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鹖冠子·天权》篇的军事思想及其与先秦诸子关系研究
2018-01-23杨兆贵
杨 兆 贵
(澳门大学 教育学院,中国 澳门 999078)
《鹖冠子》是一部汇集先秦和汉代儒、道、法、兵家的子书。根据笔者一系列研究,《鹖冠子》的作者不少,并非只有鹖冠子一人,且该书非一时一人之作品。该书的《近迭》《度万》《王鈇》《兵政》《学问》五篇直接记述鹖冠子的言论,是记载鹖冠子思想的一手材料[1]。鹖冠子很重视军事,他在《近迭》《兵政》两篇中阐述了其军事思想——前篇阐述圣王不效法天地阴阳,重视军事训练,后篇则强调尽三才之道,发展经济,圣人保精养神[2]44-48。根据《鹖冠子》一书的体例,《天权》篇没有提到鹖冠子,应该不是反映他的思想的篇章。《鹖冠子》里有四篇文章《近迭》《兵政》《天权》《武灵王》反映军事思想。前两篇反映鹖冠子的军事思想,《武灵王》篇反映战国著名军事家庞焕的兵家思想。可见,这四篇文章反映了三家的军事思想:一是鹖冠子的,一是庞焕的,一是《天权》篇的。关于《天权》篇的研究,学界几乎空白。黄怀信在《鹖冠子汇校集注》里只说本篇主旨“论用兵之道务在先明天权”[3]341,没有论证。
本文先论述《天权》篇的军事思想,其次讨论该篇思想与《鹖冠子》、先秦兵家、庄学、荀子的关系,以进一步揭示本篇的写作年代、思想核心、学派归属。这对研究《鹖冠子》、先秦兵家思想有一定帮助。
一、《鹖冠子·天权》篇的军事思想内容
《天权》篇重视战争。它提出战争的性质是:“兵者,涉死而取生,陵危而取安。”(53b/3)*本文《鹖冠子》引文是根据明代《子汇本》。即是说战争是进死地以求生,即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先秦时期兵家的共同看法。如孙子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4]1《天权》篇又说:“人之轻死生之故也,人之轻安危之故也。”(53a/9)凡人莫不爱惜生命,然爱惜过甚,则会贪生怕死,甚至为了生存,无所不为。若能视死如归,就会生得更坚强。同理,人若有强烈的危机感,就不会坐以待毙,这是孟子所说的“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孟子·告子下》)之意。用兵之理与此相同:只有置军队于死地而后能生存壮大,可驱市人而战。这也是先秦兵家的共同看法。写于春秋早期的《逸周书·武称解》说:“穷寇不格。”[5]40;[6]从反面说不追杀穷途末路之兵。《孙子·九地》篇说:“死地则战”;“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而后生”[4]243、261。《吴子·治兵》篇说:“必死则生,幸生则死。”[7]韩信也说:“所谓‘驱市人而战之’,其势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为战。”[8]如此的军队,《天权》篇称之为“无军之兵”(53a/8)。世上确有“无军之兵”,只是一般人由于知识不足,以为军队要有一定的组织,打仗有一定的模式。其实,这是一般人没有全面认识军事而产生的偏见(即文中所说的“蒙”)。有关作者对“蒙蔽”的看法,详见下文。
先秦由于战争频繁,兵家因势而生。《汉书·艺文志》把兵家分为兵权谋家、兵阴阳家、兵技巧家。下文会讨论《天权》篇的归类,兹不赘。以下论述《天权》篇的主体思想:用兵之道。
(一)全面了解客观事物,不为一偏之知蒙蔽而误军机
《鹖冠子·天权》篇的作者认为一般人不能完全了解所有客观事物、掌握客观规律,见骥一毛,就容易被部分表象蒙蔽。一般人之所以被外象蒙蔽,是有这些原因的:
昔行不知所如,往而求者则必惑。索所不知求之象者,则必弗得。故人者莫不蔽于其所不见,鬲于其所不闻,塞于其所不开,诎于其所不能,制于其所不胜。世俗之众,笼乎此五也而不通。(53a/1-7)
