帖学复兴:现代人的寻根与怀旧
2018-01-25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院江苏南京210013
周 睿(南京艺术学院 美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20世纪末以来,传统帖学开始复兴,经过20余年的呼吁和努力,不仅涌现出一批优秀的帖学名家,也带动了学习帖学的社会潮流,帖学面貌也呈现出古雅与个性兼容的态势。如果从书法史内部研究的角度来看,可以说是书法共同体对绵延300余年碑学的反拨,对碑学末流的批判,再加上对1980年代现代主义书法以及1990年代审丑书风的反省,他们主动积极地恢复曾经占据中国书法主流的帖学传统,追求优美典雅的形式与风格。然而形式的变更原因,牵涉到的是普遍书法主体身心生活的改变,仅仅从内部研究很难获得完整的动因解释,因此从外部研究特别是从思想史的角度来切入,更能揭示其深刻的精神根源。
一、现代人精神困境的缓解途径:文化寻根与怀旧
20世纪90年代,中国开始社会转型,发展的核心从政治运动转向经济建设,人们从历史创伤的宣泄和批判中渐渐走出,改革开放带来的物质改善和政治环境的宽松使人们越来越疏离激烈的社会“革命”或文化“革命”,渴望回归安宁的个人生活。“渴望回到世俗生活,回到人类生活的基本价值:个人自由和权利、家庭、爱情和幸福,即回到一切革命的初衷。这一历史趋向,成为新时期人道主义哲学的现实基础。”[1]经济化的生存方式,更强调个体的利益、趣味,平民化与日常化的追求,使人们从沉重的政治生活中抽身而出,返归自我生命的关注,渴望更安定恒久的审美享受与精神慰藉。书法领域受社会变革以及西方启蒙现代性、审美现代性的多重刺激,20世纪一直处于激烈的变化中,从碑学的鼓吹到现代主义书风,再到民间书法、流行书风等等,其颠覆传统经典的“革命”性特点十分鲜明。但是到了20世纪末,则发生了重大转向,典雅优美的文人书法和帖学经典走出历史低谷,大量影印出版,人们渴望从中找回失落的审美标准、精神归宿和个人信仰。[2]书法审美取向开始摆脱政治运动和现代性追求的焦虑,向个人精神的安宁处寻觅答案,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发展趋势,让书法不再是一场场运动,而是每个人书斋里可以享受的宁静美好时光。
改革开放推动了中国现代化的发展,但是所产生的负面效应也相当突出,现代性的优劣往往是互为一体的。城市化进程的加剧,使乡村消解,市镇衰落,生活节奏加快,曾经与人的命运紧密关联的大地、自然、血缘亲情、民俗和神灵逐渐隐退,主宰都市社会的是工具理性与实用主义、等价交换的商业精神和金钱关系。都市人回避血缘,漠视道德,没有宗教,斯宾格勒把他们称为“智性的游牧民”——只注重眼前的事实,以获取利益为首要的生存机制,哪里有利可图就去哪里。金钱的崇拜无处不在,然而金钱又是最易导致虚无主义盛行以至社会腐败崩溃的隐忧。都市人在功利追逐和加速度的变化之流中操劳烦恼,在算计、隔膜和冷漠中陷入道德危机,在工具理性和细密的社会分工中异化、单面、平面以至碎片化。这样的生存困境普遍催生出“思乡病”,“寻根”和“怀旧”不仅仅是一种个人的情绪,而是整个社会的文化诉求和精神追问,“沉迷于经典的破译,复活和重现古老的岁月和种族生命,将先民们遭遇过的苦难连同他们的真诚或愚妄的信念,一起加以神圣化的处理,返身投入种族集体生命经验的渊薮之中,从而把一时漂泊无根的精神,引渡到种族信念的源头去安家落户,就成为一种别无选择下的选择。”[3]人们渴望通过民族文化的寻根可以将断裂、孤立的个体精神生命与社会历史重新续接起来,呼唤仁爱与诗意的复苏。
