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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饰”与传承
——张脩、张鲁与五斗米道的宗教化

2018-01-23

南都学坛 2018年6期
关键词:巫术汉中司马

戴 逸 华

(中国人民大学 国学院,北京 100872)

《三国志·张鲁传》:“张鲁字公祺,沛国丰人也。祖父陵,客蜀,学道鹄鸣山中,造作道书以惑百姓,从受道者出五斗米,故世号米贼。陵死,子衡行其道。衡死,鲁复行之。”裴松之注引《典略》:“熹平中,妖贼大起,三辅有骆曜。光和中,东方有张角,汉中有张脩。骆曜教民缅匿法,角为太平道,脩为五斗米道……及鲁在汉中,因其民信行脩业,遂增饰之。”[1]263其间抵牾,裴松之已经注意,并认为张脩应是张衡之误,但并未证明其说。本文尝试从有限史料出发,对张脩、张鲁的史实进行考证和推测,以期还原张脩、张鲁与五斗米道(早期天师道)关系的历史。

一、张脩其事

(一)巫术起事

史载张脩的最早活动,见于鱼豢的《典略》:

熹平(172—177)中,妖贼大起,三辅有骆曜。光和(178—183)中,东方有张角,汉中有张脩。骆曜教民缅匿法,角为太平道,脩为五斗米道。[1]264

东汉“自安帝以来各地农民起义浪潮时高时低,不绝如缕”[2]937,“从桓帝建和元年到灵帝光和三年黄巾起义前,全国各地先后爆发的起义有十五六起”[2]938,而巫术在平民中的广泛盛行使此期的农民起事具有明显的宗教色彩*①张脩所领导的五斗米道组织尽管具有宗教色彩,本文仍倾向于视之为巫术性质的而非宗教性质的。详见下一条注释。。张脩在巴蜀地区以五斗米道组织民众反抗官府就是这一背景下一例基于民间巫术信仰的起事。《后汉书·孝灵帝纪》:“中平元年(184)秋七月,巴郡妖巫张脩反,寇郡县。”[4]349此处记为“巴郡妖巫张脩”而非“汉中张脩”,汉中与巴郡为相邻二郡,当是张脩初起事于汉中,后移至巴郡,故光和中记张脩事于汉中,而中平元年于巴郡。后来刘焉遣张鲁、张脩击汉中,也说明中平以后其主要活动范围已经不在汉中。《后汉书》未载镇压“巴郡妖巫”的结果,

①从史料呈现的五斗米道仪轨来看,其更接近于巫术而非宗教。涂尔干认为:“巫术信仰(同宗教信仰)也经常或多或少地带有些普遍性,这种信仰也往往会在广大民众中传播开来,甚至对某些民族来说,巫术的追随者同宗教在数量上也差不了多少。然而,并没有使所有巫术的追随者结合起来,也没有使他们联合成群体,过一种共同的生活。不存在巫术教会。巫师与请教他的个体之间,就像这些个体之间一样,并不存在一条持续的纽带……门徒与巫师之间的关系也只是萍水相逢、时过境迁的关系。”涂尔干更直接指出了巫师与门徒的关系正如“患者与医生之间的关系一样”,而五斗米道与其信众正是通过巫术治疗疾病而发生联系的(参见埃米尔·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但巫术具备凝聚组织的功能,当巫师有意利用民众对他的信赖而谋势时,很容易通过对巫术仪轨的改造凝聚信众,从而使巫术具备向宗教发展的潜力。在张脩之前,并未见到川蜀地区组织化了的五斗米道,张脩时始有五斗米道的起事,张脩正是处于五斗米道由巫术向宗教(亦即原始道教)转化的过渡期。而张脩的五斗米道在张鲁掌权后实现了向宗教的质变,详见后文。

②曹魏4例为卞秉、夏侯渊、曹仁、梁习;蜀汉治下0例,按关羽、张飞在刘备为平原相时为别部司马,此时尚不属于蜀汉政权;孙吴11例为吕蒙、韩当、蒋钦、周泰、陈武、陈脩、陈敖、董袭、凌统、徐盛、潘璋。

