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理想主义情怀关注底层现实
——论《如果大雪封门》中的“京漂”人物形象
2018-01-27韩舒昕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46
⊙韩舒昕[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南京 210046]
《如果大雪封门》这篇九千字的短篇小说精致而古典,它延续了徐则臣“京漂”系列小说对底层小人物的关注,延续了“北京—花街”模式下对人物命运、心理的探索。林慧聪没有简单地继承边红旗等“前辈京漂”的基因,而是试图突围。一些逐渐定型的符号化表达在这里隐去,崭新别致的意象进入现实的再造之中,带来新的审美、思考与追问。
一、林慧聪——城市文明话语下的个体突围
《如果大雪封门》是徐则臣“京漂”系列小说的代表作,以现实主义笔调书写底层小人物的日常,小说中的假证制造者、奔跑、贴小广告等元素,几乎成为徐则臣“京漂”小说中底层小人物符号化的象征。养鸽人林慧聪的加入丰富了这一人物谱系,和“前辈京漂”相比,自有其独特之处。
首先引我注意的是林慧聪的养鸽人身份。广场鸽与城市之间关系密切,脱离了城市的广场,鸽子就是一盘煮熟的肉,落入“我”、米箩、行健的胃中。只有在城市文明的秩序之内,鸽子才被视作可供合照、投食的宠物。大城市的贫民窟几乎是全世界的普遍现象,养鸽人的职业谈不上“高贵、伟大、繁华”,广场鸽却与北京的“高贵、伟大、繁华”相关,办假证者作为“违法分子”被驱赶,养鸽人则以合法的身份藏匿于城市繁华背后的阴影处,他们互为表里,成为城市文明的注脚。
作为徐则臣“京漂”系列小说里的第一张面孔,《啊,北京》里的边红旗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成为作家笔下小人物群像的一面旗帜,他揣着闯荡之心来到北京,尽管已沦落到靠办假证谋生,却依然骄傲而积极地努力融入北京所代表的“世界的大生活”,他身上对北京的狂热仿佛是某种基因,在同系列的小说里繁殖。林慧聪来到北京,虽然也是走投无路,但内心多少不同,他不指望机会撞进怀中,“天安门”和“中南海”式的政治权力隐喻也全然不见,只有“看一看大雪”的执念,不仅成功地摧毁了他的高考,也延续到他“京漂”生活的尽头。
林慧聪用“看一看大雪”这个干净而隐秘的愿望消解了前往北京的功利目的,否认了“京漂”的世俗动机,便可为“京漂”生活之狼狈开脱。逆袭的故事显然不在徐则臣的“京漂”叙述内,而让一场大雪在小说中覆盖京城并不难实现,底层小人物便能稍稍喘上几口。从内在动机而言,边红旗等人的“京漂”无法脱离宏大的时代话语来考量,而林慧聪的个体趣味,则让他挣脱了时代主流的挟持,这种向内心的回归,是林慧聪面对沉重现实的突围。
二、南方以南——被诅咒故乡的回光返照
“北京—小城镇”的模式在徐则臣“京漂”小说里几乎全部存在。小说的开头,宝来被打成傻子回了花街,结尾处是行健的咒骂——“她回老家等死了!”一头一尾恰在暗示回乡的两种结局,不是在死气沉沉中到老,就是以疯癫的形态回故乡隐藏。
与北京的巨大魅力相对应的是“花街”的将死,特大城市兴盛繁荣的背后是无数小城镇的凋敝,城市的巨大向心力,让身处时代的每一个人都深陷这一旋涡。无论是对于“我”、行健、米箩,还是曾经的边红旗、敦煌等,“等死”像是对故乡最恶毒的诅咒,悬在他们心头,因此,尽管没有人真的因为来到北京而改头换面,但北京依旧比故乡可爱,充满希望。
在“留下”还是“回乡”这一问题上,林慧聪没有坚决地拒绝故土,“南方以南”没有像“花街”一样被彻底抛弃,反而是他羞涩的身份认同,这其中或许正潜藏着时代症结的突围之路,又或许是新的隐忧。
