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中国人找回“生活之美”并铺建“情本之路”
——访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刘悦笛教授
2018-01-23李云霞
李云霞
(今传媒杂志社,陕西 西安 710065)
编者按:当今中国民众皆在追求“美好生活”,因为当今中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生活美学在其中会扮演愈来愈重要的历史角色。“美好”的生活起码应包括两个维度,一个就是“好的生活”,另一个则是“美的生活”。好的生活是美的生活的基础,美的生活则是好的生活的升华。好的生活无疑就是有“质量”的生活,而美的生活则有更高的标准,因为它是有“品质”的生活。生活美学,不仅是一种关乎“审美生活”之学,而且更是一种追求“美好生活”的幸福之道。前者之“学”是理论的,后者之“道”则是践行的,二者恰要合一。中国的生活美学,恰恰回答了这样的现实问题:我们为什么要“美地活”?我们如何能“美地生”?生活美学的核心主张,就是让人人都成为“生活艺术家”,我们都可以成为自己的“生活艺术家”。传统文化复兴要走一条“礼乐相济”之路,在此一种以“情理结构”为内核的“情本哲学”或“情本儒学”,就更凸显出其在未来中国文化格局当中所应扮演的角色,这也在引导中国人走一条“情本之路”。
刘悦笛: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曾任国际美学协会(IAA)五位总执委之一,现任中华美学学会副秘书长兼常务理事,韩国艺术哲学学会(KAPA)顾问,《美学》杂志执行主编,Comparative Philosophy和Journal of East-West Thought英文杂志编委。主要著作有《生活美学》《分析美学史》《艺术终结之后》《生活美学与艺术经验》《视觉美学史》《生活中的美学》《当代中国美学研究(1949-2009)》、Subversive Strategies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Art(《当代中国艺术激进策略》,布里尔出版社2011年版)、 Aesthetics of Everyday Life:East and West(《生活美学》,剑桥学者出版社2014年版)《美学国际:当代国际美学家访谈录》(主编)《文化巨无霸:当代美国文化产业研究》(主编)《世界又平又美:全球美学地图》《生活美学与当代艺术》,译著有《艺术及其对象》《环境与艺术》《全球化的美学与艺术》等五部,在《国际美学年刊》《东西思想研究》等发表英文论文多篇,其《生活美学与艺术经验:审美即生活,艺术即经验》曾获国家新闻出版总署颁第二届“三个一百”原创出版工程奖。
本刊记者(以下简称“记者”):您作为生活美学的倡导者,在该领域研究20多年,取得了丰厚成果,请谈谈当初为什么要倡导生活美学及这20多年的研究成果。
刘悦笛:生活美学对于当今中国而言价值大矣!在当今中国社会,茶艺、花道、香道、家具、汉服、美食、旅游、设计、教育、公共艺术、社区设计和城市规划等各个方面,都出现了生活美学兴起的趋势。这正在出现一种复兴的历史大势,乃是新世纪开始倡导生活美学的时候所未曾想到的。生活美学并不只是一种生活审美之学,更是一种生活美化之道。既然号称是一种回归生活世界的最新美学,那么,生活美学最该在现实生活当中得以实现。我们曾经的问题不是美学遗忘了生活,而是生活遗忘了美学,遗忘了生活终将被生活所遗忘。与此同时,生活美学在国际上也是新世纪以后才出现的最新全球美学主潮,2005年我所写的《生活美学》与2005年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的Aesthetics of Everyday Life具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是东西方生活美学研究的起点,当然我当时是要建构一套生活美学的本体论的。在此之后,我撰写了《生活美学与艺术经验》《生活中的美学》《生活美学与当代艺术》和合著的《无边风月:中国古典生活美学》等一系列著作,包括2018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审美即生活》和中华书局即出的《中国人的生活美学》,都在将这个领域的方方面面加以扩展与丰富,如今刚刚完成的工作乃是将生活美学作为中国传统美学的面向逐一呈现出来。这是由于,中国美学原本就是一种生活美学,因为中国古人的生活本来就是审美的,中国古人的审美本是植根于生活的。因此,生活美学作为全球美学新潮之一,对于西方文化而言乃是一种新构,而对于我们中国人而言乃是可以返本开新出来的。
记者:为普及、传播生活美学和美育,您做了许多工作,请谈谈这方面的情况。