③蜀汉方面,诸葛亮感于“蜀人每专权自恣,君臣之道渐以陵替”而对之“威之以法”“限之以爵”(周一良《论诸葛亮》,载《魏晋南北朝史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82页)。田余庆对诸葛亮处理蜀地大族的措施有深入研究(参见田余庆《李严兴废与诸葛用人》,载《秦汉魏晋史探微》,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90-207页)。曹魏方面,唐长孺指出:“不论是为了挽救整个统治阶级的危机,或是为了本集团的利益,他(曹操)的政策带着抑制大族的性质。”(参见唐长孺《九品中正制度试释》,载《魏晋南北朝史论丛》,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87页)

可见中平元年其活动亦未被镇压。

与“巴郡妖巫反”同时,黄巾起义爆发,“天下响应,京师震动”。东汉政府忙于应对东方黄巾军,无暇顾及川蜀一带,故未对张脩集团进行有效镇压。张脩此期在巴郡继续以巫术的形式发展势力。《后汉书·孝灵帝纪》“中平元年秋七月”条注引刘艾《纪》:“时巴郡巫人张脩疗病,愈者雇以米五斗。”[4]349疗病是张脩发展势力的重要形式。鱼豢《典略》有更详细的记载:

脩法略与(张)角同,加施静室,使病者处其中思过。又使人为奸令祭酒,祭酒主以《老子》五千文,使都习,号为奸令。为鬼吏,主为病者请祷。请祷之法,书病人姓名,说服罪之意。作三通,其一上之天,著山上,其一埋之地,其一沉之水,谓之三官手书。使病者家出五斗米以为常,故号曰五斗米师。①[1]264

鱼豢系此于“光和中,汉中有张脩”之后,故张脩转战巴郡后发展势力所采用的形式当与汉中时同。

(二)归附刘焉

灵帝时,刘焉入蜀。《资治通鉴》系此事于灵帝中平五年(188)[5]1887。《三国志·刘二牧传》载:“刘焉出为监军使者,领益州牧。(董)扶亦求为蜀郡西部属国都尉,太仓令巴西赵韪去官,俱随焉。”[1]865裴松之注引陈寿《益部耆旧传》曰:“(董扶)在朝称为儒宗,甚见器重。求为蜀国都尉。扶出一年而灵帝崩,天下大乱。”[1]866按照灵帝崩于中平六年的记载,董扶随刘焉入蜀,则刘焉入蜀时间为中平五年,和《资治通鉴》记载一致。从后来刘焉遣张鲁、张脩击汉中事看,张脩已在此前归附刘焉,传世史籍对此没有记载。史载刘焉在蜀地有“抚纳离叛,务行宽惠,阴图异计”[1]866的举动,张脩或即刘焉抚纳的离叛者。

(三)击取汉中

张脩归附后,刘焉以张脩为别部司马,与督义司马张鲁击汉中太守苏固。《三国志》《后汉书》均未载其时间。《三国志·张鲁传》:“(张鲁)雄据巴、汉垂三十年。”[1]263《康熙字典》:“垂,将及也。”[6]曹操于建安二十年三月征张鲁,这年“巴、汉皆降”[1]45。张鲁本传载刘焉死后,刘璋代立,杀张鲁母家室,“鲁遂据汉中”[1]263。刘焉卒于兴平元年[1]867,张鲁割据汉中在此后。兴平元年据建安二十年仅21年,离“垂三十年”还有距离。所谓“雄据巴、汉垂三十年”当从张鲁入汉中,亦即张鲁与张脩击汉中太守苏固算起,则张鲁、张脩击取汉中应在中平三年到初平二年之间。《资治通鉴》记载此事在初平二年,《通鉴考异》未作辨析,是否因为司马光所依据的是今日失传之史料?

