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而逝
2018-01-25李达伟
李达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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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风而逝。许多物事必将随风而逝。我是听到了呼呼的风声。我是听到了风声的日渐微弱。草甸上的一些物事随着风声,从我面前慢慢飘过。我以听风者的角色坐在群山之间的某个位置上。那时听风者便是我的身份之一,这是那时我颇为牵强的自我定义。风时而坚硬粗糙,时而柔和圆润。
我缓缓睁开眼睛。我来的时间刚好,绿色的草甸,绚烂的野花开放,一些稀疏的雨滴飘落,河流在草甸中央蜿蜒流淌,我猛然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世界是潮湿而温润的。我先看到的是羊群在被铁丝网围起的草甸上随意铺开、自由的一种状态,那也是我所渴念的其中一种自由的状态,我还看到了几匹马,有几匹是枣红色的,我还看到了牛群,各种毛色混杂。我是想与某些人谈谈美感,这些物事在我面前呈现出来的美感,那时对于美感的认识开始与以往不同,必然要有所不同。我朝他们望了望,他们以各种姿态进入那片草甸,其中有几个兴奋地朝羊群冲去。当时我就想把眼睛轻轻闭上一会。我想好好感受一下那时内心的激荡,旷野,很少的人,很多的牛羊,青綠的世界中很多的野草野花。向内、私人、个体,感觉却变得并不单薄,而是很复杂。这样的世界很迷人,这是美感充盈的世界。
“每个生命都会显示满足的迹象,躺在地上的牛群似乎也有着伟大沉静的思想。”(爱默生)在那两个草甸坝里,我面对的就是一群牛羊,马还少(至少入目的马很少),一群又一群的羊在草甸上自由地啃食着草,一些牛躺在了地上,当那些羊与牛朝我转了过来并复杂地望了我一眼,然后又把目光折了回去。在那样的一瞥中,我无疑能感觉某种深邃的思想对于我的不屑,那时我真觉得它们必然是有着伟大而沉静的思想的,它们把花在吃草而外的时间基本都用在了思考之上。
我又一次妄测着:我眼前的那个牧人,以及与他一样洒落在大地上的牧人,也以那些牛羊一样的姿态在思考着。我是在与一些与自然之间完成了无缝对接的思想者对话,只是我们的对话更多游离于那些深邃的思想之外。其实我们并没有说多少话。我们长时间保持静默,在他们面前,我甚至感觉到了某种程度的虚弱与无力。
那时我想做的就是躺在那些草甸上,看天上的浮云,以及远处的群山与近处弯曲流淌的河流。我感觉到了在这些草甸上短暂生活的时光,于我是重要的,我的感觉在那片泛绿的草甸面前变得柔软起来。在高原阳光的照射下,感觉会慢慢改变,可能会变得坚硬,可能会像那些牧人被风霜阳光曝晒下的肤色。但这一刻是柔软的时光,一生中能拥有多少柔软的时光?如果不是亲自来到这里,我将不会想到在这些群山之间还会有这样的角落。来这里只是几天,在这之后,我们还会不会有时间再次出现在这里?我们很多人都把此次当成了最后一次来这里,至少我和张乃光老师是这样,我们无比珍惜这样的机会。当我一个人离开那些人群后,我遇见了他,我们都以特别珍惜的心情相遇,我们乐此不疲地进入草甸深处。
我们在看这片草甸的现在的同时,我们还在看这个世界的过往。过往的时光,被黑白的色调与颓败的墙体所记录,我们看到了一些简陋破旧已成废墟遗址的房屋,它们很多只是作为遗址而存在。那些古屋遗址所给人的就是这样的:“它们既不暗示企盼,也不暗示绝望”(约翰·伯格语)。有些房屋即便破旧,却还有一些房屋里有着人类居住,在与生活其中的那些人相遇时,你会突然就有在那些房屋里应该要有人生活才是的念头。除了很少的人而外,就再没有多少人会出现在那些遗址般的房屋之中,生命力在那些遗址中是显得柔弱凄惨了些,一些新建的房屋却给人生命力旺盛的感觉。在那个新建的房屋前,我们至少看到了一个稍显臃肿的女人,正赶着一群鸭子从其中一间房屋前面的空地上往旷野的方向走去。那个女人并不是那些长时间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中的一个,长时间生活在这里的人是有,但没有她。我们在问她这个问题时,她有那么一会停顿儿了一下,神色也变得有些复杂,那时她面对的是身份认同的问题,她可能也想了想自身身份与眼前的大地之间的些许尴尬。我也有点点尴尬,身份凸显着,与一个世界之间的距离被突然抻拉。