刘悦笛:生活美学的目的,就是让人人都成为生活艺术家,并不是人人都成为艺术家,而是成为自己生活的艺术家。所以,生活美学乃是知行合一的,它在把艺术向下拉的同时,也在把我们的生活向上拉。由于生活美学的本性,所以作为倡导者我也并未囿于学术乌托邦之内,而是在学界与社会同时推动生活美学的进展。2016年,“首届当代中国生活美学论坛”在昆明省博物馆举办。本次论坛嘉宾均为当代生活美学各领域的佼佼者,他们均以生活美学为生活方式,围绕衣、食、住、茶、香、花,回顾传统并有所新创,我们主办的“当代中国生活美学论坛”也将召开第三届。2017年举办过的“云茶之夜”雅集,以“普洱茶生活美学”为主题,竟有一千多人参与,场面极为震撼,但生活美学的发展,不仅重与量,而且更重品与质。2017年在复旦大学还举办了“生活美学学术研讨会”,与德国生活美学研究方面的大家共同加以研讨。2018年我还在辽宁大学建立了“生活美学研究院”,想通过这个机构更多做普及工作,并以此为核心主题培养更多的博士生和硕士生。此外,我还参加了当今中国美育的许多实践类的工作。这股生活潮流,并没有像呼吁重建传统文化、国学、美育那种“自上而上”的政府号令,而恰恰是“自下而上”地自然生长出来的,其国民心理基础,大概就在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吧。自然而然的生长,那是好事,如此才能长久持续。当代生活美学成为中国美学最新思潮,成为时代发展的某种选择,它的感召力其实润物细无声。中国的确需要整体的“美学规划”,既然曾是“礼仪之邦”,那将来也要成为“美善之国”,这才符合礼乐相济之华夏悠久传统。
记者:您在生活美学领域取得丰厚成果后,研究方向有了转向,请您谈谈这方面的情况。
刘悦笛:我从美学转向了哲学,回归了哲学!想要去建构一套中国人所需要的“情本哲学”,也就是以情为本的哲学,这是深受李泽厚先生晚期的“情本体”的思想,正在努力进行一项坚信的哲学工作。我认为,中国的“情本哲学”以儒家为主干,倡导一种“道始于情”的智慧之路。接着李泽厚晚期“情本体”思想讲,我们可以建基在中国“一个世界”的基础上,以“生活世界”之活生生的经验为基,以情理交融作为思想内核,来构建出中国人的“情本哲学”。中国儒家“情本哲学”,就是一种以情为本的哲学,其中的核心概念就是“情”,但此“情”并不仅囿于“情感”之基本义,同时也包含了“情实”的基础义,更有“情性”的境界义,这构成了中国“情本哲学”的三个基本面向。于是乎,中国人的“道始于情”就有了三重哲学意蕴:第一,道始于“情实”:道开始于实情、实际和具体的事情;第二,道始于“情感”:道开始于感情、情感和感性的人情;第三,道始于“情性”:道开始于情之性,而非性之情,亦即自下而上“性生于情”,而非自上而下“情出于性”。由此,建基在“一个世界”的中国世界观基础上,可以来重构一种本土化的“情本哲学”或“情本儒学”,这起码是未来二三十年所要做的学术事业。
记者:在生活美学研究之外,您还参与了中国传统文化复兴的工作,比如参与“论语汇”每天早晨的论语导读,请谈谈这方面的情况。
刘悦笛:传统文化复兴要走一条“礼乐相济”之路,在此一种以“情理结构”为内核的“情本哲学”或“情本儒学”,就更凸显出其在未来中国文化格局当中所应扮演的角色!中华民族不断返本开新的深厚传统,就是“礼乐相济”的传统,这可以到周公“制礼作乐”的创建,周公是中国礼乐文明的系统整理者与初步确立者而已,孔子就是要应对礼崩乐坏的历史窘境,提出要恢复礼与乐和谐为一的更新传统。中国“礼乐文明”的内核,可以用这段话来概括:“乐也者,情之不可变者也。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乐统同,礼辨异,礼乐之说,管乎人情矣。穷本知变,乐之情也,著诚去伪,礼之经也。” 简言之,乐就是和谐,礼则是秩序,这和谐与秩序的统一,才是礼乐文明的真谛,礼本身也是含情的,否则就无法与乐通。今天的传统文化复兴,往往只复兴儒家理性化的一面,也就是强调礼之“理之不可易”,而忽略了乐之“情之不可变”,也就是感性化的情感维度。孔夫子自己就讲:“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以礼立人乃是中间的事,而儒家成人的起点与终点皆与“情”相关,诉诸于情的兴发而归之于情理高度合一的境界。有人反驳说,古乐早已无存,如何复苏乐的精神?其实,恰恰这忽略了“乐乃乐也”,乐最终乃是一种人之情,早期的“礼乐合一”到后来就发展为“礼情合一”,而这个人情的传统在中国文明当中始终源远流长,也使得本土文明与西方文明之间曾经区隔开来,这才是中国文化复兴的创造性转化与转化性创造的突破所在。
记者:李泽厚先生晚年非常关注伦理学建构,您作为他的学生,在对他进行研究,今年开始向学生讲李泽厚思想,请您谈谈这方面的情况和感想。
