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君子之道”的人文精神意蕴
2018-01-23赵馥洁
□赵馥洁
君子是儒家思想观念、道德规范的人格形象,也可以说是中华传统文化中体现人文精神的人格形象。张岱年先生就曾借用《易传》描绘君子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来概括中华民族精神。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关于君子的论述中,孔子是古代君子之道的开新者,也是儒家君子之道的奠基者。孔子君子之道的创新性贡献在于赋予了君子以人格涵义,赋予君子人格以人文精神,这在中国思想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一、实现了“君子”涵义由“有位者”向“有德者”的转化,使君子成为人格主体
君子是孔子思想中的重要概念,在《论语》中“仁”字出现105次,而“君子”一词出现了107次。君子一词,本义是指处于社会上层统治地位的贵族(与其对应的“小人”则指下层平民),是一个含有权位性、政治性的概念,虽然也蕴涵着社会成员对当权者的道德期望,因而具有一定的道德含义,但主要含义则是指“有位者”(在甲骨文中“君”字本是权杖和口结合的形象)。春秋后期“君子”一词的主要含义逐渐演变为特指具有高尚道德、优秀品质的人,成为含有道德性的人格概念。在理论上完成这一转变的正是孔子。孔子基本上实现了君子一词的含义由“有位”之人向“有德”之人的意义转变,使其成为标志理想人格的概念。在《论语》中出现了107次的“君子”一词,虽然也有些“君子”词义仍然指上层贵族而言,但绝大多数的“君子”词义指的是道德高尚、品格优秀之人。据赵纪彬先生统计,《论语》中指有位的上层贵族而言的“君子”只有12例,其余的“君子”都是在高尚人格的意义上使用的。
所以,我认为孔子实现了君子含义向人格方向的转化,为他的思想观念和道德理念确立了人格形象,为儒家的人格理想论奠定了基础。正如辜鸿铭所说:“孔子全部的哲学体系和道德教诲可以归纳为一句话,即君子之道。”由于孔子对君子含义的转化,消解了君子含义的贵族性和权力性,使君子由权力主体变为人格主体,使“君子”一词成为标志美好人格的概念。从此,“君子”一词在其后的儒家典籍和其他文献中作为人格标志大量出现,并在社会生活中广泛流行,成为中国人普遍认可和追求的人格风范。君子含义的人格转向,乃是具有重要人文意义的思想史事件。
二、赋予了君子人格以现实品格,使君子成为人们普遍性的修养目标
“圣人”、“君子”、“贤人”、“仁人”、“志士”都是孔子称谓理想人格的词语,但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圣人”和“君子”。而在孔子的心目中,作为理想,圣人人格是终极目标,是最高境界,对一般人而言是高不可攀、难以企及的。《论语》中“圣人”一词甚少,而且还记述了孔子关于圣人的两种说法,一是说自己不是圣人,如“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论语·述而》)。二是说他没有见过圣人。《论语·述而》云:“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可以看到,孔子认为成为圣人虽是人格修养的美好而神圣的理想目标,但仅少数人能够达到;而君子人格则可以作为绝大多数人通过实际努力可以实现的目标。君子人格目标的现实化,不但使君子在人生成长过程中成了人们普遍追求的目标,成为社会教育的培养目标,而且使君子以及与之对应的“小人”成了人们在现实生活中广泛运用的评判人格优劣的标准。如“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君子动口不动手”、“观棋不语真君子”等等。
三、建立了君子人格以“爱人”为核心的道德范式,使君子成为人文关怀的典范
孔子不但赋予了君子人格以现实性的品格,而且描述了君子人格的道德特征,确立了君子人格的道德范式。
1.“文质彬彬”的道德结构
孔子一生的理想是复兴西周的礼乐制度,他称赞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 因此,他十分重视君子的人文素养。孔子认为君子的道德应由“文”和“质”两方面构成,他说:“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质”是内容,指的是“仁义”道德品质:“君子义以为质。”(《论语·卫灵公》)“文”是形式,指的是经典、礼乐等文化知识方面的素养,也包括文雅、庄严、礼貌等风度仪容。在《论语》中,“文”多是和“礼乐”“仪容”相联系。如“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文之以礼乐”;“礼以行之,逊以出之”,“色思温,貌思恭”,“望之俨然,即之也温”;“正其衣冠,尊其瞻视”等等。司马光说:“古之所谓文者,乃诗书礼乐之文,升降进退之容,弦歌雅颂之声”(《答孔文仲司户书》)。孔子认为,君子人格的素养应该是“质”和“文”的全面结合,完美统一,如果过分强调某一方面,而弱化、忽视另一方面,就会出现偏颇,陷入误区,产生弊端。他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论语·雍也》)这就是说,质朴的道德胜过礼仪文采就会显得粗野,礼仪文采胜过质朴道德就会流于虚饰。君子人格的道德结构应是“质”和“文”的全面结合,完美统一。后来孟子据此提出了君子的两个“存心”:“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孟子·离娄下》)
