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叫
2018-01-25菩禧
菩禧
死什么死呀！要是人人都能说死就死，早就死一千八百回了。
李小球的伤口拆完线，回到病房刚躺下，刚闭上眼，晾台上突然传来五床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她不屑地将身体侧到另一面，随手从床头柜里翻出一本书。她的心没在书本上，完全是做做样子。
李小球的样子是做给五床看的，也是做给五床亲属看的，她心说，当着众人的面寻死就是假死，假死就是不想死！
意外的是，事情没有按照李小球想象的发展，五床挣脱了家人，从晾台上跳了下去——听到惊呼声，李小球迅速地从床上翻坐而起，顾不得伤口的隐痛，疯了一样狂奔到晾台。
幸运的是，五床被那件宽松肥大的病号服挂在了一棵树上。所有人都慌忙朝楼下跑，李小球吞咽了一口唾沫，转回身，抱起床上的被子，奋力朝楼下扔了下去。
五床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李燕靓。文静、淑女、温文尔雅。从见到李燕靓的第一眼，李小球就知道她一定有故事，她的目光充满了忧郁和一点点哀伤。令李小球不解的是，这个李燕靓，犯起病来闹人。所以，李小球有点烦了。
意外加幸运，李燕靓仅仅伤了点皮毛。之后，她和李小球成为病房里的闺蜜，并讲出了她的故事。
李燕靓的高中和大学都是在美国完成的。读高二那年，杰本走进了她的视野。杰本不是那种帅气的男生，常穿一条休闲裤，素色背心外加一件敞怀的外套，憨厚得成为校园里稀有的动物。
李燕靓说，她能从杰本的身上闻到一种特殊的气味。
李小球开玩笑问，什么气味？甜的，酸的，桔子味还是荔枝味？
李燕靓看了一眼李小球，笑着说，这种气味像一只只小手紧紧地抓在心上，整颗心都被包围，感觉有热乎乎的东西流淌出来，目光还有血液都是活的。像你这样没经历过热恋的人很难理解。
我？李小球咯咯地笑。
一有机会，李燕靓从不错过接近杰本，实在想不出理由，她就在课间的走廊上有意撞过去，杰本总是躲开，给她一个微笑。这个微笑，甜在她的心里。
终于，有一次“相撞”时，杰本躲开了身，李燕靓用力过猛即将撞到墙的那一刻，杰本从身后一把搂住了她的腰。她闭上眼睛，听到杰本的喘息，这对于她来说真是一场盛宴。
李小球看了看李燕靓，她的眼睛放出从未有过的光泽，完全不是之前要自杀的那个人。
显尔易见，他们相爱了。那段时光李燕靓鸟儿一样欢快，仿佛时间被清洁了一遍，干净透明，青春的律动和憧憬变成一个个音符，从她的嘴里哼唱，他们亲吻拥抱，拥抱亲吻。
然而，有一天，杰本把她带到一家旅馆，当杰本的手触摸到她最后一件衣服时，她的全身突然开始颤抖，无法自制，眼睛像是要瞪出眼眶，心脏随时有可能跳出体外，她莫名地蜷缩着滚到角落。当杰本再一次靠近她时，她尖叫着跑开了。
李燕靓脸上失去了血色，仿佛那件事刚刚发生，或正在发生。李小球连忙倒了杯水端过去，李燕靓喝了一大口，血色才慢慢回到脸上。
杰本没有怪罪李燕靓，他只是说，李燕靓可能在心里的某个地方还不能接受他。杰本愿意等她，接受他。
李燕靓说，想起杰本将要和她发生的事情，本能地产生恐惧，她甚至希望他们的关系仅仅保持在接吻拥抱，拥抱接吻。好像以她的心理和欲望，仅仅如此。
她知道自已病了，可能心理有问题了，就主动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让她闭目冥思，告诉她，在心爱的人面前展现自己，这是女人最幸福的享受。让她按照正常的思维，去想象她和杰本可能继续的行为。可她只感觉一片漆黑。
私底下，李燕靓沐浴之后，常一个人浑身光洁地站在镜前，月光的余辉照着清冷的脸，身姿几近完美，尤其，当她把一缕纱巾搭在肩上时，感觉自己就是一位翩翩的仙子，靓女新浴出镜妆，妖娆芬芳玉满堂。湿润滑顺之美玉就是指女人光洁的身体。她还是无法想象一个男人对自己裸体的接近……
