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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事物(外一篇)

2018-01-23詹丽

大观 2018年6期
关键词:喜鹊

1

有段时间,我开始写日记,在山里。我时常忘了交代在山里,也许是住得太久了,三十年了,不觉得住在山里有什么特殊,还需要特别地交代一下。也不爱写日期,因为常常不记得日子,甚至连星期几都弄不清,时常拿错课本,走错班级,我以为读者可以根据我所写的树木和花草分辨出季节,幸好有“山中无甲子”这句话来安慰我。写了一段时间之后,翻开来看,发现写满了植物、树木、鸟,还有花朵,还有泉水一样的山里人,像个花园,又像一座森林。

2

夏天,来了位亲戚,夜晚陪她散步,走到91号楼,我打开手机上的电筒,照照路下的一团浓黑树梢,说这是棵拐枣树,今年结得不多,冬天打霜以后,我每年都要来树下捡拐枣,用来泡酒。走到鸡公山宾馆前,借着路灯,仰头望了望,指着一棵高大修直的银杏,说,冬天刮大风的时候,我们早晨就来这棵树下捡银杏,运气好的,可以捡半桶呢。再往前,走到小颐楼,我又打开手电,照照楼左边的花园说,这里有棵老梅花树,估计上百年了吧,建小颐楼时,应该就有了,多年前,我在一篇文章里还写过它,发在报纸上。我的亲戚说夜晚你也能认出这些树啊,好像你的亲戚一样。我说是啊,我是在向一位亲戚介绍我的另一位亲戚。

3

我家窗后的山坡上,有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树。秋天,别的树叶还没黄,它就开始黄,别的梧桐叶开始黄时,它已经开始落了。等别的树叶开始落了,它零星的树叶间,立着一堆瘦硬的枝条。一次和熟人路过树下,指着这棵树,说起这事儿。她说,明年,你看看它是不是先绿。春天,它果然先绿那么几天。为了写这短短的一句话,我竟用了好几年时间。

4

我喜欢抱着相机,在山里胡乱拍。有段时间,我迷上拍潮湿的老石墙上和大树上的青苔。有一年冬天,我迷上满山寻找落尽繁华的树顶上的鸟窝,拍得最多的是喜鹊窝。去年夏天,我又开始迷上拍蜘蛛网。夏天的早晨,蛛网上沾着露水,在朝阳里,蛛丝也就成了一线线写实的阳光,坚韧而有灵性。蛛网被两根长丝牵着,扯在森林各种浓绿的、充满生机的树叶间,闪着光。如一张袖珍的小银幕,不知昨夜上面演绎着什么样的故事,只有清风和夜露来拜谒。后来,有人说不要拍这些普通的蜘蛛网,要去拍那些蛛网上织有字母图案的,那才珍贵。但我觉得每个蜘蛛网都是独一无二的、完美的,是蜘蛛辛劳的结果。一切生物都是有灵性的,只是处于世界的“低处”,而很少被发现,人的眼睛习惯于往上望。当我长久凝视一张蜘蛛网时,就会爱上它,它优雅的线条,细致的纹络,就会成为我眼中的纯粹和绝美,我怀抱着拍下的一张张蜘蛛网,如同抱着明月一样谨慎。

5

鸡公山人最近两年,对吃水开始讲究起来。水厂的自来水不愿意吃;家附近的泉水,只用来洗;喝的水,要到活佛寺去担。都说活佛寺竹林下的泉水是甜的,我尝了尝,的确有淡淡的清甜,也许是听他们说多了,耳朵里的喜悦传递到舌尖上,于是感觉也跟着听觉走了。我怕上活佛寺那段百步天梯,太陡,一般就近在万国广场这口老井里打泉水。水井在马歇尔楼前,万国广场后面的山坳里,用一人高的石头小屋盖着,一年四季,水总是满满的。最先,有人在小石屋墙边,靠了一支树钩子,方便打水。后来,有人在石屋门口长满绿苔的石条上,放一只红塑料水瓢。再后来,去打水时,看到石屋内左边的墙上,插一根竹棍。竹棍上挂了一个拴绳子的绿塑料漏斗,一只大号水杯,用薄而长的竹片围了身子,捆扎起来,剩余的部分重叠起来,做成长把,把上拴红绳,也挂在竹棍上。一只漏斗,一只长把“水瓢”,一高一矮,一天到晚挂在竹棍上,无人来打泉水时,它们就静静地看着水里自己的影子。临水人洁,近荷心香,不知都是谁做的这些事。经常喝泉水,人也都在变,估计是舌尖上的喜悦传递到手指上的原因吧。