中国过去四十年的快速发展依靠的不仅是精英阶层,弱势群体不以弱势自居,不因处在底层而丧失勇气、放弃欲望的现实,或许是民族复兴最大的基石。徐则臣笔下廉价破败的合租房里,挤满了想挣钱的打工者和考研的穷学生,他们满怀希望,在向上的道路上努力、坚持,这种“奋斗”的底色在中国的复兴过程里一直存在着。因此,边红旗等人代表着某种历史真实,他们有非凡的韧性,顽强地生长。
不久的过去,北京作为彼岸对小镇青年发出强烈的吸引,满足其无论是经济收入上的期待以及衣食住行之外的想象,而如今,上一辈“京漂”疲惫转身后,新一代在前进途中更为谨慎犹豫,或者说更为迷茫。小说里,林慧聪对于回乡与否表现得并不在乎,北京于他或许只是终老于故乡前的一段朝圣,而不是归宿。边红旗式的亢奋渐渐平静,年轻一代面对向上通道越发狭窄的现实,在停留与归去间徘徊。大城市的向心力仍在,然而林慧聪在北京的停留,或许只是前代历史的惯性使然。“等死”的隐喻仍在,小城青年的突围,其希望还是大城市,可是就算是明白这一点,人们在进行选择时却有了犹豫。原住民和已然占据资源和地位的前代外来者,越发强势地成为大城市的实际主人,茫然过后,曾经被诅咒的故土似乎不再那么不堪。
社会的发展在某种程度上是话语、观念的革新,当成功学的强控制力逐渐松动后,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表现出愿意接受“平凡”,欲望降低,回归私人的内心世界,在非功利的世界寻找超脱,这是年轻一代观念上的进步,但也带来新的担忧。如果失去了每一个微茫个体持之以恒的努力,弱势群体理所当然地接受弱势的身份,完全指望救助,那么恢复“奋斗”的底色则几乎不可能。
三、“大雪”意象——人物的理想主义底色
“大雪”在小说里无疑承载着重要的意义,虽然林慧聪想看雪的愿望极度私密化、个性化,但小说所写的大雪覆盖北京城的想象,让它从一个个体的愿望,上升为对全体的想象,林慧聪最终等来了“大雪封门”,隐隐透露出全体化想象的希望。如果林慧聪没有等来大雪,那么小说的解读或许会完全改变,“冷峻吞噬了温情,希望的尾巴沉沦到无尽的黑夜之中,升华的冲动背后,是理想主义的崇高感”(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如果大雪封门》授奖词)。
徐则臣之前的“京漂”小说,结局往往指向绝望。边红旗的生活陷入一团糟乱,敦煌入狱,子午死去,北京也时刻被沙尘暴和雾霾笼罩着,现实的一切都在坠落,底层小人物无论如何努力,无论怎样自信,最终都是死路一条,而大雪的加入,让《如果大雪封门》充满了救赎感。前辈的“京漂”中有看了无数文艺片的盗版碟贩卖者,对电影评论一点便通,有陶醉在诗人身份里的假证制造者,有不得志的小说家,然而艺术在漂泊与苟且中,无一不让位给了生存。林慧聪与北京结缘,是因为一篇《如果大雪封门》的“跑题”作文,本质上看,他也是一个被文艺所影响和伤害的人。大雪虽然无法带来想象中均贫富、等贵贱的乌托邦,却能掩埋个体生命里的一地鸡毛,也让艺术最终拯救了个人。小人物的倔强撼动现实,凿开裂缝,尽管只是一次对原有生态和秩序的短暂逃离,但是这其中闪现的理想主义光芒却十分耀眼。
徐则臣笔下的“京漂”面孔在不断增加,距离《如果大雪封门》发表至今,又过去了六年,事物更迭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每一年都是某某“元年”,再造现实所用的话语永远追不上现实本身。“京漂”依然存在,对于现实的书写也在向前,结合当下审视过往,便可以有新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