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大鱼银色的鳍(短篇小说)

2018-06-23李娃

大观 2018年6期
关键词:慧慧母亲

“你说,没有爱情,两个人还可以一起生活下去吗?”似乎是头回被人这般率直地问话,使她觉得对方有些唐突。她的脑子里飞速地想着,其实并没有想什么,下意识地,她便看着身边这个唤作慧慧的年轻女子,说:“中国人的婚姻,百分之九十几,都算是凑合吧……也有爱情,是有而一起生活着,但是,也不纯粹是因为爱情吧,亲情、责任……这样的东西,绝对是有的吧……”她的喉咙变得厚重,嗓音仿佛是从底下排挤出来的,淤滞,沉缓,因而苍老,仿佛她有过许多的经历,才会这样说话。“看啊,我历经沧桑。”是想做出这样的承诺吧,可是她自己知道,她,有些装。

这是丰厚街中段的一个小小的铺面,慧慧的店。她认识慧慧五年了,最初是母亲在慧慧这儿定制了纯棉的手工内衣,慧慧是裁缝,也是老板娘,外地人,性子温和,就这样成了朋友。不过,她们聊天极少,像刚才这样的谈话,更是从未有过。

其时,她们俩一人一个塑料凳,并排坐在一张长长的条案边。案板被白色的厚布扣住,其上堆满了布料,小捆小捆用绳子扎住的,剪成一块一块叠起来的,还有一匹摊开来,单柄的黑色大剪子就那样叉开着搁在上头。花花绿绿的一片。电动缝纫机挨着条案放在前头,对面的那台脚踏的老式缝纫机呢,就在它的对面,都紧靠着墙壁。铺面中间的一个细长的木柜子上敞开放了袋装的内衣,是春秋款的,她的左手边还有一个低矮的条柜,放着的,不是布料,就是包装好的内衣,潦潦草草,都积了灰尘。灰尘明明白白地在包装袋子上浮着。

她忍不住抬起头来,墙壁上挂着样品衣,一套套列着,袖子裤脚耷拉下来,像小队的人,没有了头颅。她感到逼仄。还要说点什么呢?她想。

“但是没有爱情啊,一天天地过下去——没有爱情的,就应该要离婚吧?”慧慧微微地皱眉,可她并不像是为了表现她的苦恼,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灰色的水泥地面,“我想离婚,你说,要不要离婚……”

她是被母亲的一通电话催着回的家。母亲又在与她谈论父亲,父亲把她想要的豆腐干买错了,她要那种烟熏过的,薄薄的一层的,父亲买回的是牛皮一般的厚墩墩的。她让父亲去换,父亲不肯,他说他拉不开脸面。他们的谈话就从豆腐干又一次落到了钱上面,父亲的脸也又一次变成了猪肝样的老红色了……“你不要急,昨天才跟你说过的,不要为这样的小事生气嘛。”她喃喃地说着,手机一直按在右边的耳朵上。左耳在疼,疼了三两天了,看过医生,说是中耳炎,耳膜薄得一个喷嚏都会穿孔,让打点滴,用最贵的消炎药打。她从医院出来的门口接到母亲这一天的第一个来电,要她去慧慧的店里把账结了。当时母亲的语气还很平顺,与父亲的交谈还未兴起。

墨绿色的渔网就挂在慧慧的门店旁,隔壁是家渔需店。她瞥了一眼,网那边的街,走路的人们像喝了酒一样摇晃,被网孔划成了小块小块的碎片,她突然感觉到身体的疼痛,像是被网割伤了。像是一条鱼。在水湾里有一条大鱼,身长两米有余,头壮如面盆,鳞片寸许,缚之,杀之,鱼脂厚腻,可点灯用。她站在那儿,想起少年时听父亲说过的这个故事。那时她和父亲母亲住在一个机关大院的宿舍楼里,父亲有一次将院角的那一溜平房指给她看,他说,前面那块苗圃原来是一个水湾,与院外的湘江连通,捕过一条大鱼,之后就把那个湾给填平了。

“那条大鱼是什么颜色的?”她几次这样问父亲。

“什么大鱼?”父亲纳闷地问道。

“你说过的大鱼……”她有些错愕,明明是父亲跟她说过的,他怎么会是这样的反应呢?

