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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曾经简单地相爱

2018-01-24杨红旗

壹读 2018年3期
关键词:马德

杨红旗

我干活回来,家里一个人也没有,饭菜都有些凉了,但我饿得慌,全部被我吃得干干净净。吃过饭,我就坐在院子里抽烟,太阳刚刚偏西,天蓝得要死。这根烟有点呛,但我还是要抽,没有其他烟了。烟雾好像吸进了肠子,有种暖暖的感觉。以前老师说过,吸烟会熏黑肠子。我想,我几年前就开始吸烟,肠子早就黑了,黑了就黑了吧,也没法掏出来清洗。但干活回来有点累,也有点无聊,就想吸烟。烟慢慢地吸进去,再缓缓地吐出来,在面前散开,我喜欢这种感觉。

马德进来,把我咬在嘴上的烟拿过去吸了几口,又递过来。大门空空地开着,他就进来了。他们几个还在城里打工,前几天刚回白石村。我拔了一根烟给他,看看烟盒,还有三根。马德说,走,到街上看小姑娘。我本来不想去,但感觉呆在家里有点无聊,我就跟着他出了大门。马德还约了曹进和戴强,他们等在门外。我给他俩各发了一根烟。才剩一根了,我有点心疼,但没说出来。

我们经过村口,那里有个小商店开在围墙里,侧面用黑漆歪歪斜斜地写着“小卖铺”三个字,有点剥落了。戴强说,那个“铺”字写错了,应该是“部”字,叫“小卖部”。马德说,“小卖铺”是铺子,“小卖部”是部门,这个就是小卖铺。呵呵,真可笑,这有什么区别呢?守铺的老松头坐在里面,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小黑白电视发出沙沙的响声,看不清是哪个频道。我本想买一包红梅烟,但又忍住了,口袋里只有二十块钱了,还得省着给小鱼鳞买点东西。我用两个手指把钱捏了一下,又松开了。

从村里到街上并没有多远,就两公里,我们摇摇晃晃地走着,说一些废话。马德有一辆自行车,我本来想骑,但人多,没法骑。路上中间要经过一片松林,我们就坐下来休息,戴强挨着一棵松树放水,我有点反感。我读初中的时候,每天要经过这片林子,仿佛着魔,每次都想对着一棵树放水。马德说,他看中了天保街的一个姑娘,叫乔芳,乔芳过几天就要进城去打工,叫他上去玩。曹进说,你摸过她没有?马德说,少废话。戴强说,何止是摸,他还能干出更多别的事来呢,这个年头,哪个还那样保守?但是对姑娘要克制点,要有点防范心,不要学张东,惹祸上身。我说,你想死?马德对戴强说,不要说他,张东现在不是一个正常人了。

我就是张东。这几个白痴,他们懂什么,我是一个有过爱的人,有过生活经历的人,但有一点他们说得对,我已经不是正常人了。不过要说明,我以前一直是正常人。他们说的就是我的痛处,实在不好和他们辩驳。也就是三年前,我高一读了一学期,退学了。读书给我的是迷茫,是恐惧。那时候我十七岁,我和马德都在城里打工,马德专门做钢筋门窗,我刚开始时做了好几件事,洗碗工,发小公告,看护病人,搬运牛奶,后来觉得这些事没什么技术含量,自己也学不到什么真东西,没前途,我就去学修摩托车。修车总是很脏,指甲缝里的油垢黑漆漆的,掏也掏不干净。后来戴强也进城做工,专门安装太阳能热水器。没事的时候,我们几个经常在一起。那时候开始认识姚虹。姚虹在马德表嫂开的批发商店里上班,她长得高挑而腼腆。马德经常约我去他表哥那里蹭东西吃,姚虹经常给我们泡茶,续水。

第一次约姚虹出去,是马德出的主意。马德说,姚虹还不错,看上去挺顺眼的。我说,漂亮是漂亮,但没长够,有点平,就是没发育好。马德说,这是有个过程的,十六七岁的人,会长得多高?我说,看上去还是太单薄了。马德说,实话说,你上不上,你是哥们,我把这个机会让给你,你要是不上,我就上了。那时候我十七岁,还不知道女孩子是怎么一回事,但正处于长身体的时候,充满着欲望和想象,不过还有点怕。我说,我倒是想试一试,就怕约不出来。马德说,只要你说想,我就约得出来。我说,好,拜托你了。马德说,我堂堂七尺身躯,能够为朋友两肋插刀,不要说约一个小姑娘。

我每天都看得见很多城里男女的恋爱情形,但从来不敢奢想自己也像他们一样,身边带着一个女孩走来走去。那天,我和马德早早地约好戴强,到天色渐晚,我们来到批发商店。我和戴强在几米意外的一棵树后等着,马德进去约,过了一会,姚虹就跟着马德出来了。和姚虹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小姑娘,但比姚虹胖。姚虹说,叫她小丽梅,是老板娘家的亲戚,放假来玩的。小丽梅整个晚上都跟着姚虹,保镖一样,话一点都不多。我心怦怦直跳,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只好跟着马德他们,一路往前走。马德总是对姚虹问这问那,但姚虹回答的都只是一两个字,是或者不知道,嗯,没听说之类。

马德曾经教导我们,追姑娘要有点策略,要有点技巧,但我愚笨,不知道怎么对付,用什么样的技巧可以获得女人的欢心。我没有接触过女孩,也没想过什么样的女孩会和我一起共度终生。那些事都太遥远了,没法想,也不敢想。但马德不一样,他头脑灵活,主意多,又有戴强们的帮衬,什么事都想得到。

在一个小百货店门口,马德拐进去买了一包烟,给姚虹和小丽梅买了一支雪糕。他把烟扔给我们,我觉得那姿势很帅。那时候我刚学抽烟,吸猛了会呛,只敢轻轻地吸,然后吐掉,怕吸到肺里。马德就不一样了,他吸得猛,吐得深,烟雾在他的身边散开。我感觉他成熟了,是个男人。我们就这样走着,来到天福烧烤城,找了一家烧烤摊坐下。马德仿佛是大哥,我们都听他的。他点了几样烧烤,叫了一箱啤酒和两瓶营养快线。