2.“义以为上”的道德原则
孔子主张君子遵循的道德原则是“义”,他反复申明“义”作为道德原则对于君子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他要求君子以义为内在品质,“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论语·卫灵公》)以义为至上价值,“君子义以为上”(《论语·阳货》);以崇义作为与谋利的小人区别的标志,“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以义作为衡量一切行为的价值准则,对人的勇敢行为是否有价值,要以义来衡量。“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论语·阳货》对天下的一切人和事是赞成还是批评,没有别的标准,唯义是从:“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论语·里仁》)
义以为上、重义轻利的价值准则在生活中的贯彻就是努力追求道德品格和精神境界的提高,而不追求物质利益的满足和物质生活的享受。如“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论语·里仁》);“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论语·学而》);“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卫灵公》);“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论语·子罕》)等等。
孔子和他的一些弟子也正是以重义轻利的道德价值准则,指导自己的人生。孔子表达自己的人生志趣是:“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他称赞弟子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 在孔子看来,只有确立了重义轻利的价值观,就能在生活中心态乐观,胸怀坦荡。所谓“君子不忧不惧”,所谓“君子坦荡荡”是也。这就是后来人们经常赞许的“孔颜乐处”。
孔子为君子确立“义以为上”的道德价值准则,特别是以义利之辨区分君子与小人的思路,对儒家的人格观影响极为深远。后来的儒家一直把重义轻利视为君子人格的基本标志。朱熹说:“义利之说,乃儒者第一义。”(《朱文公文集》卷廿四《与延平李先生书》)王夫之云:“君子、小人之大辨,人禽之异,义、利而已矣。”(《读通鉴论》卷十八之六)
必须特别指出,孔子所谓的“君子义以为质”“君子义以为上”“君子喻于义”等命题中的“义”,即作为君子道德原则的“义”,并不是和仁、礼、智等具体德目并列的狭义的“义”,而是作为道德价值总原则的广义的“义”。在这一道德价值总原则的“义”的统摄下,孔子提出了君子应遵守的一系列具体道德规范,包括仁、义、礼、智、勇、孝、悌、信、和、中、敬等等(见《论语》各篇)。几乎囊括了儒家的全部道德规范。但是其根本其核心则是“爱人”的“仁”德,“君子务本”即是务“仁”,“君子学道”则是“爱人”。可见,君子人格的道德特征,与孔子的道德理念、道德理想、道德思想是完全一致的,因此,君子乃是孔子道德思想的人格化、形象化,也是儒家道德理论的人格化、形象化。
3.“学道致道”的道德理想
孔子及其弟子都认为君子追求的理想应该是“道”。《论语》云:“君子学以致其道”(《论语·子张》),“君子学道则爱人”(《论语·阳货》),“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孔子在谈到他自己的人生理想时也曾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孔子的“道”,其实质内涵指的是道德真理、价值真理。他是把掌握道德真理作为君子之道德理想的。
4.“行义安民”的道德使命
君子人格不仅要有良好的个人道德修养,还应当具有委以重任,承担崇高使命的能力和精神。孔子说:“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论语·卫灵公》)。意思是说,对君子不可着眼于从小节去了解,而可委以重任。可见,在孔子看来,君子应该具有“可大受”的担当精神和责任能力。那么,君子“可大受”的责任和使命是什么呢?第一,弘扬仁义道德于天下的道德责任。“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论语·微子》),“仁以为己任”(《论语·泰伯》)。第二,承担“安民”“托孤”的政治使命。《论语》记载:“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论语·宪问》)又载:“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论语·泰伯》)由于任务重大,路途遥远,君子必须具备“敬事忠诚”的敬业精神、“敏事慎言”的做事能力和“内省不疚”的优良品质。特别是磨砺自己的坚强意志,以承担重任:“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孔子和他的弟子认为,君子只有具备这些精神和能力,就能担重任,承使命,可大受。孟子继承发扬了孔子这些观念,突出赞美“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高度自觉的使命意识!
