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传统东巴图画艺术和仪式看东巴文化的和谐观
2018-01-24李素琴
范 斌 李素琴
传统东巴图画艺术主要包含传统东巴画与东巴文,具有多种形式。东巴画按绘画载体分为早期岩壁画、木牌画、纸牌画、麻布卷轴画等。东巴文是作为世界上唯一活着的象形文字,是能读出音的图画;而且东巴文字以图画为主,虽然后来创造出了高度符号化的“格巴文”,但数量较少,影响有限。东巴画与东巴文并不能截然分离开,字画一体,共同组成东巴图画艺术。传统东巴图画艺术扎根于东巴文化,与东巴教关系甚密,可以说是以服务宗教为目的。历史上的东巴们绘制了大量的宗教图像以完成宗教仪式,但在无形中创造了丰富的艺术作品。东巴图画以艺术语言的形式反映了东巴文化的宗教特点,是东巴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成千上万卷的东巴经典,都是用东巴文字书写的,或者说是用东巴画描绘的。如果缺失了东巴图画艺术,东巴文化将是不完整的,甚至是不存在的。东巴文化古老而神奇,内涵丰富,是古代纳西族社会政治经济、思维结构、风俗习惯的凝结。其中,东巴文化的和谐观将是本文探讨的主题。
一、“和谐”释义
和谐(Harmony)是指各事物协调地生存与发展的状态。宇宙间事物品种繁多,各求生存与发展的空间和资源;小到细菌病毒,大到人类恐龙,各种事物都在力求发展壮大;在发展壮大过程中,势必引起竞争、争斗甚至战争。如何做到大小相宜、上下有序、“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呢?中西古人均提出了“和谐”的观点。《中庸》第一章说“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土地位焉,万物育焉”。和是最高的手段,也是最理想的目标。在《易经》“兑”卦中,“和”是大吉大利的征象。和不是铁板一块,而是万物间对立的统一。西哲黑格尔也强调以矛盾、差异、对立、斗争这些范畴来丰富“和谐”理念的内涵,获得一种辩证的统一、多样的统一。和谐是事物内部各方的运动、变化、碰撞、平衡、融合的过程与结果。总体原则是求同存异。
二、和谐的四种范畴
站在人类这个主体角度来说,和谐包含以下四种范畴:人自身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人与社会的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在古代纳西东巴文化及东巴经里,用图画文字的艺术形式,透露了典型的和谐观。
(一)人自身的和谐——身心和谐
身心和谐即人自身的肉体与精神之间的和谐。这在纳西东巴图画艺术所体现的东巴文化里,表现为身体与“生命神”(灵魂)的关系。纳西古人相信万物有灵,山有山灵,树有树灵,人有“人灵”,即“生命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神”,在纳西语中称为“素”,是一种主管生命的神灵。他们认为:人的躯体只是外壳,人活着是因为“素”的存在与作用。晚上上床睡觉之后,所有家庭成员的“生命神”都离开各自的躯壳,汇聚在一个叫“素督鲁”即“素神竹篓”的竹篓中。竹篓里放有特制的木头弓箭、桥梁、梯子等物品,以供“素”神们使用。像睡觉这种“素”神短暂地离开躯体,只要回到竹篓里,人是不会死亡的。如果“素”神没有回到竹篓里,四处游荡,或者到达别处,那人就危险了。此时势必要请东巴做法,把“素”神找回来。如果家庭成员谁得病了,就被认为是“生命神”离开了躯体,必须赶紧找卜师算卦,查看生命神去哪里了;然后再花费大量人力、财力请回生命神。所以“素神竹篓”是非常重要的,全家的性命系于此篓。“素神竹篓”一般挂在纳西人家火塘上方的木楞墙上,神圣无比。
在重大节庆典礼仪式中,都要祭祀“生命神”,称为“素枯”。比如新年初一,家中男子需赶到水源处取干净的水,谁最先抢到被认为是大吉大利。水用来迎请“素神竹篓”内的素神,清洗擦拭各种祭物。再摆设祭品,烧燃天香,鸣枪告诉其新年的到来。然后全家跪拜,希望新的一年,各位“素神”都能安居于“素神竹篓”内,不要到别处去。在男女嫁娶关键时候,需要隆重祭祀“素神”。一般情况下,男方家将增加一位新人,女方家将减少一位。务必使新人的“生命神”与之前的“生命神”融洽和睦,必须请东巴做法并称赞新人的“生命神”是怎么地好,征得同意,才可相亲相近。相反,女方家庭的“素神竹篓”里去掉了一位,也需得东巴做法,安抚众“素神”。甚至还得做别的仪式,以防止新娘家人的生命神与新娘的一起离开。