天福烧烤城是县城里排场比较大的一个夜市,烧烤摊一排一排的,人声鼎沸,灯火通明。我们就着烧烤喝啤酒。姚虹说她们不喝酒,戴强劝她们喝一点。马德说,不要劝女孩子喝酒,看她们要吃什么,你去叫老板拿来。小丽梅说不吃了。但马德还是帮她们点了砂锅杂菜、炒田螺、牛肉串和鸡翅膀。马德很少吃东西,他只钟情于啤酒和抽烟。戴强说,别人是喝酒后不想吃东西,胃口不开,我是越喝越想吃东西。的确,他就是不停地吃,什么炒饵块,烤臭豆腐,烤鱼,烤韭菜,上来什么就吃什么。姚虹还是有点羞怯,吃得秀气。

马德劝姚虹和小丽梅多吃点。姚虹说,我们饭吃得晚。马德说,人生在世,吃是第一位,所谓的民以食为天,吃得下,身体才好,才有精力做事,也才对得起自己的身体。戴强说,你怎么这么话多,女孩子如果也像你这样吃,那还不吃成胖子了,女孩讲究的是身材,你是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干的又是力气活,不吃哪会睡得着?喝了酒,大家的话都很多,争抢着发言,不过具体的细节我也记得不太清楚,但一些地方还能重复一二。

马德问姚虹,你们的老板娘怎么样?姚虹说,很好呀。马德说,怎么好?姚虹说,会关心我们,也很会做生意。马德说,你几岁了?姚虹说,你猜?马德说,你是属什么的?戴强说,请注意,别乱说话,不兴问女孩的年龄。马德说,是是,我自罚一杯。马德说,你有没有男朋友?姚虹说,不告诉你。马德又问小丽梅,你有没有男朋友?小丽梅说,以后你会知道的。马德说,有什么好保密的?不过,姚虹,我今天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想不想听?姚虹说,不想听。马德问小丽梅,你想不想听?小丽梅说,随你便。马德说,不过,这个秘密,也只能保密到现在,姚虹,你不想听,我也要说,就是我的,最要好的弟兄张东,他喜欢你,他说他喜欢你,他要追你,说完了。姚虹的脸红了一下说,别乱说。马德说,不相信你就问他。他们都看着我。

关于爱和不爱的事,我还从来没有想过,我和姚虹也只见过几次面,而且仅只是见过面,没有更多的具体的交谈,对她是完完全全不了解。我说,马德就会胡说八道,不要听他的。马德说,你不是告诉过我,你每天晚上想的都是姚虹,现在你又要否认,不敢承认了?你还有没有胆子?他真的越编越深入,越编越像是真的。我说,你喝多了。戴强说,爱一个人就要大胆地说出来,对吧?马德说,爱一个人就要勇敢地对她说。我想我辩不清了。我说,随你们说,不要信他的。

一箱啤酒也就十二瓶,不知不觉就喝完了。戴强说,还要不要再喝?马德说,再叫三瓶,每人一瓶。我说,别喝了,明天还要做事的。戴强说,三四瓶啤酒没事的。我说,那好,每人再来一瓶。啤酒喝完,马德说他要上厕所,站起就走了。戴强说他也要上厕所,站起来追上马德。我想站起来,但得陪着姚虹和小丽梅,有点不好意思走,我就忍着,实际上我也憋得难受。我接着吃了两块臭豆腐和一串烤牛肉,我偷空看了姚虹一眼,她也在看着我,但一会就移过了眼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姚虹看我的眼神,似笑非笑的。二十分钟过去了,马德和戴强还不回来,我拿出手机要电话他,手机就响了,是马德。他说,戴强醉了,我先扶戴强回去休息,麻烦你老送两位美女回去,另外,麻烦你把账结一下,下次我请你。我知道他骗我,戴强在他的旁边一直在笑,而且啤酒喝不醉他。但无论如何,我只得照办,结了账,再送两位美女回去。

结账买单,在当时的我来说并不是勉为其难或硬着头皮,我甚至有点小小的高兴,因为一是我买得起,兜里的钱还是有余的;二是给了我一次在美女面前慷慨的机会,仿佛是自己的造化,很有面子似的。所以两个家伙偷偷溜掉这事,没有给我带来不快。我只得告诉两位美女,戴强喝了啤酒,东西又吃多了,肚子疼得厉害,马德带他去诊所开店药,让我们先回去。姚虹说,很严重吗?我说,应该没事,他总是这样憨吃愣胀的,吃点消食片就会没事。

这样的夜晚走在街上我感觉很爽朗,街上的人和车辆都很少了。我心里似乎有一种一个人带着两个美女的荣耀,这荣耀一点点地滋生着,慢慢膨胀。姚虹问我,你有没有事,要是忙着就不要送了,我们打车回去。我说,没事,要把我搞醉,还得再喝四五瓶。其实我的头已经有一点点发昏了,但对美女却兴致盎然。实际的情形就是这样,她们两个手挽手走在前面,我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寂静的街道上,三个人穿过了行道树的阴影和昏黄的街灯,向着马德表嫂的批发商店走去。姚虹们住在商店后面的阁楼里。马德我们平日里要是喝多了,不是绕着行道树走,就是贴近大树浇水。建设路的行道树很粗大,也许是常常有人施肥的缘故吧。

在距离批发商店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向两位美女询问了电话号码,她俩也像很乐意似的毫不犹豫就告诉了我,我把它记在手机上,我说,以后有好玩的地方,我联系你们。姚虹说,谢谢你送我们回来。我说,把两个美女安全送回住处,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我突然就想起了“义不容辞”这个词,我都有点意外,但感觉自己大义凛然的,有点得意。我站在一棵行道树下,看着他俩走进了大门,才独自迈着摇摇晃晃的碎步往住地走去。我想给马德和戴强打个电话,说点什么,可是两个混蛋已经关机了。送走两个美女,我赶紧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腾空仓库,下腹胀得难受极了。

我躺在床上,确认了一下姚虹和小丽梅的手机号码还在,就关机了。灭灯以后,回想起今天晚上的经历,感觉有些恍惚,不真实似的,然而一想到姚虹,又觉得有些清清楚楚,仿佛自己确实是有些喜欢她了,在心里记挂着她,而那句话,马德已经替我说出,马德说张东喜欢你,他要追你,可是我没记清当时姚虹脸上的细致的表情,我就使劲地想,用心地回忆,还是回忆不起来,随后就睡着了。那晚我真的做了个梦,梦见我和姚虹手拉手走在河边公园的小路上,后来我们又走到一家照相馆,可是照相馆很小,侧面摆着一面镜子,摄影师让我们坐在一条木凳上,为我们照结婚照,我感觉有点不对,就说照相馆太小了,不能照结婚照,结婚照是要有婚纱的,姚虹拉了拉我的衣角说,再小的照相馆也可以把两个人照在一起,再窄小的床也可以睡得下夫妻二人,摄影师就按了几下快门,闪光灯唰唰唰地刺向眼睛。我就醒了,天还没有亮,但小腹难受,只得去放水。放水回来,我突然想给姚虹打个电话,感觉真的有点想她,但没打通,她关机了,接着我倒头就睡。