6

六月的一个早晨,六点多,醒来,闭眼躺在床上假寐,森林里,其他的鸟都听不见,只有一只啄木鸟,在飞快地啄木头。怎么会那么快呢,好似一根薄铜片,用力弯到最大,然后丢开,反弹到木板上那样快,一连串的嘟嘟嘟,响成一片,人的鼓点儿比不了,连最快的弹钢琴的手指也没法比。

第二天早晨六点多,又醒来,没有啄木鸟,也没有其他的鸟,只有一只小麻雀,碎嘴地,叽叽喳喳地,叫了半天,没有一只鸟回应。天刚亮的时候,鸟最喜欢唱歌,大概是我醒来晚了?

第三天早晨,还是六点多醒来,闭目,周围的森林里只有一只喜鹊喳喳地叫了几分钟,之后,一片寂静,什么鸟声也没有。

第四天早晨,仍然是六点多醒来,我也形成了自己的生物钟,在某些鸟来到我窗前的时候。一只喜鹊和一只麻雀,对着叫,不是聊天,也不是吵架,那语调像是在争论。麻雀叽叽喳喳好几句,喜鹊,叽——喳,叽——喳,应两句,显得沉稳,越这样,麻雀越急躁,语速越快。它们争论什么呢?太阳照常升起,森林里食物供大于求,也许它们在争论,我为什么还没有起床,开窗。人区别于鸟的是人往往喜欢自以为是。

森林里,也平常,也无常,鸟就像风一样想来就来。在山里,我时常把那些鸟视作我飞来飞去的灵魂。

7

夏天,陪天津和太原来的博友们去东沟,在红花屋基村老沈家吃地锅饭。午饭前,酷爱摄影的博友老张,去拍院子里的蜂箱和蜜蜂。老沈养了几箱土蜂,也就是中华蜂。他端着相机的大炮筒,跪在蜂箱小门前。跪了好一会儿,然后,把相机神秘地端给我看。凑近相机取景框,看到几十只蜜蜂首尾相牵,坠挂在蜂箱小门前,吊成一根下悬的弧线,毛茸茸的金色弧线。老沈说,夏天热,蜜蜂挂在门口乘凉呢。

还有一次,初夏带朋友去东沟的山里采野茶,在红花屋基村我一个学生圆圆家里,她爸爸给我讲起收蜜蜂的趣事。说他家屋后来了一团野蜂,成千上万,一只扒着一只,结成纷飞着起起落落动荡的一团。蜂窝里蜜蜂太多住不下的时候,蜜蜂就会分群分家。他说他花半天时间做好了一只箱子,然后请人来收蜜蜂。来人把草帽抹上蜂蜜,托着,穿过乱纷纷的蜂群,放在蜂团下,拿一只手轻轻去抚托那一刻不停爬上爬下的蜂团,嘴里念着,回家啊,回家啊。只要蜂王到了草帽上,蜂群就会慢慢地流到草帽上。然后,把草帽放进蜂箱里。我惊问,不蜇他吗?不蜇。我猜,这时候的蜂团,大概成了一个温柔的熟透了的果子。

8

早晨提前到校,学生都还没来,于是到操场去捡桑葚。往年,我用桑葚酿酒,今年总下雨,采不了太多,只好改成泡酒。操场东北角,有一棵大桑树,迎客松般伸着枝丫,场地上、乒乓球台上,落了厚厚一层熟透的黑桑葚。蚂蚁和虫子都在忙着吃,忙着搬。我只捡水泥乒乓球台上的,干净。围着球台捡了一圈,鞋底下是厚厚的一层,感觉到桑葚的破碎与柔软,感觉到汁液在鞋底下被挤出桑葚小小的身子,以及身子的扭动与呻吟。一双血红的鞋底。我不敢再踩半步,于是拖着一串鲜红的鞋印,逃也似的跑过操场。

9

天气预报说最近两天江淮有大雨。于是,在山风到来之前,想抢着摘些桑葚。中午,也不午休,我和黄老师,拿了长竹竿,提了篮子,我篮子里装了个旧床单,她篮子里装一大块蛇皮袋子拆开缝起来的方布。