“我说过吗?没有吧?”父亲怀疑地看着她。

“我没有说过,什么大鱼?”他摇头。

她时不时会想起那条传说中的大鱼。慧慧在背后问她:“姐姐,你在看什么?”慧慧这话亲热,并不谄媚。总有淳朴的东西。她想着,回转头,一笑。

瓷器店、鞭炮店、酒坊……她从这些店铺前经过。前面围着一群人,就在一个闲置的店铺前。记得那店是做台湾无水南瓜蛋糕的,店主挺讲究,顾客多与不多,都铁着脸吆喝让排队,不可以用手直接取,给自己拿的也不行,非得由他用不锈钢的夹子来夹。见俏买俏,镇上人干什么事都是一窝蜂,热情来得快也去得快,似乎已经关门小半年了吧——商铺今年关门多,只怕是一条街关了半把,江东路先锋路那样的正街……连金三角也有关了的,这是什么年景?她想着,昨天从巷子里走过时,从围着柴火堆取暖的那小群的人听来的闲话。

她驻足。正当中一个高瘦者操了一口很不地道的普通话,一串串现成的词儿从嘴里蹦出来,他提调着身边的男男女女,要他们鼓掌,举起双手,原地向右转再左转,喊三声:“我要,我要,我要!”——听话,照做,一个个半张着嘴看着他,就像家养的宠物巴巴地望着自己的主人。多是年老的人,也杂了几个中年的男人。他给他们奖品,银色的金属小镯子。一个瘪嘴的白发老婆子突然闯过来,向他索要,他大声嚷着:“你刚才没有做指令,好吧,好吧,看你这么老了,就给你一个,下不为例,是看你这么老了……”他以恩赐的面目对待了她。

稍远处站着几个女人,都是沿线店铺的商贩,是听见这些吆喝声走出来的吧,盯着那群人,哧哧地笑。她们交换着同一种眼神——看啦,骗子!她们心照不宣。然而骗局是件有趣的事,要傻到什么地步才会做这样的蠢事?她知道她与她们有着一样的想法。她突然感到嗓子有些堵,好像有温吞的东西抵在那里,她心生羞耻。那群人作鸟兽散,各自提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是那个发镯子的人给他们的,都是窃喜的表情。而那个派送礼物的人已叫唤了起来:“你们往这边走,呃,说了让你们往这边走啊,你们……”他不再叫唤了,他的指令已然失效。

“你到了哪里?怎么还没有回来?”母亲在电话里压低了声音,听出她连舌头都在打着颤,“不得了了,我会被他气死的,唉,你快些回来……”那种绝望的声音又一次出现。她诺诺地应着,加紧往前走。与她随行的男人,正低头翻着手里提着的那只包,他是刚才那群里的一个。一个路人跟上来看,什么好东西?出钱了吗?他对那个人说,嘿嘿,没出一分钱,今天骗了个大便宜。没有那么轻易的事,她心想。这个世间已没有愚蠢的人。

她在门口换拖鞋,母亲凑在她耳边说话,都是电话里谈过的。她点着头,母亲叮嘱她不要作声,父亲就在厨房里,不要让他听了去。母亲仿佛是个惧怕父亲的人,但事实并非如此。她意外母亲的隐忍。

“我的耳朵很痛。”她说。左耳真的很疼,她也有忧虑,担心它会穿孔。

“痛就去治啊,跟我说有什么用?意思就是不该催着你回来的喽?好了,你去弄你的,不要管我,随我们死活罢!”母亲猝然愤怒。

她沉默,忽而跟母亲说起了慧慧的事。

“那个孩子,这样说的吗?诚志那孩子,又老实,又肯做,一看就是个过日子的人。她离了他,想找什么样的男人?嫌他没有钱吧?像她那样的,他养,也是为难……”

“不是为钱,是为情。”她低下头,将电暖炉的按钮旋转了一下,拉过毯子盖住膝盖。三月了,却感觉天气还很冷,电暖炉还没有从客厅的沙发前撤下。

“她……”母亲看着她,嘴角带着隐秘的笑,不知她在笑谁。母亲的愤怒已经不在了。

“她还不懂事吧。”她避开了母亲了视线。“你在我边上,我就心安,一下离开了,我就心上心下的……”母亲以前的话在她的脑子里绕着。

父亲搓着手向她们走来,母亲盯了他一眼,用臂肘轻微地捅她的肋,微微地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言语。父亲不看她们,径直转向了楼梯。这是一栋老式的复式楼,母亲好多次抱怨爬楼梯越发费力了。然而只是抱怨,母亲并不想离开这里。口是心非,惯常如此。

母亲说起对面邻居,那位五十多岁的老男人骑着摩托车,背后驮着他的情妇,从坡上下来,都朝她打招呼。她说,他们倒是想得通,要的时候搞在一起,不要的时候各搞各的。又笑了起来,他们的崽还没长大时是同班同学,天天有人笑那两个小的是恩婆兄弟,从一个爹肚子里出来的。

“我去单位了。”她把搁在炉架上的双腿放下来。

“还要去单位吗?”母亲问道。

“是的,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那你不知道做完一起回啊?”

