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差别的信仰与普世的爱
——影片《小萝莉的猴神大叔》中的宗教内涵
2018-01-24李子佳
李子佳
(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北京 100048)
近年来,印度电影突破各国优秀电影的重重围堵,在世界电影市场上重现雄风。我国观众也一改以往对印度电影“歌舞神片”的类型化、脸谱化认知,越来越认可其在艺术层面所包含的审美价值。印度是一个深受宗教影响的国度,几乎人人都有宗教信仰,因此宗教文化就成为其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印度教和伊斯兰教在印度的长期拉锯,不仅影响了印度人民在日常生活中的行为习惯,也成为艺术创作所关注的题材,深深地激发了艺术家们的创作灵感,使得印度电影在世界电影之林中独具特色。
回顾那些在国际市场上大热的宝莱坞电影,不论是曾经的《地球上的星星》《三傻大闹宝莱坞》,还是2018年引入中国并赚足观众眼泪的《小萝莉的猴神大叔》,表现的都是关于爱的故事。这种爱源于宗教、源于信仰、源于人性最初的善良,它简简单单,朴实无华,既无关乎伟人的丰功伟绩,也不同于好莱坞电影中拯救世界的个人英雄主义,更不是某些电影中俊男靓女间无关痛痒的小情小爱,它在爱的故事背后呈现出深刻的社会主题——对历史的反思、对宗教的解读、对善良人性的呼唤。《小萝莉的猴神大叔》以印度电影惯用的浪漫主义手法向观众讲述了一段温情感人的故事,加之印度电影的领军人物萨尔曼·汗倾情出演,使得该片具有了强大的票房号召力。然而如果我们透过这段温情故事进行深入分析,就会发现该片还包裹着一个鲜明的宗教内核。它选取平民视角审视印巴冲突的社会背景,表现了经历过长期宗教冲突和政治隔阂的两国人民对于和平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努力。本文将着重从片中两位主人公莎希达和帕万的形象入手,来分析角色形象所蕴含的宗教内涵。
一、神意无言——莎希达的形象寓意
莎希达是一个六岁的巴基斯坦小女孩,身体健康、天真可爱,唯一让父母担心的问题就是她长至六岁仍不能正常说话,甚至无法发出声音。作为影片的线索人物,整个故事围绕这位小女孩展开:母亲为使莎希达开口说话,从巴基斯坦前往印度;帕万为护送莎希达安全回家,从印度偷渡至巴基斯坦。而莎希达在这个过程中就像一个引路人,命中注定般地找到帕万,引导着帕万寻找信仰的终极意义。在莎希达纯净的眼睛之中有丑恶的社会问题、有复杂的印巴局势,但她一路无言,又一路微笑,仿佛神祇一般通过引领帕万去渡化世人。正所谓“神意无言”,在这部影片中,莎希达就是神的化身。
(一)无差别的慈爱
从整部影片来看,莎希达的形象被赋予了这个世界对神的认知。从其出身来看,莎希达出生在一个放牧者的家庭。影片前段交代其时常和羊群一起玩耍,对“牧羊人”的角色设定给予了莎希达特殊的宗教身份。“牧羊人”是宗教故事中常见的意象,神明对于凡人的眷顾常常类比于人类对于羊群的爱护。《圣经》中提到“跟我一同欢乐吧,因为我失去的绵羊已经找着了”[1](P1619),牧羊人多以辅佐神明或神明化身的正面形象出现于宗教故事中,用来指代神明或神职人员。在印度教传说中,三大主神之一的毗湿奴曾化身为圣哲奎师那,拥有至圣真理,能够给予阿尔诸那消除人生困惑、化解危机的指导,而奎师那少年时期即为牧羊人。影片《小萝莉的猴神大叔》也使用了“牧羊人”的意象来暗示莎希达所指代的宗教意义。究其本质,羊的意象常常代指孱弱的生灵,“牧羊者”的深层含义即对所有生灵无差别的慈爱。
(二)神的苦难
影片开篇即展现莎希达对羊羔的爱护,甚至不惜将自己置身于危险境地。这一情节设置不仅仅是为了表现莎希达的人物性格并推动剧情的发展,更是对这一人物形象所蕴含的深层宗教含义的暗示。