我想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在这里?其实我不想以一个旅者的名义出现在这里,我和张乃光老师都想以一个真正的原住民出现在这里,我们都觉得自己是能适应这样的生活的。那个女人能否适应,我们并没有得到答案。我们即便有那么一会对此有了一些思考与猜测,但思考与猜测变得没有任何意义,我们根本就没有真正理解那个长时间赶着鸭群在草甸深处走着的女人。女人那生命的根须就像那群鸭子一样略显磕磕绊绊地出现在旷野中,并慢慢地成为草甸的一部分。我在它们还未真正出现在草甸中时望着它们,那时它们与那片草甸是割裂的,那时我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它们行走的姿态上,我看着看着突然扑哧笑出声来。而它们出现在那片草甸中之后,那样的感觉转瞬即逝,那时它们那略微有些磕绊的步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轻盈的步子。我们只是简单和女人说了几句话,然后离开,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那时,我想找一个牧者。那时,我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我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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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别人的讲述中,我们知道了这样的一个地方,然后我们出现在了这个地方。在还未来到之前,我们并没有对这个地方抱有多少期待,毕竟我们一直以为对这样的世界早已熟稔无比。在很多时间里,我们是有些自负与武断。我们一直没有想过该如何解决自负与武断。而直到真正出现在其中,才发现在出生地并没有这样平坦肥美的角落。对比再次在这个世界里无情地出现。我一直拒绝随意的对比,有些对比没有任何意义。这是一次对过往作为牧人时光的反证。当猛然出现在这个世界时,我偷偷地把一些真实隐藏了起来,而是多少有些夸大地说着类似这样的一片莫须有的草甸。在眼前的这个草甸上,羊群不需要担心吃不饱,我们也不需要担心羊群的走失。我们就那样静静地注视着那些羊,我们可以在那里打盹,眼前的那个牧人在其中一刻竟然打盹了,我分明感觉到了他的眼神突然恍惚了一下。在这里,我们可以尽情地打盹,我们不需要把神经绷得紧紧的。这些羊群在群山之间长条形的草甸上,悠然自得地啃食着青草。我看到了一群又一群没有牧人的羊,它们安静地在近处吃着草,似乎它们真不需要担心吃不饱。我从一开始就审视起眼前的世界。审视这个世界的同时,也是在审视我自己。endprint
在这片以另外一种广袤的方式出现的草甸上,我的思想状态是怎样的?至少我感觉到了思想的松弛与慵懒,思想在这样的状态下收获了某种广袤与辽阔。出现在这片草甸上很重要,在这里我真正让思想变得自由。自由就已经足够了。思想的那种僵化与惯性正在变得稀薄,就像在这里飘荡着的某些空气的稀薄。大自然,大自然本应有的状态。人与大自然,人与大自然本应有的状态。长时间生活在这个群山之间的人,所呈现出来的状态与我们完全不同。他们有着喝酒的习惯。喝酒是可以抗拒无聊的,那些小伙子应该是感觉到了某种程度的无聊,他们起先悄无声息低着头喝着酒,气氛很沉闷,慢慢地在酒精的刺激下,气氛开始变得活跃,他们开始变得无话不谈,他们觉得只要和他们喝酒的人都是好人,似乎评价人的标准变得很简单。那时我们就在清亮的苍穹之下,那是夜间的清亮,即便多少有点模糊不清。他们努力用酒精抑制着情欲的喷发。他们还需要依靠着酒精来挽救那些经常会让人猝不及防的孤独与无聊。而我们的孤独不需要酒就能解决,我们只需要依靠那片草甸本身。在夜间,我们只需要望望清亮洁净模糊的苍穹,我们就不再孤独,而在白日,我们只需要望望那些沉静而伟大的思想者的眼神,我们只需要在草甸上席地而坐或躺下来,我们就不再孤獨。我们乐意成为那样的思想者,或者准确一些说的话是一个有点点想法的人。