先到北街下坡处,这里有一棵大桑树高高地伸到路上,年年夏天让人望洋兴叹,今天我要好好报仇。我们把床单和塑料布牵好,铺在树下。用竹竿前的钩子扯着树枝使劲拉、摇。我们开始时还比较客气,稀稀拉拉掉了一些桑果。不下来,好,于是我们开始改用竹竿打,这回,扑啦啦,掉了不少。然后,把单子里的桑葚抖到一起,再一颗颗捡到篮子里。有树叶和小枯枝,必须一颗颗地捡。这棵打完,到七号楼,又到部队营房前,再到铁辽山岭上,我们打得这些桑树不能睡午觉。打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打到多少,好多树上都没结。树结果子,也分大小年。

路上,我们压低帽子,把床单和塑料布叠起来,放进篮子里,拿起长竹棍,不拖着,这样看起来似乎不太像讨饭婆子。路上还是遇见熟人,气象站的曹局长问:“提着筐子干啥?”我说:“去你那儿呀。”(意思是去你们那儿讨饭啊)他说:“那我走快点算了。”(意思是我怕你了。)我们哈哈大笑。

10

在暮色里相遇,看不清脸,就知道是山里人,手里都拿着密码呢。

鸡公山产山核桃,电视里称它为胡桃。在人人注重养生的今天,走路都要拿着个什么东西按摩手,才是知道养生的样子。北京的古玩市场,最近开始炒作文玩核桃和核桃手链。于是,山里人也开始卖起山核桃、核桃串。几乎人人都有几对磨得油亮的山核桃,有的是自己玩儿,有的是磨熟了,卖给游人,品相好的,几百块一对呢。

一天,傍晚散步,遇到退休的程老师和她老公丁师傅。一路闲聊,拿过丁师傅手里的核桃,看他磨得怎么样。“不大哈。”我说。他说:“不大,都是毛老鼠送来的。”山里人称松鼠为毛老鼠。我惊奇。丁师傅说:“隔壁人家不常住,冬天就下山了,房顶上住一家毛老鼠(他们住的是瓦房),冬天夜晚,从隔壁过来串门,在我家天花板上跑大路,咚咚咚,好热闹,掉人一脸一嘴灰。有回从外面回来,看到门前有八颗山核桃,都一样大小,很匀净,想了好久,不知谁送来的。过几天,回家,看到毛老鼠坐在院子的石条上摔核桃。两只小手抱着核桃,啪,一摔,啪,一摔,见人站在那里看它,抱着核桃跳走了。再到那石条的角落去看,一堆核桃壳儿,都是一分两半儿的,比人砸的边缘还整齐。”我说野山核桃坚硬如铁,好难砸开。丁师傅感叹道:“这些小动物啊,各有各的门道,不比人傻。后来我想,这核桃,肯定是我的邻居毛老鼠送来的,八颗,八仙桌上正好坐一桌啊,呵呵。唉,只是,前几天,我和邻居检修房子,毛老鼠一家搬走了。收了人家礼物,还赶人家走,真不地道。冬天,这附近就住我们两家,毛老鼠一家走了,我们反倒冷清了。”

11

十多年前,我就开始在校园五百米长的围墙上,种蔷薇。不成活的,下一年补种,到现在,成活了几十棵,已经有五六蓬长得枝繁叶茂了,有两蓬蔓延到五六米宽了。再过几年,就会是满墙的蔷薇花了。

暮春初夏,关心蔷薇花,也是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事情。冒新枝的时候,我召集学生,对他们说,不要把那蔷薇的嫩茎掐吃了。很粗的嫩茎,壮实,通红,吃着清甜,是山里孩子很好的零食。结果,靠路边的几枝,还是被谁掐吃了,留下半截枝子,直愣愣地立在那里。上次刮大风,靠近风口的一蓬,被风摇死了两大枝,好多花苞,干死在上面,看了好心疼。

大前天,忽然看见开了一朵,整个围墙上唯一的一朵。粉红的小花朵,有风来,小花朵在叶缝间眨着眼睛,有点调皮。在教学楼上遇见其他老师,就会指给她看,说,看,我种的蔷薇,这是今年的第一朵花开。她们就会说,好看,好看。前天,开了十几朵,昨天开得更多了。下课了或者放学了,我时常抱着胳膊,走在围墙下,仰头看我的花,遇见人,也会同她说起我的花。过后想,我是不是成了祥林嫂?