第二天起来天已亮了,我们要到九点才上班,八点半开门打扫卫生。我拿出手机给姚虹发了个短信,就说昨晚喝了酒,如果有失态的地方,请多包涵,多原谅。不一会,姚虹就回复了短信,说你是一个很有趣的人。我心里有点欣慰。

从那时起,我就算正式有了女朋友了。按照马德同志的教导,谈恋爱也要讲究策略和技巧,我总是找一些借口和姚虹接近,要么请她吃雪糕,要么去打电子游戏,要么去看电影,我觉得这些都是挺浪漫的事。最浪漫的是我们还一起去爬过一次山。一开始我很笨拙,口舌也木讷,却又管不住自己,总想着法子找姚虹出来。慢慢的,姚虹已经在事实和行动上默认了是我的女朋友了。有时候我们就在公园闲逛,看看同样在恋爱的男女和带孩子玩的父母,但我认为他们都是城里人。我对我像城里人一样在公园里恋爱并没有获得满足,相反有点别扭,看我的衣服和模样就清楚了,连动作也是乡下人的做派,但管他呢,去他妈的,乡下人也要谈恋爱。

实际上我也过了很久才感觉到自己是在谈恋爱。我不知道别人谈恋爱是不是我这样,刚开始我们都有点羞涩,动作都有点克制,都不敢面对面看她,大胆的事是后来才出现的。就连牵她的手都经过了很长时间,有多长呢,一个月或者三个月。

那三个月我基本上没有给家里寄过什么钱,我想,谈恋爱总是要有些花销的。这是一件头疼的事,我不能让家里知道我在谈恋爱,但不寄钱回去,家里就会怀疑,只能编几个借口缓一缓再说。要是父亲知道我在谈女朋友,一定会气昏的,他本来就是一个脾气很大的人。在父亲那一辈中,他排行最小,从小就是爷爷的乖儿子,一直被惯着,结果脾气惯坏了,也没有什么持家的真本事,遇着不顺心的事,除了喝酒发脾气,他没有什么像样的招法。

促使他生气的原因是我的哥哥姐姐都还没有结婚。哥哥长得憨厚老实,一直在家干活,照我看来,他就是笨蛋,老实有什么用呢,笨死了,可是我也不能说出口,我得忍着;姐姐几年前就出去打工,也不知道她学到些什么。按规矩,必须先等哥哥姐姐都结婚了,才能轮到我,如果我先结婚了,是对哥哥姐姐的大不敬,是对父母的极大讽刺,好在我只是恋爱,并没有要结婚的打算,但他们总是认为,恋爱就是要结婚,不结婚你谈恋爱干什么。再说按习俗,如果我先结婚了,我那诚实的哥哥就很难说上媳妇了。这是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好在我也只有十七岁,远没有要结婚的打算。

我哥哥娶不上媳妇,完全是因为他的固执。我们家并不是那种娶不起媳妇的人家,虽然没有钱,在村里也算中等,不管怎样拼凑,父母都会为哥哥把婚事办下来。不仅哥哥固执,父亲也是一个固执的人。他不愿意带哥哥去看媳妇,哥哥也不会跟他去。我哥哥觉得,连媳妇都是别人帮自己说好的,那是特没有面子的事,但问他什么时候去找,他总是说还早,时候到自然会去的。他就这样一年一年地挨过了,父母的心事也就堆积着。在我们村,一个男人要是到三十岁还娶不上媳妇,基本上就没人再嫁了。我哥哥虽然离三十岁还有几年,但也不远了,按他现在的态度,很快就会撞上这根红线的。有时我想,这个混蛋,简直在浪费自己的青春,浪费自己的生命,活着有什么意思。

父亲的固执在村里是有名的,没事的时候,他就坐在凉台上喝酒。用酒不离身来形容他,也不过分。他心里堆积着那么多郁闷,也不知道找个地方倾诉。要是遇到人家娶媳妇嫁姑娘他总是喝得醉醺醺的被人架着回来。我可不想扶他,我讨厌那种酒气,我宁愿和伙伴们打扑克,也不想扶他。我哥更搞笑,除了非得去帮忙,他一般不去做客,他宁愿干活。他干活上瘾一般,天天都那样,后来我想,爱干活的人是不会过上好日子的,不过也不会饿着。真是傻蛋,难道人家娶媳妇一点也刺激不到他吗,还是身体出了毛病?真搞不懂。不过我父亲并非就一无是处,他做得一手好菜,不管什么食材,到他手上都会做出美食,这大概也是贪吃的人的优点吧,所以别人有事情,他总要被请去帮忙。慢慢地就混到村上名厨的位置上,吃喝似乎也就没有人计较了。穿死的戏子,吃死的厨子,有人羡慕他,我倒不觉得那有多光荣,我也不想当贪吃的人。

每天在村里混着,我就这样长大了。不管活得好不好,总是要长大的,但是这种长大使我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就是我不想干农活了,也不想呆在村子里了。干农活是千百年来我家祖祖辈辈的职业,也是被认为最正当的事情,但我不想干了,我觉得太累了,也没有钱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的口袋总是空空的,没有钱,也没有烟,想买一包烟,还得跟我妈要钱,你想想,她会把过日子的钱给我买烟吗?想都别想,不可能。只有那些从外面回来的人,他们的衣袋里才有过滤嘴香烟,有红塔山翻盖,有云烟有红河,我羡慕的是这种人,他们回来,会请我们吃啤酒,四五箱堆着吃,直吃得肚子要爆炸似的。