在群山之外的世界里,我是感受到了某种孤独,那是孤独没错,那绝对不是因为矫情而生发的孤独,而是实实在在又无法轻易说清的孤独与茫然。而在这片草甸上,我们解决了让人茫然无措的孤独,我们早已不去想有关孤独,我们早已变得不再孤独。在一个牧人面前,在那些牛羊面前,我们早已不知道孤独为何物。这是一些别样的思想者,它们早已打败了某些孤独。我想成为这些牧人中的一员,这不是矫情,我不想成为曾经自己是的那种牧人。牧人沉默,在与自然长时间独处之后,他们早已习惯了沉默。我在与他们交谈的过程中,他们经常会出现长时间的沉默,但我不会感到恼怒,也不会感到尴尬。在他们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他们猛然说出的某些话会让你感到一惊。
我们谈起了眼前的那条河流,他们朝远处的群山指去,它的源头是远处最高的那座山,我朝他们的指向是看到了那座明显高于旁边的山,山一层一层往下,河流的走向也在一层一层往下,大地的阶梯,源头有点渺远,源头神秘而洁净。源头应该是洁净的,在没来到这个高山草甸时,我们以为在高山草甸上流淌的水流都能喝。现在我感觉特别渴,眼前的这条河流却不能喝,只是因为我们看到了一些羊群涉入水中。我们顺着那条河流走着,走到一个断裂沉陷的沟谷,我们看不到河流的去向,我们只是看着那个深洞进行各种猜测,我们猜测着它的最终走向,那些河流又将成为某些河流的源头。水是浑的,我想在水中看看某种意义上的旷远的天空,没能看到。当这些水流在穿越群山之后成为源头时,它又将是清亮的,我所见到的源头都是异常清亮的。在任何源头面前,我都会毫不犹豫就伏下身子用手捧起河水,或者直接牛饮。而现在,我还是多少有些顾忌,我到底因何而顾忌?河流继续蜿蜒流淌。
我们离开了那片草甸,我们离开了那些漫山的牛羊,以及稀少的人。一些必要或不必要的对话。我忘了强调一下,我与那个牧人对话过程中,所使用的是我们本民族的语言。我们就是在那块草地上席地而坐,然后用白族话进行交谈。白族话在我们对话的语境中变得异常流畅准确。我们异常珍惜这样的对话。在一个高山之上,在一个高山草甸之上,能有这样的对话已经不容易。我一再问着一些人,在这个高山草甸上有没有生活着高山彝族,我只是简单问问,我以为那些建在远处的房屋里面住着的就是高山彝族,询问之后,才知道在这片高山草甸上只有很少的彝族,更多是白族。我在一些群山上看到了高山彝族,服饰华丽,以放牧为生,他们就是那些群山的主人,他们便是真正的牧人。成为一个真正牧人是难的。与我对话的那个牧人并不这样认为,他说在这里成为真正的牧人其实很简单。那我就想成为一个稍微显得有些简单的牧人。除了放牧,我还可以有时间做别的很多事情。如果我有了那么多的时间,我会把一些时间花在看望天空之上,天空上有云朵,以及深邃的蓝,至少这时是这样的,我还会把一些时间放在观察一条河流在时间变化面前本身的变化,在这片草甸上,河流并没有给我们这样的感觉,河流就那样洁净而美丽,许多条河流正失去本应有的洁净与美感。美感是值得深究的话题。我应该与那个牧人就美感进行一些对话。但对话之后,可能我会很失望,我可能在对话中收获不了任何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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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我必然要思考一下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思考我们在这样一片自然中能收获什么,思考我们将以什么样的角色出现在这样的自然中。我们必须要转换自己的角色,而我至少要回归到过往某些时刻的自己,那时我是一个牧人,一个不算很称职的牧人,那时我是感受到了对于自然的真正渴望,同时我也亲眼目睹了羊群对于一片真正草地的渴望与寻觅,它们失踪了一个多星期,我总觉得它们是在风里听到一些什么,它们一定是在风里嗅到了什么,它们才是真正的听风者。