张脩在击取汉中时为别部司马。《后汉书·百官一》:“大将军营五部,部校尉一人,比二千石;军司马一人,比千石。部下有曲,曲有军候一人,比六百石。曲下有屯,屯长一人,比二百石。其不置校尉部,但军司马一人。又有军假司马、假候,皆为副贰。其别营领属为别部司马,其兵多少各随时宜。”[4]3564从“别营领属”来看,别部司马所掌军队相对于大将军“营五部”有独立性。《三国志》所载曹魏治下别部司马4例,蜀汉0例,孙吴最多,达11例②。曹魏前期与蜀汉政权对于大族势力都采取了抑制、打击的措施③, 而孙吴政权对

①唐长孺指出:“东汉末年普遍存在的宗部组织使孙吴政权不能不采取一种适应的办法,因此在分配利益上建立起比较特殊的制度,这就是领兵制度与复客制度。在这种制度下,孙氏皇室及其联合者共同瓜分了劳动力和土地。”在领兵制度下,宗室、异姓将领世袭领有军队,并“可以任意支配其劳作与尽量占有其劳动成果”(参见唐长孺《孙吴建国及汉末江南的宗部与山越》,载《魏晋南北朝史论丛》,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26页)。

②关于这一问题,吕思勉有更加详细的质疑:“鲁之教既云因脩而增饰之,安得又云受诸父祖?脩之事迹,信而有征。陵、衡若父子相传,其道不为不久,何以《典论》数‘妖贼’不之及?且陵、衡之道,果行之何地乎?行之汉中欤,何以汉中人但知有脩?行之蜀中欤,何以蜀中转不闻有是法也?疑鲁增饰脩法,讳所自出,自谓受诸父祖,传者误信之,承祚亦误采之耳。”(吕思勉《吕思勉读史札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834页)

大族的态度是纵容发展,并建立了领兵制度与复客制度与之共分利益①。将这一现象与三家别部司马的授例参照,可以作为别部司马领军具有独立性的旁证。

张脩归附后,刘焉以张脩统其本部人马,故张脩所部相对于其他军队具有独立性。汉魏之际,社会动乱,以收服将领统其本部是控制降附常见而有效的权宜之计。《三国志·吕虔传》:“太祖在兖州,闻虔有胆策,以为从事,将家兵守湖陆……袁绍所置中郎将郭祖、公孙犊等数十辈,保山为寇,百姓苦之。虔将家兵到郡,开恩信,祖等党属皆降服。”[1]540家兵即吕虔本部人马。为在扰攘之际稳定东方,曹操更“割青徐二州委之于(臧)霸”[7]。依《资治通鉴》记载,张脩自光和中以宗教形式组织民众反抗官府,至被刘焉任命为别部司马,历时12年,与所部建立了严密的依附关系与宗教关系,刘焉以张脩统率本部人马,在情理之中,以张脩击汉中,也当是考虑到利用其早期巫术活动在汉中确立的重要影响力。

二、张鲁其事

(一)督义司马

在击取汉中的军事行动中,张鲁所任职官为督义司马。《资治通鉴》胡三省注据《隶释》认为:“刘焉在蜀,创置督义司马,助义、褒义校尉。刘表在荆州,亦置绥民校尉。汉衰,诸侯擅命,率意各置官蜀。”[5]1928督义司马为刘焉自置职官,胡三省未解释督义司马的具体性质。诸侯置官,虽为擅命,绝不会完全率意,职官名称,必有所含义。从刘表在荆州所置绥民校尉就能看出有很明确的含义,刘焉所置,亦当有所指。《说文》:“督,察也。”[8]段玉裁据颜师古《汉书》注改为“察视也”,认为“董即督也。督者,以中道察视之”[9]。督即为监督。关于“义”“归义”一词在汉代文献中使用很多。《史记·滑稽列传》:“远方当来归义。”[10]3207《汉书·百官公卿表》:“典客,秦官,掌诸归义蛮夷,有丞。”[11]《史记·惠景闲侯者年表》:“外国归义,封者九十有余。”[10]977《悬泉置汉简》也提供了归义羌人的名籍[12]。从上引材料中可以看出,归义本指归顺中央政权的行为,也可以直接表示归顺中央政权的力量,主要指称少数民族。此外,汉晋文献中还有“义从”的用法。与刘焉同时的公孙瓒手下精锐部队就被称作“白马义从”,唐长孺指出:“‘义从’就是少数族组成的军队名。”[13]刘焉所统益州,本是少数民族活跃的地区,刘焉入蜀后,也对少数民族的反抗势力进行了镇压,其间收付者即为归义、义从。张脩既为当地反政府力量,被收服后,也被视为归义、义从。而张鲁所任督义司马,就是监督张脩这一支归顺力量的。《华阳国志》记载了张鲁、张脩击汉中的具体经过:

扶风苏固为汉中太守,鲁遣其党张脩攻固。成固人陈调素游侠,学兵法,固以为门下掾。说固手扞御寇之术,固不能用。逾墙走,投南郑赵嵩,嵩将俱逃。贼盛,固遣嵩求隐避处,嵩未还。固又令铃(钤)下侦贼,贼得铃(钤)下,遂得煞(杀)固。嵩痛愤,杖剑直入,调亦聚其宾客百余人攻脩,战死。鲁遂有汉中。[14]

“鲁遣其党张脩”,则张鲁以监军节制张脩共击汉中是无疑的了。

(二)袭杀张脩

张鲁,据前引《三国志》本传,是沛国丰人,五斗米道创立者张陵的孙子,五斗米道第二代领袖张衡的儿子。吕思勉否定张陵创教的历史,“疑鲁之法皆袭诸脩,特因身袭杀脩,不欲云沿袭其道,乃诡托其父祖耳”。即“张陵—张衡—张鲁”这一传承谱系为张鲁为掩饰杀张脩、夺其众、承其教的事实而杜撰②[15]。熊德基同意此说,认为张鲁“篡改了天师道的历史”[16]。按,陈寿、常璩所在的时代距汉末不远,且皆为蜀人,二人都记载了张陵学道鹄鸣山而创天师道的事迹,张陵创教之事不会是空穴来风。黄惠贤认为五斗米道确为张陵所创,“张脩之前,张陵已于蜀中创天师道(五斗米道),张脩为五斗米道徒,但米巫不起自张脩,祭酒、鬼兵等亦非脩始设”。关于张鲁与张脩的关系,黄先生认为张鲁是五斗米道教主,张脩是汉中郡实力教徒,刘焉以张鲁控制张脩,进而以张脩击取汉中[17]。关于张陵创教,黄先生从后来文献出发所做的考证尽管不能确证这一史实,却足以证明在时人心中张陵创教确有其事。关于张鲁与张脩的关系,黄先生之说可商榷。张鲁既然贵为教主,并能以宗教纽带控制教众首领,则无须其母“以鬼道,又有少容,常往来焉家”[1]867而获取督义司马的职位。最近韩松涛又创新说,认为张鲁为张陵、张衡的合法继承人,因年少(不满10岁)而被张脩得到教权,鲁母携之依附刘焉,伺机杀张脩夺回教权,并因其为正宗继承人而被一部分或大部分教众所认同[18]。但倘若韩文推测无误,刘焉入蜀,时在中平五年,张鲁此年至少16岁,据张脩掌教已经6年以上,如果张脩视张鲁为威胁而欲除之,绝不可能养虎为患,任其成年。韩说显然有误。

关于张鲁的确实背景,史无明文,很难还原。所能知道的确切信息是张鲁与刘焉发生联系,中介是其母。《三国志·刘二牧传》:“张鲁母始以鬼道,又有少容,常往来焉家,故焉遣鲁为督义司马。”[1]867结合后来张鲁不顺从,刘璋“尽杀鲁母家室”[1]263而未提及张鲁父家看,张鲁父早逝,张鲁自幼随其母。鲁母以姿色与刘焉发生暧昧关系,从而鲁母家与刘焉结成较为密切的关系,张鲁由此获得刘焉的信任。刘焉以归降的张脩统率其本部击取汉中,便派遣与自己关系密切的张鲁作为监军节制张脩。

张鲁与张脩攻下汉中后,“鲁遂袭脩杀之,夺其众”[1]263。“因其民信行脩业,遂增饰之。”中华书局点校本《三国志》:

(刘璋)尽杀鲁母家室。鲁遂据汉中,以鬼道教民,自号“君师”。[1]263

给人的感觉是张鲁在其母被杀、割据汉中后,才以鬼道教民,与事实不符合。应该点为:

(刘璋)尽杀鲁母家室,鲁遂据汉中。以鬼道教民,自号“君师”。

“以鬼道教民”是总括张鲁杀张脩后治理汉中的手段,而非始于刘璋杀鲁母。

(三)以“增饰”构建五斗米道的传承谱系

前已述及,张脩与其部众以巫术为纽带形成了宗教性的依附关系,而不论是刘焉以张脩率领本部击取汉中,还是在实际军事行动中张鲁遣张脩攻苏固,也都是利用了张脩早期巫术活动在汉中确立的重要影响力。张鲁在这样的情况下杀张脩,夺其众,必然会在军民之中引起强烈的不满。为稳定这样的不满情绪,张鲁必须继承张脩结合部众与民众的巫术,所以才会“因其民信行脩业,遂增饰之”,建立了政教合一的政权统治形式。

史载张鲁承袭张脩而“增饰”之的内容是:

教使作义舍,以米肉置其中以止行人;又教使自隐,有小过者,当治道百步,则罪除;又依月令,春夏禁杀;又禁酒。[1]264

对于这些“增饰”的意义,熊德基已予以揭示[16]。需要强调的是,这些“增饰”相对于张脩时的教义,有了明确的禁忌亦即戒律,对教众也有了约束力。除了这些仪轨上的“增饰”外,张鲁的其他“增饰”内容具有更重要的意义。首先,张鲁将自己塑造为时人公认的五斗米道始祖张陵的子孙,并进而伪造了“张陵—张衡—张鲁”这一传承谱系,确立起自己在五斗米道中的合法地位。配合这一传承谱系,张鲁进一步神化张陵的地位,修建祠堂祭祀张陵。《水经注·沔水》:“浕水南迳张鲁治东。水西山上有张天师堂,于今民事之。”[19]张陵祠堂当为张鲁所建,而在后世继续为人所事。通过这一系列“增饰”,张鲁确立了五斗米道的“教史”,使得五斗米道的信仰具备了神圣性和历史合理性[注]“教史”在宗教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宗教的合理性与神圣性总依托“教史”而获得。基督教在创教后,虽然具备明显的反犹太教特征,却不得不继承犹太教的经典,也就是《圣经》的《旧约》部分。虽然在公元2世纪的基督教世界中出现的极端反犹思想企图斩断基督教与犹太教的关系,把《旧约》从《圣经》中删除,但终究无法做到,可见“教史”在提供宗教历史合理性上的重要意义。参看赵林《基督教与西方文化》第二讲《基督教与希伯来文化》,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其次,《正一法文天师教诫科经·家令诫》:“诸职男女宫昔所拜署,今在无几。自从太和五年以来,诸职各各自置,置不复由吾气、真气、领神选举。”[20]8《正一法文天师教诫科经·阳平治》:“诸祭酒主者中颇有旧人以不?从建安、黄初元年以来,诸主者,祭酒人人称教,各作一治,不复按旧道法,为的尔不!令汝辈按吾阳平、鹿堂、鹤鸣教行之,汝辈所行举旧事相应与不!”[20]10记载了曹魏时期五斗米道组织的混乱散漫状况。两种文献“都想纠正天师道北迁以来的颓风,特别是组织上散漫混乱的状态,恢复天师道的统一”[21]。可见在张鲁割据汉中时,已经建立了完备的宗教组织系统,尽管这一组织在张鲁等北迁后陷入分裂。《正一法文天师教诫科经·阳平治》记载了这一组织系统:“教:谢二十四治,五气、中气、领神、四部行气、左右监神、治头祭酒、别治主者、男女老壮散治民。”[20]9“教史”的构建与宗教组织的建设使五斗米道结束了“巫师与请教他的个体之间,就像这些个体之间一样,并不存在一条持续的纽带”[22]的状况,逐步形成在共同信念下具有持续性信仰的团体,完成了始自张脩的五斗米道宗教化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说,张鲁对五斗米道的“增饰”为五斗米道从巫术过渡到宗教提供了契机。