马德因为表哥表嫂的引荐,已经去了县城。有一天,我收拾了行装,也来到县城里。在没事干之前,我和马德混了几天,后来就找到事情干了。城里人很多,但也最缺人手,好像什么人来,都会找到事情做,都可以赚自己想要的钱。我不想挑沙灰,也不想学砌砖,我认为那些事没什么技术含量,我要找的是有技术含量的事。一开始找不到,只能先干着别的。我第一次拿到工资,先给自己买了一包烟,蹲在街头,狠狠地吸了几支,直吸得我头昏眼花,要扶住大树才站得稳。其实我很害怕熟人看到我吸烟,我还小,未成年人吧。打工有多苦,你们是知道的,我也不想说了。干什么都有苦,吃饭也会咬到沙子,没有什么是好吃好喝的。但我能忍,我干过那么多农活,我要把在城里遇到的苦全部忍下来,包括泪水。

不知怎么搞的,我觉得我像得了病似的,一天都不想离开姚虹,一刻也不想。要是哪天没有见到她,我就会生病,就不想去干活,脚瘫手软,一点力气没有。这是女人传染给我的病。这病会烧得我浑身难受,心里猫抓一样。女人会不会这样?你说会不会这样?但在我眼里,姚虹是个乖顺的孩子,她仿佛知道我在想她,只要她不是很忙,她都会跑出来找我。我想,她也是害怕孤单的人。我们走在西河岸边的柳树下,走在公园的竹林里,走在昏黄着灯光的街道上,偶尔会去看一场电影。我以前从来没有谈过恋爱,马德他们总会说,恋爱就是玩姑娘,但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有玩的心态,我对一切都很认真,没有“玩”的感觉,我是真真切切地爱着一个人。那天在公园的竹林里,我有点不知所措地吻了她,还咂着了她的舌尖,糙糙的,酥酥的,恋恋不忘。我当时想抱住她,抚摸她的身体,但她跑开了。我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跟在后面。又一次,在我居住的小阁楼里,我们接吻的时候,我把手伸进了她的后背,摸到了她细软的皮肤,她没有反对。我想,我的手过于粗糙了,我是干力气活的人,对于一个女孩来说,我的手掌又硬又糙。我还摸了她的乳房,那乳房还小,不够一只手握,不像想象中的软,算有点弹性吧。想象中是怎样的,我也不知道。反正觉得,还没有长好,我有点可怜她,但情绪没法控制,我想解开她的裤子,却被她抓得死死的。我猛地看见,她的眼里湿湿的,要挤出泪水了,我有些怕,有点心虚,于是放弃了。这时候是春天,多么美好的时光啊,说实在的,我喜欢春天,特别是那种暖融融的感觉,纯粹是恋爱的感觉,这是我多年前没有想到的,从来没有想到,我的想象力贫乏,对爱情没有经验,只有春天来了,我才发现自己活在现实里的意义。活着要没有爱情,那是多么痛苦啊,说不定人的存在,就是为了爱情而存在,否则,人类为什么会延续,为什么会繁衍得那么多?这种虚浮的幻想长时间萦绕在心间,以至于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还在怀念着粗糙的手指触摸到她细嫩的肌肤的感觉,娇小的乳房,会不会因为我的触摸而膨胀起来,我就看到一些街上走着的女人高耸着胸脯,要迸出来似的,它们晃动的幅度,直戳进了眼底。以前我一直不关心这些,但现在,走在街上,我都会不由自主地看看,她们的胸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即使是在拆卸摩托车的零件时,那黑漆漆的机油沾腻在手上,也会忘了某个零件的具体位置,因此我不得不放慢工作的速度,就是安装一颗螺丝钉,也要再次提醒自己,是不是放对了位置,是不是拧得恰到好处,不要弄坏丝牙。有时候我把一只坏掉的灯泡拆换下来,再把它重新安装上去,而新的那只,还躺在包装里。后来我听说一句话,叫“爱情是一种病”,这是真的,真的是病,不信你就谈一场恋爱试试。

春去秋来,爱情就开花结果了。在我还没有弄清是怎么一回事时,爱情的副作用就暴露无遗了。按说,我应该镇静一些,但那时候,我还没有到十八岁,不过快到了,就差三个月。姚虹比我还小五个月,对两人的事更是一知半解,拿不出任何主意。不过话说回来,有些事情是无法逃避的,也无法错过,你要避免它发生,它还是要发生,难题在于我将如何向现实交代,如何给双方的亲人合理的交代。原先我以为要得到一个姑娘是特别困难的事,甚至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事,一个小男人,怎么可以把自己的身体和一个姑娘的身体交合在一起呢?但奇怪的是,这事还真的就发生了。我的身体真的进入了她的身体,这是两个相爱的人发展出来的结果,我有点颤抖,不知所措,完全没有经验,甚而有些害怕,刚刚进去的时候,她哎呦的喊了一句,我就停止了,问她疼吗?她说真废话。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一定很疼吧,可是我也不行了,像火山要喷发,只好迅速后撤。幸亏速度快,即使用手紧紧握住,还是淋漓在她白皙的大腿上。我感觉很窘,忙说对不起了。她说看你平时吹得天花乱坠,实际上没多少水平。这句话伤害了我,我也没有天花乱坠胡说过,我说下一次我一定好好发挥,包你满意。她说,你确实没什么本事。我说,要不重新来?她说好啊。不过我完全没有战斗力了,感觉很疲倦,我说休息一下。我躺在床上,一会就睡过去了,可是我又在梦中醒来了。在梦中,我听到她嘤嘤的哭声。我就醒了,问她怎么就哭了?她说,你这个人什么都不是,简直不是人,你怎么敢这样对我?我说我怎么了?她说,你把我废了,废了不再是处女了。我说,是女人,总要过这一关的,今天以后,我也不再是处男了,我俩实际上是平等的。她说,你的狗嘴,不是处女了以后就没人要了。我说,不可能,实在不行就我要。她更是哭得厉害,你这个人,就知道睡,也不知道体贴人,安慰人。我说,那我体贴你一下。我伸出手臂,穿过她的颈下,搂着她的肩,她侧过身,挨近我,竟然还是先前那样赤裸着,细腻顺滑,我的另一只手,在她的臀部摸了摸,肉肉的,但感觉眼睛非常地涩,睁不开,尽管她的呼吸就吹在我的耳侧,不一会,也就慢慢地睡过去了。这真是奇怪的运动,每一次做完之后,都感觉累得不行,必须要合上眼睡一觉,最少都要闭着眼眯一会。