故病视而目弗见,疾听而耳弗闻。蒙,故知能与其所闻见俱尽;鬲,故奠务行事与其任力俱终;塞,故四发上统而不续,□而消亡。(53b/7-10)
以上两段话涉及该文作者的知识观。作者认为一般人的知识不够全面,不能掌握“道”,有几个原因。一是没有目标,如夜中冥行擿埴,强以为知,只得其表象,如此必一无所得。二是人的各种感官只能认识事物的表象。何况有时感官会出毛病。若没有经过“心”的综合分析,不能深得事物的本真,因此,“心”很重要。三是有时“心”不在焉,就对某些现象熟视无睹:“所谓蔽者,岂必障于帷,隐于帷薄哉?周平弗见之谓蔽。”(53b/5-6)即使周围没有任何障碍物,而对某目标事物仍视若无睹,显然是因为“嗜欲之乱人心”(陆佃语)[3]350。“心”出了问题,就产生“惑”,“所谓惑者,非无日月之明、四时之序、星辰之行也,因乎反兹而之惑也”(54a/6-7)。“惑”不是自然现象,而是心中自乱,自己没有成熟看法而产生的后果。
那么,怎样才能没有偏见、去除“蔽”、“知一而不知道”呢?该篇提出几个方法。
一是立表设法。“彼立表而望者不惑,按法而割者不疑。固言‘有以希之’也。夫望而无表,割无法,其惑之属耶?”(54a/4-6)立表设法是设立外在标准。立表,张金城说是《史记·司马穰苴列传》“立表下漏”《索引》所说的“谓立木为表”之意[9]114。《鹖冠子》中的“法”有不同含义。《天则》篇“法者曲制,官备主用也”(7b/8-8a/3),由法来建立制度。《度万》篇所说“守一道,制万物者,法也”(22a/7),法是依道而制定的,它可以制裁万物,判断是非,此法具有形而上的意义。《兵政》篇“道生法”,这种看法继承《黄帝四经·道法》篇“道生法”之说。可见,法是外在的客观的标准。通过立表设法,可以掌握客观标准,“有所希合于正也”。
二是学习先王之法。《天权》篇说:
先王之服师术者,呼往发蒙,释约解刺,达昏开明,而且知焉。故能说适计险,历越逾俗,轶伦越等;知略之见,遗跋众人,求绝绍远。(55a/9-55b/3)
这段文字有一部分是谈解蔽之方及其效果。作者指出先王尚且要学习“师术者”,则后人更应效法先王,与先王一样好学,就能“达昏开明,而且知焉”,使昏昧者通晓,使冥顽者开化,且有大智大慧。
可见,《鹖冠子·天权》篇表述了作者的知识观、知识蒙蔽的产生及化解之道。同理,若把此理论应用于军事,则将帅只有知己知彼,胸有成竹,神机妙算,与敌军作战,自能不战而胜。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悲乎!夫蔽象鬲塞之人,未败而崩,未死而禽。”(55a/3-4)与敌军作战,未败已崩溃,不战死就被擒拿,成为败军之将。
(二)用兵要效法天道,因应天地人三才之特点
《鹖冠子·天权》篇指出,用兵取胜之道,必因应天地人三道,充分利用、发挥三才之效:“彼兵者,有天有人有地。兵极人,人极地,地极天。天有胜,地有维,人有成。故善用兵者慎,以天胜,以地维,以人成。三者明白,何设不可图?”(56a/1-5)强调天时、地维(地利)、人事三者的各自特性和重要性。《淮南子·兵略训》有相同看法:上将用兵,“上得天道,下得地利,中得人心,乃行之以机,发之以势,是以无破军败兵”[10]508。一流将领既要掌握天道,又要占领有利的地形,更要在平常施政、带兵中,深得民心,军队上下一心,众志成城,在作战时相机而动,创造有利的作战条件,如此,就能把敌军打得落花流水。《淮南子·兵略训》又解释天、地、人三者的内容:所谓天数,指军队摆阵要把方位与四象相配合,即“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所谓地利,指了解地势高低、丘陵溪谷的情况,善于利用。所谓人事,指“庆赏信而刑罚必,动静时,举错疾”[10]510。《天权》篇强调充分利用天数、地利、人事在作战中发挥重大作用,结合三者,因天数以取胜,以地利以维固,尽人事以成事。将帅能充分利用天地人三道,则无往而不成。