5.“言必可行”的道德实践
在孔子看来,君子道德之可贵,贵在躬行实践。君子的各种德性、素养、使命只有付之实际行动才可实现。为此,他要求君子谨慎言说,勤勉践行:“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论语·里仁》)、“敏于事而慎于言”(《论语·学而》)、“先行其言,而后从之”(《论语·为政》)、“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认语·子路》)。他认为君子应以言过其行为耻,“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论语·宪问》)。他希望人们以“躬行君子”为修养目标。在孔子看来,做君子之难,难在躬行实践。他说,在这一方面,他自己也需要不断努力:“文莫,吾犹人也。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论语·述而》)意思是说:若比文献上的学问,我也许和别人差不多,然而就身体力行做一个君子而论,我还未能达到。孔子认为,君子的各种德性、素养,如果不付诸实际行动,那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孔子指出,言行一致,说到做到,乃是传统美德。他说古人不轻易出言承诺,因为他们以说到而做不到为耻,“子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论语·里仁》)。所以当今君子也应谨记:“有其言,无其行,君子耻之。”(《礼记·杂记下》)这些要求的实质是言行一致的道德实践精神。
以上述五方面构成的道德范式,其核心和灵魂是“君子学道则爱人”的人文情怀。孔子对君子各种道德素质的论述,都是对“爱人”的人文情怀的具体阐发。
四、升华了君子人格的主体性超越性精神境界,使君子保持“天地之性(生)人为贵”的价值地位
《论语·为政》云:“子曰:‘君子不器。’”这是《论语》一书中最短的一章,却是孔子提出的重大命题。所谓“君子不器”,后世诸多儒者认为是指君子不能像器物一样只具有一种用途,只限于一种技能。何晏的《论语集解》,援引包咸之语曰:“器者各周其用。至于君子无所不施。”朱熹则在《论语集注》中进一步明确:“成德之士,体无不具,故用无不周,非特为一才一艺而已。”但从“器”的含义来看,除器皿、才能外,还有工具的含义,如孔子曰“工于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那么“君子不器”也可理解为:君子不能被他人当做没有生命力的工具来使用。“器”还有物的含义,“器者,物象之名”。那么“君子不器”也可理解为:君子不能把自己当作物。总之,“君子不器”就是君子不能被当成器皿、器具、器物。而且,“器”无论是指器皿、器具、器物,都是形而下者,都是有限性的功利性的工具性的存在物品。《易传·系辞上》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由此看来,孔子所谓的“君子不器”,是要把君子从有限的被动的形下层面解放出来,升华到“形上之道”的境界。再联系《论语》中反复申述的“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君子学以致其道”、“君子学道则爱人”、“士志于道”、“君子上达,小人下达”等语,可以清楚确认这一理解。而相对于有限的被动的“器”的形下次层而言,“道”的形上境界则是富有主体性、超越性的精神境界。郑玄、孔颖达对《礼记·学记》中的“君子曰:大德不官,大道不器”的诠释,可为我们提供解读的参照。郑玄注云:“(大道不器)谓圣人之道,不如器施于一物。”孔颖达疏云:“大道不器者,大道,亦谓之圣人之道也;器,谓物堪用者。夫器各施其用,而圣人之道宏大,无所不施,故云不器。不器而为诸器之本也。”将君子人格升华到主体性、超越性的精神境界,是孔子人文精神的突出表现,和他“天地之性(生)人为贵”的思想是完全一致的。
“君子不器”人文关怀的实质就是反对把人作为“工具理性”,而坚守人“价值理性”的主体地位;防止庸俗化、功利化追求对人格的扭曲,坚持人的形上姿态,保持人格的崇高性,维护“天地之性(生)人为贵”的价值地位。此命题对于维护人的价值的重大意义,甚至可以与康德的“人是目的,不是手段”的命题相媲美。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正是以康德的思想对孔子的“君子不器”进行深刻阐释的:“‘君子不器’这个根本的理念,意指人的自身就是目的,而不只是作为某一特殊有用之目的的手段。”([德]马克斯·韦伯著,《中国的宗教·宗教与世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31页)
总之,孔子的君子之道,是以“君子学道则爱人”的人文关怀为核心的,是以“君子不器”的主体意识和超越精神为目标的,所以,蕴涵着深刻的人文精神。它在现今对我们培育新时代的优秀人格有重要的启迪价值。它启示我们培育优秀人格必须追求主体性和超越性相统一的精神境界,涵养关心人、关爱人的道德情怀,防止庸俗化、功利化追求对人格的扭曲,以维护“天地之性(生)人为贵”的崇高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