有了第一次,就念念不忘,我甚至想,这种事情是必须每天都进行的,世间也没有比这更舒服和更让人上瘾的事了。所以那段时间,我们都在想着法子困在一起,而且越来越顺手,越来越熟套,坚持的时间也就越来越长了。我曾经跟她说,第一次确实没经验。她说,我也没经验。我说,我不要有经验的。她说,有经验的我不要。我说,这样的事经验完全是自己摸爬滚打总结出来的。她说,你倒还会总结,经历多啊。我说,总结经验也就是我唯一的优点了。那时候,我发现她的身体也在慢慢地发生变化,臀部的肉更多了,胸部高耸而结实,人也妩媚多姿,说实话,我更喜欢这种肉肉的状态,渐渐觉得以前那种苗条纤细的身材是不够女人味的,所以说我们的疯狂也就没有了限度。有时白天休息的间隙也在想着法子弄一弄,有时候半夜醒来,又折腾上一番。她开始时是不在外留宿的,都回到商店那边,后来偶尔会留下,慢慢也就没规律了。她说,我不回去了。我虽然求之不得,但隐隐地还是有些担心。我说,你回去吧,这样不好。但年轻人的身体是不讲理由的,它躁动的时候是不分白天黑夜的,这大概也是那些人总是留念自己过去了的青春的原因吧,但那时我是没有处理危机的经验的,当我们忘乎所以地陶醉于它的美妙时,它的副作用也就随之诞生了。在当时,我的勇气全泯灭了。但要是我超过十八岁,是十九岁,二十岁,或者二十五岁,我一定有能力应对这桩小事,遗憾的是现实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我就被爱情套牢了,困在里面,我得老老实实地向家人交代,让他们去摆平残局。

我真想质问她,你怎么能怀孕呢?一个小姑娘,谁给你这样的权力,不经过我的同意就怀孕了?真是吃了豹子胆。但事情还真不是那么回事,每一次,我都尽量避免那些脏东西跑进去的,可惜还是没想到,她还是怀上了。气死我了。最可气的是开初她并没有告诉我,而是故意避开我,不接我的电话,还和马德的表嫂去进货,去外地游玩。太天真了,回避能躲过事情吗。我只知道种子埋在土里是会生根发芽的,却从来没有想到女人怀孕是怎么一回事,更没有想到自己的种子会那么轻易地就在这个屁事不懂的姑娘的肚皮里生根发芽。我有点害怕。她说,我怀孕了,肚子里有小娃了。

完全没有办法了,等姚虹跟我说出实情的时候,我束手无策,没有了挽回的余地,只能硬着头皮向家里摊牌。这中间其实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但不管怎么说,从医院出来,证实姚虹已经怀孕的事实时,确实四五个月过去了,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稀里糊涂又混过了几个月,还是拿不出主意。我和马德回了一趟家,让马德给我父亲讲明我的事,就说姚虹已经怀孕七个月了,他必须亲自到姚虹家一趟,就算是求亲,也是道歉。有些细节是不必一一复述的,反正我父亲暴跳如雷,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他说,你还好意思回来,我还没有死,你就做出这等不知羞耻的事来,家人的老脸都让你丢光了,你有胆量做下,就自己去承担,自己去解决,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什么事情都敢做。他说,你或多或少是读过书的人,怎么一点事理不懂,连自己都管不好,你真的是脸皮厚,胆子憨,脑袋木,不计后果,要在过去,这就是犯罪,要做大牢的,这就是不好好读书的后果,你自己摸摸胸口想想,你是怎么管教自己的。他让我跪在地上,自己坐在凉台上抽烟,铁青着脸,我就像犯了罪的人,无颜以对,也不敢抬起头来,只能通过眼睛的余光,看到他黑沉沉的脸色,叫人害怕。事已至此,也只能忍受一切责骂,低着头,不回他一句。这或许是我十八年人生当中最漫长的时光了,没有比这种情形更使我无地自容又必须坚持下去的事了,放纵时候身体的快感荡然全无,偶尔也会如飘渺的丝丝云彩,从眼前晃过,可都不真切。但他似乎觉得这样也很无趣,惩罚也没有作用,就让我滚了。

我出去找到马德。马德说,恭喜你做爹了。我说,狗嘴里永远吐不出象牙。他丢给我一支烟。烟吸在嘴里,舌面上凉丝丝的。我在马德的房间里歇息了一两个时辰,才灰溜溜地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我一遍遍地回想几个月来的事情,仿佛一场梦,一个虚拟的故事。那一晚,我没有吃晚饭,肚子里没有一点饿的感觉,大脑木沉沉的。

基本上就这样,父亲在接下去的几天中,邀约了本家的几个叔伯,商议解决此事的良策。他虽然一肚子怒气,但不管如何,还得把事情了结了。“把你挣到的钱交给我,”我父亲说,“我厚着老脸去给她家说清楚,给人家道歉赔罪,这个媒是最难当的,但你明昌叔不计较这些,他不推辞,自家人,再难当还得当,起码也要把这个事应过去了,不当怎么办?要这样烂下去不成?把你挣的钱交给我,我来替你拿这个主意。”我说:“我没有钱。”“没有钱?你出去已经两年了,你一点钱都攒不到,这件事你怎么收场?我问你?”我没有积攒什么钱,挣到的平时就花光了。我只交出了一千二百元,自己留下一点,平时用,特别困难时再给姚虹一点。没办法,我父亲又向隔壁邻舍叔伯阿哥们去借,凑足一万六千八百元,作为彩礼。这些事情我不敢过问,但我知道,钱以后肯定得我去还。但管它呢。

他们说,事情已经出了,就得顺顺趟趟地把它应付过去,道理就是这个道理,你不娶她还能怎么办?后来他们就去了一趟姚虹家。姚虹家离县城其实并不远,算远郊也是可以的。好在姚虹家还比较通达事理,说事已至此,只要两个孩子喜欢,家长也没有意见,尊重孩子的选择,最好是尽快选定时间,将两个娃的婚事办了,但一切程序,还得按传统的步骤完成。她家的那边,就不办酒席了,亲戚朋友来,面子上过不去,这边办也是一样的。她的父亲虽然很不高兴,但不高兴又能怎么样呢,还得硬着头皮应承下来。于是选定了另一个日子,下了定金聘礼,就敲定了。事不宜迟,肚里的孩子可是不等时间的,举办婚礼的时间也很快就定下来了。结婚证是不能领的,我们都远未达到结婚的年龄。我就这样成了我们村新时期以来几十年间结婚最小的人了,这是不是修来的福气呢?我也不知道。