(三)用兵要配以五行五音,求成四象
《鹖冠子·天权》篇受到阴阳五行学说影响,把它们应用在用兵作战理论上。作者说:“彼天生物而不物者,其原阴阳也。”(54b/1)他又说:
兵有符而道有验,备必豫具,虑必早定,下因地利,制以五行:左木,右金,前火,后水,中土。营军陈士,不失其宜。五度既正,无事不举。招摇在上,缮者作下。取法于天,四时求象:春用苍龙,夏用赤鸟,秋用白虎,冬用玄武。天地已得,何物不可宰?(54b/1-8)
用兵打仗要取得胜利,首先,要布置周密,计深虑远,如此,可有白鱼入舟之望。其次,须依五行生克原理来摆设阵势——左木右金前火后水中土,它把方位和五行配合起来,有利于运用五行生克原理,施诸实际战斗。如此,每方军队各处其地,进行操练。又画北斗中的招摇星于军帜之上,以指正四方,使行阵进退有常,井然有序,而军旅士卒能奋其威怒,以便作战时能收威震敌军之效。最后,将帅效法天道,并依四时季候不同,取法四象:春用苍龙,夏用朱雀,秋用白虎,冬用玄武。这把行军与五行四象紧密配合起来。易言之,把术数融于作战思想中,使战争更有理论根据。这里作者阐明将帅的指导思想:军队训练、行阵摆设,强调平素厉兵秣马,效法天道五行四象,必能在战争时百战百胜。
文章另一处也说明这一点:“所肆学兵,必先天权。陈以五行,战以五音:左倍宫、角,右挟商、羽,征君为随。以曹无素之众。陆溺溺人,故能往来窦决。”(56a/10-56b/4)所谓“天权”即“四时生长收藏而不失其序者,其权音也”(56a/8-9)。黄怀信注:权,秤锤;音,五音[3]365。张金城注云:“‘权者所以知轻重。’此言四时之序,可权音以知之也。”[9]119行兵打仗应掌握四时运行及其不同的特点,以顺应天道,以五行生克之理来训练军队,并把五行用诸军队阵势排列。依宫商角徵羽五音相配相克之理与敌军作战,《鹖冠子·世兵》篇也有论及:“善战者举兵相从,陈以五行,战以五音。”(43b/3-4)《六韬·五音》篇对此有较详细说明,该篇把五行与五音相配合,我军若听敌军吹哪种音乐,就以相克的另一种音乐来制胜,同时以与此音乐相配的一行来克制,此未战而能窥敌方战况,是未战而胜的一种方法。音乐不仅能够陶冶个人性情,与世风淳乖、政治良寙、社会安危、打仗胜负有着密切关系[11]。另外,把五音配合五行五方,安排君主与将帅的位置,也有利于作战。这里的安排是:左宫角,右商羽,中君主。此安排与《泰鸿》篇不同:后者的排列是:东(左)─徵,南(前)─羽,西(右)─商,北(后)─角,中─宫(35b/9-36a/2)。可见,《鹖冠子》中不同的篇章对五行、五方、五音的相配有不同看法,这是因为该书作者并非只有一人。如果能够以此道为计,且用奇谋,那么,即使是素无预练之兵,披甲上阵,也可势如破竹。
(四)取胜之道,要以德化民,以先王为榜样
掌握用兵取胜之道,则两军交锋,可出手得卢,既可消灭暴虐臣民之国,又可使小国继绝存亡;更厉害的是,未战而胜,以德化敌,使近悦远来:“设兵取国,武之美也;不动取国,文之华也。”(55a/4-5)这种看法《淮南子·兵略训》也有详细阐明。该篇认为君主贤愚是战争胜败的最重要因素。若君主贤明,知人善任,则“善为政者积其德,善用兵者畜其怒。德积而民可用,怒畜而威可立也”。以德治国,则百姓支持,此即《天权》篇所说的“文之华”,如此,“德之所施者博,而威之所制者广。威之所制者广,则我强而敌弱矣”[10]500。德治、威怒是战胜的必要条件。因此,战胜敌军除了要将帅掌握用兵之道外,君主以德化民,从民所欲,上下同心,“内修其政以积其德,外塞其丑以服其威”,君主修身进德,树其威信,如此,不战而自胜,这是“不动取国,文之华也”(55a/4-5)。
文章另一处进一步说明先王除了掌握用兵取胜之道,更说明先王掌握至高治理,绍休圣绪,与天地造化相随,保精养神:“故先王之服师术者……历越逾俗,轶伦越等,知略之见,遗跋众人,求绝绍远。难之在前者能当之,难之在后者能章之。要领天下而无疏,则远乎敌国之制。战胜攻取之道,应物而不穷,以一宰万而不总……究贤能之变,极萧楯之元,谓之无方之传。著乎无封之宇。制事内不能究其形者,用兵外不能充其功。”(55a/9-56a/1)
