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古榆图
2018-01-25杨子忱
杨子忱
少小,在我老家屯头道北,有一株古榆,长得繁繁茂茂,郁郁苍苍。对于这株古榆,我留有两个印象:头一个是,每年到了春夏之交,也就是农历四月初八、十八、二十八,这三个庙会日期间,总有一些老妈妈、老奶奶,领着儿孙,来到树前,烧香上供,叩头许愿,认古榆为干妈妈或干姥姥。我曾问过,她们说,古榆寿长,认它做干亲,好养活,能长命百岁。另一个是,有一次,我在古榆下,看乡亲备犁,其中一位叔伯问我:“你是读书人,懂的多,可晓得犁上哪颗塞子叫做‘千斤塞?”我真有点门外汉了,频频摇头。他告诉我,这个塞子,就是犁上管犁地深浅的那个木片。又说:“立木能顶千斤塞, 别看它小,作用可不小。”还说,由于榆木结实,坚挺,又多弯,所以做犁辕,砍“千斤塞”,往往少不了它。
后来,我离开家乡,到外地去了,时间一久,对于这两个印象,也就忘却了。对于那株古榆的印象,也有些淡化了。然而,我在外场却见到了更多的古榆。这里,有双阳长山村古榆、双阳灵岩阁古榆、双辽双山街古榆、九台莽卡村古榆、舒兰亮甲山和轿顶山古榆、德惠西河堡古榆、舒兰八棵树和神树底下古榆、蛟河牛心顶子古榆、桦甸陈木匠沟古榆、镇赉黄榆坨子古榆、安图明月沟古榆、敦化黄泥岭古榆、汪清百草沟古榆、辉南榆树岔古榆、洮南东兴乡古树村古榆。民国年间,在草地白城洮南府,曾当过洮辽镇守使的“草头王”吴俊升“吴大舌头”住过的府邸附近,也有一株高大的古榆。当然,这都是关东地界的。我还曾细细想过,以古榆的“榆”字命名的地名也很多。像吉林境内的,就有榆树沟、榆树台、榆树川、榆树湾、大榆树、双榆屯、孤榆树、榆树排子、榆树岗子、榆树崴子、榆树顶子。我故里九台上河湾镇,红朵沟西,黄花甸北,椽子背南,就有大榆树林、小榆树林、榆树趟子。吉林永吉南,过了五里桥子,就是榆木桥子。我去过通榆,通榆系由开通和瞻榆两县合治而成,其中旧瞻榆,有一株古榆,在镇西南隅九公里处,接管营子屯沙岗上。旧志载:“岁岁开花,年年见荚,枝繁叶盛,树大荫深,播能望耠,种可试犁。”算来,已有四百余度寒暑了。晚清时期,长春城内有座“榆园”,植榆数百,参天蔽日,落影摇曳,春来榆钱覆地,配以人工水荇,蔚为壮观。那时园亭上,曾有一联,云:“满池水荇能藏月,遍地榆钱可买春。”甚是熨帖。因其年头古老,被尊为长春第一楹联。昔时,名噪一时的长春孝子坟,也有一株古榆,其墓即倚树而建。然而,最为隆盛的,当数榆树市之古榆了。榆树市,昔年为县,旧称大孤榆树屯,盖因城南王家屯,有一孤榆,大且巍,粗且丰,故而名之。至于后来,易为“榆树”,那是名号删繁就简而致,更具代表性了。“参天揽霞,独立苍穹,形同华盖,蕴力无瀚”,且“环榆作障,既可防风,又能阻匪,以为护城”,这是《榆树县志》老志所载。县志还载,至民国初年,城周边壕,尚有巨榆3203株。清同治十一年,即公元1872年,由榆树乡绅于岱霖等带头,捐资倡建,创立“种榆书院”,其门首有一联,云:“入室自升堂,一代阶梯基小学;树人同植木,百年梁栋蔚孤榆。”“孤榆”,即指当年榆树旧称“大孤榆树”而言。此联贴切得体,道出育人同植树的哲理关系。
也是由此所致吧,晚清时期,榆树“种榆书院”,在八十年间竟培育出两名翰林、四名京官、八名进士、十六名举人、三十二名贡生。其中,仅榆树黑林子镇太平川村于氏一家,就出现“叔侄五进士,兄弟两翰林”的盛况。虽属旧时科举,但也充分反映出当年于氏之家治学之盛,硕果之隆。据载,太平川于氏老宅南园子,当年就曾植榆百株。于家厚榆,榆也给予了于家以好兆头。这个兆头,又绵延到“种榆书院”,以及更广更博。现在,联想开来,不能不说,这种盛况,与榆树的品格、风采、荫护,息息相关,脉脉相通。现今,在榆树福安乡夏宝村东南,尚有一株古榆,高十数丈,冠八坪余,罩地数亩,两百余年树龄。据说,该榆之根系,即源自于“种榆书院”古榆,以为延续学风,接续文气,绵续文脉。当然,这里所讲虽多是学识上的事,但也不乏市场经济意义。