墙外的桃花开得自由舒展,每一朵都干净漂亮,粉白粉白的,像十六七岁的姑娘纤尘不染的脸。我就是这种时候结婚的。

在我们白石村,举办婚礼是一件极其复杂麻烦的事,按常规,前前后后要吃上四五天,但我的情况特殊,也就不需要那么长了,一切从简,可是相关的人员,还必须请到,最重要的是要先确定主持一切事物的总理,其他的如记账的两人,采买跑腿的三四人,厨师四五人,蒸饭的三四人,烧水泡茶的两人,摆饭的十多个小青年,洗菜切菜的五六人,洗碗洗碟的三四人,做豆腐的两三人,拌凉菜的两三人,管烟酒饮料的两人,陪客的若干人。婚礼上的活计都是这些人干的,主人家只是配合着,招呼好到来的客人。这些人都必须要上门去请,但都是同村邻里,说到一声,只要不是出了远门,都会放下手上的活计,前来帮忙。以前的婚礼上,还要请号匠,就是吹唢呐的,增加热闹气氛,但我是不需要热闹气氛的,我觉得那种热闹劲头,仿佛是一种讽刺。只是来来往往的人们,已经足以形成热闹喧嚣的气氛了。

在婚礼的前一天,大家就忙开了,先是杀了两头猪,然后割肉下厨,做酥肉,备菜蔬,卤脚蹄头皮,买鱼杀鸡。其他人则有砌灶的、借锅碗瓢盆的、搭亲棚的、借桌椅板凳的,都忙开了。干完各自活计的,可以在院子里的亲棚下玩扑克喝酒,他们倒真是逢了喜事,笑作一团,好不热闹。我不知道要干什么,进进出出,实际是无所事事的。那一天,姚虹已经来到我家,出于她的肚子很大的缘故,没有举行迎亲的仪式,也就不到她家正经八百的迎娶了,只是我们几个人,把她要带的东西收起,放到车上,拉回村上来。她躲在卧室里,神情木然,我知道她内心里,也有复杂的情绪。

就这样,第二天,在一片欢声笑语里我和姚虹举行了婚礼,人生的一次重要事件就这样来临。我穿着崭新的西装,打着领带,穿着黑皮鞋,见谁都点头哈腰,仿佛这样才对得起他们前来的祝福。但看得出,这种欢声笑语里暗含着一种尴尬的气氛,说欢声笑语有点勉强。我倒也无所谓,只是客人们面对我的那种笑容和问候里,洋溢着多层的含义。姚虹并没有出现在婚礼的现场,给客人敬酒都是我一个人完成的。马德给我倒酒,我给客人敬酒。客人们脸上堆着笑,接过酒杯,说着祝福的话语。姚虹是听不到的,她躲在新房里不露面,呵呵,她也真不好意思露面,她腆着的大肚子已经不好再穿新娘装了,只好买了一套红色的衣服将就着凑合。父亲站在堂屋门前的凉台上,迎接从大门口进来的客人,他殷勤而且谦恭,我看着都有点不忍,他对每一个到来的客人都上烟敬酒,表达感谢之意。客人实际上要比正常的婚事少得多,远一点的客人和不是很亲近的客人,我们都没有邀请,只请了走得较近的亲戚和本家,也有她的几个朋友。我知道有些客人,是须到哥哥姐姐结婚才请他们的,要不就会差人家的礼过多,所以是有选择性地邀请的。我不是没有快乐,也不是不高兴,这是我人生中遇到的最大的一次喜事,但我的内心是复杂的,我不知道该怎么样调整自己,只想干脆就喝醉算了,但我是不能喝醉的,我必须坚持到最后,等客人们走后,整理好家里的事物,才能进屋去歇脚。

姚虹躲在新房里,半步没有出来,她由两个要好的姐妹陪着,我也只是过一段时间才进去照看一下。娘家送她来的几个人早就启程回去了,她多少有些不适应。那一天我忙得很累,但酒是喝得少的,在他们眼里,我是乳臭未干的小子,不屑于和我喝,只有马德、戴强、曹进他们,故意捉弄我,取笑我,和我喝了几杯,别的人们,都早早地离开了。他们几个陪着我,算是替我扳回了一点面子,但闹新房的这些事都免除了,也就落得个静悄悄的。不管情况如何,他们的祝福都是真诚的,取闹的事全由我代替,凡是敬酒,我都喝双份,算是帮姚虹喝的。到最后送走了马德等弟兄,父母都歇息了,我悄悄地推门进新房,姚虹还亮着灯等我,她和衣躺在床头,表情是淡然的,我实在看不出她是喜悦还是难过。我问她肚子饿不饿,她说不饿,今天吃过一点的。新房里的一切陈设,都是新添置的,虽然不华丽,但质量都是比较好的,大红的花鸟图案,张贴的红双喜,悬挂的红灯笼,四门衣柜的穿衣镜反照着暗红的灯光,洋溢着新婚的喜气。

我坐在沙发上,拔出一根烟,我需要一根烟来消除心里的那种疲倦,那种累,真是谢天谢地了,婚礼的任务终于完成了,歇了下来,人就完全地放松了。想想这真是滑稽又有趣的事,父亲和我一样,像犯了错的人,点头哈腰,惟命是从,脸上装出笑,但笑比哭都难看。婚礼啊,地狱一般的人间。不过最可笑的还是姚虹,她腆着大肚子,不敢走出新房半步,唯恐客人看见她,我试图让她换上宽大的衣裙,走到阳光下看看前来祝贺的充满好奇心和古怪想法的人们。“我怎么可以这样见人?这是我在你们白石村的第一次露面,一定要给人留下点好印象,我绝不能这样出去。”我自然不会勉强她。现在,我悠然地吸着烟,一副坦然模样,尽管我知道在未出生的孩子面前,不能吸烟,但偶尔一次算不了什么吧,今天,今天是特殊的日子,我内心里强大的郁愤要借助它吐出来。

两个人静静地过了一会,我也找不到话题,多少有一点寂寞。我把房间里的杂物清理了一番,觉着自己也该休息了。我说,你睡大床,我睡沙发。她说,到床上来睡。我说,今天喝过酒,宝宝闻到不好,我还是睡沙发吧。她说,那随你。我说,你也睡吧,你是不是不高兴?她说,没有啊,怎么会呢?我说,没有就好,那就睡吧。我拉灭了灯,躺在沙发上,一时还睡不着,我就想起我们相好的过程,确实像做梦一样,有时又觉得真真切切,看得见似的;有时又确乎是虚幻的,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飘飘忽忽的。但想着想着,疲倦袭来,不知不觉中也就睡着了。