“你这里有事呢……”

她只是想出去一会儿。没有其他可去之处。

“安,还不下班吗?”有人唤她。她抬头,上了年纪的女同事,一袭皮袍子,富贵之气恰好涌到眉目下边。

“哦,我等立言来,他来接我……”她把话说的像真的一样真实,连她自己也是信了。

“我说是的嘛,今天过节呢,你还这么认真。”换而言之,除了她,都不会这样守着公家的地盘。

今天过节哩,是元宵。“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她跟一个人说过。是最美的一阕词,她那样说。那个人的脸,他走向她的样子,他坐在不远处,他电话里的声音……非真非幻。她曾经在半夜里听到风铃的声音。密闭的阳台,晾衣架的末端,挂过一串风铃。

她听到风铃轻轻的声音:“叮——叮——叮叮——”她的思绪也是这样。从遥远处而来的,风,这隐秘的信使。没有比它更快的了。它来了,不动声色地捧着她的心,又把这颗心牵着,带向她所未知的遥远处。

然而,没有风声,阳台也不可能有风透进来,细微的都没可能。那铃声,如水光泡影,是假的吧。却又是真的。她听见了,再清晰不过。她没有惊动枕边的那个男人。她很清醒。

罢了,罢了。心头暗语,竟做了一出古人言,她不禁哑然失笑。蓦地敲动键盘,打开了QQ。好久没去瞧,早已不侍弄那些劳什子——她小小的愕然,可怜见的,她竟中了那词里的毒,满脑门子之乎者也,矫情,真个矫情。她不禁晃了晃脑袋,却在一瞬间呆住。

是空间的一个访客。一眼落在那三字昵称上,九个数字从心头扫过,她诧异她还记得那么牢。算来已是隔了多年。对于这个昵称所代表的部分,她以为毫无意义。她的记性让她感到了苦涩,还有些许为难。这实在是不合情理。

如鲠在喉。

她往家的方向去。从高大的枫树下走,一地的黄叶子,有个面粉店的老板正在拿竹扫帚唰唰地扫着,再远些的街口,穿橘红背心的环卫工推着斗车朝向这边来。她经过了那个扫地的人,又经过了穿背心的工人,在街口站定。

是渡口。

她往那儿走去。她从未想过要去那里。

从滨江大道那一线的麻石栏杆里开出一个缺口,有一条残破的小路折向了江心。江水褪出小半个河床,露出的黄泥在蒙蒙的日头下散发着灰白的颜色。春草狂乱,不能生的地方都好像对不起这白绒布罩子下氤氲的天光。没有船停泊在这里,所谓渡口,不过是从前的称呼。只是,不这样叫它,还能叫做什么呢?那个男人,是称做朋友,还是恋人,还是认识的人?

有一条铁轨。一侧是树木,一侧是房子。红砖矮仓库,连绵伸向前方,似乎轨道有多长,它就有多长。她沿着轨道往前走,在其所有看过的影片和剧目里,每当铁轨出现,女人当凌步于上,双臂展举,轻足慢移,得以牵手同伴取得扶助,战战兢兢、摇摇晃晃、巧笑晏晏。她下意识地将脚尖踏在黑亮的轨道上,又很快地收回来。暗讽这一举足里的俗气,恰似戴了头花抹了大红脸般,痴傻可笑。

她回想到,刚才路过的那条声色繁盛的街,一个老翁推着一辆自行车从对面来,单车的后座上放置了玻璃的橱柜,里边列了十数个俄式面包,块头大,焦黄,又无丝毫油光。擦肩而过时,她微微笑,低低地说:“看上去真香啊!”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咧了咧嘴,似是笑,又未笑开,一步未停地走向前去。她跟随他,心里些许遗憾,他并不懂她,她是真的想吃。如果他买了给她,只需些微的钱币,该是甜蜜的事。不知他为何不懂。

男人穿着冲锋衣,双手在牛仔裤两边摇晃,他期待她走上铁轨吧,有两次她察觉到,他的手背触到了她的手背。他的憧憬,更突显了方才她的痴傻,所以她不领情。垂着双手,她继续走着。男人跟她说话,她含笑应一声。她并不厌恶他。

在一个小客栈的床前,他翻着自己的口袋,把每一个口袋翻遍了,只差没有把袋布给掏出来。他很仔细,来来回回了两遍。又朝她看着,笑着说:“不要留下什么东西在身上,带回去就麻烦了。”他终于发现了冲锋衣内兜里的钱,是她的钱。他惊讶地说:“你放的?”他的身上已经没有大额的钞票了,连一张都没有。起初他很大方,不待半日,他就不时去捏自己口袋。那个城市的物价与花销,远远超过他的预计。他高估了他的能力。

他推辞了两回,似乎是她的真诚让他不忍再推辞。

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隔了好些年,突然又以最初的面目出现在她的眼前。他们是在旅行里认识的,跟从各自单位的行队,她的手机落在苗圃的石凳上,他捡了,又还了她,就这样成了网友。彼时网友,与而今的微友陌友探友驴友无异,皆是男男女女猫与鱼儿游戏一场梦一场的开局,他们貌似纯良地聊了半年,男人消失了半年,接着又聊了两年,最后他们约了会面。似乎是第二年,他向她表白,屏幕上跳出“我XH你”四个字,她解读为“我稀罕你”,无关风月。她本不喜风月,很是鄙夷,无非也是自欺欺人而已。男人见面几次说:“三年了,三年了……”她当时不知他为何而感叹。她素不谙识异性心思。所以才有那样漫长的心波微漾相安无事。然而,除了一框眼镜,她连他的相貌再记不起半点。

