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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人物画中“比德”思维的发展与式微

2018-01-24

国画家 2018年4期
关键词:比德顾恺之名画

中国绘画各科之中,人物画出现最早,盖人物画与人自身的关系最为密切,表现人的思想情感最为直接。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引陆机语云“存形莫善于画”,引曹植语云“存乎鉴戒者图画也”,存乎形容与存乎鉴戒之画,正是人物画。在绘画之“怡情”与“自娱”功能开发以前,人物画科之兴盛,也必然先于山水、花鸟画科。

人物画在两汉时期获得了极大的发展,原因就在于绘画的直观性可以直接为当时的政教服务,而人物画本身就具有“正人心,淳风俗”的教化规诫的功能,王延寿说的“图画天地,品类群生”,“写载其状,托之丹青”,“下及三后,淫妃乱主。忠臣孝子,烈士贞女。贤愚成败,靡不载叙。恶以诫世,善以示后”[1],就是强调了绘画的这种伦理教化功能。对此,郑午昌也总结说,这一时期的统治者往往利用绘画“以藻饰礼制,宏协教化;……古昔圣贤,象诸垣户殿堂;至图功、表行、颂德诸类,亦无不以画。陆士衡谓‘丹青之兴,比雅颂之述作,美大业之馨香’……其义深矣”[2]。汉武帝天汉元年,中郎将苏武出使匈奴,单于胁迫其投降,苏武誓死不屈,持汉节牧羊于北海十九年,须发尽白。汉昭帝即位后方回归汉朝。苏武持节牧羊的形象,成了忠臣贞烈的化身。《汉书》云:“宣帝甘露三年,单于始入朝。卜思股肱之美,乃图画其人于麒麟阁,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从此以后,不少朝代的皇帝都命画工将功臣像一一图画在殿阁上,作为对功臣的奖励。王充《论衡》云:“宣帝时图画烈士,或不在画上者,子孙耻之。”《后汉书》云:“永平中,显宗追思前世功臣,乃图画二十八将于南宫云台,其外有王常、李通、窦融、卓茂,合三十二人。”麟阁、云台之图,开启了后世图绘功臣烈士的先例,为后来各朝代仿效。应该说,这不只是对功臣烈士的表彰,更主要的还在于要给臣民树立为之服务的典范。

这种风气不仅在官方很盛,而且在民间也颇受欢迎。但与官方相比,民间图画褒奖对象更多的是对善恶训诫有利的地方贤良、节士、烈女等优秀的人物或事迹。显然,这样做的目的便是“鉴戒”,或如何晏所言:“图象古昔,以当箴规。”[3]

魏晋南北朝时期,人物画继承两汉传统,仍居绘画主流地位。绘画题材除肖像、历史故实外,道释尤为兴盛,仕女、风俗亦已兴起,其总体风格依旧延续了汉代教化之风,如荀勖的《大列女图》《小列女图》、顾恺之的《女史箴图》等等。其中,顾恺之及其画作尤为重要,顾恺之可以称得上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位重要的画家,如《晋书·顾恺之传》所云:“苍生以来,未之有也。”顾恺之在故实、道释、肖像等方面,都有极高造诣。《历代名画记》云:“多才艺,尤工丹青,传写形势,莫不妙绝。……画人尝数年不点睛,人问其故,答曰:四体妍媸,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之中。”后世论人物画,遂有“阿堵传神”之语。顾恺之的人物画迹,唐宋人著录甚多。至今流传有绪的,有《女史箴图》《洛神赋图》《斫琴图》和《列女仁智图》,虽是后人摹本,但亦可见其风貌。顾恺之为一代宗师,世所推重,陆探微、张僧繇即师其法,隋唐诸多画家,无不摹写他的画迹,受到他的影响。

在顾恺之所有画作中,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女史箴图》。该作品系依据西晋张华的《女史箴》文而作。晋惠帝时,贾后专权、妒忌、多诈,务为奸谋,张华作此文以为戒,时人评为“苦口陈箴,庄言警世”的佳作。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在社会意义上已超越这一具体事件,成为宣讲妇德的示范作品。这幅画在流传过程中损坏了一部分,现存九段,即冯媛以身挡熊、班婕妤割欢辞辇、替若骇机、修性修容、同衾以疑、一夫多妻、宠不可专、静恭自思和敢告庶姬。全图为横向展开的长卷画,每一段均有相对独立性,以榜题文字相隔,连接较为自然,具有完整的统一效果。不同场景的人物活动,可以超越时空,刻画在同一个横向平面上,相互之间既有联系又相对独立。这一手法一直沿用下来,直到现代。