李燕靓觉得，杰本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她已经无法搞懂自己了。
第二次她去见心理医生时，医生让她坐在一幅海景画作前，随着音乐轻灵的振动，观察作品的变化。医生说，现在你闭起眼睛，想象海面上飞翔着无数只鸟儿。
李燕靓闭着眼睛想了许久，渐渐地，她看到海水的颜色由蓝变红，由红变紫，由紫变粉，由粉变绿，由绿变灰——这时，她耳边传来很多鸟类的叫声，可她没在画面上找到一只水鸟。
医生收起画作，静静地坐在李燕靓的对面，给她倒上一杯水，问，你小时候受过什么伤害吗？
伤害？李燕靓摇了摇头。她竟然想到了一把看不见的刀，给她留下了伤痕。可她的身体，并无任何刀痕。
医生接着说，在方才的画作上用心观察，你会发现有许多只鸟儿，有的停立、有的飞翔，你一只都没看到，却看到了海水不同层次颜色的变化。在通常情况下，来我这里的人，他们会看到那些鸟儿，却不一定能看到海水变化。因为看鸟儿很简单，看海水很复杂，而你恰恰看到了旁人不能看到的东西。这说明你内心深处有一样东西不能触碰，找到了，或许对你有帮助。
李燕靓心烦意乱，说，我刚才想到了刀痕，可我……
那就尝试找一找那把刀吧。医生说。
李燕靓出诊所，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街心花园，她坐在兩棵合欢树下，这是她和杰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甜蜜和憧憬都变成树叶间漏出的微弱光线，对未来的担忧像根扁担横在她的肩上，沉重，呼吸都变得不那么顺畅。
医生的话重又响起，在你内心深处有一样东西不能触碰。李燕靓感觉胸口发堵，她站起来想要离开，却发现在一棵法国梧桐树下，杰本正和一个女人面对面坐在长椅上聊天，由于离的远，李燕靓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是在两个人偶尔的笑声中，猜出他们可能正说一件开心的事儿。
十多分钟后，两个人先后离开。李燕靓却木雕一样在树下站了很久，看情形他们不像是约会，可是，杰本要是真的爱上了别的女人呢？
李小球见李燕靓的面色又有了变化，再次把水杯递到她面前。李燕靓没有接水杯，而是紧紧地握住了李小球的一只手。endprint
李小球说，你很矛盾对不对？李燕靓此时已眼含泪珠，不只是矛盾，更多的担心是失去。
李小球抬起手，在李燕靓的手背上拍了拍，说，人生讲究缘，随缘就好。该放下的就得放下。
怎么能够放下？杰本是我最爱的一个人。
杰本要是真的爱上了别的女人呢？这个问号迅速在李燕靓的面前放大，混乱像一场战争在她的内心纠结和挣扎，她的脚情不自禁再次走到心理医生面前。
医生皱了皱眉头，说，很理解你急迫的心境，但是，心理问题跟其他疾病一样，需要时间一点点的渗透，或许忽然一道灵光的显现，你的问题就解决了。
李燕靓太需要这道灵光了。躺在心理医生刻意准备的床上，她的脑袋里仿佛有无数的月光，这些零乱的光抹去了她的睡眠。医生让她先后抬起左手和右手，自然地放到身体的两侧，深吸两口气，随着圣绿姆的音乐，李燕靓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肚子开始疼痛，从肚脐眼里钻出一条虫子，她惊恐地喊，可怎么都发不出声音，虫子不断地向外涌，她狠命地扯出一条扔向远处，结果发现所有的虫子都变成了细长的一条条道路，这些路错综复杂，她无法判断选择哪一条。
一切突然静止，原来是个梦。
心理医生剖析，李燕靓遇到了难题，而这个难题一片混乱，就像那些路一样无所适从。就建议李燕靓到生活的源头走走，寻找那个像似刀子留下伤痕的东西，再狠狠地疼一次，或许就解了症状。
生活的源头就是回国。
为缓解气氛，李小球故意打断李燕靓的话，调侃说，你不回国，我们俩一生也不会相识！
李燕靓的思绪并没被李小球的话勾回，她毫无反应，似乎还沉浸在回国途中。
