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人口述史方法论研究》成果发布暨学术研讨会综述
2018-01-24路浩
路浩
《传承人口述史方法论研究》是冯骥才先生2011年主持并申报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木版年画数据库建设及口述史方法论再研究”(编号:11&ZD064)的结项专著。本书聚焦“传承人口述史”这一汇聚人类学、遗产学、历史学等诸多学科的全新概念,着重讨论口述史研究中的传承人、传承人的文化记忆与口述传统、传承人口述史的特征、传承人口述史访谈方法研究、传承人口述史书写方法研究等问题,是中国乃至非物质文化遗产领域中的第一部方法论专著,在非物质文化遗产语境中具有指导性意义。
2017年11月8日,由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主办、中国传承人口述史研究所承办的《传承人口述史方法论研究》成果发布暨学术研讨会召开。冯骥才先生认为,不同的学科在做口述史的时候会有不同的方法、不同的目标,没有一个共同的概念与理论。此次研讨会一方面与国内诸多口述历史的专家、机构分享学院最新学术成果,另一方面,考虑到口述史方法在诸多学科的普及性与相对完整的学术构架与“传承人口述史”在理论与实践中面临的问题,借此机会将各学科领域的专家汇聚一堂,希望结合自身丰富的田野经验与理论基础,为传承人口述史的学术体系建立打下坚实基础。
一、理论:口述史本质的力量是真实的力量
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文学艺术基金会秘书长、天津大学特聘教授向云驹以《抓住非遗抢救性保护的牛鼻子》为题,追本溯源,重新解释“濒危”在非物质文化遗产相关工作中的重要意义,认为抢救和保护濒危就是首要的课题和难题。而挽回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濒危颓势,走出濒危的困局,是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第一要义和全球共识。在这样的背景之下,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它丰富的地域性、民族性、差异性中,也存在一个最大的公约数和共同性,那就是传承人。因此,传承人口述史的提出和实施,就是这样一个具有国际意义的学术成果和思想理论,是濒危非遗抢救性保护的牛鼻子。必须把传承人口述史放在一个紧迫、急迫、严峻、重要的地位予以严重关切和强力推行,必须把传承人口述史方法论结构、组合、完善起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推广传承人口述史,必先建立和推行传承人口述史的方法论。
虽然传承人口述史概念的提出不过数年,但将口述作为一种田野调查的方法早已有之,特别是在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新闻学等领域中有着广泛应用。《人民日报》文艺部高级编辑、中国非虚构写作研究中心顾问李辉自青年时代便已是一名“有历史兴趣的写作者”,他结合近四十年文化老人的口述访谈经历,以文学的学科背景与新闻工作实践提出了自己的观点:走进历史的最好方式,就是在不同人物的命运故事里,通过细节来触摸历史。这样的历史,不是教科书上的概念,有着错综复杂的人际关联,有命运之间的相互呼应。但有的口述时常与历史未必吻合,有的属于记忆不准,有的则是本人有意的过滤。在这种情形下,应该向唐德刚先生学习,借助日记、笔记、档案适当予以考证,包括不同人对同一事件相关回忆的不同参照,才有可能使口述在提供不同历史角度的同时,也能让公众更贴近地走进历史。