身量几何?胖还是瘦?或许称不上胖与瘦,他腰腹间有膘,不厚,他拉着她的手,要她去摸,她的指尖在那肉上停了一秒就缩了回去。总之,全无印象。那是一个已经过去的事物。

她记得在一次出差的班车上收到他手机发来的一条奇怪的信息,告诫她远离他,否则后果如何云云。措辞谨慎,语气强硬。她初遇此类事,反应不免迟钝,片刻后才明了情境。可见是位厉害的妇人,识文断字,进退有度。她没有回话。之后收到男人信息,说女人踹他臀部,半晌大哭失声。他说女人还是舍不得,所以踢也不重。她回复他:“我以为结束了,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就是这样的想法……”她向来有话直说,云淡风轻的态度,仿佛事不关己,倒勾起了男人未尽的心思。才有不久后的相会。

她感觉到风,她的头发被扬了,在路基的旁边,江岸靠近大道的位置,那一排柳树的枝条鸟翅一般忽忽地掠向她来。因远,撩她不着。她在最后收到男人发来的短信,他问她为什么,突然间她不再回复他,网上失了踪影,就像平地刮起一场大风,天就彻底黑了,什么征兆都没有。她读完那条信息,就把那个号码拉入了黑名单,第二天换了张卡,从此再用那方联络软件时,她申请了一个新的账号。

是的,毫无征兆。干脆且利落。人要是抛弃一样东西,必是有因在前,只是这因由何时种下的,实在无从追究。她伸手捺住发梢,那些细细的端儿搔着她的脸,令她些许不适,她纳闷他是怎么找到她这个新的账号的。他把她三两年前发在空间里的几条说说逐一浏览一遍,好在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我当你是远嫁的妹妹,再多念想,做兄长的,分寸还是有的……”他在与她失联后的第一次来信里这样写道,她不禁从腔子里钻出一声冷笑——乱伦式的虚晃招儿,滥俗到了市井大街。仅是这番腔调,她便不喜欢。

他说,即使是一个阴冷的天,只要一杯茶,他就能坐在沙发上,度过整整一个下午,“因为回忆”。把那一个昼与夜反刍一般回味,是他的乐趣,而非她的。从那时起,她就不喜欢他的腔调了。阴柔,缠绵,缱绻,都是不讨喜。或许她应该告诉他。

“我怕我会牵挂你,逃了半年,但是,这是逃不开的事。”他曾经那样说。她同样是走在一场风里,一张动漫的脸,数十行的字,好些个日子,在她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她的步履有些飘浮,有些偏斜,她缄默着。那是一种游离。“嗬哦,嗬哦——”原来,江水是这样的声音,她恍然。每日从这条江边来去,却似乎头一回察觉到它的响动。她的身上有些冷,风从她的脖子往怀里钻,手与腿,无一不冷。

她用被子遮住了嘴,恨不能把整个头塞进棉被去。她在母亲的来电里说:“事情还没有办完,等会儿下班就回来了。”母亲认为她应早些返家,是元宵哩。离正常的下班时间不过四十分钟,她要办的事,是躺下,休息,让身子暖和起来。因此,她的谎话也是不假。她侧卧,蜷缩了起来,沁凉沁凉,人与外物,互相给不出温度。就这样也迷迷糊糊地睡去。只是不牢靠,才一阵子,听到男人开门的声音,钥匙在大理石茶几上掷出的声音,他在厨房里吹起了口哨。

她起床,往盥洗室去。在镜子前梳头发,梳两下,咔嚓一响,牛角梳的齿断了一枚,她低头正看着,人便抽却了筋骨似的倒下了。她摔得重,嘭一声,很响。她以为男人听得到,又觉得也许被口哨声遮蔽了。她呼喊,发觉出不了声,她是哑了喉了。她等待着,他会往她这里来,而她一等再等。口哨抑扬。

“我摔倒了,你快来啊……”她想这样喊,她只听到模糊的啊和啊。她开始流泪,用手拍打栗色的门框,用脚磕防水的瓷片地板,拍了打了磕了,而她又觉徒劳,她的手脚都是麻木的,僵死的虫一般,无法动弹。“快来哦,快来啊……”她怨愤,烦懑,无可奈何。若男人此时来救她,她必定责难他。而男人并未到来。他在客厅里坐下,打开了电视机,莺莺燕燕,好不热闹。她放弃了挣扎,双眼看着白色的吊顶,才知那已满是尘埃,一只白色的蜘蛛结了根丝,一坠接着一坠,大概是会落到她的身上来。快到下班时候了。他会关掉电视,来他们的卧室,他总是这样,要到那个时候,才来叫她起床。

男人关了电视,四下无声,她趁机呼喊,含含混混,口齿不清,但终是发出了声音。她听到脚步声,看着他路过了盥洗室的门口,往卧室去。他竟没有看到她!她默不作声,预备一场咆哮,在他救她之后。而男人又往客厅走去。