关于我们的新婚生活,是完全没有必要作详细叙述的,浪漫的事,都发生在从前,而现实的生活,生硬又尖锐。新婚后的几天,姐姐们都走了,哥哥也恢复了他往常的劳动,没有一刻是闲下来的。在这种情况下,我根本就不能再返回城里的岗位了,我每天的任务就是照看和陪护姚虹,做的农活也就是在家的附近。好在我的妈妈是个宽容的人,对姚虹也宽心地接受了。照理推来,也许她曾经对我是溺爱的,现在是转移到了姚虹的身上,那是她最小儿子的媳妇,也就如自家的闺女一样。至于我父亲,似乎是没必要再作叙述了,他越来越冷漠和自闭,把倔强推到了极致,每到傍晚,他都喝得晕晕乎乎的。奇怪的是,自从我们结婚以后,姚虹的家人再也没有来看过她,她也没有回过娘家,当然她已临近产期,不便再去,但我觉得她家人似乎在抛弃她,或许以前的希望全都破灭了,让她嫁一个安稳的妥贴的人家过上实实在在的日子,一家人也就放心了。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呀。

在我和姚虹举行婚礼后的第二十一天,我的女儿小鱼鳞就出世了。在乡卫生院的病房里,我第一次看见了初生的婴儿,而这孩子,却是我的孩子,我的后代,我生命的延续。我满心欢喜,但不敢亲近去看个仔细。回忆起来说,在姚虹刚告诉我她已经怀孕几个月的时候我们曾经争论过要不要把孩子做掉的,但是出于担心害怕还是出于对一个未知生命的喜爱,我也说不清楚,现在更是无从回忆了。那时候是既不敢上医院,也不敢告诉父母的,选择的是躲避,反倒是完全不能躲,要光明正大地面对她的出生,她的成长。那时候姚虹刚刚十八岁,我十八岁零几个月。那时候我们已为人父母,太意外了。

我坐在卫生院走廊肮脏的长条木椅上,焦躁不安,心里七上八下,眼见着来来往往的病人、家属、护士、医生,脑袋里一片空白。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十八岁,确确实实是一个孩子。我的同龄人,我的同学,他们还在读高中,有的高二,有的高三,他们一定坐在明亮宽敞的教室里,接受老师的教导,身旁坐着年轻漂亮的女同学,可以传递纸条,可以斜过天真的一笑。这是什么人生呢,这一切都不真实,却都摆在眼前,哎,我做父亲了,跨上了人生的一大台阶,我已经是一个有妻子有孩子的人了。我的心里似乎压着黑乎乎的乌云,荡不开,晃不动。

最忙的当然是我的母亲,她让我陪护在卫生院里,她回去杀鸡,炖鸡汤。实际上,我连杀鸡都还不会呢,但又必须要学会。在姚虹的月子里,我每天都在学习杀鸡,磨刀,放血,褪毛,剖腹,煮炖,一样一样地做来,从不会到会,从笨手笨脚的缓慢到逐渐麻利起来。我母亲不让我洗尿布,但我必须洗,她身体不好,我必须要做。我必须要做每一件事,我是犯了错的人吧,我不知道,但必须要做,我没有理由把这些事推给别人,就算是忍辱负重,也一定要咬紧牙关去做。比如洗尿布,由排斥到接受,再到熟练坦然。

2.2 九种呼吸道病原体的阳性率与季节关系 九种呼吸道病原体的阳性率以4月份(农历春末3月)最高,为47.57%(49/103),10月(农历秋末9月)、11月份(农历冬初10月)也高发,阳性率分别为39.58%(57/144)、40.26%(62/154)。见表1。

我就是这样成为一位父亲的,从稀里糊涂到慢慢地看清现实,懂得生活。我半夜里要多次起来给孩子换尿布,抱孩子喂奶,给她做米布,冲奶粉,煮粥做稀饭。早上起来把尿,倒尿盆、冲奶粉,洗尿布,杀鸡,做饭,给孩子洗澡。我就这样成了一个男人,上有父母,下有女儿,中间有老婆。这是很幸福的生活。这是很复杂的生活。

这也是很累人的生活。姚虹来到我们白石村以后,就没干过活,她的基本任务就是带孩子。我也没有去城里,家里的事情是非常多的,栽秧种地,砍柴放牛。地里种的有玉米、辣椒、生姜、黄豆、茶叶;田里有烤烟和水稻;在家里要喂猪喂鸡,煮饭做菜,忙都忙不过来。再说,姚虹和孩子都还小,她对白石村的生活是陌生的,我不能也不可能将他娘俩扔在家里,自己在外面闯荡逍遥。

马德、曹进、戴强我们四个在天保街晃荡了很长时间,感觉很无聊。中间,马德离开了我们队伍,他去找那个叫乔芳的姑娘。戴强买了三瓶啤酒和一包烟,我们坐在一家关着门的小五金店台阶上,每人一瓶,对着瓶子吹。喝酒,抽烟,聊闲天。戴强说,喝酒是年轻人干的事不过喝啤酒太撑肚子,胃里难受。曹进说,难受还喝?戴强说,喝啤酒就当是饮料。很快各自的酒就喝完了,曹进又去买了三瓶,还买了三根火腿肠,但我不想吃。我什么都没有买,不是我不带着钱,是我不能买,我的钱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们喝完了酒,马德还是没有回来,我们又在街上走着,虽然遇到了几个熟人,但都没有更多的交谈。后来,我们在一个家具店里坐了下来,曹进和家具店的老板钱师傅很熟。钱师傅是四川人,娶的是和曹进沾亲带故的表姐。这个钱师傅在我看来倒是一个实在的人。他给我们倒了茶水,上了烟。我感觉肚子里有点鼓胀,得找个地方解决问题。我站起来往外走,那时候天色擦黑,远处已经暗了下来。我突然觉得不爽,我应该马上回去,不知道马德什么时候才归队,我不能和他们一样散漫,我的家里,还有女儿小鱼鳞等着我呢,只是我们出来的时候,被我母亲带出去玩去了。

我女儿来到我们家,应该算是时间不太恰当。但那时候,家里还是比较和美的,谁都一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但带孩子是需要很多花销的,办婚礼就借了钱,孩子出世买这买那,衣服鞋子,奶粉玩具,我就成穷光蛋了。我母亲说:“你知道过日子的难处了。”