口述史离不开史,普通人也在历史中。无论是传承人口述史,还是其他各个门类的口述史,都不能离开历史学的框架而独立存在。中国社会科学研究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定宜庄指出,史学的灵魂在于“辨伪”,比如许多传承人通过家谱自证手工艺的传承代际,但许多家谱都是有水分的,甚至是造假的,因此传承人口述史应进一步加强与学术界的沟通与联系,从“辨伪”中提升理论基础。历史学视野下的口述史,是通过人来了解时代、了解城市,也因此具备两个重要的特点:第一是需要严格的设计;第二是需要对档案进行科学整理。案头准备看似容易,其实需要联系诸多学科进行训练,包括历史时间节点以及相关制度史的“定位”与某些概念上的“定义”,都需要做到准确。将一个特定的人,置于一个特定的历史背景和历史场景之中,才能够呈现出这篇访谈的意义来。当前的口述史就好像一场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但这场运动过后能够留下哪些有价值的资料,则更需要以专业的眼光对收集的资料做整理、做鉴定,包括“本校”“他校”“互校”等等,不仅要用文献上的记录和口述访谈得来的材料相互对比,而且要把这种校勘的方法运用到口述的整理上。在口述过程中发现的有价值的话语,通过文献、报纸重新定位,不但能够挖掘出更多有意思的细节,也能够将碎片化的资料整合起来,还历史以原真面貌。
二、实践:多维度下的传承人口述史探索
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曾出版《中国民间文化杰出传承人丛书》,对医巫闾山满族剪纸传承人汪秀霞、民间故事家靳景祥等中国民间文化杰出传承人进行全面访谈,近年来相继开展中国唐卡文化档案等多项民间文化的调查。国家文化部自2006年公布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名录以来,投入大量资金用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工作,特别是成立非物质文化遗产司专职负责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而其中,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抢救性记录工程着眼于对70岁以上传承人进行影像化口述访谈,至今也初具规模。温州大学口述历史研究所、中国传媒大学崔永元口述历史研究中心等诸多机构均在开展有关传承人口述史的研究或是工作,成绩斐然。
锦州民间文艺家协会研究员、辽宁民俗学会副会长王光自20世纪80年代便参与了民间文学三套集成的编辑,而后对医巫闾山满族剪纸传承人汪秀霞进行了20余年的口述访谈,深入受访人的内心世界。她指出,民间剪纸与民间文学有着同样的记录民族文化的功能,都是“民族文化的草根记忆”。每一位优秀的民间文化传承人,都是一座储存丰富的文化宝库,用科学的方法和理论做好他们现代意义的独立的传承人口述史工作,就是打开宝库的钥匙。《传承人口述史方法论研究》对今后现代意义的独立的传承人口述史工作,以至于对于今后整个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更加科学有效,都有着非常重要的指导意义。
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民间文化论坛》副主编、《传承人口述史方法论研究》的作者之一冯莉基于近几年深入藏区对唐卡不同代际传承人的访谈,探索口述史在其他学科中的另一种书写可能,即“表述的艺术史”。在她看来,传统的艺术史将他人的艺术概念进行表述,而“表达的艺术史”是借助主体的艺术定位来提出的概念体系,实为一种偏向主体表述方式的艺术史。用地方性知识体系来构建主体自身文化史的可能,来建构和书写地方性、区域性的艺术史,避免传统的艺术史书写抽象、无时间感、去日常化、去地域化的表述特性,也能够为传承人口述史方法进入不同领域提供可为之处。
温州大学口述历史研究所所长杨祥银重点介绍了“十三五”国家重点出版规划《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口述历史丛书》的选题思路与实施方案,认为口述史适合以特定人群为核心,以“传承”作为切入点,包括生命历程、学艺与从艺经历、艺术制作技艺与过程、艺术创作与表演心路历程以及所获荣誉与从艺心得,进而打造一个全方位记录、保存和展示中国民间艺术与文化的口述历史宝库,也希望借此机会打造一个中国传承人口述史实践与研究平台,带动更多人进入口述史的研究领域。