在印巴边界等待火车通行时,莎希达不忍看到小羊陷入树坑而独自下车解救,却不慎被火车落下,与父母分离。至于此后忍饥挨饿、寄人篱下、颠沛流离、历尽艰险,皆是自此而始。因而,我们便能从中看出另一个深层次的宗教思考——更理性的宗教观念所阐释的“神”,并非我们普遍理解的超脱苦难的人世的主宰者,相反,神的意义往往是通过自身对苦难的承受来点化世人。简言之,神的苦难是以救赎为目的的献祭。古印度尸毗王为救一只鸽子的性命,可以割尽一身之肉,以身饲鹰;希腊神话中埃塞俄比亚的安德鲁美达公主曾为滨海地区百姓安居,甘愿用生命献祭水怪,最终成为银河之中闪耀的仙女座星云。我们发现,从某种意义上来看,神性,即为救赎的本能。恰如莎希达为了救出羔羊而毫不犹豫地离开至亲与原本的生活,便是对神意最为生动的诠释。
(三)神的脆弱与指引
当我们将“神”的象征意义赋予小女孩莎希达时,就会发现一件令很多人困惑的事情:如若莎希达在本片中象征至高的神意,那为何又偏偏被塑造为影片中最弱小无助的角色?因为我们对于“神”都有一种模糊而理想化的想象,认为神应当是无所不能的。基于影片对这一问题的呈现,加上对经典宗教形象的进一步分析,可以发现,影片中阐发了对于“神”更加理性、更加深刻的理解。据考证,神猴哈努曼的形象在中国的映射即为《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对比孙悟空保护肉体凡胎但智慧通彻的唐僧西行的故事,我们从中可以看到相当程度的相似性——师徒四人中最具神性者,是身体最为脆弱的唐僧;悟空三人最终得以成佛,最重要的不是佛祖的真经,而是经过唐僧的指引,在九九八十一难中磨去的欲望、顿悟的慈悲。因此神的意义不在于“强大”,更不在于“掌控”,而在于“引渡”。地藏王菩萨讲“众生度尽,方证菩提”,神更大程度上的意义,即为播撒神性,引领世人前行。当悟空保护这个脆弱的凡人一步一步走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的大雷音寺,他所跨出的每一步,都是对神性的接近;同样,当帕万克服千难万险将莎希达送回远在巴基斯坦的故乡,其最真挚的信仰早已熠熠闪光。值得一提的是,除去和帕万的互动外,影片还设计了很多其他的细节来强化莎希达的“脆弱”和“引渡”。比如莎希达被妈妈带着过印度安检时,旁边站着的持枪士兵原本神情严肃,但看到可爱的莎希达后,士兵也露出了善意的微笑;帕万把无处可去的莎希达送到警察局时,本来态度强硬的印度警察看到她的小脸,也不由得会心一笑。莎希达整体形象的设计,就是一个拥有纯洁笑容的可爱女孩,这样的形象与“神”的意义相辅相成,莎希达用自己微笑的力量化解隔阂,而神的“引渡”,即是带领凡人在苦难之中去欲存善,拥抱美德。
二、朝圣苦行——“猴神”帕万的成长历程
《小萝莉的猴神大叔》原名叫作Bajrangi Bhaijaan,直译应为《猴神兄弟》。从片名可以看出,这部影片是通过送女孩回家的故事外衣,讲述“猴神”帕万的成长历程。故事看似是帕万帮助女孩莎希达重返家园,但其实是莎希达帮助帕万抹除宗教隔阂和种姓偏见,引导帕万找寻终极信仰。帕万之所以被称为“猴神”,是因为他信奉哈奴曼神,在祭祀庆典中担当领舞,成为猴神的化身。和妈妈走散的莎希达在人群中看到耀眼的帕万,神祇般的光芒笼罩着他,此时帕万就已命中注定要背负起送莎希达回家的任务。
承前所述,当莎希达被赋予“神”的含义,那么帕万此行便成为一次神圣之旅。与神同行,为帕万带来信仰的净化与认知的重建,使他切实看到并经历了众生的苦与乐,体会到更深层、更博大的爱。
(一)朴实的善良
原有的信仰使帕万成为一个耿直诚实的人,因为信奉哈奴曼神绝不作弊,高中毕业考试考了11次才通过。他善良、执着、质朴、勇敢且拥有解决问题的智慧,具有世俗之人的所有美德,然而却尚未跳脱出种姓分级、宗教差异的桎梏。
