言、五言、七言及汉赋骈文之语词对仗工稳的积累,才会有唐之格律诗的成熟;只有经过魏晋志怪小说及唐传奇的叙事积累,只有经过宋代印刷术的发达,才会有明清小说的繁荣。但最为根本的,却仍然是在一时代之经济政治文化等等社会结构上形成的精神形态、情感形态使之然。这一精神形态、情感形态凝聚、突出于相应的文学作品中,遂得到该时代文学受众的广泛认同,得以被欣赏被流布。汉代继秦之后,国势强盛,于是有了汉大赋之洋洋洒洒,极尽方方面面反复铺陈之能事。盛唐之际,正是传统中国经济政治文化的鼎盛时期,所以,尽管写边塞寒苦悲凉,仕途穷阻不达,但盛唐之诗,仍然是以气势饱满、酣畅淋漓而得以天下咏唱。宋代商业经济市民社会,日常生活之精致、男女情事之缠绵,成为其时国人生活的重要内容,于是,宋词最初作为艳词风行一时。明清社会,时政民风,欲望张扬,其时小说也多以情色之事为市井所津津乐道。清末民初,官场腐朽,黑道通行,于是,谴责小说、黑幕小说,大行其道。五四时期,传统社会崩溃,新的时代降临,将几千年的传统社会归之于“吃人”的“拓人荒”的“人的文学“风起云涌。20世纪30年代,新的资本经济社会初步形成,而时代矛盾、社会冲突也日益尖锐,于是,反映阶级冲突的左翼文学、表现现代人生形态精神形态的现代自由主义文学、为市民大众所欢迎的通俗文学,各自成流,浩荡东去。20世纪40年代之后,伴随人民政权的逐渐强大,人民文学成为时代强光,照耀万户千家。20世纪80年代的新时期,新启蒙文学大得人心,成为时风。因为一首诗、一篇小说、一部话剧而一时间红遍天下,成为那一时代的奇观。而20世纪90年代之后,这种奇观不再,文学失去了轰动效应,开始步入市场,步入正常,步入社会各阶层的日常生活,精神消费,令时人几许不适,几许失落,几许声张。主旋律、小时代 、大众文化、网络文学,等等,不一而足。生机与危机并生,繁荣与苍白同在。新时代以来,文学有高原无高峰,新的呼唤频频,新的期待殷殷。
话又说回来,一时代的文学,之所以成为名作得以流传,得以为时人欣赏,其所承载的精神形态、情感形态固然是最为主要的,但其传播的手段、方式却也起着极大的作用。这传播的手段、方式,大体而言,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技术形态的,一种是人文形态的。就技术形态而言,没有纸及印刷术的发明与普及,就没有明清小说的繁荣与流行,很难设想明清小说会刻印在竹帛之上,那经济代价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正是纸及印刷术的普及,使书写的经济代价能够为民间所承受,民间才有了发出自己声音的可能,而正是民间声音的发出,才使新的精神形态、情感形态得以生产与流行。20世纪90年代之后,电脑、网络的普及,使自媒体、网络小说、微电影等传播手段、方式及新的文艺形式得以实现。不可想象,如果没有电脑而用钢笔书写,网络小说能够如此大批量地生产。过去各个不同的偶在的个体及不同的群体,要发出自己的声音,表示自己的存在,需要公共媒体的允许与规训才能得以实现,而在这种允许与规训中,各个不同的偶在的个体及不同的群体,就在不同程度上失去了自身的鲜活,使个体的“言语”成了公共的“语言”。自媒体、网络小说等的出现,就使这些各个不同的偶在的个体及不同的群体,有了自由表达自身的可能,并因为这种种不同个体及群体的表达,在相互的对话中,丰富、深化、发展了公共语言的空间。有人说,纸质媒体的弱化,削弱了对名作的欣赏与阅读。但君不见,正是因为手机的出现,对文学名作的欣赏与阅读,才成为随时随地都可以进行的活动。科学技术的发展,虽然因其特性的规范化、批量化、数据化,时时规训或影响人文的发展,但从长远与根本上考察,却是有益与推动人文的发展的。
不同的人文形态,对名作的欣赏、流传,也发生着很大的作用。唐代大诗人名作的流传,离不开这些诗人的游历生涯,正是在这游历生涯中,这些诗作通过官员通过那些有社会影响力的文人文坛而得以广为人知。宋代柳永的词广为流传的程度,是今人所难以想象的,所谓有井水处就有柳永之词。但这一流传,却是与茶坊酒肆的歌女吟唱分不开的。民国时期,不同价值形态的名作得以为读者所欣赏,离不开其时各种各样大刊小报的出版发行,没有《新青年》,没有《创造》,没有《小说月报》,没有《新月》,鲁迅的小说、郭沫若的诗、郁达夫的小说、徐志摩的诗等等,就没有为人知的可能。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十七年,没有对刚刚过去的战争岁月的切肤怀念,没有对下一代人的革命传统教育,就没有南国北疆都市乡村各行各业对红色经典的接收。20世纪90年代以来,精神消费的需求使网络小说的点击量呈现着几何倍数的增长。