这种普遍的情绪和精神认同渴求,与此时在知识分子中涌起的文化保守主义相应和。王岳川认为,文化保守主义“是20世纪世界范围内反现代化思潮的主潮……其骨子里是一种浪漫主义,为葆有人生的诗意和人生内在的魅力,而反对人性的异化和人的工具化面具化”。[4]浪漫主义在理性主义看来似乎是充满情绪和想象的不成熟态度,但事实上,浪漫主义坚持的是作为全人类人性的完善,而不是宰制于冷漠独断的工具理性,它为现代性之路开辟出另一种价值取向。由此电视栏目里出现了百家讲坛的儒学解读与国史演绎,摄影界流行起“老”系列的黑白艺术,歌手们钟情于民谣、老歌和古调,文学创作出现“怀旧系列丛书”,影视界历史剧频频获得高收视率,民俗学神话学复兴,博物馆艺术不断推广宣传,大量传统文人书画作品影印出版,书画古董收藏鉴赏出现热潮,古人审美生活经典系列丛书出版等等。寻根与怀旧以多种多样的形态逐渐覆盖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不仅以意识的形态流行,而且变成一种对现实生活的改造,形成普遍的社会文化景观。寻根与怀旧都指向宽泛意义上的中国传统资源,看似一种复古的潮流,实际上“是对一个理想化了的过去的怀想,是对一个被净化了的传统而非历史的叙述”[5]29,这种对过去带有美好想象的选择,是在现代性与反现代性、中国精神与西方文明的对照、碰撞下产生的一种超越性的理想诉求。
二、帖学复兴是对自然、神性与优美诗意的呼唤
在西方现代性发展的历程中,就伴随着怀旧理论的不断产生,从卢梭对自然的崇尚,席勒对游戏与审美的推崇,到浪漫派诗人的挽歌,以至20世纪海德格尔提出“诗意的栖居”,法兰克福学派对审美救赎的强调等等,怀旧的理论史涉及到的家园或思乡,内涵主要包括几个方面:一是自然,包括自然环境、自然属性和天真自然的生存状态,亦包含对万物有灵、自然之神的敬畏和崇仰;二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未遭科技改造、没有过多攫取自然的古朴生活;三是以艺术活动为代表的感性丰盈、诗性思维和审美自由,与注重理智、算计和功利的实用理性相对;四是以童年为代表的身心统一的纯真状态,与被现代文明压抑的人的异化、分裂生存相对。[5]23这种回归思想不仅仅是历史感的追溯,更是一种价值论,借此抵御现代化匆促的进程造成的意义放逐和恐慌,实际上就是审美现代性对启蒙现代性的批判和救治。事实上,中国的现代性历程在20世纪末已经呈现出本土意义上的审美现代性追求,不再是对西方审美现代性的简单模仿,而是以切身的生存体会,渴求在历史的寻根中找到答案,儒道释三教思想逐渐复苏,而帖学及其相关文人生活方式的复兴,特别应和了人们对自然、神性和优美诗意的呼唤,对个体化审美生活的需求。
帖学的渊源在二王为代表的魏晋文人书法。魏晋名士淡泊政治功业,专注个人精神自由,致力于艺术形式美的创造发掘,诗文上遣词造句,书法上则精心追求点画造型和神韵。文字书写在完成了文化统一的使命后,更多地与个人的审美情怀关联。恢宏的篆隶演变为流便的行书,整饬、厚重的雄浑之美演变为个性纷呈的轻灵神韵之美。晋人书法缤纷的形式首要来源就是对自然美的学习化用,这在魏晋南朝书论中不胜枚举。另一方面则沾溉于玄学风潮。玄学崇尚自然真朴,把体道作为精神自由之路。庄子思想中“外生死”而“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真人、神人,道教中羽化而登仙的仙人,都将遗世独立、融归自然作为最高的人生境界。“自然”不仅仅是自然美、自然律、自然的神奇力量,更是人的精神归宿之地,是天人合一、欣畅忘我、自由而永恒的审美生存境界。所以优美的书法形式与道家超然的人生境界浑融一体,是一体两面的共在。王羲之的《兰亭序》在自然美境中产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名士们吟诗作赋,感慨人生短暂,以自然为永恒的家园。所以李嗣真感慨王羲之的书法如“清风出袖,明月入怀”,它既是作为“天下第一行书”垂范千古,更是作为一种人与自然山水同生共往的审美生存境界,被后世永恒地向往。