我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之中,那时并没有我所期望的一些牦牛群踩踏起滚滚尘灰从我身边卷过,即便有一群牦牛以那样的方式从我身边冲过去,但那时在接连降临的雨水中大地被浸透。我就那样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长时间沉浸于这样的思考中,有什么意义?这是我无法真正能回答的问题,我说不清楚。那些牧人在这片自然中想要收获什么?那些牧人在回答这个问题时,也显得有些吞吐不定,他们在我们面前表现得有些羞涩。他们必然渴望牲畜数量的繁多以及草甸的肥美。这样的渴望在这片大地上很轻易就能收获。而他们这样的念想能否在未来的长时间中得到满足,这是一个问题。当我出现在此刻只有无限意味的草甸时,我还是多少有些焦虑,出生地那曾经肥美的高山草场早已成为时间堆积之下的一部分。我经常会有那些曾经的肥美,可曾真正有过这样的疑问,而现在我不需要怀疑,这样的场景就这样如实地呈现眼前,但以后,我们都无法说清。那个牧人可能暂时不会有这样的焦虑。那个牧人安然自得。我们看不出他内心里面掺杂着任何杂质,而我的内心里面掺杂了许多的杂质。现在我就想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我就想成为其中一个牧人,唱着牧歌(这时牧歌消隐,但我总觉得在这样的世界之中,会有一些优美的牧歌,牧歌一定有着行吟与原创的意味,里面一定有着风的寓言),在草甸之中,或者高山之上悠然自得。不需要去想任何的以后,不需要担心任何的以后,我们将早已习惯这种重复的时间,重复有着它的意义,有些重复并不单调。这时,口哨声想起,很响的口哨声,接着是很响的吆喝声,羊群听到之后,折了一下头,陆续折了回来。在这里,我只需要静静地看看羊群,静静地听听风。也可以说,我们是在世界之外走到了世界之中。世界之内原来是这般静美。似乎我们无须思考人性。这里人影稀少。在这片草甸上走了这么长时间,我们只与一个牧人和一家挖草药的人相遇。人性会在众多的人之间发生联系的情形下展露无疑。这里我们只是通过短暂地与一些人进行交流,但我们能感受到他们那美好的人性。人性是好的,至少在这一刻我相信人性应该是好的。在这里,人的思想更多是在与自然世界之间发生着联系,在这样一片自然之中,思想不会轻易被一些杂质介入,思想也不会轻易就会变坏。在这片草甸中的这个时间里,我的思想在与自然交杂着,思想里面的杂质正在淡去,我能感觉到淡去的过程,清晰而深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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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草甸、刚刚放晴的天,高原的阳光,有点毒辣,却很舒服。风真的很小。我多少会感到一点遗憾。似乎那一刻我对于自己的存在,以及自己想要做出来的听风的动作多少有点失望了。幸好周围没有人,不然我会羞得无地自容。周围是没有人。这是一片人影稀少的世界。我也知道这个草甸坝子里有着一些人,他们此时正围在一起,其中一些人正担心会下大雨,他们其中一些人已经回到了那些表象破旧的房屋里,他们需要好好地闲一会。我有意选择那个时候走出那些房屋,我离开了人群。我们吃过中午饭就要赶回去。我们希望天不要下雨,如果下雨的话,我们将很难下山。而如果我没有及时回来的话,我将会拖累大家。我在出门时,一些人就跟我说要及时回来,我能够感受到他们内心的忧虑,我竟偷偷乐了一下。我真希望不会拖累大家。在一些人看来,这便是一处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与世隔绝是有点夸张了。在某个时间和某个空间,它一定曾是与世隔绝的,然后第一个人出现在了这个地方。此时,我虚构了这么一个人。他是第一个出现在那个群山之间的人。我与他相遇,我们之间会有一些对话,我们谈到了有关“灵魂之地”这样的话题。与灵魂之地对应的是在群山之中为了辽阔出现的人。