在二楼教室上课,讲课时,就会看见窗外那一蓬蔷薇的瀑布。好像那些花朵也在听我讲课,声音就会更温柔,也会讲出很多精彩的句子。学生写字的时候,我会走出教室,伏在栏杆上,看那些花朵。初开是深红的,越打开颜色越浅,也许是它慢慢地不再害羞了。有花朵的校园,总是快乐的,有花朵的孩子,是幸福的。花朵是我们这些平常日子里,感恩的笑脸。

如果一个人,回忆多年前的某一天,还记得那一天开满了花朵,他的那一天,肯定是个动人的日子。可是有的人,天天遇见花朵,他却没看见,那么他的人生,就少了多少缤纷的内容啊。所有的物质,都会最终消失,只有成为花朵,才会和春天一起永恒。

多年来,我一直坚持在校园周围种花,种竹子、蔷薇、金银花、凌霄花、二月兰。明年初春,校园周围几百平方米的紫色二月兰都开了,会是多么好看啊。我时常想改变一下我生活的空间,留下一点我来过的痕迹。就如一阵清风,翻开一页书,或者,撩一角你的窗纱,没有别的,仅仅是想告诉你,我来过。

许多年以后,我不在了,站在楼栏杆旁边的学生,也许会问:那是谁种的满墙的蔷薇花呢?在一阵清风里,我是会听见的。

空 山

雪山

首先看到的,是一只猫。麻猫,胖,两只前爪撑地,屏息凝神,静静地坐在雪地上,在空荡荡台阶的最上层。她从南街往北走,拐过街角,就是笼子口,笼子口下面连着登山古道。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山顶的雪一直没化,台阶上雪半尺厚了。猫屁股没在雪中,脊背微微滚下几道肉纹,跌落进黑白相间一道道毛纹里。可能,还有一些念经般的“咕噜”声,也隐匿在那里,被那肉感的肚皮慑住,忘了释放。一尊小兽,在空空的雪山上,似乎也坐得有些哲人般的庄严。

渐渐走近,她循着猫眼睛的方向,望下去。猫脚下堆雪的台阶,一级一级由远及近,白风车翻转般慢慢向上展开,那些她走了几十年,了然于心的台阶,那些传教士、蒋介石、宋美龄、胡耀邦曾走过的上山台阶。台阶的白风车转过了几十页,突然停了,一个和尚站在那一页上。土黄色的僧衣,在白茫茫的雪野上,有些醒目。举起擦汗的手不动,宽大的袖子斜靠在肩上,静静地,停着,如一面小旗。

她知道和尚在喘息。从山脚下爬上来,这么深的雪,八里山路,几千级台阶,他的喘息里有疲累,但更多的是吃惊,惊讶。如面前台阶般陡立,向上堆垒至猫的脚下。

和尚爬几千级台阶,为了普度众生,或者前来朝圣。快到山顶了,可一抬头,高高的台阶之上,雪山之前,静静地坐着一只猫。山顶的后面是更高的山,更高的山上覆盖着白雪。那些覆盖着白雪的高山,坐得有些佛的迹象。

和尚的喘息,慢慢平息,慢慢调整成和猫同样的频率。这个过程有些长,但最后,他们的呼吸是被雪山吸收后的静寂无声。和尚看猫,或者猫看着和尚,视线来回几次,问几回,就抻直了,彼此直指心底。不知谁启示了谁,谁洁白了谁,视线交织着看不见的光芒,在雪山之外。

“天地是一座白色的教堂,白色供养着白色,白色礼赞着白色,可以不要拯救者,白色解放了所有沉沦的颜色。”李汉荣说,“唯一不需要上帝的日子,是下雪的日子。”

远山

一直在那里,两年了,那只空花盆,一百多米长空空的一楼走廊水泥栏杆上,只有那只不大的土陶花盆,破了个小褐豁口,盆底积有一薄层泥土的空花盆。在她每天至少路过八次以上的,单元楼门口的栏杆上。很多次,她想把它推下去,摔得粉碎。

多年以前,她送伊几只空花盆,那时,她们,也算不上朋友,但至少彼此不讨厌。这些年里,不愿从众而无处世技巧的她,多次遭伊暗算,一再上当,到最后,忍无可忍,大吵一架,从此绝交。彼此厌恶仇视,形同陌路。

伊不是徐志摩诗里的那个伊,伊不爱花,也不喜读书,爱比较哪家超市的洗发水便宜五毛钱,爱张家长李家短搬弄是非。对于清高之人,背后眼睛乜斜,甚是看她不惯。送去的几个花盆,伊没能种出一盆像样的植物。前几年,连同捡来的破搪瓷盆一起,在自家阳台上,还胡乱种点荆芥蒜苗之类,现在是什么也没种,花盆也败得只剩下最小的一个。故意扔在她的必经之地,也许是想恶心她,也许只是她自己太多心。