先王服膺先师之学说,明白治学、施政、用兵,皆有体用。因此,先王无论体国经野,还是经武治军,能长筹远略,其见识眼光,轶伦越等,非常人所能望项。他制定政策,能计出万全,以期解决各种问题。他潜心学问,能求绝学,以通古今之变。他与敌军应战,对敌军的行动料事如神,不为敌军所制,反而因敌军情况变化,因时制宜,以收战无不胜之效。因此,他统治天下,掌握最高原理“一”(道),不事事亲躬,而究心于贤能,所以因时而动之理,潜心于因物随变、以静制动之要,而穷变极元,随化无常,责成臣僚以百事,而己无过失,又能葆精养神。先王以此为治道,可与天地造化相随。可见,先王之文治武功,盖世无双。这是先王所掌握的“无方之传”,也是今王效法之道。
先王穷变极元,与天地造化相随,这是最高的精神修养境界。《鹖冠子·天权》篇的作者指出,把精神修养提高到与天地同游的境界是这样的:“絜天地而能游者,谓之还名。而不还于名之人,明照光照,不能照己之明是也。独化终始,随能序致。独立宇宙无封,谓之皇天地。”(52a/7-52b/2)
精神修养达到最高境界的能得天地之要而遨游,这与《庄子·大宗师》说得道之要,能“絜天地”相同。《逍遥游》说至人、神人的精神境界就是能够“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乎无穷”,顺阴阳两气之正,且能御寒、暑、燥、湿、风、火六种化气,并以此为凝神之道,而能无所待,以游于无穷无尽之间[12]。此人的精神境界不断提升,其反照、内视能力愈强,非外在日月之光照所能及。他能与大道相终始,并能随顺大道以次序万物,这也是《鹖冠子·泰录》篇所说的“后天地生,然知天地之始;先天地亡,然知天地之终”(39a/10-39b/2)之意相同。他能独立于宇宙之中,而不为万物所左右,独立而不改。
若能独立于宇宙,与宇宙俱化,则“知宇故无不容也,知宙故无不足也。知德故无不安也,知道故无不听也,知物故无不然也”(52b/7-10)。宇既包括四方上下,其大无外,如此,对万物万事无所不包,宙包含古往今来而无穷限,故无所不足。道既能通万物,万物由道而出,由道而入,故了解道就能了解万物之所从由变化。所以说:“道者必有应而后至。”(53b/10)德乃是道在万物上的具体表现,人循道以修养,所得即是德。故了解德,就能了解万事之是非曲直,如此就能有价值判断,从是舍非,所以说:“事者必有德而后成。”(54a/1)德是做事情的原因、事情成功的理据,所以说:“夫德,知事之所成;成之所得,而后曰我能成之。成无为,得无来,详察其道,何由然哉?”(54a/1-4)既然道、德无为,故作事情乃因其本性,率性而为。
二、《鹖冠子·天权》篇的成书时间及与《鹖冠子》的关系
《鹖冠子》汇集儒、道、法、兵等思想于一编,写作年代由战国迄汉武时期[13]246-249。它非成于一时一人之手。那么,《天权》篇的具体写成年代应在何时?从该篇思想内容看,它与《鹖冠子》、先秦兵家、庄学、荀学都有关系,其关系如何?下文从这几方面加以论述。
(一)《天权》篇应写于战国时期
《天权》篇应写于战国末期,主要证据是该篇提到的“神明”“三无”是战国时代的内涵。该篇说:“口者可以道神明,而不能为神明。”神本指雷电风雨等神,明本指日月星辰之神,到战国时期合称则指道之神妙作用、人之精神境界[14]。该篇“神明”当指道之神妙作用,是战国时期的含义。