中国传媒大学崔永元口述历史研究中心首席记者张明巍展示了口述历史的另外一种可能,即用影像的方式呈现活态的民间文化。在影像的时代,以如何与受众更为贴近为出发点,以纪录片的形式,通过实地调查、文献研究、专家座谈等准备工作确定主体,通过大量的采访与拍摄完成纪录片的制作。他认为口述历史是制作文化类纪录片的一种有效手段,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为文化传承中的减损减速,为文化传承中的增“异”加速。
三、阐释:传承人口述史的经验与反思
1.“热孙”的当代困境
山东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副院长、教授张士闪认为,俗语作为反映民俗生活与文化的民俗语汇,内化为民众价值观念、伦理道德和行为模式,参与国民文化人格塑造,体现中国礼俗社会精神。以文化整体视角对俗语予以生活还原式的综合研究,挖掘其生活根基与生成过程,对于非遗口述史研究具有重要意义。比如“热孙”。当国家层面进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后,我们有了“非遗”名录,有了传承人,但也陷入了一些困境,特别是社区公益类非遗,曾经有很多“热孙”,即喜欢张罗事的人,义务帮助、协调、操持活动的组织,但由于评上“非遗”传承人,享受资助的大多是表演者,使得这些“热孙”面临着乡邻社区的巨大压力。实际上口述史调查中会出现许多俗语,一方面需要关注俗语的地方性知识,另一方面在将俗语转化成为文本,甚至视频资料的过程中,应注意保持这些生活化的语言。
2.“非遗”与学界的联络
国家图书馆副研究馆员田苗作为中国记忆项目中心负责人在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抢救性记录工程实施的过程中,对部分省市专家委员会的鼎力支持予以肯定,但也总结、反思了三个问题。首先是学者介入不够。专家介入早的,介入深的,成果质量明显更强,甚至成为成果能否通过验收的分水岭。其次是工作机制的限制导致工程只能通过招标,因此对承接主体的学术资质很难把控,往往交由专业的影视公司进行制作。但是,这个工程并非简单的影视制作,而有着明显的学科高度交叉。最后是资料汇聚方面的问题,表现在只重视抢救,不重视成果的利用。每个项目的实施都牵扯很大精力,但项目之间并未做好全盘统筹规划与资源的共建共享与分发机制。定宜庄认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目前也需要学界的“再认同”,对外需要加强宣传与解释,而对内要尽可能提升其学术性,以吸引更多专家学者的注意,形成学术的良性循环。
3.抢救工作的“双刃剑”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杨恩洪曾亲身经历了格萨尔史诗从原生状态至“文革”期间完全被破坏,再至如今政府层面注入活力后的“格萨尔热”,也见证了老一代格萨尔艺人的去世与新一代艺人的承继与流变。回溯三十多年的访谈经历,她表示,一是初入藏区开展抢救工作的时候因为种种原因,在理论与采访设备方面准备不足,使得当时的田野调查不够到位,留下了很多缺憾。二是在归档方面也做得不够,资料应该有目的地、完整地进行梳理与总结。三是目前全国性的保护工作是一柄“双刃剑”,确实保护了文化,但也在一定程度上伤害了文化与传承人。如在对说唱艺人的保护方面,缺乏“语境下的保护”,即在其生活的环境下记录史诗。四是文本整理方面,存在修改说唱艺人的俗语,或是将书面版本与说唱版本、方言版本与原始版本混为一体做研究的做法。她希望能够不忘初心,将“非遗”工作做得更好、更接地气。
4.少数民族传承人口述史之困