人们通过帖学的临摹和品味,享受到形式美背后的自然美,感受到飘逸的神韵将此岸焦灼的人渡到清静纯洁的彼岸。这种审美境界反复出现在后人的体悟中,如明代李日华《紫桃轩杂缀》卷一云:“必须胸中廓然无一物,然后烟云秀色,与天地生生之气自然凑泊笔下,幻出奇诡。”卷三又云:“写数字,必须萧散神情,吸取清和之气在于笔端。今挥则景风,洒则甘雨,引则飞泉直下,郁则怒松盘纠,乍疾乍徐,忽舒忽卷,按之无一笔不出古人,统之亹亹自行胸臆。”[6]社会功利心被搁置一旁,审美心胸敞开,自然美在笔端徐徐呈现,逐渐进入古今和畅、天人合一的欣喜状态。苏轼《石苍舒醉墨堂》所谓:“自言其中有至乐,适意无异逍遥游。”帖学不同于碑学的凝重崇高,它回避碑学所承载的宏伟政治理想,也不同于民间书法的简率,而是充分展示出精致、蕴藉、诗意化、哲思化的优雅情趣,人们通过临写沉静下来,摆脱了日常的俗务俗情,唤醒了丰盈了感性和神性,既享受自然美带来的审美愉悦,同时又安顿了个我灵魂。
三、传统帖学复兴带来的怀旧产品生产和消费
传统帖学复兴带来的文具用品变迁是巨大的。首先是纸质和宣纸形式的改变,不同于清代尚碑以来倡导的生宣,半熟和熟宣的制作品种日益多样化。因为帖学作为晋唐以来的日常书写,大多是在熟纸上完成,以适应轻快流利的用笔要求。宣纸业根据现代展览、室内装饰以及大众日益增多的帖学书写要求,兴起一股生产复古蜡染纸或粉彩纸的潮流。这些纸型从工艺上看并非传统的手工蜡染或粉彩,而是结合了现代印刷的特殊加工纸。复古的形式多样,主要得益于博物馆的书画展览及高清古代书画图片的方便获得。图片经过电脑软件处理后,文字图像被删除,留下古旧迷离的色彩和带有印章的空白画面,以此制版,将图案印制到宣纸纸胚上。这些复古纸色彩幽暗朦胧,却应和了人们的怀旧情绪,营造出一种高古悠远的历史意境,人们在书写中恢复了历史主体性,感到如古代文人墨客般挥洒自如。各类古代笺谱复苏,手工雕版制作出来的笺谱凹凸有致,图案色彩古朴,形质精巧,人们以此抄录唐诗宋词,轻松随意又古意盎然。小品扇面、信札、册页款式多样,饰以不同界格或古雅图案装饰。这些形制都趋于较小尺幅,便于日常书写、案头把玩和家庭装饰,并不追求碑学在生宣上达到的大体量和偏于雄壮的效果。为了适应人们更精美的描红要求,各种帖学经典被影印成整幅的临摹纸,字形部分隐隐可见,临摹者不再是枯燥地单字摹习,而是可以完整地复现经典的优美,感到与古人共在的高雅韵致。
在笔的生产和消费选择上,清人用长锋羊毫主要适用于在生宣上写碑体字,而小行书和楷书则主要运用短锋狼毫、兼毫笔,各种所谓古法制笔遍布销售宣传中。为了适应小字书写要求,晋唐人所用缠笔芯的鸡距笔也恢复了制作,销量也较高。特别与怀旧情绪应和的是对笔的命名,以淘宝网红笔店秋宏斋为例,各种命名均源于诗词,“若隐”“忆翠鸟”“行云”“夜蝉”“如梭”“归心”“无心”“闲云野鹤”等等,无不是对古代诗意生活的呼唤。一管小小的毛笔,一簇尖圆齐健的笔锋,犹如一叶扁舟,让人从变动不息的时间之流中穿越出来,将现实操劳的人、理性的人渡到古代宁静的彼岸。笔尖下的古帖和诗文慢慢延展,时间被充分用于自身感觉和情意的打开,似乎越细腻深入地凝思与体验,时间的浓度就越饱和,而人也在这种诗性中获得充分的存在感和完满意义。
现在人们对直接以墨汁书写已不满足,更兴起收藏鉴赏古墨的兴趣,恢复古人研墨的缓慢悠闲方式,在水滴与墨的融合里,在幽淡的墨香中,体验丰富的墨色变化和水性的轻灵。更有各类文具如砚台、笔搁、镇纸、水滴、笔洗、笔筒、笔架、水勺等等,无不追求仿古的形制和清雅的效果。由于古代藏品的高清图片通过网络便于获得,为更多仿古怀旧意味的文创设计提供了灵感。这些产品大受欢迎,消费者可以借此营造书房案头,恢复古代文人书写的情境,仿佛置身一种不同于世俗生活的场域,足以让人疏瀹五藏、澡雪精神。
四、与传统帖学相关的文房生活和优雅文化的复兴