辽阔的感觉,是重要的。即便这只是群山之间的一个狭长的小草甸壩,但我是能在那里感受到那种我所渴求的辽阔。我在不断告诫自己只要走一小段就行,即便我有强烈的渴望要走完那片草甸。我知道自己花费那么一会时间,是无法穷尽那片高山草甸的。从昨天到今天,我就在那片看似不是很大的草甸坝里游荡着,我像极了某种动物,但我绝对不是眼前的那些羊,也绝对不是眼前的那些马,而是别的动物。(我们是别的什么动物,地鼠,或者竹鼠,反正是某种鼠类,我们都在东奔西突着,我们都在找寻着某种最好的路径,而最终我丝毫不像那些我所熟悉的鼠类,我只是我自己,一个在那个世界里迷茫激动的人。)
我想花很短的时间就把那个世界走完,还不是走马观花式的,我往下走了一会,然后我停了下来,我迅速折返,我开始往上,对于我来说往上面对的都是陌生的。如果我不在这里好好住上一段时间的话,我就只能用快速地走马观花式的,即便这样的方式是我一直所要拒绝的。那我就往上吧。现在我所进行着的就是往上。往上,往草甸更深处。我一直在聆听着那些山风。那时我是一个人。我知道一个人往上是不会有太多失望的。我们是需要好好感受一下远离群体的感觉。我们是需要在那样的世界里尝尝一个人的感觉。这样的尝试没有任何冒险的意味,只是有一些人会有一点点不适不安,但那样的不适不安感慢慢消退之后,一些妙不可言的感觉就会出现,那时你就会迷恋上那样的感觉,那时你就会想在那样的世界里独自呆很长的时间。我知道自己已经有多长的时间没有那种体验了。而这样的体验就摆放在我面前,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一个友人在那里劝我不要出去了,那时我还没有离开所有人,那时我们刚刚在那个房屋里谈论着什么?我们是津津有味地谈论着什么的,只是我已经没有多少印象,我早已迫不及待想出去了。他们劝我的理由是会下雨。那时刚刚变晴的天上又突然笼罩起乌云来,高山上的乌云黑压压的。如果我真被那样的一场雨淋湿,我也不会失望,我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被一场洁净的雨水淋湿了,这样的雨水也应该是洁净的。又是有关“洁净”的话题。如果是为了被这样一场雨淋湿,我都要出去。最终雨水没有来。高山上的乌云迅速退去。随风而逝,应该是随风而逝了。我快速奔跑着,依然赶不上那些随风而逝的云,那些云从某个山头翻了过去。在那个群山之间的草甸上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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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刚下了一场大雨。山雨来去匆匆,大地湿漉漉的。我就是踩踏着湿漉漉的杂草进入了那片草甸的最深处。我看到了坐在那个断墙之上的牧人。穿着羊毛毡子,黑色的。黑色的山羊,黑色的绵羊。那时我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些杂草之上。植物的世界,微小的植物世界,微妙的植物世界。一些植物是我认识的,有许多的植物是我所不认识的。在我不断记录着那些植物之后,我又一次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个牧人身上。就在我犹豫是不是去跟那个牧人谈谈时,那个牧人从那个断墙之上一跃而下,朝草甸的更深处走去了。我知道他的羊群就在草甸深处。我想与他谈谈。那时我摆出了想与这个世界谈谈的架势。当人暂时消隐,我还是想和这个世界谈谈。我想和那些植物谈谈。我可以和它们谈谈生命力的问题,我可以和它们谈谈在这个世界里,它们曾见过多少的人烟。它们一定会这样回答我,没有多少人烟,曾经在这个地方没有任何人烟。直到现在,依然只有很少的人出现在这片草甸上,有一些专门过来放牧的人,还有一些专门过来种植中草药的人。这无疑是一片肥美之地。群山之间的这个世界,很长时间没有被发现,但为何被发现之后依然还只有很少的人烟?