张鲁在汉中的政权持续了二十多年,“汉末,力不能征,遂就宠鲁为镇民中郎将,领汉宁太守,通贡献而已”[1]264。朝廷事实上承认了张鲁治下汉中的独立地位。张鲁属下还一度欲尊张鲁为汉宁王,因功曹阎圃谏言而作罢。建安二十年,曹操征汉中,张鲁政权宣告结束。史载:

鲁闻阳平已陷将稽颡[归降],(阎)圃又曰:“今以迫往,功必轻;不如依杜濩赴朴胡相拒,然后委质,功必多。”于是乃奔南山入巴中。左右欲悉烧宝货仓库,鲁曰“本欲归命国家,而意未达。今之走,避锐锋,非有恶意。宝货仓库,国家之有”[1]264。

所欲所求,无非以大功归降,全无宗教信仰支撑其行动,足见其以五斗米道治理汉中二十余年,非本于信仰,宗教之于张鲁,只是一种权宜的统治方式,尽管客观上这一权宜之计促成了作为巫术的五斗米道的宗教化。

三、余论

东汉末年,各地出现以巫术为纽带而凝聚的农民反政府组织。在川蜀地区,形成了以张陵为公认始祖的五斗米道。灵帝时,张脩为五斗米道的领袖,领导民众先后在汉中、巴郡活动,对抗官府。汉廷忙于应对东部地区爆发的太平道黄巾起义,而无暇顾及川蜀。张脩以此为契机,不断扩充势力,在川蜀地区形成了广泛的影响力。刘焉入蜀后,“抚纳离叛”,张脩或在此时归附刘焉。刘焉利用张脩的武装力量及其在汉中地区广泛的影响力,以张脩为别部司马,领本部人马击取汉中。

张鲁早期生平不详,其父早逝,张鲁通过其母与刘焉的关系而获得信任,被委以督义司马,作为监军节制张脩击取汉中。在张脩杀苏固,夺取汉中后,张鲁杀张脩并夺取其部众,开始统治汉中。为缓和杀张脩在汉中军民中造成的不稳定局势,张鲁继承并“增饰”了张脩的五斗米道,建立了政教合一的政权统治形式。为确立自己在五斗米道中的合法地位,张鲁结合张陵在民众心中公认的创教始祖地位,伪造了“张陵—张衡—张鲁”的五斗米道传承系统,创建了张陵的祠堂,进一步强化了自己的合法性。刘焉死后,刘璋代立。史载刘璋“才非人雄”[1]870,张鲁遂“稍骄恣,不顺承璋”[1]868。刘璋因此杀鲁母家室。张鲁“遂据汉中”,独立于刘氏益州政权。建安二十年,曹操征汉中,张鲁降,汉中政教合一的政权遂告终结。

宗教的形成同时伴随着宗教传承系谱、信仰神谱、经典仪轨、教会组织的构建过程。五斗米道本为巴蜀地区一个以民间巫术信仰组织起来的有宗教性质的组织,通过张鲁的传承谱系构建与组织建设而日趋完备,张鲁的“增饰”客观上促进了五斗米道从巫术到宗教的转变,是道教形成史上的重要一环。随后,在两晋士大夫中流行的天师道就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而来,张道陵在道教中的崇高地位也因张鲁的宣传而逐渐形成,但张鲁的“五斗米道”并未就此成为严格意义上的道教[23]。即便认为此期道教已经形成的学者也视之为“早期道教”,汤一介关于这一时期道教的专著即名为《早期道教史》[24]。事实上,在张鲁提升张陵的地位之后,五斗米道还在继续发展之中。在早期的史料中,只能见到“五斗米道”“五斗米师”的记载,并不见后来所说的“天师道”,而从晋代的史书开始,可以见到“天师道”的提法。天师,自然是指张陵,伴随着教名的改变,张陵也被改为张道陵,而其地位也经历了从人到始祖乃至天师的升格。五斗米道向天师道演变期间的构建过程,暗示着道教形成的一个重要内容,值得进一步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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