时代性,不仅以共时性的形态存在着,也以历时性的形态存在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前代的文学名作,不仅在历史上的不同时代存在着,是作为历史上的不同时代的精神表征、情感表征而成为文学名作,而且,更因为在今天这个时代,因为在欣赏与阐释中,与今人的情感与思想有着形异质同之处并因之满足了今人的情感与价值需求,所以,在今天这个时代,也仍然是文学名作。今人读李白诗,并不仅仅是同情李白的志向受阻,向往李白的才情飞扬,更是将自身的志向不达、希冀自身才情的实现寄寓其中,因之,李白之诗才可以历经千年而仍在今天为人所传诵。今人读柳词,并不仅仅是认识到宋人的情感世界,更主要的则是在柳词中,寄寓了自身的男女之情、异性之恋。读前人之诗文,不是在为前人担忧,实乃是叹今人之身世。所以,前人文学名作中是否真实体现其时其事,并不是今人所着重关心的。古人诗文中,常常有些有趣的争论,诸如张继之《枫桥夜泊》之月落之时,乌鸦是否啼叫抑或乌啼是乌啼镇之镇名,夜半是否敲钟抑或钟声是否可达客船一类的争论。今人小说中,也常常有是否写出了某一类人所谓本质的真实的无谓的辩难,那其实是没有看到今人之所以喜读前人之作的根本原因。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不仅指新的时代所产生的新的文学,其实也包括了新的时代所接受的前代的文学。唐诗宋词之所以被历代所传诵,是因为唐诗宋词中的情感仍然在历代之人的生命中鲜活地存在着,汉代大赋没有唐诗宋词的幸运,是因为汉代大赋中的内容与后人人生无甚关联。自然,时代在变,随着时代之变,文学名作在各代也发生着相应的变化。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十七年,张爱玲、沈从文、林语堂等人的作品,趋于寂寞,20世纪80年代之后,这些人的作品在大陆又重新得以红极一时。作品还是这些作品,只是因接受语境发生了变化之故。当然,因为时代接受语境的变化,而使一些文学名作在时光流逝中,不幸遗落而不为人知的悲剧,也就在所难免了。唐代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被誉为“孤篇压全唐”,被著名诗人闻一多誉为“诗中的诗,诗中的顶峰”。其实,诗人所作好诗不会仅仅止于此篇,却因后人在变化了的时代语境中,未能及时将其所作诗篇收入各种选本,所以除了另一首《代答闺梦还》外,尽皆湮没于岁月的沧桑之中了。
群体性,是影响、制约着文学名作得以被欣赏、传播的又一重要因素。生理形态,是群体性的一个重要标志。这一生理形态又可以分为人生阶段与性别两类。先说人生阶段,人在童年时代喜爱读的是童话神话,青少年时代则多与诗结缘,多与武侠小说做伴。人至中年,多爱读那些社会意蕴厚重的小说,及至老年,则偏爱那些绚烂之极而归于平淡的散文。人至老年,仍偏爱激情沸腾的白话诗,我们可以说,这老人是有着青年人的心态。青年之人,却能深品平淡散文之味,我们可以说,这人可谓少年老成。人至暮年,却又重新愿意与童话神话为伴,我们可以说,这是返老还童,老小孩是也。
不仅不同年龄阶段的人,有着对不同文学名作的喜好,性别不同的人,对文学名作也有着许多不同的喜好。男性偏爱战争文学,女性喜欢情爱题材,这或许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吧。《三国演义》一播八十集,男性观众对之津津乐道;韩剧一播三个月,女性观众在屏幕前就从来没有感到过厌倦。大致如此应该是可以成立的。
虽然人性大体相通,但不同的社会群体,因其利益、身份、趣味、价值指向等等的不同,对文学名作的接受还是有着许多的区别。赵树理的小说,为广大的文化水准不高的农民所喜爱,却被审美趣味精致的上层人讥为“小儿科”。延安时代,在延河边上散步的头戴安娜·卡列尼娜小圆帽的知识女性群体,曾经成为延河之畔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但安娜·卡列尼娜的人生故事,却无论如何不能为陕北老乡所知,更谈不上理解了。而赵树理,即便曾经被誉为工农兵文学思潮的一面旗帜,但在海外学者夏志清笔下,却被讥评为:“除了几句俏皮话,再也找不到什么优点了。”
另外,具有不同教育背景的群体,对文学名作的欣赏与接受也有着许多的不同。喜爱中国传统文学的读者,对巴尔扎克不厌其烦的环境描写、心理描写,反而是不胜其烦。但中国的几代读者,却对俄苏文学情有独钟,特别是20世纪30年代生人,对俄苏文学的多情,甚至超过了对本民族文学的喜爱。王蒙就说过,他初到俄罗斯,轻车熟路,丝毫没有陌生的感受,就是因为对俄苏文学中俄罗斯世态风情描写十分熟悉。
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说的是文学名作欣赏与传播中的个体性,只是因为篇幅关系,这个话题就留待下一篇文字再作说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