安静的世界,只有山风的世界,只有一些飞鸟的世界。现在,我所感受到的同样就是异常安静的世界。我在给安静进行着属于我个人的判断与定义。远处有飞鸟,有群山,有三匹马,一群羊,一些雾气迷蒙。这就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安静。我真有种冲动,想躺在那片草甸之中,好好听听贴着草甸拂过的风,我还想好好地嗅嗅那些风里面夹杂的味道,我没有躺下来,我也没有咬一棵杂草,但我蹲了下去,我大口大口深吸了几口,我嗅到了风里面有着各种植物的清香味,我还嗅到了牲畜的味道,我还嗅到人的味道,我还嗅到了河流的味道。我终于可以和其中一个牧人谈谈了。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数目众多的羊,以及夹杂在羊群中显得很醒目的牦牛、黄牛和一些马。那时我就只见到那个牧人,别的牧人同样在那块草甸上游荡着,但我看不到他们的身影,我只是看到了远处的房屋,以及房屋上缠绕的烟,他们一定就在那些房屋之中,他们不需要随时跟随着羊群。羊群会自己回去,那些牛马会自觉在那片草甸中生活,那些牛马在某些夜间依然在草甸上游荡着,它们的头上是星辰,它们在一些时间里静伏在那里静静地望着星辰。一个牧人见过那样的星辰。我也想拥有在那样的世界里仰望星辰的机会。我本应该是拥有了那样难得的机会,但那夜天阴,星辰隐去,我们在那个院场里围着篝火唱歌跳舞饮酒到深夜。我与那个牧人谈话时,我们并没有谈论到暗夜的星辰。我们只是谈论到了那些牲畜。我们谈到了那个牧人便是以牦牛一样的身份生活在那个草甸之上。那些牦牛是从别处赶过来的,那个牧人同样也只是为了放牧暂时来到这个地方的,牧人的家在另外一个地方。很少有人定居,这让我多少有点失望。在这样的世界里,生活一辈子,虽然是需要一些耐性,但我总觉得在这样的世界里生活一生同样有它的好。endprint
我又陷入了思考,只是我在思考一些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但至少那时我的内心是复杂的,那个牧人看出了我那瞬时的恍惚。他朝那个最高的山峰指出,他说那条河流的源头便是那座最高的山峰,河流在这个草甸上流淌时,他们有意挖了一下,我们眼前的河流在那片草甸上曲弯流淌。就在这时我意识到了内部的饥渴,那是特别强烈的饥渴感觉。这条河流能饮用吗?当我问了这个问题之后,顿时就后悔了,我早已知道他的回答。是可以饮用的。我暂时离开那个牧人,我知道还有好些东西想和他交流,但我想暂时解决一下内部的饥渴,但冲到那条河边的我有点失望了,河流是浑浊的,我知道是因为刚刚下了一场大雨,这时我看到了几只羊正准备渡河。河流不是很大,它们的渡河并没有遇到一些阻挠,它们轻盈地跳过了河流。众多的羊跳过河流,一些羊直接涉水而过。我回到了那个牧人旁,我们谈论到了羊价的问题,羊价这两年不是很好。似乎谈论完羊价的问题后,我们就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我们的谈话了。我们的谈话戛然而止,但其实并没有戛然而止那种的意味。我本来想好的那些话题,没能展开。流浪一般的牧羊人,这是我想谈谈的。孤独的牧羊人,这同样是我想谈谈的。我最想谈谈他眼中的远山,我想谈谈他眼中的那些飞鸟、河流、牲畜以及稀少的人。而这一切都没有谈成。牧羊人话很少。他们似乎早已习惯了那种静默的状态。他们只需要在那个草甸上跟着羊群,偶尔打几声口哨,那是他们日常的生活状态,我熟悉那样的日常生活,我曾经也是一个牧人。你根本无法懂得一个在那种高山草甸里长时间生活的牧人的内心,我们无法轻易去揣测他们的内心,我们只能看到他们最为真实的现在。现在,那个牧羊人面前堆放着一些野菌,牧羊人的背后是牲畜,如群山之巅游动的浮云。似乎这就是他们的一切。一切在这些日子里将会变得有些重复。重复的力量,有时不停重复会有重复的力量,这时我想到的是那些多少显得有些重复的民间故事传说,这个高山草甸有一些重复的民间故事传说吗?直到我离牧人远去,牧人成了细小的一点,并最终淡去后,我才想起了那些重复的民间故事传说的事情。