我走出了街口,天慢慢地黑了,便在路边放干了两瓶啤酒。然后继续往回走,突然有点想抽烟,摸进口袋,摸到的是那根瘪瘪皱皱的烟,还摸到那根没有吃的火腿肠,那是给小鱼鳞的礼物。我点上烟,在黑暗中,看不见烟气怎样飘动。我想起两年来的事情,就像在做梦,一点都不真实,但只要我一直往回走,就会看见我的小鱼鳞,我的女儿,这就是真实了。我的鼻子发酸,有点想哭,但喉头发堵,没法哭。

小鱼鳞三个月的时候,有一天父亲说,感觉胸口有点疼,喘气有点憋。我母亲说,到卫生院开点药。父亲说,应该没事,我自己烫点理肺散吃就行。母亲说,有病就要治,尽快去卫生院看看。父亲说,那好。于是他就出门了,但他没有去卫生院,而是在村里转了一圈,手上捏着一把草药。我母亲有点生气,但没说哪样。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就看见父亲蹲在凉台的边上咳嗽,脸都憋红了。我说,你还是去看看。他说,我的身体哪样病没经历过,还会怕这点咳嗽。他不听我的,继续坐在房檐下吸烟,水烟咕噜咕噜地响,边吸边咳。我蹲在水池边刷牙,洗脸。我母亲在厨房里忙,姚虹在客厅里带孩子。第二天是街天,我父亲才磨磨蹭蹭地到了卫生院。贾医生给他做了检查,说,我们这里的条件只能做普通的检查,你到县上做个全面的检查,会更彻底些,在我看来你可能是肺上的毛病,不能喝酒,也不能抽烟。我父亲说,吃不死的,你给我开点药,家里还有活计呢。贾医生说,活计以后再做,你先把病医好了有得你做的。他说,你先给我开点药。

那段时间,隔壁的金开叔家盖房子,我每天都去帮忙,没注意他的病情。到第三天的早晨,我刚起来,就听到他在卧室里的咳嗽声,一下接一下,我感觉他的病可能严重起来了,必须得带他去县上检查。

父亲的病并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坚持了四十八天就去世了。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就变得陌生而可怕了,这是我第一次面对亲人的去世,每一个体验都很深刻。父亲的去世,受伤害最大的就是我母亲。她的悲伤无人代替,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来安慰她,我的哥哥更是避得远远的,对家里的事不闻不问。我母亲非常伤心的时候,就抱怨我,“是你害死你父亲的,没有你做出那件丑事,他就不会伤这样的心,也就不会生这个病。”我实在不知道,我父亲的病,是不是由于我的过错引发的。我只能默默地做自己的事,更可怕的是,姚虹还是听到了母亲的抱怨,她又能说什么呢。

那一段时间,家里总是笼罩着阴郁的气息,沉闷得心里发慌。因为借了债,日子就过得很艰难了。办婚事的钱没有还,孩子又来到人间,喜悦里伴着债务;给父亲治病,到办丧完毕,又差下一笔。我给姚虹说,家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我每天就在田地里做,也挣不上钱,几万块的债务一下子也还不清,你和妈妈在家来带小鱼鳞,我出去打工,想办法挣钱还债。姚虹说,孩子那么小,你不能去,你去了,我靠哪个?对你们村,我一点不熟悉。我说,不熟悉不要紧,慢慢就熟悉了,熟悉了就容易适应了。姚虹说,这个白石村我无法适应,一辈子都适应不了,只要一出门,就看见人家指指戳戳的,好像家里的事全是我的错,是我带来的,横蛮不讲理,我哪里能够适应呢?

考虑到我去了,母亲也不放心,还有小鱼鳞,才半岁呢,我也舍不得离开。但我也不能总是耗在那点田地里,就跟着工程队,到附近的村上去做些事,盖房屋,修沟渠,砌围墙,做沼气池。我拼命地干活,省去那些不必要的开支,尽可能地给姚虹和小鱼鳞买点什么,偶尔也孝敬母亲一点。积攒下来的就去还亲戚朋友们的债务。

姚虹终究还是不适应这种枯燥的沉闷的生活,在小鱼鳞满一岁以后,她也就十九岁了。那天,她说,她要去城里找以前的姐妹们玩。我说,你去,好久没有出去了,你确实应该出去散散心。第三天,她从城里回来的时候,我并没有在家。她收拾了自己的衣物用具,离开了白石村。她给我母亲说,她要去城里打工,朋友介绍了一个事情做。我母亲没有阻拦她。我回家时她已经走了,我想,那就去吧,有女儿在,她去几天就会回来的。没想到她这一去就没有回来了。我给她打电话,没打通;到城里去找,没找到,有的说去了昆明,有的说去了广州。事情就这样,我不能再出门了,我得照顾母亲和女儿。

后来的一天,我接到了姚虹发来的短信,她说她现在在东莞,不会再回白石村了,白石村不是她的归宿。我说,那你也不要女儿了?她说,女儿是我们的女儿,我以后再回来看她。我说,那你先在东莞,想我们了你就回来。她后来又发来短信,说我们的婚姻是无效的,没有法律效力,就这样结束过去的错误吧,我不想把错误坚持到底,忘记我吧,就让过去的成为过去,这件事一开始就错了,对你我也不了解,对白石村不了解,对将来的生活不了解。我说,不管有没有错误,都有一起走过的经历,有了爱情的结果,你难道都忘记了。她说,我无法在白石村生活,那个地方,简直要将我折磨死,忘记我吧。我知道她吃不了白石村的苦,白石村很僻远,在白石村是寂寞的,单调的,没有前途的,她义无反顾地离开,也许是对的。我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有打动她的心,有时真想说,去你妈的吧,但还是没说出口。

她离开白石村差不多要两年了,只要看见小鱼鳞,我的心就刀绞似的。有时还真的想起我们稚嫩的爱情,有时候又觉得那早已是遥远的模糊的经历,都完全被每天的柴米油盐给淹没了,找不到痕迹。初恋的时候不懂爱情吗?初恋的爱情也有轰轰烈烈,也有尽情的欢乐和无边的伤痛。

快到村口的时候,我摸出手机给马德打个电话,告诉他我有事先回了。他的手机里传出缠绵哀怨的歌声“相爱总是简单,相处太难,不是你的就别再勉强……”在寂静的山村夜晚,特别地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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