不是没有看到。他视而不见。

她的心结成一座死火山,亿万年前喷薄欲出的滚烫的岩浆成了堆堆的砾石,层层积起。如久远而朽破的祭坛。她的右脚恢复了一点知觉,于是她用那只脚磴着地面,像条蛆似的缓慢地往前蹭。她的背脊仿若冰块,滑行使之打磨出粗粝感。她蹭到了盥洗室与衣帽间之间的走廊,她偏过头,往客厅看。男人还在走动着,她只是想看看他而已。

她已心如止水——

“还不起来?妈妈电话来催过两次了,打你电话也不通……”男人的叱责传来,她看着他,他转身就走,“快点起来!”原是一梦?她还在床上,左耳剧痛。她吞下口水,唤他:“立,我的耳朵好疼……”

他没有过来。她又原话唤道,他依然未来。她唤得有气无力,一遍一遍地唤。是梦,非梦。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好歹有些糊涂了。仿佛为了求证印证,她说:“你来啊……你来哦……”她终于醒了。她做了一个梦。

她躺了一个下午。午间闹钟响起时,她的痛,从全身的骨头里蛇一般地溜出来,倒把耳朵的痛消解了不少。心忡得厉害。她想她是病了。请假仿佛天经地义,今天元宵哩。可是她并没有睡着,脑子里空空一片,焦灼莫名。忽而又有失落,后来竟淌泪下来,也不知因何伤了心。母亲电话来过两次,担忧她的请假,认为单位负责人并不乐见这样的事,去现个身返转回来才是聪明万全。又忧心她的病,认为她是穿得单薄,刻意不保重身子,说了几句责备的话。她停了饮泣。母亲没有听出的悲苦,便不是悲苦,使她奇怪自己那一阵的伤情。母亲像猫一般的灵。

晚餐省了,她的病让她没了回去的理由。不久父亲母亲过来,拎了热气尚在的粥,叫起了她,看她喝下去。母亲笑着与她谈起了慧慧,她说她特意从慧慧铺子前走过,送了碗粥给了那孩子。慧慧的男人还在用电机锁衣边,慧慧坐在条案前看手机放的电视,看一眼,裁一刀,做得慢,不是她的手艺不精,是偷懒。慧慧没事人一个,看不出想要离婚。

“你没有去问慧慧那个事吧?”她有些紧张母亲的多嘴。母亲把头摇了摇,哪里会?自然是不会问,除非她自己讲起来,只怕是不会再讲。贫贱夫妻万事哀,妹儿的命菜籽命,丢到哪里就是哪里——她的爹娘随便让她嫁个人,但是,不嫁这号的人,又能嫁什么样的人呢?

母亲突又喜形于色,她说:“你还是要感谢爸爸妈妈吧?把你嫁了立言——那时节,远处的不行,一个县市乡下工作的都不行,吃烟的不行,吃酒的不行,花里胡哨的不行……按这样的模子套。我们也是离不开你的,一个女儿,怎么舍得?一世都在爹娘的跟前,你看你几多好过日子……”母亲如此这般说来,拿眼朝书房那头瞅,似是怕被里边的人听了去,又似希望被听去。她想起上午经过的街,每一个铺面都敞开着,竹篙子支在地上,撑起一块块红的蓝的篷布。陶罐子、竹篓子、成衣架子、塑料的盆、大酒缸子……垒在街的两边,人来人往。她抬头看着屋顶之间的那一片狭长的天空,一群鸽子飞过去,隆隆的声响从更高处传来,她看不见那飞机。

“嗯。”她应答,端了碗,准备去厨房洗。原本她想跟母亲说起那个拙陋的街头骗局,忽又不想言及。这时母亲正在制止她,吩咐了父亲,将她手中的那只碗接了去。水龙头开启,哗啦哗啦,母亲凑近她,问:“没有什么事吧?跟立言没有什么不开心吧?”她否认,神情坚定。母亲笑吟吟地跟她说起这个下午,父亲外出,手机忘带,她睡了复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跟街坊说了点话,一望没回,二望还是没回。

“这回我知晓了,还真正离不得你爸爸,以后要好好过日子。”

风从遥远处来。如扛着一面旗,呼啦啦地卷将过来,扑起萧萧落木,只掀得门户作响,不知将挟了哪些去。那旗又化了龙,盘旋在楼外,吼吼地嘶啸着,腾去踅来,自是恣肆。那龙撒开了足爪冲突来,撞得楼房微微一颤,“好像屋会折断……”她说,她的心咚咚地跳着。

有些窒息,有些慌。她感到恐惧,说不清是怕那风声,还是怕楼房的垮塌。她所居住的楼,层高十八,是本地最早的高层建筑,安全等级据说十分可靠。可她还是恐慌。她看向男人,她说:“这风,好吓人。”他没有抬头,还在看他的书。他有很多的书,无一不与他的职业相关。似乎是永远也看不完。

她向他走过去,把书从他的手里轻轻地夺下来,她拉开他的双手,坐在他的膝头,把身子斜靠在他的肩膀。她喃喃地说:“抱抱我啊,风好吓人……”他没有抱住她,些许无奈,些许疲倦,他发出一声叹息。他的头怏怏地低垂了下来,下颌戳着她的眉眼和鼻梁。“抱抱我啊……”她说。

他终于抬起头来,双手松松地搭在她的肩膀,问道:“唉,怎么了,这孩子!怕什么呢?还小吗?”