帕万把莎希达带回家,跟岳父解释说小萝莉长得这么漂亮可爱,一定是婆罗门。帕万生性善良,所以不会对不同种姓的人产生恶念,但潜移默化中存在于他意识里的种姓观念,在帕万和岳父的对话之中就能体现出来。虽然帕万不像岳父那样激进地憎恨巴基斯坦人和异教徒,但当莎希达走进伊斯兰教时,帕万的第一想法不是一个年仅六岁的女孩身处异国他乡无人照看,而是先去找未婚妻表达自己对莎希达异教徒身份的恐惧。当知道莎希达是穆斯林且来自巴基斯坦时,帕万既震惊又无奈,虽然表面上是岳父迫使帕万将莎希达送去巴基斯坦使馆,但从帕万与使馆工作人员的对话来看,帕万在此时态度强硬,希望能把莎希达这个麻烦转移给使馆;送给使馆的计划未能实现,他只得拿出自己买婚房的钱款来拜托一位自称有秘密途径的黑道人士送其回家,而这次行为差点导致莎希达被卖;实在走投无路,他最终决定亲自将莎希达送回家,这源自于他内心的善良,还有希望解决这个麻烦后过回平常的生活,与相爱的人顺利成婚。故而我们发现,在影片前半段中,帕万所展现出来的,更多是属于世俗世界对于“好人”的判准,是一种来自灵魂的无意识的“善”,而并非饱览万物后由心生发的“爱”。
(二)苦行与朝圣
帕万对种姓分异、宗教差别看法的转变,是在与莎希达一路同行的过程中潜移默化形成的,而这一路上帕万的转变,恰可以与“朝圣”的概念形成关联。宗教意义上的“朝圣”(pilgrimage),被认为是灵性之旅;而在更深层含义来讲,“朝圣”是追求觉悟的苦行。影片中,帕万的第一次转变是在德里的清真庙中,帕万此时对莎希达穆斯林的身份心怀芥蒂,而莎希达却主动抱住帕万,这是对帕万心中信仰隔阂的第一次冲击,帕万也蹲下拥抱莎希达,这也是他第一次体会到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与信仰和种姓无关,帕万心中的藩篱开始瓦解。没有护照和签证,帕万带着莎希达从印度偷渡到巴基斯坦,但是他却不肯向其他偷渡者一样选择逃离边境巡察的视线,他坚持实话实说,不偷偷摸摸做事,这也给他的巴基斯坦之行带来了更多障碍和危险,以致于颠沛流离,惨遭毒打,甚至几次身处绝境。朝圣者远行的意义远远不止于抵达圣地,而在于旅途之中对于灵魂的洗涤。当帕万穿越戈壁和沙漠,通过一重重警察的围追堵截,他和莎希达以及路上遇到的巴基斯坦人民都建立了深厚情谊,尤其是在那个“从不锁门的”清真寺里,帕万对宗教的观念再次得到净化。在这个过程中,帕万对信仰愈发地坚定,对众生怀以更为慈悲的爱。由一个身处宗教矛盾不可调和观念之中的凡人,化身为一个愿为“异教徒”献出生命的圣者,帕万的转变已能诠释对于“爱”的明悟。
(三)消弥隔阂的普世之爱
影片从一开始就为观众交代了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间的矛盾。莎希达的爷爷小时候,印度和巴基斯坦还是一个国家;到莎希达的爸爸一代,却因服过五年兵役而无法获得印度签证。关于莎希达(穆尼)身份的探讨,影片中出现过几次宗教身份的交错,在帕万心中逐渐由矛盾到统一。莎希达对于帕万的意义,由“街上遇到的高种姓女孩”到“异教徒”再到“需要保护的信念”的转变,实则指代着从受宗教差异制约的有限的“怜悯之爱”到消弥隔阂的“普世之爱”的转变。无论影片中所提及的印巴矛盾,还是世界范围内任何一种信仰与意识形态的矛盾,实则都是基于不同思想的差异与隔阂形成的,当不同阵营的卫道士们不惜发起宗教冲突乃至民族冲突去证明己方意识形态的真理性时,往往忽视了“信仰”最为本质的特性,即对世间万物无差别的慈爱。
帕万对于巴基斯坦人信奉的伊斯兰教怀有排斥之心,但是对于莎希达的关爱和不舍让他一步步接受和包容了和自己不同的信仰。边境线上被帕万感化并破例放他通行的警官、清真寺里掩护他并冒着生命危险送他一程的穆斯林大叔、开始误会他又被他感化的巴基斯坦记者、国境线两边纷纷赶来迎接或为猴神送行的两国百姓……他们有着不同的信仰,却有着相同的善良。如果说帕万送莎希达回家的旅程,是消弭偏见、净化心灵的朝圣之旅,那么接受洗礼的远不止朝圣者本人,沿途中被帕万感染到的人们也都发生了转变。