开始看见花盆,花盆会放大,放大,空花盆里立马浮现出那女人恶俗的嘴脸,刻薄的话语,以及暗处的小动作,要在心里骂两句:“俗不可耐的小市民,卑鄙的小人,无耻,鄙视你,啊呸。”她心里仿佛才好受些。后来,有时也会记起自己吵架回击那女人时冲动的恶言相向,也是句句如刀,刀刀见血的。因不会使暗刀子,逼急了,只会孤注一掷使明刀子,杀伤力其实也是一样的。站在自己的对面看,当时自己嘴脸也是歇斯底里的,丑陋可憎的。再后来,路过时,即使想起,心态也慢慢平和些。对自己说,人生是由你爱的人、你恨的人、爱你的人、恨你的人组成,这样才丰富多彩。谁都要离开的,区别只是早走与晚走,只有山还在,既然结局一样,何必在意。如果仇恨解决不了问题,只好宽恕,宽恕首先解脱的是自己。自己做的肯定不够好,棱角太多。木心说,上当十次,其中七次是自己设的局。选择性遗忘,记住人生中那些美好的。感谢那些伤害你的人,他使你更坚强,感谢那些携带暗刀子的人,她使你清醒认识人性的多面性。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不愿从众,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这里存在必然的因果关系。到最后,只顾走路,她时常忘记那里还有一只空花盆。

儿子小时候,她常给他念《手捧空花盆的孩子》,故事里讲,国王把偷偷煮熟的种子发给全国的孩子,谁种出最美的花,就可以继承王位。许多孩子都捧来瑰丽无比的花朵,只有一个手捧空花盆的孩子,他羞愧得哭了,但最后,他做了国王。

夏天的清晨,一夜暴雨之后,天晴了。下楼看见花盆里积了大半盆水,水很清澈。忽然发现天空的蓝和云朵的红都映在那一小圈清水里。走几步,回头,东面的远山也倒映在水里,以及山顶的石塔,塔旁边的朝云。连续晴了好几天,水干了,盆,又空了,盆底还是一层薄尘泥。不过,她知道那里面装过天空和远山。天空和远山曾接近盆底的尘泥,但不化为尘泥。

人生是一条无人可以替代的独自修行的路,悲欣交集,如果你捧了空花盆,路的尽头,一定有花朵,只是看你配不配得到。

寒山

所有鸟的食物,都冻在了厚厚的冰层里。一场冻雨,铺天盖地,把鸡公山整个大森林都凝固了。树枝都变成擀面杖一样粗,零乱地举着或者断着,到处是新鲜的伤口,仿佛硝烟散尽后白色的战场。森林一改往日的温情,换了另一种语言:白色的、冷酷的、摧残的、玻璃般易碎易折的,噼里啪啦、吱吱嘎嘎。

一周没有晴,冰天雪地的冷寂。想去拍几张山景,她往东走到鸡公山港中旅职工之家宿舍楼前东北角,去北街的路口拐弯处,十几只喜鹊和几只毛色脏乱形同乞丐的野猫、流浪狗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她的眼泪出来了,这些来自云朵里的仙客,他们怎么可以和野猫流浪狗一起吃垃圾。

鸟儿们都到南方去了,冬天的山里,看到最多的是喜鹊。晴朗的傍晚,疏朗的森林,她总喜欢选择一个合适的角度,等候温暖的夕阳落进高高的喜鹊窝里,树枝凌乱而四处透风的喜鹊窝里。仿佛给陆离世间一个不为世情所移的朋友送去一份暖意,或许只是给自己的一个安慰,或许是给自己困境中的思悟和信念,找到一条救赎之路。

那些寒冷的晴天,山里空寂无人,总能看到许多喜鹊站在她办公室窗户对面,云梦度假村一栋楼顶横拉的电线上,站成一排,仿佛为了让她相信那个关于鹊桥的神话,喜鹊是严冬留守的诗人。站累了,喜鹊们又“喳喳喳”叫着纷纷飞起,几十只起起落落。寒风四起的天空,片片翻飞黑白分明的身影,一如天空神秘的诗的碎片,关于启示和回答,关于灵魂最庄严的感动。让她在灰色的冬天,总在想如何把它们破译和排列,用世界上最寂寞的手指。

还有一次,她一个人在欲雪的傍晚去散步,有两只喜鹊,在她前面低飞着,或者蹦着,走了好长一段,陪她散步。

冬天的鸡公山,喜鹊比人多。也只有这个食堂还在开伙。也就是说,这个食堂还有垃圾往外扔。其实,他们几天都没有青菜吃,封山了,蔬菜运不上来。早就停水了,今天又停电,再过几天不晴,连垃圾都没得扔了。