榆树以榆树钱命名的“榆树钱酒”以及以昔年天德盛烧锅命名的“天德盛高粱酒”,皆已誉享千里,名贯四方。1999年10月31日,我来到永吉乌拉街镇,观瞻了那个位于旧街村西的古城遗址,那里尚有古榆数百,其中两株,通体斑驳,树老梢焦,躯干形成空洞,似有火烧痕迹,但还铁干弘枝,钢杈虬劲,直向青天。人说,它是明末清初遗存,已有四百三十多年历史。清初多尔衮的母亲,即乌拉街人。据说她曾见过这株古榆。这株古榆,曾被誉为“公主榆”、“贝勒榆”,又称“圣榆”。当年古榆旁,即乌拉国的都城大乌拉虞,也就是旧街村,还叫老城里,原乌拉国皇宫旧址。可惜的是,公元1613年农历正月十七日,被后金首领努尔哈赤带兵焚毁。中国封建社会的最后一个王朝建立于多榆的辽宁新宾县赫图阿拉山城。清皇室爱新觉罗氏之祖陵永陵,亦曾有一株古榆,传说为天河岸边榆籽飘下,落地生根,遂成巨树。为此,乾隆帝弘历,还以《神榆赋》为题,志诗一首,勒石刻碑以颂之。又传说,“老罕王”挖参,曾背父亲骸骨,来过这里,为了孝敬,置骸骨于树丫。结果,老木空心,滑落树洞,待再看时,见洞无底,海水翻花,沟通地河。遂以为天意,便拓地立墓,奠定祖陵,山也因之而名,赐号启运。这虽属神话传说,但也透出榆树育人的源远流长的岁月内涵。迄今,在辽宁抚顺城至新宾赫图阿拉山城的古道上,尚有树龄在四百年以上的古榆十六株,样子犹如十六位大将军列队守护。清太祖努尔哈赤之先封有四帝,入关之前續有二帝,入主北京之后又传十帝,前后计十六帝。相传,这十六帝与十六榆,正好匹配,亦算巧合,遗为趣谈了。
其实这里所言,只是古榆隆赫之一面。我真正认识古榆,则还是起于纤微小事。在我老家九台三台东,松花江对岸,舒兰境四间房镇南,有个地名,叫“秫秸桥子”;榆树十四户乡东,有个地名,叫“土桥子”。实际上,这两座桥,既不是秫秸的,也不是黄土的,如果硬说成那物,也只能是指其表面,而真正支撑起桥的,恰恰是榆木。是榆木撑起这桥的骨架,挺起这桥的脊梁。古宽城子,也就是宽街、宽城,即今长春,当年它的西门聚宝门外,有座双桥子,两桥皆为榆木搭建。“双桥子,不大挤,一年一台子弟戏。没有戏台子,借着土崖子。没有点灯油,就着月亮地。没有桥面板,锯株老粗榆。打个飞旋脚,弄个狗啃泥。唱出打金枝,缺少郭子仪。来出群英会,周瑜没生气”,这是百年古谣了,说的即是这里。由此,我再回想到少小,回想到老家的那株古榆。那株古榆,每年春天,都要结出嫩白圆碧的荚,称之为“榆树钱”。榆树钱,简称“榆钱”,形同铜钱,也似硬币。其味辛辛,其汁淡淡,有点微甜。当年,我们这些乡村的野小子,总是爬树采摘,伸手撸取。它不仅好吃,还能解饿解渴。其实,榆树内皮那层嫩肉,还含有一种粘粘的汁液,用水浸泡内皮,把汁液引出,加在粗米糙面里,压成饸饹、做成面条、搓成馇子、或包成大菜包子,能多打馅。在那灾荒连连、缺粮少米的年月,吃它很是抗饿,能填饱肚子。也正因为这样,它曾成为了那个年代那些闯关东人倚榆结庐、就地拓荒、谋取出路、寻求生机的一种金贵的救命草。说到闯关东,我又记起一事。近年,听闻山东聊城的清代名宦刘墉,即那位被称为“宰相刘罗锅”的,后人日子过穷了,移居到长春城西,也就是孟家屯附近的广宁王屯。那里原名为“大孤榆树屯”。为何有这名?据说,刘氏先祖,在离开老家时,曾折井台古榆一枝作杖,来到这里后,插地生根,向天成株。年深月老,日久天长,乡亲投奔,民户骤聚,遂立屯兴村。上述这些,盖起于古榆。由此,我又情不自禁地联想到,榆树市秀水镇大于村周家油坊屯,那颗村民打井时挖出的至今已有六万余年的“榆树人”古人类头骨化石。关东古榆,多像关东汉子,于是,我的一首赞誉关东古榆的诗,油然而生,飒然而至,诗曰:“关东苍莽蕴雄风,无际古榆皆盛情。树大根深基底厚,枝繁叶茂影荫隆。千秋脉脉堪奇伟,万载悠悠亦普遍。俎豆瓜瓞桑梓地,天华韧衍共荣生。”
确实,关东古榆,树大枝繁,根深蒂固,源远流长,真个岁月沧桑,时光荏苒,履迹倥偬。无疑,堪称一幅生生不息、代代相续、口口相传、立体直观的《关东古榆图》,因以命之。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