又,该篇提到“无服之丧”(53a/8)。儒家作品《礼记·孔子闲居》《孔子家语·六本》、上博简《民之父母》都提到“无丧之服”。《孔子闲居》记孔子回答子夏“三无”说:“无声之乐,无体之礼,无服之丧,此之谓三无。”孙希旦解“无服之丧”说“谓心之至诚恻怛而无待于服也”。“三无”都来自心之至深之处,是“礼乐之原”[15]。《六本》篇记孔子说:“无服之丧,哀也。”指出办丧事即使没穿丧服,也要有真正的悲哀之情[16]177。文辞、内容与《孔子闲居》相同。学者谓《孔子家语》主要取材于先秦时期[16]1-40。《民之父母》也有“无服之丧”之言[17],学者认为它反映的思想接近思孟学派,有的主张它是孟子以前的遗物,有的认为写成于战国中期[18]。这样,《天权》篇吸收儒家“无服之丧”而转化成军事用语。如此,该篇当写于战国末期。该篇是不写于秦朝,因该篇“五度既正”的“正”不避秦皇政之讳。另,该篇也不是写于汉初,虽然本篇有“国”(“设兵取国”)、“常”(“常圣博◇”)两字,但根据上下文意及战国时期用法,它们不是避刘邦、刘恒之讳的。
那么,该篇的思想内容与《鹖冠子》、先秦兵家、《庄子》、荀子的关系又是怎样,这值得进一步探讨。
(二)《天权》篇与《鹖冠子》的关系
《鹖冠子》的思想主要属于黄老之学[13]246-249。《天权》篇也是战国末期兵家作品。黄老之学与兵家有密切关系,战国时期兵家与农家、法家、阴阳家、纵横家等学说相互融合[19]。下文从黄老学说的天道观、政治论等方面来论述该篇与《鹖冠子》的关系。
1.天道观
《鹖冠子》对天有两种看法,一是认为天是神明的根本,是本体。《泰鸿》篇云:“天也者,神明之所根也,醇化四时,陶埏无形,刻镂未萌,离文将然者也。”(33b/5-7)此天指创造者,醇化四时,陶埏万物,宜为本体。
二是认为天是介乎本体一与万物之间的实体。《天则》篇云:“天之不违,以不离一;天若离一,反还为物。”(5a/5)它能成为日月星之君。同时认为天道贵覆,使万物得以立(13a/10-13b/1)。《天权》篇也有相同的看法,说:“彼天生物而不物者,其原阴阳也。”(56a/7)天以阴阳为本,则天介乎本体与万物之间。
鹖冠子本人对天有这样的看法:“天者神也”(20a/8);天地是“形神之正者”(20b/6-7),则天是神明之正。《天权》篇的看法刚好相反:“神之所形,谓之天。”(54b/9)[20]
可见本篇的天论与《鹖冠子》一些篇章有相同的,但与鹖冠子本人的看法则不同。
2.政治论
(1)君主施政效法天道、配合五行论
黄老之学主张君主施政,要效法天道。《鹖冠子》一些篇章都有这种思想。《环流》篇认为,圣王施政应效法北斗。北斗是众星之首,斗柄指向哪一方,那方就出现与其相应的季节(11a/2)。圣王以此为施政之圭臬,则“斗柄运于上,事立于下”(11a/3)。同时,《环流》篇把四方与四季联结起来,说明在不同季节推行相关政令,否则会有祸患。
《道端》篇是儒家作品[21],该篇把四方与四德(仁义忠圣)、四季配合起来:左─仁─春;前─忠─夏;右─义─秋;后─圣─冬(14a/1-3)。如此,能解决经济、外交、内政、国防等问题。《泰鸿》篇更把五方、四季、五行、五音相配:左─东─春─木─徵;前─南─夏─火─羽;右─西─秋─金─商;后─北─冬─水─角;中─土─宫(35b/9-36a/9)。作为本体的泰一则居于中央,受到百神仰敬;命令天子以此相配的方式治理百姓,调和两气、五味、五声,而和天下。《天权》篇论用兵之道,也把五方和五行、四季、四兽配合起来:左─木─春─苍龙;右─金─秋─白虎;前─火─夏─赤鸟,后─水─冬─玄武,中─土(54b/1-8)。把术数融于作战思想中,将帅效法天道五行四象,必能百战百胜。把四德与四方、四季、四兽配合是战国末期思想的一大特征。该篇与《道端》《泰鸿》的这种思想是战国末期的反映。
(2)君主保形养神论
黄老之学认为君主选贤与治、建立法制、兼用刑德,其目的在于保精养神,使君逸臣劳。《博选》篇主张君主选贤,目的是使君主“端神明者也”(1b/1)。《泰鸿》篇认为圣人为政,必建度备用,使臣民有度可循,否则,神劳形瘁,立盹行眠,使自己“精神相薄,乃伤百族”(35a/8)。《天权》篇认为君主最高的精神修养是“絜天地而能游”(52a/7),这和《泰录》篇所说的“后天地生,然知天地之始;先天地亡,然知天地之终”(39b/1-2)之意相同,他能“独立宇宙无封,谓之皇天地”,不为万物所左右。可见,该篇思想受到道家影响。
(3)军事思想