她走近,喜鹊从垃圾堆纷纷飞起,野猫流浪狗也四散而逃。喜鹊飞上树枝,尾巴一撅一撅地叫着。这棵树,很高,从她所站的位置向东望去,树后是空旷的峡谷,峡谷东边是巨大的宝剑山以及它背后连绵的雪山。都说喜鹊是喜庆之鸟,来人间报喜的,在吃完垃圾之后。于是,在冰雪的天地之间,那作为远远背景的雪山之前,立着一棵晶莹剔透插满琼枝的桐树,上面站着十来只黑白分明的喜鹊,把嘴在肚子或者翅膀的羽毛上擦洗。喜鹊,就像那些还活在浊世的诗人,一直坚持着用自己的肺,过滤着那无尽又无望的污浊空气。把垃圾吞下去,把寒风喝下去,把冰雪吃下去,把力量积蓄在翅膀尖上,让它的飞翔更有力,让它飞向那云端。

幽山

小亭,小亭。如同喊一个名字。站在她家客厅的窗前,每天面对的是荒芜的度假村,度假村内有橘黄斑驳的琉璃小亭。

傍晚,散步,也常到小亭去坐坐。度假村停业几年,小亭久无人迹,当然,除了她之外。爬墙虎在小亭里肆意疯长,翻过四周圆柱下的长椅,爬过中间的水磨石地面,跃上几只石凳,正翘头往石桌上瞧。爬墙虎藤蔓刚长出时,是肉红色的,纤弱柔嫩,好似一个人羞怯幽微的心事。一地嫩茎,在那里细细密密地、悄无声息地织,一点点织满小亭。

已经无处下脚,怕踩坏那些嫩红的小叶和触角,怕粉碎了它们那崭新的、对这个世界试探性的、嫩红而充满美丽幻想的一份初心。她喜欢看它们一天天慢慢爬满那些留白和自由。如同写得太慢的诗,美总是走得很缓慢,慢过生活一点点。于是,她只好在小亭门口的长椅角上,轻轻坐下,抱紧一本书。

爬墙虎的叶子一顺儿,好像被风排好了队,向左看齐,向右看齐。那一串串叶子,如扭转的绿耳朵,随时张开着欣欣然的好奇,竟然那么乖顺、单纯地,那么一览无余地接受和倾听。

她黄昏这一小段时光,时常长在小亭朝南的长椅角上,和这些叶子一起,分不清彼此的颜色。你知道那句话吗?“看花两眼泪,不共楚王言。”坐在小亭里,她会走很远很远的路,然后在天黑之前回来。这是她一个人的小亭,她一个人的秘密,这个秘密一直装在心里,静悄悄地生长,生长,谜一样的感觉。这个秘密让她充实,让她一整天都对它张望。整个夏天,她习惯于,带着莫名的感觉,在客厅做平淡和琐碎的事,静悄悄地做事,静悄悄地做人,像早晨一样清白。她遵从草木的质朴,做了草木与这尘世间的介质。半生了,她一直住在这个叫鸡公山的地方,在云边、水边、风边、梦边、小亭边,读书、写字,或者独坐,一不小心,风就会把她刮到生活的外边去了。

夕阳静静下沉,山里的黄昏安静、温柔。亭外的一丛丛金鸡菊黄花明艳,小亭里的爬墙虎浓绿幽深。只有那自愿寂静成幽谷的人,才怀抱世间难得的清风。繁花似锦是你们的,姹紫嫣红也是你们的;权贵是你们的,成功也是你们的。她只有一间小亭,她喜欢这一小亭尘世间的荒芜。

时常在这里编织童话,在擦干眼泪之后,她想让尘世间更多的成人仍然相信有童话。也时常一个人在这里独坐,独坐是一种无为,无为是愁苦与心酸汇成的泪珠之上浮转着的淡淡微笑。她享受这种无为,也享受这种凄美。

小亭,小亭,每天打开她家客厅的窗户,你就在那里。黄昏,橘黄的琉璃瓦,一片片,多像这些年,记忆深处,暖暖的只言片语。小亭,小亭,今晚她又靠在你朝南的廊柱上,把脸仰成赏雪听雨的角度,亭外是一地碎碎的夕阳。小亭,小亭,如果,太阳落在攀上石桌的第一枝爬墙虎触角嫩红的丫丫上,如果,再有,再有一只蜻蜓飞来,小亭,小亭,她就愿意把手里的书合上,再把眼睛也闭上。