那时羊群朝牧人的方向跑去,没有卷起多少尘土,那时大地是湿润的,那时是绿色的草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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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地。净地。你就想在这个夹峙于两山之间的坝子里一个人游走,你会碰到一些牧人。我也曾是这样的牧人,我裹着个毡子坐在一个几近废弃的院墙上,用石头磊就的石墙,这时我没有任何对话的欲望,鸟叫的声音,虫鸣声,蜂声,嗡嗡声,花抖动的声音,你会突然间有了耐性。这里通讯工具失去了任何作用,就像现在我就坐在某个湿漉漉的草甸上,用手机写下我在这个时候的感觉。手机只剩下拍照和记录自己心绪的作用,已经有两天左右的时间,手机更多时候是闲置着,这样不用使用手机与外界建立联系,这样的感觉很特别,这时我们不需要受到手机的困扰来观看世界。我们真不需要与外界建立过多的联系,特别是在眼前的这个世界里。草甸上的阳光灼热干净纯粹,雨停之后,阳光像极了那些雨水,同样来去匆匆。静地。这是真正意义上的静地。我的思想就在这样的静地之中变化着。异常复杂的感觉,我没有多少要流露的兴奋,我早已经变得平静下来,我就在痴痴地等着其中某种蜂子,我等来了另外一只,黄色与黑色条纹相互掺杂。群山之间。簇拥着的蕨菜。是应该好好和这样的世界谈谈。在草甸上随意流淌的河流。在微弱的阳光下泛着光亮。我們通过打口哨,大声吼叫来对话。几匹马走在我后面,主人不在,它们旁若无人般走在我后面,我们之间保持着两百米左右的距离,一直保持着。当我想停下来让它们越过我时,它们开始变得警惕,是应该有所警惕,它们停了下来,那里刚好有一条随意流淌着的河流,它们为了找寻河流,它们喝饱,然后折了回去。一个牧人,我看到的暂时就是一个牧人。几个牧人,我看到了几个牧人。我也曾是牧人,我们放牧的方式很相似。一只脚受伤的绵羊,还有一只受伤的羊,它们真就是不急。我需要向一只受伤的羊学习。那时我便是某种意义上的病人。我是感受到了内心的疾病。马打着响鼻。马吃草的声音。当这一切开始变得无限美时,我开始意识到了长时间以来内心对于这些物事所拥有的那种对于美感的判断,已经退隐了多长时间。大地之上的无限美好。你不想回头。我是有点不想回头,即便雨滴正渐次变大。我早已看到了那些从群山之巅慢慢靠拢过来的乌云。但只是一阵一阵的。现在我的眼前就是一群羊。有落在羊群背后的羊,一瘸一拐,多少有些孤独,但可能早已习惯了,它们不再着急,慢慢地吃着,慢慢地跟着羊群,牧羊人把羊群赶拢,然后暂时离开羊群,他朝另外一些人走去,为了某种热闹。
精神世界被篡改。那个篡改的过程并不显得粗暴。我就那样被改变着。我们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个草甸之上。草甸之上,众多我所不熟知的植物。我早已变得不再自信。我那由白族语言组成的植物世界很单薄,曾经我所感到略微自得的对于植物的认识在那一刻失去了意义,那些我曾经知道如何用白族话去命名的植物,竟然有好些都已经不知道了,我知道自己正被某些语境冲的溃不成军,但同时让我感到沮丧的是我同样没有准确掌握用另外一种语言来表述那些植物,这于我无疑是失望的,也是我要警惕的。我偷偷把那种失望之情掩藏了起来。我甚至在某一刻暗暗下定决心,但我也知道那样的决心也会没有多少的意义。植物图谱,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只有自己知道。我知道植物图谱对于自己的意义。内心里面有着一个丰富的植物图谱,与没有多少植物填充的内部是有着很大不同的。我就希望自己能被众多的植物所填充。现在,我略微感觉到一点点安慰的是我就在众多的植物世界之中,这是实实在在的植物世界,我可以把自己的所有感官打开去感受它们,我不仅仅只可以成为一个听风者,我还可以是一个看风者,还可以是一个嗅风者,风的气息,植物的气息便是风的气息。我是在与内部的匮乏不断在搏斗着。植物,植物,植物。那些我所曾熟识的植物名,现在都已经消失,现在就只剩下植物,不一样的植物。我听到了内部的渴望。植物,植物,植物。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