传统帖学的主体是文人,他们在文房的经营上呈现的优雅趣味,与帖学一起在怀旧文化潮中浮出历史水面。唐代孙过庭《书谱》曾提出“五合五乖”,其中时和气润的天气、精良雅致的文房器具、怡然清闲之心情就非常重要。清末张之屏《书法真诠》对书写环境娓娓道来:
作字非但笔墨为首要,即坐地几案,与室中之陈设,座上之宾友,均有密切之关系。室南向,书者西面,光线方合宜。案须纵三尺,横五尺,方觉宽绰。若几案太狭,展纸便无安砚处,何以作字?即勉强从事,精神亦不舒畅。室内图书彝鼎,位置楚楚,固佳;即不能,无宁白屋萧然。若使恶浊之物纷沓满眼,岂不令人败兴?案头仅一解事童子扶纸,最佳;或二三良友,尚觉不妨,若杂以伧楚①粗俗之人。,即物物皆佳,亦觉扫兴。
作字时,目所见者固有关系,耳所闻者尤有关系焉。若使松声泉韵,萧萧盈耳,蛙鸣鸠唤,春意满腔,于此挥翰,一派清光生意,自尔相偕以俱来。
若使挥毫之际,忽闻军队之号笛声,食物之叫卖声,人力车奔走之声,摩托车呼哨之声,尘嚣之状一时麻起,即使羲、献挥毫,颜、素濡墨,胸中岂复有一毫字味耶?[7]
不管城市如何喧嚣,世态如何炎凉,文人们总是尽力维系着一方清静的世界。他们以道释的超脱思想为支撑,不断将这种需求现实化精致化,把文房经营成自己的精神慰藉之乡。由唐宋至明清,中国室内装饰艺术高度成熟,室内装饰专著富于哲理,在家居文房的风格上不以豪奢为尚,而以清真素雅为高,如明代屠隆的《考槃馀事》、文震亨的《长物志》、高濂的《燕居清赏笺》、清初李渔的《一家言》等等。屠隆在《娑罗馆清言》第76则中写道:“人若知道,则随境皆安;人不知道,则触涂成滞。人不知道,则居闹市生嚣杂之心,将荡无定止;居深山起岑寂之想,或转忆炎嚣。人若知道,则履喧而灵台寂若,何有迁流;境寂而真性冲融,不生枯槁。”因为有一颗超然静寂的道心,所以无论怎样的环境皆能做自我灵魂的主宰。他在《考槃馀事》中论及文房,评书论画、涤砚修琴、相鹤观鱼、焚香试茗、几案之珍等等,靡不曲尽其妙。他推崇的书斋,明净清幽,有盆景建兰、绿苔芸草,有金鱼戏水,萝蔓盈墙,“月色盈临,浑如水府”。“斋中几榻、琴剑、书画、鼎研之属,须制作不俗,铺设得体,方称清赏。永日据席,长夜篝灯,无事扰心,尽可终老。”[8]这些支撑古人超脱情怀的“道”,何尝不是医治现代性弊病的良药呢?其中最核心的就是对现代人无限膨胀的欲望的节制。老子早就批评过:“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9]佛教也以“色即是空”与“明心见性”引领人们放下欲望的执着,获得心灵的解脱与清明。现代社会崇尚功利,刺激消费,而穷奢极欲是反人道的,它把人变成了消费机器、霸占的存在和物欲的囚徒,人降格为物为奴,而古人倡导的闲适简朴生活,清淡雅洁的趣味,是对现代化生活的一种潜在否定,也为人的精神救赎指出一条道路。
郑板桥在题画中写道:“茅屋一间,新篁数干,雪白纸窗,微侵绿色。此时独坐其中,一盏雨前茶,一方端砚石,一张宣州纸,几笔折枝花,朋友来至,风声竹响,愈喧愈静。”[10]种种自然清淡生活的描述已不仅仅是一种历史的想象和回味,它正在变成现实社会中人们文房生活的实践追求。这种怀旧取向也应和了世界环保运动及绿色生态等思潮,更强调简朴而与自然亲和的审美生存之道。王治河、樊美筠在《第二次启蒙》中特别论证了“活出生命——走向后现代的绿色生活方式”,文中尖锐批判了消费主义、占有式的个人主义和齐一化的生存方式,提倡一种开放、多元、具有诗意和创意的浪漫生活,并将中国传统美学中的尚清意识作为重要参照。在诸多传统文艺形式中,书法既拥有悠久的清雅传统,又以其便捷易施,最易成为中国人的审美生存方式。帖学的复兴带来的不仅仅是书法审美的转向,更是一种生存方式的转向,是以怀旧的方式救治现代性的弊病,而且通过寻根实现精神的自觉,为现代人建构起具有诗意的精神之乡,改善人性、修复人性,保持精神的尊严、优美与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