黄老之学主张政治与军事有密不可分的关系。鹖冠子重视军事,认为政治良窳与战争成败有密切的关系,希望君王平素多训练军队,效法天道,反对重用谋臣[2]44-46。《世兵》篇也认为君主有知人之明,将帅平素多修身进德,能忍辱负重,并提出多种作战方法,如计出万全,善握时机等。《天权》篇主张将帅效法天道,制以五行,求象四时,如此就能战无不胜。
可见,《天权》篇是受黄老学说影响的兵家作品,而与鹖冠子的思想有所差别。
三、《鹖冠子·天权》篇与兵家的关系
《天权》篇是兵家思想作品,与先秦兵家有密切关系。《汉书·艺文志》把先秦汉代兵家内容分为四类:一是兵权谋类,大致相当于现代战略学;二是兵形势类,相当于现代战术学;三是兵阴阳类,可包括现代军事技术中的气象、水文、地形测绘等;四是兵技巧类,涉及与军事有关的体育训练和军械操作训练[22]导言,6-7。《天权》篇的军事思想内容主要包括全面了解客观事物,不为蒙鬲所蔽,运用天地人三才观,配合五行五音四象以用兵,效法先王,以德化民。它应偏重于兵权谋类。它的这些看法跟先秦、汉代一些兵家的看法相同。
首先,《天权》篇提出全面了解客观事物,不为一偏所知而误,以免误军机。这点兵家特别重视。《孙子兵法·谋攻》篇提出“知己知彼”看法。“知”就是完全掌握我军、敌军方方面面的情况,了然于胸,这样可以做到“未战而庙筭胜”(《计篇》)、“不战而屈人之兵”(《谋攻》)。可见,知——全面掌声客观势态——在战争中起着极重要的作用。所谓完全掌握敌我双方各方面的情况,包括君王、将帅的德才,各种战术、武器的运用。《逸周书》有几篇文章专门阐述这方面的知识,《武称解》讲行兵用武的原则与方法,《允文解》讲安定胜国的方法,两篇思想内容属战略学。《大武解》讲征、攻、侵、伐、阵、战、斗的原则与方法,《大明武解》讲带兵之法、攻城之道,《小明武解》讲攻敌之策。这三篇应属战术学[5]37-65。可见自春秋早期以来,兵家特重视“知”。到战国时期,兵家仍十分重视。如银雀山汉简《孙膑兵法·八阵》说:“知道者,上知天之道,下知地之理,内得其民之心,外知敌之情。”懂得打仗的君将要上通天文,下懂地理,外知敌方各方面情况。这样,“知道,胜”,“不知道,不胜”(《孙膑兵法·篡卒》)[23]29。要完全掌握军情,除了掌握战略、战术外,也应掌握军法、军令内容。可见,完全知道、掌握敌我军情对每战必胜起着关键作用。《天权》篇花了不少文字强调知、去蔽,正与先秦兵家有一脉相传之处。
其次,《天权》篇提出运用天地人三才观,配合五行五音四象以用兵,这也有兵学渊源。孙子重视三才,《计篇》所说的“经之以五事”包括道、天、地、将、法。天指天时、阴阳向背、天气冷暖、四时变换,地指地形远近、险夷、宽窄,将指将领的智慧、诚信、仁慈、勇敢、严明[22]29、34。这是重视天、地、人三者的表现。战国时期,《黄帝四经·兵容》篇也强调,用兵不效法天地之道,就不能行动[24]305。银雀山汉简《孙膑兵法·月战》篇说:“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殃,是以必付与而□战,不得已而后战。”[23]27只有具备天时、地利、人和,才能打胜仗,且打胜仗后才不会有祸患。鹖冠子在《兵政》篇也强调用兵必依三才之道:“用兵之法,天之,地之,人之,赏以劝战,罚以必众。”(47b/7-8)重视三才观并用之于行军作战是兵家的共识。
最后,《天权》篇强调用兵要配合五行五音四象。有关这方面知识,相对而言,兵家较少论述,《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尉缭子》《司马法》等甚少提到这方面看法[22]导言,15。只有《吴子·治兵》篇说驻营时要注意:“必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招摇在上,从事于下。将战之时,审候风所从来。风顺致呼而从之,风逆坚陈以待之。”[7]80指出扎营要在左右前后中用不同颜色的四象旗,并观测风向。《六韬·守国》篇提到四季,但与军事无涉。《五音》篇提到“金、木、水、火、土,各以其胜攻也”[11]106,指出五行互相克制,各自针对其可以制服的一方展开攻势。五行最初没有相生相克之意,到战国时期才有生克观念。《天权》篇总结了五行、五音、四象,并运用于军事,可见,它继承、总结了先秦兵家这方面的思想。