云山

今年夏天,她基本上在陪母亲住院,从罗山到信阳,再到郑州。郑州省人民医院,从十六楼介入科的窗户望出去,半个多月,只有一天早晨看见云朵和蓝得做作的天空。为此,她不顾母亲的反对,打开病房窗户,在持续高温的酷暑。云朵稀松,像那化了两天剩下的残雪。就这样的云朵,也只持续了半小时,很快,天空又恢复了那灰蒙蒙的鬼样子。重度污染拥堵城市,郑州人说,很多年没看到过明亮的星星了。没到过郑州,哪里知道她每天在山里看到的云朵有多洁白,泉水有多清甜,空气有多清新,哪里知道自己多富有。每天教三到四节小学语文课,孩子不多,可以手把手地教。除了上课,有大量的时间读自己喜欢的书,写自己愿意写的文字。平均每天的工资有一百块钱,够买米的了。最重要的是,每天可以看到好蓝好蓝的天,和各种各样的云朵。

“草原上的云个头要比别处矮一些。草原上看云完全不必仰视,可以平视,甚至俯视,那是你站在山顶,而云枕在山腰部。”从前她读到这样的句子,心里想,这样的云朵,她站在山顶几乎天天看,也这样平视或俯视,但更多时候是仰视。她觉得对有高度的东西,应该是这样的一种姿势和角度。

她住的鸡公山又叫云中公园,只要晴天,几乎都会有云,千姿百态的云。厚云、薄云、胖云、瘦云、浓云、淡云、高云、矮云、长云、短云;羽毛云、流沙云、羊群云、马群云、浪花云、梯田云、雪山云;百合色、纯白、玫瑰红、深红、金红、茄紫、浅灰……这里的云不能久看,特别是不能一个人久看,看久了,就会发呆、发痴。以为自己姓云,叫云,穿云,戴云,心里装满云,身体轻似云、踏云、腾云、驾云。以为自己就是云,缥缈、幻化、洁白、自由、柔软、温情。

“白云生处有人家。”她教这首古诗的时候,句中的“生”常给学生解释为“生长”。白云总是从那些山中的野花、草木、溪水、流泉里生长出来的,像蘑菇一样。那云的深处有户人家,茅屋柴门吠犬,烧饭时,烟囱里会冒出白云,把山和天连起来,把人和天也连起来,你们想不想住到那里去?有次一位青年小说家对她说:“菊农,我发现有一首诗特别适合送你。”接着他说:“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她说她知道,那年冬天特别冷,大雪封山,近一个月不通车,她和老公夜晚就坐在被窝里念《围炉夜话》,拿书的手冻得冰凉,但这首诗就是他们夜话的围炉,温暖了一个冬天。

有风的日子,云性子急,是鞭子前面的羊群。无风的日子,云性子慢,是吃饱晒太阳的羊群。白云瘦的时候,蓝天就胖,是蓝底白花的青花瓷盘。蓝天瘦的时候,白云就胖,是江南乌镇印染的白底蓝花布。雨后天晴,站在有天街之称的南街西望,头顶阳光灿烂,脚底下云疯长到泛滥,淹了一座又一座山,又实又厚又宽,漫在鸡公山与桐柏山之间的巨大峡谷里,让人想跳下去打几个滚。记得在《读者》上读来一句话:天蓝得让人想自杀。看到这样棉花堆样的云海,也会想:那么绵那么厚,跳进去会不会弹起来?跳进去会不会死?

秋天,有次在云梦度假村采野菊花,回头,她看到整个天空只有那一大团云。像西藏的云,草原上的云,沉甸甸的,呆在那里,傻在那里,被天空忘记了。她取出相机,拍了许多张,从各个角度。回家放进电脑,一张张翻看,发现有一张,云团底下正好是她家的那栋四层楼,二楼她家向外开着窗户。如果那团云重到滑下来,会不会砸破她家的玻璃?美国女作家桑德拉·希斯内罗丝说:“你永远不能拥有太多的天空。你可以在天空下睡去,醒来又沉醉。在你忧伤的时候,天空会给你安慰,可是忧伤太多,天空不够。蝴蝶也不够,花儿也不够。大多数美的东西都不够。”可是她觉得天空够,云朵够,蝴蝶和花朵也够,一切美的事物都够了。美有时就是忧伤。她觉得自己拥有太多太多,愿意分享,于是,她经常能从一朵云里取出一匹马、一只羊、一朵莲花、一弯微笑、一双眼睛、一段爱恋,送给她的读者。这是她在山里隐住三十年练就的特异功能。生活真正意义是启发自性的爱,光的真正意义是启发自性的热,那么云呢?山客菊农无所有,唯有白云可赠君,那些不为世情所移孤独高贵的灵魂,菊农已驾了垛满云朵的马车,打马,去往您的所在。