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顾问余未人多年来深耕贵州,深刻体会到基层推进少数民族传承人口述史工作的困难,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一是少数民族传承人年纪普遍较大,而且汉语能力较差。就这使得在访谈过程中,传承人的表意往往不到位,加之少数民族地区往往缺少本民族文献,能够查阅的资料极其有限。如果没有深厚的文化情怀与学术底蕴很难进行少数民族地区的口述史访谈工作。二是缺乏专业的翻译人才。由于村干部、妇女干部并非专业出身,以他们为媒介进行口述翻译往往变成村干部、妇女干部与群众之间的聊天,很难获取有效的文本资料。当地的青年人群通晓少数民族语言,但汉语又成了另一重障碍,其较差的汉语水平使得口述史在从语言落实到文本的过程中容易产生较大的变动。因此选择具有相当文化基础、又通晓少数民族语言的翻译成为一件难事。三是传承人的口述内容会随着访谈者的身份而发生变异,特别是在录制少数民族史诗、古歌的时候,访谈者往往因为怕麻烦等原因敷衍,只有得到传承人认可的访谈者才能获取详实、具体的信息。四是记录者不懂得学术规范,追求新闻的速度,将媒体化、文学化的用词用于学术性较高的史诗、古歌的记录,人为地破坏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原真性。
5.口述史的书写
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苑利曾针对北京市工艺美术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口述史调查,对数十位参与调查人员进行了集中培训,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定义以及为什么撰写传承人口述史出发,从调查之前的准备、需要提交的成果,以及调查写作大纲所包括的项目艺人简介、项目发展史、艺人的学徒生涯、传统工艺、表现题材、艺术技巧、大师谈艺、国宝大家谈、注意事项等诸多方面均做了详细标注与说明,涵盖了工艺美术类访谈能够涉及的所有问题与提问方法。正是这种事无巨细保证了传承人口述史调查的全面、细致。
河北省民协副主席杨荣国2007年承担了为国家级杰出传承人故事家靳景祥撰写口述史的任务,她认为撰写口述史需要做到五点:一是在对传承人采访的过程中,能采录到的尽量都记录下来;二是要深入到村子里和传承人一家同吃同住同劳动,甚至要走访他的亲朋好友,例行公事的采访不能挖掘出深层次的东西;三是记录整理时一定要忠实于原貌,语言特点一定要把握准;四是传承属于非自觉的、无意识的,讲述时的眼神、语音、语调、语气、手势等一些配合动作,无法写到要整理的故事中,所以尽可能在文本之外有音像补充;五是口述访谈需要结合当地县志、文史等资料,这样才能准确弄清楚问题的来龙去脉,找到答案。
国家图书馆中国记忆项目中心副研究馆员李东晔从影像口述史角度带来了书写的体会。她认为口述史的影像记录是记忆与历史事件或场景之间的关系,是被采访者的诉说与采访者的提问之间的关系。一个好的口述史影像记录,不仅要求采访者事先做好认真细致的功课,与被访者做好充分的沟通并建立起相互的信任与默契,选择合适的环境,让被访者适应摄像镜头,还需要现场摄像机的合理架设与镜头的调度。至于剪辑更是另一种口述史的书写方式。被访者的诉说往往是碎片化的,是将这些零散的碎片化的言语有序又不失“真实”与偏颇地组织起来的工作,为现场采访内容上的补充完善以及纠正提供了可能;而在影像剪辑过程中,更可以借助于其他的文献、影像资料,还可以运用各种动画及其他技术手段对现场口述采访的诸多不足予以补充和完善。
四、结语
此次学术研讨会,各个学科领域口述史的专家学者从学科定位、理论视域、操作实践等方面围绕口述史、传承人口述史进行了“碰撞”,为传承人口述史这一分支学科的建立理清、拓宽了思路。
传承人口述史作为“非遗”保护中最为重要的环节,却往往由于专家学者介入不够、缺乏必要的学科引导与理论基础等原因,使得采录资料的文化价值大大折损。这不但是文化传承的损失,也是对历史的不尊重。因此,传承人口述史的方法论研究与学理构建就显得尤为重要。以“传承人口述史”连通民俗学、人类学与历史学等诸多学科,形成相对完善的调查方式、书写方式、音视频编辑形式以及“辨伪”方式,兼顾传承人的文化内核与口述历史“辨伪存真”的特点,最大限度地通过口述记录还原传统文化与历史的原貌,令子孙后代保有坚定文化自信的“凭据”。
正如冯骥才先生所言:“作为知识分子,要具有前瞻性,不仅仅能站在现在看过去,还要站在明天看现在。”他期望传承人口述史能够在今天抓住“濒危”,为“明天”留住文化的根脉,也期望越来越多的当代知识分子能够加入其中,不断充实传承人口述史的理论与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