由图中可以明显地看到儒家“比德”的审美倾向,比较典型的是第四段。该段主题是“人咸知修其容,莫知饰其性”。画中两女对坐梳妆,后有侍者为其梳发,右面一女手中持镜,正在观赏自己的容貌,镜中映出其娟秀的面颊。这里画家处理得非常巧妙,用一面铜镜表现人物正侧两面的形象,这在早期中国绘画中极为罕见。顾恺之巨细无遗地刻画人物的每一个动作,目的并不仅是表现妇女们的闲雅生活,更重要的是要“以镜比德”:人人都知道修饰自己的容貌,却不知道修饰自己的德性;而一旦不注重德性之修饰,必有礼仪的过失。对妇女来说,修性与修容同等重要。只要两者兼顾,就能成为贤德之人。顾恺之虽然兼修儒、道、佛,在日常生活中甚至有玄学家的举动,但其主导倾向仍是儒家。这就决定了他绘画作品的功能,恰如唐人所讲,为“成教化,助人伦”。《列女仁智图》亦是如此。[4]

隋代国祚短暂,画家多由南北两朝而来,人物画此时仍占全部绘画的三分之二以上,著名画家都善画人物,如展子虔、郑法士、董伯仁、阎眦、孙尚子、杨契丹等人。但由于隋代大兴寺庙,壁画之风达于极盛,故人物画中,以道释为主。然山水亦兴,又多与人物结合,别创为一新体。据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云,展子虔“触物留情,备皆妙绝。尤善台阁人物,山川咫尺千里”。郑法士“则游宴豪华为胜”。又云:“丽组长缨,得威仪之樽节;柔姿绰态,尽幽闲之雅容。……江左自僧繇以降,郑君是称独步。”这个时期的人物画侧重于人物形貌的审美描写与艺术技巧的凸显,已基本摆脱汉代的教化色彩,几乎全无“比德”功能。

唐代是我国绘画发展的辉煌时代。其时,山水、花鸟诸门并兴,而人物一门仍获空前发展。人物画中,道释主题仍居主位,故实、肖像、仕女、风俗各科,也比较兴盛。初唐与晚唐时期,由于意识形态的需要,尤为强调人物画政教之功用。初唐的阎立本是当时人物画最具代表性的画家,今存画迹有《历代帝王图》和《步辇图》等作品。其中,《历代帝王图》描绘了自前汉昭帝刘弗陵至隋炀帝杨广共13个帝王像,明显具有“鉴戒”之意。阎立本把这些帝王分为两种态度进行表现,明君往往表现其威武英明之气,而昏君则往往表现其淫逸软弱之貌。画中帝王或站或坐,试图通过外貌刻画来揭示其不同的内心世界。晚唐时期,画论家朱景玄与张彦远均明确标举人物画的伦理教化之功能。朱景玄《唐朝名画录》曰:“台阁标功臣之烈,宫殿彰贞节之名。妙将入神,灵则通圣。”[5]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曰:“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见善足以戒恶,见恶足以思贤。”[6]

值得一提的是,不同于初唐与晚唐,盛唐时期的人物画完全是另一番天地,宗教和世俗的万千气象皆出笔端,全无初唐与晚唐的政治色彩。唐朝最重要的书画家大都活跃于此一时期。王维的《伏生授经图》、吴道子的《天王送子图》均为道释主题,但其主要的兴趣不是道释画的宗教含义,而是笔墨情趣。这样一来,前代金碧辉熄、庄严妙相的道释人物不见了,训诫时人的作用消失了,代之以风雅洒脱的道释人物,成了文人书斋的观赏之物。

此后,人物画便逐渐走下坡路,据学者统计,宋代绘画约有三千三百余件,其中道释画二百八十九件,人物画一百四十九件,二者总计不过四百三十八件,还不到百分之十三;山水画八百二十三件,占百分之二十五;花鸟画尤多,凡一千六百七十件,占百分之五十以上。[7]元代时,人物画家所占比重已从南宋时期的二分之一骤减到五分之一,人物画不仅数量少,从总趋势来说已经衰退了。到了清代,画人物者尤少,仅占画家总人数的百分之一二,著名者不过数人而已。人物画的锐减,山水、花鸟画的骤增,深刻地表明了文人画家乃至整个文人阶层艺术创作审美倾向的转变。

注释:

[1]萧统:《文选》卷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71页。

[2]郑午昌:《中国画学全史·自序》,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5页。

[3]何晏:《景福殿赋》,萧统《文选》卷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75—176页。

[4]顾恺之的《列女仁智图》系依据汉代刘向所著《列女传》绘制而成。全图原为十五段,每段均在人物之上或旁边题写人名,现仅存十段。画的是古代著名的贤惠之女,如密康公母、楚武邓曼、许穆夫人、曹僖负羁妻、晋伯宗妻、卫灵夫人等。这些女性的贤德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是被汉代统治者改造了的儒家思想的具体化。画中处理历代列女故事的方式和《女史箴图》相类似而又更趋简单,将人物形象的刻画置于故事发展之中,颇能见出人物的精神。

[5]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序》,俞剑华编《中国画论类编》,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年版,第23页。

[6]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叙画之源流》,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年版,第1—5页。

[7]郑午昌:《中国画学全史》,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1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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