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昏
2018-01-24和利莹
和利莹
傍晚时分。月河镇,那条最狭最深的巷子里头,一个跛脚的老妇一手提着两个塑料袋子,一只手控着病腿尽量快速地走着。没有明亮的光线,这又急又不顺畅的走姿看过去还是很怪异的。老妇一直到走到路口。
靠近路灯的地方有个低矮的水泥碑,她回头望了望,把袋子里的东西掏出来,是一些水果还有几根香。她把香插在泥碑下方的裂缝里,用打火机点燃,再把水果好好堆放着。老妇往后退了一步,才勉强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以后,她那积了好几层灰的眼睛呆滞地停在那块碑上,“女儿啊,他们那群人说要把这条路彻底给翻新了,我知道都是借口,林家人还不肯放过你,可恨爹和娘就是这么的没用,什么都做不了,你的尸首都没了,连这碑他们也要毁掉,山昏啊,以后我到底该到哪里去见你啊!”老妇说着眼泪便开始往下砸。
“死老太婆!你干嘛来了,我说在家找不见你,肯定是来这了,快走快走!”莫老头一脸的愤怒,双手甩动着。“要是让那群人看见,你这条腿也不想要了是不是!你还想连累我!”
老妇不敢言语,几乎是被莫老头拖走的,老妇回头一望,心彻底死了。
山昏是这月河镇里的禁忌,与这里的山神一样,是诡异而令人害怕的传说。其实她死了不过两年,却有了这般传闻。
山昏是个凄惨的女人,绝望中放火烧了夫家的房子,把自己和房子烧成了一堆灰烬。
本来人死了也就完了,但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走过那房子附近,都说自己被“鬼上身”了,他们用以前的人传下来的法子,放一碗清水,在水中竖三根筷子,一个个顺着喊镇子里死过的人的名字,喊到山昏时筷子都无一例外地竖了起来,然后喊鬼名字的人又将那水倒在门外,这中邪的人便好了。
慢慢的,人不敢往那房子附近走,偶尔有路过的人还说听到了哭声,这便更玄化了山昏阴魂不散之说。这烧废了的宅子就成了废墟,连带山昏的父母也没人敢接近,被人嗤之以鼻。
七五年的时候,月河镇还很闭塞,很少有外人进来,里面的人也很少出去,进来的人会被人上下打量,出去的人会被看作是背叛者,感觉就像一个牢固厚实的围城。
与所有被隔绝在外的地方一样,月河镇信仰山神,山鬼,甚至有专门的祠堂供奉,每逢鬼节与春节之类的日子,人们都是要来祭拜的。那祭拜的仪式繁杂,由辈分高低依次叩头,怎么跪,跪多久磕几次头都是有规矩的。
那时候,山昏年纪不足十二岁,她最喜欢腻着母亲讲山神的故事,她的母亲贤淑勤恳,母亲总用温柔的声音讲:山神的名字叫月河,是镇子里最聪颖漂亮的女孩子,当初地震频发,镇子里的智者就说需要一个德行最佳的年轻女子去祭祀,第二日,月河被送去祭祀。从此镇子恢复了太平。这个镇子就改名月河镇。
“娘,那她的家人会难过吗?她该多害怕啊,就非得这样不可?”
“傻孩子,这是件多光荣的事情啊,怎么会难过呢。”
山昏对祠堂中的山神很是同情,有一种道不明的感觉。她喜欢来祠堂,在祠堂发呆,她曾幻想过镇子外面的生活,是不是和这里一样,所有的女子都得像她母亲一样,说话小声举止时时刻刻都很自持,仪态端庄,一切得听父亲的。而男人都很喜欢命令女人。而把这些想法说出来,是不允许的。
其实她是很喜欢母亲的,母亲长得标志,又端庄娴静,山昏用尽所有的努力将举止向母亲同化,但她有一点是学不会的,她的母亲有种骨子里的逆来顺受,而山昏那种不能被驯化的眼神,不管其举止再无可挑剔,都难以隐藏。
以为一辈子都得这么过下去时候,镇上迁来了个谢先生,他是个外来的生意人,在月河镇卖起了祭祀用品。山昏生平第一次见到戴眼镜的人就是他。谢先生喜欢穿藏青色的长衫,他有一块银制的怀表,一会儿就拿出来看看时间。
谢先生很讨男人厌,因为他就看不惯这里男人对女人大呼小叫指使女人做这做那的做派。第一来到这儿的时候他几乎天天和那帮男人争吵,后来干脆就消停了,做起了睁眼瞎。
他有个儿子叫谢深,斯斯文文书生样,这在这个男人个个精壮黝黑的镇子,他的斯文为人们所不齿,同龄的男孩子都嗤笑他,叫他白豆腐。谢深从不做辩驳,只是手臂上夹着本书,能绕则绕。话说来到镇上的就他爷俩,没有人听过他母亲的任何事。
那日,山昏像往常一样坐在祠堂里想事情,一抬头就看见谢深提着一大袋东西进了门,往妥帖的地方放去。
“诶,今天怎么是你来送香了,你爹呢?”山昏忍不住问。
“我爹一早就被林镇长喊去了,说要托他给镇子外边的人帮忙带点东西。你呢?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啊,平时我喜欢来这里,秀丫头她们都觉得我是怪人,就没人和我一起,我也不喜欢和她们玩。”山昏托着小小的下巴答道。“倒是你啊,你是从外面来的吧,外边是怎么样的,你要是不忙,可不可以和我说说?”