她往下滑了一些,用手按住他的胸膛,把脸放在手背上,她说:“我真想哭——姥姥在世说‘元宵,完消’,过了这一天,就算是把重要的日子的全部结束了,可是,我们过的日子呢?没有什么特别的……”

“嗯,都说现在没有一点过年过节的气氛了。”

“你说,古人这个时候,都在做些什么呢?去看花灯吧?不认识的人,全挤在一条街,年轻人去寻他们喜欢的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只有这一天,他们是飞出了笼子的鸟呢。只是像今天的这样一晚过去,下次就不见得还能见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做了别人的丈夫,别人的妻子……早知不能圆满,搬一把椅子,坐在天井里,就那样傻乎乎地看着月亮不是更好?”

他不作声,似是笑了一下。

“你说,慧慧会离婚吗?”

“她爱人知不知道她的想法呢?”

“知道。她说,她跟他说过几次了。”

“那他不是会很伤脑筋吗?”

“她说他也没有不同意。”

“那就不成了。”

“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想哭……”

“不要去操别人的心,你就是太闲了。”

快十二点了,其实应该称之为零点差一刻钟。这一天即将结束。她靠在床头,突然记起今天的月亮,她还没有去看的。父亲从厨房里洗了那只粥碗出来时,跟她说的是:“安儿,你没有去看今天的月亮吧?我跟你妈妈刚才走路来,在水务局宿舍楼的头前,就是北正街的口子上,看到一个很大的月亮,是平常月亮的一倍——再没有见过那么大那么圆的月亮了。”他们刚进门时,父亲跟在母亲身后,在卧室的门口止步,他隔着母亲,已跟她这样说过。“现在去看迟了,没有那样的大,那样圆了……”

她拿起手机,想给父亲打一个电话,把通讯录点开,转而又关了手机。枕边的男人伸了一只手,放在她的腰际,她重新开机,雪亮的光打在她的脸颊上,她用指尖划拨着屏幕。那只手从她的睡衣里伸进来,触到她的胸部,不几下便退了出去。他解她的衣扣,她安静地看着手机。新的资讯不多,娱乐版更新了,总是那么几个旧人。他侧着身子,把头倚在她的左肩,左手摩挲着她的乳。她那像丁香一般,小小的乳。她还未老去,她的眼,她的手,她的脚,她的乳,还留存着少女般的气息。这是恐怖的事。她用指尖点击屏幕显示的“下一条”,说:“我的耳朵好痛,只怕会穿孔,变成个聋子……”

“明天去打针,哪有那么容易……”他闭着眼睛,一种沉浸的神情,大概他说的什么话,他自己是不太清楚的。他抓住她的一条腿,把她往下一拉,她的头忽地落在了枕头上,他像一列火车,朝她碾了过来。她有一些疼痛。她死死地盯着手机的屏幕,她的身子如同飘在水里,她是一茎草木,怅然而又迷茫。不,是一条鱼,被网兜住的鱼。十年婚姻,她依然时不时在这件事上感到从身体深处迸出的细细碎碎的痛楚。她常常会低语:“轻一点,轻一点。”她依然感觉寒冷,她的脚的凉已入骨。

她曾经躺在一个陌生的客栈的床铺上,一个男人躺在她的身边,他拾起她的双足,用手握着。他握了一会儿,直到他放开了她,她的脚还是冰凉的。他把头转过来,喉结翻动:“我想要你。”她惊愕地看了他一眼,背过身去。他犹豫着,把她扳过来,又将她整个儿举起。她的身体,俯在了他的身体上,轻得像个孩子。他的手臂箍住了她,就像箍住一条鱼儿,她听到他的喘息。她一动不动,感到极其的委屈。他似乎觉察了什么,好像是被吓到了,猛地松开了缠绕着她臂膀。他捧着她的脸,那微微发抖的嘴唇,那双她无法透视的她的双眼里所包含的东西,那愚蠢的少女的气息,是恐怖的事。

“立,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养小金鱼了吗?”她说。他没有回答她,他双目紧闭。她真的很想跟他说她曾养过的鱼,那时她刚刚结婚,路过街尾时,买下了那一缸鱼。她养了好些日子,她喜欢其中那条黑色的鱼。它总是显得安静,不争不抢。有一天她突发奇想,把鱼缸拿到小楼楼顶的阳台上去晒,她觉得鱼儿应该见见阳光的。她原本打算只晒一小会儿,可是她不久就忘了。等到午间记起来,她慌忙奔上阳台,阳光很烈,鱼儿仰在水面,清晨澄澈的水,黏糊糊的,泛着青黄。她像被人猛扇一个巴掌,捧着那些死去的鱼,她发了好一阵愣。她很愧疚。她见到一条鱼翻转了过来,就是那条黑色的鱼,它用一边的鳍划水。剩下半条命,整个的魂都在落半个身子里。她又养了它好长一段日子,然而她无法再注视它。那条不能划动的鳍从此扎在她的心上。