一个人的山

怎么会这样静呢?大雪纷飞的深山,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般的寂静,是寂静的源泉。除了南北街主干道,鸡公山那些老别墅之间以及景点之间的道路,没有一个脚印。她戴上手套,拿好卡片相机,穿大红羽绒服,开始了一个人的雪中漫游。

今天,每一条路都是新的。大雪洁白着一切,覆盖了那些不下雪时,在此路经过的坏日子。大地、山野,就这样静静地按照雪花自己的样子生长,纯洁又高贵。

月湖大坝上,空无一人。披挂雪堆的柳杉、落羽杉和垂柳,围着半湖凝固的冰雪。湖上游以及西南不远处的报晓峰,隐在苍茫之中。几十米长的月湖栈桥,长竿般,独钓着一湖寒雪。雪厚,平展洁白如一张长纸,平铺栈桥上,让她不敢下脚。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前脚后跟儿对准后脚尖儿,在栈桥上走出一行脚印,直直印向湖心。天地茫茫,就这样挥洒,天上的雪是地上的雪,地上的雪也是天上的雪,今天的雪也是宋朝的雪,唐诗里的雪。独往独来的一个人,她,独赏一湖飞雪。空气异常清冽,新鲜,如半夜醒来的思绪。独自莫凭栏。但她背靠栈桥栏杆,把双臂平伸成栏杆的一部分,仰望滔滔雪片,掉下来,掉下来,无穷无尽。一如人生的中年,知道“有情”终将落进“无情”中,知道惆怅、落寞、屈服、无奈、悲凉,柔肠百转,百转而寸断,寸断如雪片纷纷。

不忍心踩出更多的脚印,凌乱了这片独享的白纸。又小心翼翼地沿原来的脚印踏回去,走到一半,忽然想,干吗呀,她四十多年都是这样小心翼翼地走,沿着看不见的尺子。禁不住以一只脚尖为圆心,另一只脚转三百六十度,印出一朵调皮的梅花。

踏上月湖大堤,大堤是迷蒙的长卷。她意犹未尽,想在风雪里张开翅膀跑起来,飞起来。这一片汪洋恣肆的雪花,让她生命里久蓄的那份激荡、不羁、桀骜与寂寞,酒不能消之,剑不能消之,诗不能消之,似乎唯有一场雪中独舞,才能让她酣畅。她甩掉帽子,解开长发,厚厚的毛线手套,如蘸墨之笔,沉重的棉鞋,也蘸满浓情,开始了她雪中曼舞。舞步自由随意,不属于任何流派、任何风格的独舞。生活不是等暴风雪过去,而是学会在风雪中跳舞。西风起的时候,她收起了长裙,此刻,披散的长发在旋转中,似乎长及脚踝,是身体里痴情和沉醉的流淌,有力的、无畏的、缠绵的、低回的。一张白纸,任她没有章法肆意书写,把一生重新来过吧,那些错误、错过、遗憾、追悔,都抹平了重来吧。那些美好的、爱恋的、无悔的、青春的也都重新来过吧。四野里风来风往,雪片如蝶,可都是无遮无挡,无遮无挡,一个人的心,可以多么辽远啊。天地间,四肢最自由地舒展。似乎把生命中的诸多悲欢,用简单抒情的动作和饱满的方式表达出来了,单一的白色,似乎也把人生苦楚简约掉了。一如找到改变人生的方式,找到活下去的依据。虽磨尽少年豪气,可还有许多许多日子,带梦的日子,似不停的雪花,无尽的雪花。

电视剧《青衣》里,年老色衰依然青衣梦嫦娥梦不醒的筱燕秋,在没有一个观众的剧场大门外天地间的雪花中,水袖曼舞,嫦娥飞天。雪花从月亮上来,嫦娥奔月那一年的雪一直没化。此刻,她仿佛毕飞宇笔下的青衣筱燕秋,她就是嫦娥,她是地上的人也是天上的神,雪化成水,水升成雪,千回百转,她一直守着自己的白。柔曼地旋转,激越地飞升。雪野大地,一张生宣,她想就这样舞着,舞着,让自己的一生晕染开,无限地晕染开,花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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