刘悦笛:首先要澄清一个事实,也做个声明,我并不是李泽厚先生的入门弟子,社会上很多人认为我是他的私塾弟子,大致可以这么讲。从职位而言,我应该是李泽厚先生在同一研究室内年纪最小的一位同事,算是忘年交,就像当年我们哲学所刚成立之时,李泽厚特别喜欢与那位老哲学家沈有鼎私下聊天一样,我们也是聊出来的友谊,主要是思想上比较能够接通。李先生今年也八十八岁米寿了,一直居住在海外,但是通过长期与连续的思想接触,我从他那里的确学到了太多的东西,不仅仅是学术思想,还有做人从事。在美学方面,我基本上是逆着李泽厚先生来的,他倡导实践美学,我则倡导生活美学,而且后者也是当今最近的全球与中国的美学主潮。在哲学方面,我基本上是接着李泽厚先生来的,因为我赞同李泽厚晚年“情本体”的基本方面,尽管内在理解有着差异,但是我希望能从“照着说”到“接着说”。通过这将近二十年的接触,我从原来的“说者有心听者无意”到如今的“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是一种从思想家那里收益的微妙变化过程。近年来,李泽厚先生建构了一套新的伦理学思想架构,其伦理学的要点在于:其一,伦理与道德之分殊;其二,两德论(“传统宗教性道德”与“现代社会性道德”);其三,道德要素三分说(观念、意志和情感)。李泽厚强调其所谓的历史”积淀“乃是由外而内的,他的”文化心理结构“也不同于“心理文化结构”,人类的未来有赖于广义的教育。今年马上会有一篇《伦理学杂谈:——李泽厚、刘悦笛2018年对谈录》发表,去年我们有一篇《李泽厚、刘悦笛2017年哲学对谈录》,我们会继续把这位思想家的思想给尽量保留下来。
记者:您是思想与学术界一位思想活跃,接受新事物快,在研究中不断出新的学者,能谈谈您是怎样在微时代,充分利用互联网传播思想和学术成果的,对此您有何体会。
刘悦笛:现在时代的就是“微时代”,我们既顺应这个时代,又要反思这个时代,还要改变这个时代。我不仅有传统的微博,自己注册了个人公众微信号。我们这个时代就是以微博、微信为传媒急先锋,以微、小、短、精为传播特征的当今时代。从博客的铺张到微博的简约,就顺应了微时代的从简之风;从短信的单向传输到微信的共时互动,更顺应了微时代的沟通新潮。微时代以信息传播内容的“微小”为支点,推动了信息交流速率与频率的双重提升,从而将日常审美时代置入“加速器”之内。首先,微时代的美学症候就是“小”。短小的不仅是文字,还有图像与视频,图像不追求清晰而“达意”即可,视频不强求完整而“出彩”就行,同样,小的也是有效率的;其次,微时代的美学症候亦是“快”。既然微博与微信皆以小取胜,那么,传播的速度便加快了,道理很简单,轻装上阵才能跑得更快;最后,微时代的美学症候还有“即时”。微时代的传播带有瞬时性的特征,接受得快,发布得也快:任何终端都可随时接收,手机与IM软件也让发布变得更为便捷。微受众群长时间泡在互联网与手机网上,他们相互之间的网通都是共时存在的,可以随时进行交互的分享与交流。所以说,微时代的美学就是“小的美学”“快的美学”和“即时的美学”,当这种美学症候与生活美化结合起来之时,也就造就了当今生活美学的利弊同在,我们既要加以积极推动,也要审观其消极维度。
记者:您作为北大博士后,到美国富布莱特作访问学者,曾任国际美学协会五位总执委之一与中华美学学会副秘书长,您能谈谈东西方研究的环境、话语权及东西方学术融会贯通的情况吗?
刘悦笛:如今有东方压倒西方的说法,其实要在东西之间保持一种平衡。季羡林先生曾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论断,认为西方之“分析”传统已到穷途,后三十年就要靠东方之“综合”来领风骚。无论这种东西比较是否合理,这个历史周期都要划得更长一些,起码要再等一个甲子六十年,中国才能从西方那里获得应有的话语权。如今的现状仍是欧美学术占全球霸权,中国学术则刚在全球语境内兴起,但仍囿于中心与边缘的结构。在哲学上,哲学成为“生活之道”已成为当今全球哲学的最新发展趋势之一,哲学不应只被当作理论学科,在雅典举办的第23届世界哲学大会的双重主题“审问明辨与生活之道”即为明证,今年北京举办的哲学大会的主题也是“学以成人”。在走向生活的哲学道路上,“情感哲学”应该是其中的重要路径,近十年来欧美情感哲学变得相当发达,而这种既重情又重理的思路中国古已有之。这种哲学新思路,力图超出西方哲学的理性、逻各斯、欧洲与中心主义,对于全球哲学的整合而言意义重大。当今的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也已出现了所谓情感论转向,由此变成了欧美学界的新热点。当前的人文学界,仍面临着重重问题!表面的繁荣对应着内在的贫乏,其中最关键还在创造,就在创造。鲁迅先生在1934年就曾问到: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如今的我们显然不乏自信,却失去了创新的能力,我们要再追问——难道中国人失掉创造力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