男人起身,去了盥洗室,她将衣服穿上,等他回来。她感到腹部的疼痛,像是不知名的暗伤。他说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抚摸她的伤处,很快便沉入睡眠。她来到客厅的沙发前,打开了电暖炉。她还是很冷啊。“没有爱情,两个人还能不能一起生活下去?”她想起了慧慧的话。

那时她问慧慧,你是不是遇到了喜欢的人?或者是突然发现原来认得的人里,有一个,是你喜欢的人?慧慧脸色一变,断然否认。她笑起来,你真是的,如果没有,怎么会想这样的问题呢?

“互相没有想说的话。过一年,跟过一天,没有什么不同。想到这样一年年地过下去,就觉得不行。”

“我跟他谈过几次,他都说同意,孩子给他带,我也愿意,他也愿意。”

“他说,他只是想找一个过日子的人。”

“我从十四岁跟着姑姑来你们这里做这个店,已经十四年了,我二十八岁了……”

“我没有吃过苦,就想去吃一些苦。我想去打工,就希望知道什么是苦,想试试爱情是什么样的,即使是苦的,我也愿意。”

慧慧每说一句,她便应答一声。她的第一句话便是这样说的:“你问我的意见,我说我不同意这样的想法,这是不对的。”因此,后面的每一次应答,都是劝诫,警告,阻止。

“也许我会后悔,过了五年,十年后,我会后悔。”

“是的,你会后悔,一定会。不用五年,十年,只要过个两年三年,你就会!我听过太多这样的事,没有女人不吃亏的——等你后悔了,总是迟了。诚志不会等你,他会找其他的人做妻子,而你是一个人。”

孩子做了降服的法器。她说,那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两块肉,你将来也许会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你会再生下孩子,可是,这两个孩子呢,你当他们不存在吗?不会的,当你年岁越大,你会越放不下,那样你就不能安生了。

“我不想这样的一辈子,我还没有老——”慧慧的眼里落了一层灰,这个年轻的孩子,在那一瞬间,就老了二十岁。

她全身冰凉。她发现自己一直傻傻地坐在沙发上,通了电的暖炉将毯子烤得快要发烫了。她把腿放上炉架,看这一双纤足。“我还没有老……”她想。

“以后真个要好好过日子。”母亲今天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她还记得母亲不久前的离家出走,走不远,就在江边的渡口。母亲自己回来后跟她说的。母亲之前出走过多次,那一次,他们没有去找。她任性,吵闹,与父亲好似一对怨侣。她无数次地碰撞着,如一头困兽。她总是戚戚然惶惶然,承担不起一点点的动荡与风波。

“你说得对,不是你爸爸不爱我,是我不爱他,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他!”母亲曾经这样说。那是一个夜晚,她陪着怒气冲冲的母亲从那栋复式小楼走到江边的她的家,母亲跟她说起年轻的时候。她曾经得到过一个英俊的军官的倾慕,而她放弃了他。她自卑,背景地位的悬殊,没有勇气接受往后岁月里那些她所以为的必将到来的未知的挑战。然而那个人并不幸福,数十年后,他还跟人提起她,说如果那时他与她在一起的话,人生会有根本的不同。

她对母亲说,你去找他吧,至少要试一次。母亲黯然地低下了头,不去找了,已经这样的迟了。三十年前,我就想过,但是为了你,我没有去找。

她想起她几次在上下班的路上,瞥见慧慧的男人。他总是蹬着单车,一手撑在单车的扶手上,斜靠着麻石栏杆,就这样痴看着江的对岸——她从这个影像里突然看到了自己的父亲,看到了舅舅,看到了另外的一些人。都是男人的背影。“哈——哈——”,有个呐喊声传来,是街边大排档喝醉酒的人吧。他在笑着哭,还是哭着笑呢?人间事总是这样不能分明。她起身,关了电暖炉,往阳台去。她想看看那个人。

不知是一出悲剧还是一出喜剧,她没有见到那个人。路灯把光打在一条沿江的路上,远近的窗口也还有未熄的灯。她看到一个窗口,是橙黄的颜色,不知那是一盏什么样的灯。温柔,切近。

宛如月明。

元宵,完消。完结了,消逝了。去了,远了。那个人看过今天的月亮吗?他一定不会记得有人跟他说起的那一阕词。她并不知晓他身在何处,甚至她都跟他没有多少交谈。然而那是一个让她一想起便会想要哭泣的人。而她时时想起。