纳西先民认为,人的死亡,并非消失于世,而只是其生命神“素”重新选择栖息地,另选一个新的载体。一般寿终正寝、正常死亡者,可以回到祖先故地(可能是青海甘肃一带)。其他非正常死亡者,“素神”去处不一,也可能成为孤魂野鬼,骚扰活着的人。
(二)人与人的和谐——人际和谐
人际和谐即人与人之间相互关系的和谐。相对于整个人类社会,个人只是其中的一个子部;很多个子部构成了人类社会,也统一于人类社会。这多个子部,并不是独立发展的,而是处在不断地变化、竞争、融合的过程中。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其实就是子部与子部之间的和谐。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其中,“道”和“一”都是一个统一体,“二”、“三”、“万”可以看作是不同级别的子部数量。对传统文化影响最大的是“二”这个数量,即“二元”。老子还提出“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的命题。和谐是阴阳二气相互激荡而产生的状态,而阴阳二气则是和谐状态的内在机制。阴阳二气尽管相互对立、冲撞、激荡,却始终处在和谐的“道”的统一体之中。这种“二元”的对立与统一,一直贯穿在东巴文化中。“东巴教有阴阳相对的习惯,把一个统一体看成阴阳两面,这个统一体则是具有同一性质,都互相包含对方于自身的统一”。在传统纳西建筑的大门上,常绘有阳神(卢神)与阴神(色神)的图像,相当于汉族文化里的“门神”,起到辟邪求福保护家庭的作用。在祭祀用的祭台上,也常放两块石头,以此代表阳神(卢神)与阴神(色神)。
除此以外,古代纳西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可以放大为群体与群体间的和谐。古代纳西社会生产力水平不高,个人一旦脱离群体,可能连最基本的生活资料都无法获得,个人得融入群体之中。习煜华在《东巴教中的善恶观》一文中指出“在无法体现个人价值的原始生产关系中,我们指的人与人的关系,只能是群体与群体的关系。”纳西族神话史诗《黑白之战》(《董埃术埃》)所描述的正是这样一种两个同一级别的部落之间“二元”的对立与统一的故事。尽管翻译的版本较多,不同版本之间存在差别,但可以看出“黑白之战”的基本面貌。远古时候在居那若罗神山的两边生活着两个部落,即“黑”部族(术族)与“白”部族(董族)。这两个部族都源生于早期声音和气息作的变化,是为同源。两个部族共有神山,但是为了争夺日月或者报仇雪恨,他们之间爆发了规模浩大的战争。最后的结果是“白”战胜了“黑”,“术”主被杀,两个部落统一在一块;或者是在肯定“白”战胜了“黑”前提下,在战争过程中,黑白存在很多局部相融性。战争虽然残酷,但结果导致了两个敌对部族的融合。这种融合,不是同一,而是求同存异,是处于动态平衡中的和谐。另外,在纳西族的起源神话里,纳西族源于一个白蛋;这颗白蛋“繁衍”的不只是纳西族(“恒族”),还有藏族(“盘族”)和白族(“禅族”)。纳西族与其关系最为密切的藏族和白族,是兄弟民族。至少从公元9世纪开始,这三个民族就一直处于竞争与交融的动态和谐之中。
(三)人与社会群体的和谐——群己和谐
群己和谐即人与社会群体之间相互关系的和谐。前文已述,在传统纳西社会里,个人离不开群体;个人以融入群体的方式达到和谐的状态。相对于其他一些社会群体主要通过政治制度、经济贸易、伦理道德等方式把单个个人融在一起,纳西社会更多以东巴宗教为纽带把人们团结在一起。通过大量的神圣的祭祀仪式、舞蹈、音乐等公共的宗教活动方式,个人融入社会群体之中。正如库尔特·萨克斯所说:“当同一部落的人手挽着手一起跳舞时,便有一条神秘的系带把整个部落与个人联结起来,使之尽情欢跳——没有任何一种‘艺术’能包含如此丰富的内容”。宗教祭祀仪式,已经具有游戏的性质。比如举行东巴仪式前,首先请神降临,主祭吟唱《迎神经》,场上跳起花舞、灯舞、孔雀舞、白鹅舞;等神降临后,主祭高诵《加威力经》,场上跳起大鹏神鸟舞、优麻战神舞、牦牛舞、赤虎青龙舞、法杖舞等等。场下的人们跟随着场内舞蹈的节奏快慢而变化,时而低沉阴郁,时而群情激奋,共同参与到敬神驱鬼的仪式中,从身体到内心完全融为一体。此时是没有个人的存在意义的,仿佛人群没有个体之间的区分。这种“忘我”、“无我”的主体消失,对于娱乐民众、社会团结,功不可没。