李燕靓已经找不见源头了，小时候的家被一座商厦覆盖，整个城市，仿佛是新换的一道幕布，遮住了曾经的过往。陌生，却无惊奇。她钻出来来往往的人群，想立即飞回美国。
就在茫茫然然间，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进耳朵，你是李燕靓吧？
李燕靓转过头，一位烫着波浪大卷，身穿蓝呢衣服大红皮鞋的女子很俗气地朝她走来。
您是？
我是乔妮莲呀！女人跺了一下脚。
是你呀！李燕靓摸了一下自己的头，你还好吧？
乔妮莲大大咧咧地说，还行，凑和着活呗！
乔妮莲成了她在这座城市的向导，很多旧的建筑物在乔妮莲的描述中，一一复活。
家，已经不在了。因为父母早已离婚，分别去了不同的城市，干着属于他们各自的事业。她唯一可以想到的源头，就是幼儿园。曾经的幼儿园变得高了，变得胖了，变得色彩斑斓了，寻不到一点点过去的影子。好在，经过她的努力，和乔妮莲回忆，她才慢慢穿过漫长的历史长河，终于看到了二十多年前自己的影子。
第一个印象，是孤独。别的小朋友们在傍晚的时候，欢天喜地，被家长一一接走，而她，却常常被阿姨领回阿姨的家。阿姨对她关怀备至，像妈妈。而她自己的妈妈，十天半月才能见一次，她的爸爸，甚至一个月也见不到一次。阿姨解释说，他们都在为你挣钱呢！
难道这是留在她心上的那把刀？隐隐的，她感到心里真的有些疼痛，那种被冷落的孤单像无法言说的河，开始在她的心里流淌起来，她的泪水随之漫上眼角，她发现乔妮莲正在看她，赶忙掩饰，擦掉了。
这把刀的伤痕，她是可以抚平的。是的，父母尽管不睦，他们都没有放弃她，她拥有了后来令人羡慕优裕的国外学习和生活。这样说来，插在心里的那把刀，可以拔出来了。
回到宾馆，李燕靓升起一股莫名的惊喜，心不再那么疼痛了，她觉得，现在的她，完全可以化解父母曾经给她的所谓伤害。杰本瞬间变成了大大的太阳，她迫不及待地给杰本挂了越洋电话，诚邀他到中国，她要为他和自己安排一次甜蜜的爱情之旅。
李小球发现，李燕靓尽管用了甜蜜和爱情的字眼，却并没表现出兴奋。她想到了，故事可能并没按照李燕靓的想象发展下去。
果然。
李燕靓已做好了百分百的准备，她要让自己的生命和爱情像花一样绽放，像天下所有女人那样，把自己绽放给最心爱的人。之后，她要带着杰本分别去见自己的父母，让这个并不圆满的家庭，因为她的爱情，再画上一个有点残缺的圆。
杰本飞越重洋，如约而至。
一輪明月透过窗户照进来，李燕靓感觉胸口有一束光，这月光仿佛是刻意送给她的礼物，她让酒店的服务生准备了红酒和杰本最爱吃的几样西餐，杰本憨厚又不失幽默地用生硬的汉语说，此良辰美景，美人美食共醉我心。
李燕靓感觉出了杰本的期待。
饭后，李燕靓自己脱下了晚礼服，杰本带着粗重的呼吸，一下子将她抱在怀里，一番热烈的亲吻之后，杰本脱去了李燕靓的衬裙，同时也脱掉了自己的所有衣服，手刚触碰到李燕靓内衣时，李燕靓打了一个冷战，瞬间浑身颤抖，杰本正要进一步动作时，李燕靓突然尖叫起来，拿起外衣蜷缩在角落，惊恐地望着杰本，像是望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杰本直起身，用英文说，亲爱的，我无意伤害你，我一直尊重你的感受，你放心，现在很安全。
李燕靓牙齿相互碰撞，想说，什么尊重？什么安全？姑奶奶就是想和你在一起。但是，她什么都没说出来，恐惧像一条绳索捆绑住了她的语言，她不可思议地摸着自己的胸口，爱的炙热和身体的冰冷形成反差，仿佛被分解，她的心和灵魂都接纳了杰本，而身体却拒杰本于千里之外。
李燕靓摇了摇头，说，本，对不起。我不确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我在用心解决，可你知道，这很困难，就像人在山洞中找不到出口那样。
杰本说，这没什么，你们中国的女性崇尚纯洁，道德观念根深蒂固，我们不能合为一体是时间问题。