谢深点点头,把山昏问的问题一一解来。她断断续续问了许多,其实总的也不离这几个意思,她问:外面的女人是怎么样的?可以像男人一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吗?外面的人是不是像镇子里一样也有个智者?得听他的话做事。
他告诉她,外面的人无论男人女人是可以自由去任何地方的,外面没有智者,人们都是按自己的意愿办事。山昏听了,眼睛里闪着一种憧憬又狠狠压制着的东西。半晌,她想了想说:“这些话你不要和别人说,不然他们会骂你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说过这样的话,就被骂了。我要回家了,娘应该在等我了,再见。”说着便一溜烟跑没影了,谢深看那个消失了的背影,存了点疑惑,但也就此起身回家了。
随后的日子山昏和谢深倒是越来越熟,偶尔串串门,谢先生却也觉得山昏颇为灵动有悟性,便和她讲许许多多的奇闻异事,还将自己藏的书籍给她看。山昏对这些东西也很有兴趣,看完谢先生所有的藏书后,渐渐的,山昏的眼界再不同于只在闺阁里绣绣花,唯命是从的女子,她心里有些东西在疯长,但越深沉的东西,就流动得越平缓安静。
谢先生成了山昏最敬重的人,她称呼谢先生为老师,而谢深与山昏也算是话语相投,两人便常在一块玩耍。
就这样好些年过去了,村口住的智者王老头死了,又换上另一个老头,敢翘这个圈使之松动的人开始慢慢多了起来,可这墙毕竟根深蒂固,哪儿那么容易。
这时山昏十八岁,已经出落成镇子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她也不再能随便去祠堂了,也没有半分逾越的举动,家族里的人都夸她是个好姑娘,长得又俊俏,日后是要享福的少奶奶的命。她的举止到处透着柔顺,她就像她母亲一样温柔似水,可她那双精致的眼眸却像一潭深水,透着尖锐的穿透力。
渐渐的,来给她说媒的人也多了,她的父亲在听那些媒人说某某某家的儿子怎么样,有几处田地,暗中比较着。她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走到母亲身边,用手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说:“娘,我是想要嫁给谢深的,您知道吧。”母亲的手覆上她的手,好像在说,应该没问题的,心安。
但那些家族里老人的话对山昏来说倒是一语成谶,林镇长的儿子林海生,说是看上了山昏,亲自登门拜访来了。林海生这个人本性倒不坏,但是因家里资产很是丰厚,纨绔子弟的做派十足。这样的乐事,山昏她爸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热情的把人迎了进门,又泡茶又给上酒,聊得好不投机。晚上吃饭的时候,山昏她爸就说:“我看哪,那个林海生人品最好,为人又大方爽快,山昏啊,亲事已经定好了,就等着两家人一起商量日子,以后啊,你就等着做少奶奶吧,你外祖母说得真是没错,你这孩子命不是一般……”话没说完,山昏就把筷子狠狠一撂回房间去了。“这死丫头片子,吃什么鬼炸药了她。”说罢白了一眼,继续吃饭。她母亲把头低下,不敢吭声地往嘴里扒着饭。
山昏把自己蜷成一团,眼神呆滞,竟也忘了哭泣。不就是这样的吗,在这种地方,女人就是这样,就像一个物品一样,被放到这里又放到那里,得过活死人的生活。只是为什么,天生被刻在这个模子里,那我就干脆没有意识好了,非要挤得血肉模糊,却一点自救的能力也没有。她的眼神越来越暗,她知道在林家势力下,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谢深也什么都做不了,母亲也是,师父也是,自己好像月河一样,被活活埋掉了。母亲在轻声叩门,母亲那么小心翼翼的举动,惹得山昏的眼泪像崩了线的串珠一样往下砸,她死死捂住嘴巴没有出声,不知过了多久,她睡着了,枕着湿透的枕头。
之后的几天山昏一直把自己藏在家里,就是谢深来看望也闭门不出,她出奇的安静,也不闹,就是静静地等着婚期的来临。谢深却没那么冷静了,天天捧了壶酒,醉倒在祠堂。
大婚当日,一眼望去宅子里都是红色的装饰,她自己给自己描上了妆,嫁衣映衬下,那姣花照水的模样,只是笑与不笑都显得毫不真实。当日她的父亲很高兴,眉飞色舞地与宾客饮酒,母亲则更多的是得体的笑容。临去林家前夕,母亲偷偷塞给山昏一封信,说是谢深给的,山昏迟疑了一下,接了过去。
以后的日子倒也平稳,山昏老老实实地做她的林夫人,在这样的大户人家里,她的温顺与守道像是与生俱来似的,显得十分乖巧与契合,连林海生那个最难伺候的母亲都挑不出她的毛病。虽然林海生花天酒地,但山昏一律不过问,这样子,倒还能维持着相敬如宾。如果没有后来那件事,或许一生也就相安无事了,我是说,如果。