四、《鹖冠子·天权》篇与庄子学派、荀子的关系
(一)《鹖冠子·天权》篇与庄子学派的关系
《庄子》一书应是庄子及其后学思想的汇集,内篇反映庄子的思想,外杂篇反映庄子后学的思想。虽然司马谈《论六家要指》把先秦黄学、老学、庄学列为道家,并扼要说明它们的思想要旨,但庄学、黄学、老学之间的思想还是有区别的[24]139-157。《天权》篇有些地方明显受到庄子学派影响。如本篇说精神境界最高是“絜天地而游”(52a/7)、“独化终始,随能序致,独立宇宙无封,谓之皇天地”(52b/1-2)两句分别与《庄子·逍遥游》“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乎无穷者”、《大宗师》“狶韦氏得之,以挈天地”、《达生》“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则阳》“随序之相理……穷则反,终则始,此物之所有也”之意相同。这涉及庄子学派的理想人物论[25]。《达生》《则阳》是战国末期作品,则本篇与其思想相近,应受到同一时期思潮的影响。
(二)《鹖冠子·天权》篇与荀子的关系
《天权》篇认为一般人由于没有目标,索求不知;又因人的各种感官只能感触、认识事物的外象,没有经过“心”的综合分析;且有时“心”不在焉,不能关注某些现象,结果导致我们不能深得事物的本真,只得真道的皮毛,于是就产生“惑”,“明照光照,不能照己之明”(52a/9),心中没有神明。因此,本篇提出去“蒙”“鬲”“塞”三种认知弊病。
战国时期,诸子强调认知蒙蔽而力求摒去的,最有名的非荀子莫属。荀子在《解蔽》篇指出,凡人之蔽最主要是由于“心术之公患”,它表现在“欲为蔽,恶为蔽,始为蔽,终为蔽,远为蔽,近为蔽,博为蔽,浅为蔽,古为蔽,今为蔽”[26]388,即人的好恶情感、空间、时间、学问等都是导致蒙蔽产生的原因。荀子认为要解蔽,主要在于“心”,而心要知“道”。“心”是“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无所受令”,“心”要“虚一而静”,如此就能掌握“道”,就能解蔽。以下一段是解蔽的名篇:
虚一而静,谓之大清明。万物莫形而不见,莫见而不论,莫论而失位。坐于室而见四海,处于今而论久远,疏观万物而知其情,参稽治乱而通其度,经纬天地而材官万物,制割大理,而宇宙里矣。恢恢广广,孰知其极!睪睪广广,孰知其德!涫涫纷纷,孰知其形!明参日月,大满八极,夫是之谓大人。夫恶有蔽矣哉![26]397
可见,荀子强调“心”的重要性、去蔽的功能,这一说法与《天权》篇相同。两者都强调去蔽之结果是提高精神境界,荀子谓此为大人,而该篇则说是“絜天地而游”,可见其境界也有相通之处。该篇在这方面的知识可能受荀子影响。可见,该篇是受荀子学说影响的兵家作品,且写成于荀子之后的战国晚期。
五、结语
综上所论,《鹖冠子·天权》是战国晚期兵家作品,但它不是反映鹖冠子的军事思想。它的军事思想观点主要是提出要全面掌握事态,不延误军机;用兵要效法天道、天地人三才特点,要配合、运用五行五音以取胜。以先王为典范,以德化民,精神境界能达至与絜天者游。该篇继承了先秦兵家一些学说,并融会、运用战国时期五行、五音于军事。它提出“絜天地而游”境界说应受庄子学派影响,重视“知”的思想应受荀子影响。这也反映了战国末期百家学说互相影响、百川汇流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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