此时的帕万被莎希达引领着,同时他也通过自己的行动引领着别人,最终印度和巴基斯坦两国的人民发现,一个印度男子愿意为了素不相识的巴基斯坦女孩不畏艰险置身险境,证明了他们之前意识形态中的隔阂并不是不可逾越的天堑。电影结尾,印巴两国边界上,在平民、军人以及有良知的政府官员的见证下,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间的通道打开。在此一刻,菩提已证,大道已成,天堂已现,地狱已空,不同的意识形态的“爱”成为朝圣者所期许的“彼岸”,经久不衰。正如影片中那位穆斯林大叔接纳帕万时说的,“清真寺欢迎所有人”,甚至愿意为非穆斯林的人提供庇护。《圣经》上说:“要爱你爱的人,要爱你不爱的人,要爱你的敌人”[2](P1515)。帕万一路前行的过程,便是领悟这一本质的过程。当心怀这份无差别的爱,一个人既可以说不属于任何一个宗教,又可以说属于任何一个宗教。
结语
电影作为一种特殊的艺术门类,能够反映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文化风貌,通过故事的形式真实地反映社会现实。印度电影自1913年首次问世以来,已伴随着印度这个文明大国走过了一个多世纪的旅程。其间,印度所经历的英国殖民统治、民族独立战争、内政动乱、经济发展等各个阶段的社会民生均在其电影作品中有所呈现。而印度电影的独特之处,在于印度历史中牵扯了太多的宗教问题,因此电影对于社会历史的反思,也都或多或少夹杂了对于宗教问题的探讨。印度教和伊斯兰教的冲突由来已久,自从伊斯兰教传入印度后,持有不同信仰的人们之间始终冲突不断,1947年印巴分治的主要原因就是宗教矛盾上升为国家矛盾,导致无法调和。经历了长达70余年的分裂,印度人民开始对信仰的意义进行重新审视,并通过影片表达出来。除了《小萝莉的猴神大叔》外,印度还有很多专门探讨宗教话题的影片,如《偶滴神啊》《我的个神啊》等。这些电影用更为理性的视角和更加虔诚的态度分析宗教带给印度人民的利弊得失,并引导民众将信仰之力归于内心,让信仰成为人民向善向美的动力。电影《小萝莉的猴神大叔》正是通过莎希达和帕万两个主人公的经历,让观众明白信仰应当成为精神的灯塔,而非产生分歧与隔阂的原因。
经历过殖民统治的印度人民,与殖民列强进行了长期不懈的斗争,他们懂得反抗、懂得释放压力、懂得追求自由,因此印度电影骨子里就有股冲劲儿,有股与生俱来的积极乐观、敢于和一切不如意进行斗争的闯劲儿,带着向上、向美的憧憬,带有向神明靠近的追寻。电影作为一种审美媒介,肩负着讲述故事、感动观众、教育观众的目的。近几年的印度电影,无论是《三傻大闹宝莱坞》《起跑线》《神秘巨星》,还是本文主要阐述的《小萝莉的猴神大叔》,都在讲述爱的故事,同时完成了对社会问题的反思和批判,普遍具有良好的社会效果。正如阿米尔·汗在接受采访时所说:“我坚持对我的观众诚实。我并不会误导他们。我们发布的宣传片、促销活动、采访等会明确地告诉电影的主题。我是很严肃地对待这份责任的。”对社会问题的探讨、对人生和信仰终极意义的思考,都在这些充满爱的电影中得以完成。
印度电影的歌舞元素具有独特而又强烈的感染力,让观众在不知不觉中被影片节奏所带动,跟着剧中人物呼吸和成长。印度电影具有典型的民族特征,这与他们一贯的美学追求密切相关。“印度电影很大程度上投身于生产各种解释,以说明它自己的存在必要性。对它而言,这实际上变成了一项严肃而重大的事业。这项事业的一部分用来满足一个源初的期待:即生产一种民族电影(national cinema)。”[3](P132)近年来的宝莱坞电影创作,不仅在其国内具有良好的社会效果,而且在国际上屡屡引起广泛关注。这也恰恰印证了那句老话,“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印度电影专注于表现印度人民的现实生活,却在无意间敲开了世界观众的心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