那是个夏日,林海生携了一帮兄弟在馆子里喝酒,店里的掌柜上酒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他们其中一个叫张九的男人,张九便揪起掌柜的衣领,恶狠狠地骂道:“死老头,走路看着点,竟敢碰到爷,你不要命了你!”掌柜这把年纪哪里受得了这般惊吓,话也吐不清楚了“是,是……我对……”林海生斜了一眼,笑了一下。“够了吧你们!”另一桌的谢深站起身来,一脸鄙夷:“老人又不是有心的。”张九打量了他一下,松开掌柜的衣领,别有深意地笑了:“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谢深那个书呆子,大哥,嫂子那么漂亮,当初怎么就能瞧上他?”林海生听到这话把酒砸在地上愤怒的大吼“你崽子说的什么欠抽的鬼话”看到林海生发怒,张九和那帮兄弟都面面相觑。“呆子,喜欢出头是吧,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有没有那个资格,来,张九你不是最能打吗,给我狠狠揍他,往死里打,出了命我扛着。”“是,大哥。”张九揉着拳头,暗示桌上的两个兄弟把谢深抓住,谢深双手被牢牢固住动弹不得,只有被他宰割的份,周围的人也不敢上前。不知道挨了多久的打,等林海生那伙人走后,掌柜去把谢深扶起来的时候已经没什么人样了,口里还大口大口的吐着鲜血,掌柜及时联系了镇上的大夫才不至于让他命丧当场。大夫说他伤势过重,救不救得过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晚上,山昏僵直地坐在桌子前,看着面前的红蜡层层融化,光轻轻跃动着。林海生刚进房门,便看见山昏死沉着一张脸,他从没见过她这样:“喂,我回来了,怎么连句话都没有,怎么了你今天?”山昏沉默半晌,言语中寒冰一样的冷漠:“至于吗你,你在外面做的什么我从来没说过一句话,你何苦这么伤他?”林海生听了,径直走到梳妆台前,山昏猛的起身,匆匆跑过去,只见他拉开抽屉从里边抽出来一封信,想从他手里把信抢回来,林海生钳住她的手,用信封打在她脸上:“莫山昏,老子忍你很久了,识相的就乖乖闭嘴,不要再为某些废物做什么说什么,知道了没。”说着便甩开山昏的手,把信撕了个稀烂,扔到了地上。山昏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幽幽地说“如果他死了,你要偿命的。”“好,老子等着。”说罢,林海生就甩了门离去,山昏呆呆望着地板,拿手捏着一手碎屑,她想起她对谢深说过的一句话:“果然这天地间,就唯有你懂我。”那,现在呢,她是不是要彻彻底底变成孤身一人,她感觉浑身被水浸透,身体像纸张一样瘫软,再也无法起身。她想,不仅仅是害怕失去谢深,她是害怕,从此就只有她自己。
谢深还是没能熬过夏末,他的内脏出血,大夫说已经伤及了根本,再无治愈的可能,能拖几天是几天罢了,在撑了半个月以后终于走了。
这个夏天发生了很多事,谢先生的儿子被林海生那伙人给活活弄没了,谢先生把儿子葬下以后,林家人把祭品店生意的脉给断了,谢先生不得不离开月河镇回老家。这一切无不让人惊诧林家的狠辣,从此更不敢招惹,更助长了林家的气焰。
然后,山昏死了,林海生被烧掉了半条命,脸已经尽毁了,没了人样。事情是这样,谢深死了以后,山昏便受了很大的刺激,一会儿痛哭,一会儿便狂笑,到了谢深头七那晚,她与林海生说她要和他和好,把林海生留在屋内,然后拿桌子抵了门。她打翻了烛台,地上被她洒了油,一时间火光冲天,她眼神凄厉,哭着又狂笑说:“他来接我了,他来接我了。”林海生拼命挣扎,山昏却是一心求死,所以林海生拉不住她,救不了她。
后来林家人便迁怒莫家人,莫老头的日子过得很凄惨,对妻子对女儿的伤感更是厌恶不已。又过许久,便有山昏其实阴魂不散的传闻,林海生便在一处设了个碑,让她安息。每每到节便去祭拜,人人都怕提及山昏,可他却不怕,那座碑前也是落满香灰。不久后,他便患了肺炎死去了。这下山昏就更被人当做是种瘟毒,林家人在夏季的时候随便找了个由头把那块碑给铲了,山昏的传言还是盛行,犹如当时月河的传闻一样,但人们已安心许多。
月河镇永远没什么大的变化,趋于同化,排除异己,林家人独大,祠堂与无稽之谈越来越重要。
破旧的房屋里,跛脚的老妇看着屋顶漏下来的光,笑了,对旁边忿忿不平的莫老头说:“老头子,从今以后,我就叫山昏了,好不好?”莫老头瞥了她一眼“死老太婆啊,又在发什么疯,随你。”老妇黯淡的眼睛泛着泪说:“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