李燕靓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杰本说，只要你喜欢，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我愿意等待。
李燕靓痛苦地再一次喊，不，不是的！
或许，假设，但是——李燕靓满脸绯红，她真的不知道怎样表达心里大胆的想法，她咳了一声，为自己壮胆，尔后，说，我们可以做一个游戏，你扮演一个强奸犯——endprint
杰本愣住了，不，这个恐怕……杰本一脸严肃。
来吧！李燕靓闭上了眼睛。全身却有些痉挛，瑟瑟发抖。她咬着牙对杰本说，继续！
杰本说，你确定还能继续吗？
李燕靓点了點头。
杰本猛地拉开她的手，大有不顾一切的强行势头，李燕靓不但尖声叫起来，还喊起了——救命！
杰本瞬间全身瘫软了。
仿佛听到服务生的敲门声。
李燕靓没跟杰本一起回美国，她要留下来，继续寻找那把刀子。
天空中是一弯月牙，缺损的那部分哪去了？一颗慧星从天空一闪而过，划过一道明亮轨迹。
李燕靓拨通了乔妮莲的电话，却不知说什么？
乔妮莲在电话里着急地说，说话，你倒是说话呀！
李燕靓说，我想回忆往事儿，回忆我们上学时。
乔妮莲在电话里笑着说，这还不简单，不就是怀旧吗？明天我把本市在家的初中同学招呼到一块，帮你一同回忆。
席间，正喝着酒，一位默默不语的叫康田的同学突然站起来，走到李燕靓面前，低着头，说，对不起！从前真的很对不起！
李燕靓一头雾水，对不起？为什么？
康田说，难道你不记得了？
李燕靓摇了摇头说，记得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我往你书桌里放纸条？
纸条？李燕靓用力想了想，没想起来。
康田说，你再好好想想，就是夸你如何漂亮，眼睛像宝石的那种语言。
李燕靓说，噢！想起来了，只是非常遗憾，好像我把纸条交给老师了。
康田红着脸说，所以，后来我就报复了你。我在你的课本里，放了一个蜥蜴标本，你看到时，惊叫了一声，哭得一塌糊涂。现在你可以打我耳光，了结我的内疚和歉意。
李燕靓闭上眼睛，那一幕真就浮现在眼前。她举起了手臂，最终还是放下了。她凄然一笑。
我确定，这不是我要寻找的刀，时过境迁，毫无痛感。李燕靓说。
李小球说，寻找那把刀，真的挺难呀！
李燕靓的眼里涌上了泪花，嗯，难。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回美国，回去了怎样面对杰本。我很绝望。
李小球不语。过了好一会儿，问，就为这自杀？
是，也不是。李燕靓俏皮地摊开两只手。这次住院，我好像要逃避什么，这里的医生，看来也无法治疗我的病。
李燕靓和李小球互留了电话号码之后，都很快就出院了。
一个月后，李小球忽然接到李燕靓的电话。李燕靓笑着在电话里对她说，我和杰本就要结婚了。
尖叫的毛病好了？
原来，出院之后，回美国之前，李燕靓决定去看望一下多年未见面的父亲。她母亲对她的想法很意外，却没有反对。
她来到了父亲现在生活的大都市。她对父亲的印象已经变得模糊。爷爷是八十年代的暴发户，后来，父亲李基由一个文质彬彬的人民教师，转身变成了老板。她也知道，这些年来，她的账户里有父亲源源不断的汇款。
父亲听说她要来，极为重视，并推辞了一个外出的应酬，亲自到机场接她。俩人见面，虽然不那么亲热，父女间的情感因素也使他们不显得太陌生。
父亲的新家极其奢华。
开门后，迎接他们的是保姆。再无其他人。李燕靓瞅着保姆，瞬间脑子里闪出一个画面，应该是上初中那年，学校提前放学，她回到家，听见里屋传来女人尖叫的声音，推开门，眼前的一幕让她目瞪口呆，父亲正赤身裸体骑在一个女人的身上，手里挥舞着鞭子——
李燕靓浑身忽然抽搐起来。
父亲不解，问，哪不舒服？
李燕靓对李小球说，我找到了那把刀，医生和杰本已经把那把刀给我溶解掉了……
李小球不解，问，这、这，怎么可能……溶解掉？
李燕靓说，你结婚后，你可能就明白了。随后，笑出了声。
〔责任编辑 宋长江〕endprin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