她的头抵在玻璃上,眼泪便落了下来。

风声已经停息。她离开了阳台,去洗一把脸,然后去睡吧。水池前,她愣住了——一只白色的蜘蛛停在她的眼前。通体洁白。她不是见过它吗,不久之前的午间,在她的那个梦里。她听到卧室的鼾声,比从前要响些。她想起她的一位好友对她说过,男人就是色鬼,如果不是想要做爱,连挨都不会挨你一下。那位好友刚做了流产手术,她去看望,她们坐在沙发上说话,她听到那位丈夫从卧室里发出的鼾声。同样的鼾声。她伸手捏住了那根透明的细丝,打算把那只白蜘蛛带到阳台外。她知道它受惊了,于是驻足,静静地看着它。她每往前走一走,便会停一步,就这样来到了阳台。她推开窗,让它落在了窗台上,她在心里对它说:“去吧,这里不是你该在的地方。”

她仿佛走过一条长长的栈桥,是长条的木板连接而成的。木板与木板之间用粗大的铁钩固定,脚下传来吱嘎吱嘎的声音。栈桥在微微地摇晃。在桥的末尾,有一间木屋,屋脊陡峭。她推开木屋的门,看到了海面,黑色的水与黑色的天相接,无涯无际。多年以前,她推开了一扇客栈的窗,窗前有个围挡,黑漆漆的一片,可她站在那里,双手放在了窗沿。穿着冲锋衣的男人移走了她身边的一把椅子,与她并排站立着。他站了很久,终于离开,是去烧水,还做了别的。其实是他知道,他被她忽略了。她并不是在与他相见。他只是她梦游时的一个幻影,但这个幻影对于她的梦游来说,又是至关重要的。

“你永远都不知道女人想要的是什么。”她想起一句话,不知是从哪里见到的。那个男人端着烧好的水,问她要不要喝茶,他说:“就当是给自己放个假,什么都不要多想。”仅凭这样,就让她鄙夷。她并未想什么,况且,不会负责的男人,女人不爱。而她又并不需要那个男人来为她负责,这是一个悖论。女人是难养的生物。更多时候,她们并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因为她们总是会把梦与现实搞混,在她们成熟之后,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之前。

她关上窗,径直走向了卧室。当她出现时,枕边的男人停止了打鼾。他把手放在她的腹部,掌心贴着她的皮肤打了一个圈儿。他记得她这里痛过?她被他感动了。他又将手放在她的肩膀,把头靠近,他的呼吸覆在她的呼吸上。她略微低下头,他的鼻息轻轻地搔动了她的额发。他按着她的后背,把她拥进了怀里。她以为他醒了,但是她分明听到了鼾声。细微的声音,从他半张着的嘴里发出来。她突然感到怜悯,轻轻地将手放在他的脸上。他松开了怀抱,翻了身,将他的背朝向了她。

她也翻了个身,平躺着,看着黑暗的屋顶。阳台上好像风铃在晃动,她知道那是幻听。那串风铃不久前从晾衣杆上坠落,砸在了地上。是悬挂风铃的绳子老化断掉了。“叮叮,叮叮……”风从遥远处而来,从她的胸腔里捧出了她的一颗心,还是火红的颜色,怦然跳动——她想质问父亲,她清楚地记得,在她小的时候,亲耳听到他说起那条大鱼,他还将大鱼出现的地方指给她看了,为何他不承认?还是他忘了?这就是她方才意图拨打父亲电话的原因。

她突然想生一个孩子,一个女孩。在孩子还小的时候,给她讲那条大鱼。她走过长长的栈桥,在桥的尽头,木屋的门口,见到了那条鱼。它是银光闪闪的。她跳下去,落在它的背上,又从背上,滑向它的胸鳍。她伫立在那银色的鱼鳍之上,它带着她游向海的那一方。那是一个月圆之夜,是一个元宵。她会抚养这个孩子长大,然后,在将来的某一天,她问起这条大鱼时,跟她说:“没有啊,我没有见过那样的鱼。”

“夷门书法人物志”系列漫画连载之四

2

张受祜(1882—1974),字乐天,号乐道人、云烟山馆主、听香馆馆主。书法擅甲骨、金文、小篆、隶书,精篆刻。

晚年,张乐天在开封书店街景古山房门前摆了一个小摊,清瘦的身躯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长衫,已看不清是什么颜色了。小摊上胡乱摆放一些廉价的青田石和他自己画的书签、折子之类。画的内容很单一,淡墨画个山头,在远处勾几只飞鸟,然后题上“望断南飞雁”字样。这些物什都很便宜,大都是几分钱一个。然而,却极少有顾客来到他的摊前。

图/卢元蛟 文/张晓林

猜你喜欢

慧慧母亲
母亲的债
带着残障女儿开出租,爸爸在哪儿爱在哪儿
爸爸在哪儿,爱就在哪儿
带着脑瘫女儿开出租,爸爸在哪儿爱在哪儿
家访,走进的不只是一扇门
我和你做朋友
给母亲的信
母亲
悲惨世界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