按照《神路图》所描绘的内容,纳西族先民死后需魂归故里。故里一般指西北方向古羌人居住的地方,尽管死了的人的灵魂出发点不尽一致,但最后都汇聚在这里;这里是一个美好的圣地,有神山、神兽、诸神、神树、大鹏神鸟,仿佛另一个仙界社会。按照《梦咨》(挽歌)的说法是“那里住着九代男祖,那里住着七代女祖;那里的草场开遍玉一般的花朵,那里的树林结满金果银果;那里以日月为灯,那里用星星饰衣……”所有正常死亡者(寿终正寝、落气家中),在东巴的帮助下,每个人都要回到、融入祖先那个“社会”。就算那些非正常死亡者(仇杀、自杀、意外死亡、夭折等)的灵魂本来都将变成鬼怪,但是东巴们都会设坛祭神、攻克鬼寨,把亡灵拯救出来,护送他们回到祖先故地。为避免途中忘记地名走错地方误入鬼穴,或者遇到别的冤鬼仇魂来寻仇,东巴们一再嘱咐灵魂一定要记住将近100个左右的地名,或者请武士开道,一站一站地护送灵魂回归。这种模仿现实中护送某人克服艰难险阻到达某个地方的做法,是为确保个人一定要融入祖先群体,不能做孤魂野鬼。
(四)人与自然的和谐——天人和谐
天人和谐即人与自然之间相互关系的和谐。纳西东巴文化里的人与自然的和谐,不是简单的天人合一,而是各取所需、互惠互利、互有约束的和谐共存。以东巴图画为载体的东巴经中,至少有六则传说 都揭示了人与自然间的这种和谐共存关系。以下的孰龙泛指自然界本身及动植物。
一是《孰龙的来历》记载:远古时候人类与孰龙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人类主宰农耕畜牧,龙类主管天上、海中、山中的一切。两者和睦相处,风调雨顺,相安无事。这揭示了一个总的原则:人类和自然是平等的兄弟关系。同父异母从根源上表达出人类与自然的同和异。同的是各自的存在,异的是各自不同的需求与规则。人类是可以且不得不从自然处获得基本的生产生活资料,适可而止,自然也是允许的;自然因为人类的存在才显其意义。二是《龙鹏争斗的故事》记载:远古时候在居那若罗神山两边分别生活着人类和龙类,也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本来相安无事。但是人类把两颗烧红的铜矿石丢进海中,海龙非常气愤,于是报复人类。人类邀请丁巴什罗调解了这场纠纷并制定规则,龙需降雨供水,并允许适当猎扑一些动物;人类需给龙类治病疗伤,并不得做出有违龙族之事。最后两者和好如初。三是《崩俄崇忍的故事》记载:崩俄崇忍利用狗肉混着马肉、马血污染了自然界,污秽之气伤害了龙类。龙类大势报复,最后也是通过祭龙仪式,施药除秽,人类才得太平安宁。这两个传说的共同点是不能污染自然界,否则自然界是会报复人类的。四是《多萨阿吐的故事》记载:人类的多萨阿吐杀死了一条小青蛇,而它是龙族的儿子变的。于是龙夺走多萨阿吐的灵魂,多萨阿吐生病,最后多萨阿吐举行了祭祀孰龙的仪式偿还血债,方才病好如初。五是《高勒趣招魂》记载:高勒趣的父亲俄高勒因为贪心杀了孰龙家的大肥黄猪,被捕受罚。最后高勒趣保证不随意打猎捕兽、不乱砍乱伐,其父才被放回。六是《普尺五路的故事》记载:人类的儿子普尺五路未经管山的龙王孰堆纳布的允许开垦荒地,得罪了龙王。他的灵魂被龙王摄走,发烧生病,最后在东巴帮助下,举行祭龙仪式并赔礼道歉,病才渐好。后面这三个故事是说不得随意扑杀野生动物和毁林开荒,破坏自然。如果打破这种平衡的和谐关系,自然会降临灾难,受伤的是人类自己。唯有尊重自然(祭祀孰龙),人类才会有生存下去的空间。
三、以人为本
以上四种和谐:人自身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人与社会的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是以人为主体来划分的。以此为基础,梳理了纳西东巴图画艺术和仪式后,发现可以从以人为主体过渡到以人为本。生命神“素”,保障了人体的健康和生命。白战胜黑,人类获得了胜利。人类与龙类和谐并存,人类获取了自身所需的资源,人类得以繁衍。归根到底,都是为了人自身。如果人类这个主体存在的消失,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传统纳西人的生活里伴随各种神鬼,在人与神鬼发生争执、纠纷甚至战争情况下,经常是最后人类回到安宁、平和的圆满式结局。人们尊敬神灵、害怕鬼魔,举行大量的宗教仪式和奉献祭礼以讨好鬼神,无非是确保人类自身身心的安宁。敬神和驱鬼的目的是为了人自身的生活,而不是服务于鬼神本身。在人——神——鬼这个结构里,人是居于主体地位的,但是又不能得罪任何一方。这体现了一种独特的以人为本的动态和谐。这对于当今的个人和国家,无疑是有借鉴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