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西方早期汉学对宋代中国“重文轻武”形象的构建
——以杜赫德《中华帝国全志》为中心*

2018-01-23

国际汉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战争

提及宋代,人们往往会感慨它在文治和武功两方面呈现出来的巨大反差,文治昌盛、武功不竞,长期以来一直是贴在宋代历史上的标签。人们一方面称许“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①陈寅恪:《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载《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第277页。,另一方面痛心于宋朝军队对外屡战屡败,宋朝政府卑躬屈膝,甚至将之视为一个丧权辱国的时代。相比国内学者的怒其不争,西方学者更多关注宋代中国在文明上达到的高度,在文化上取得的成就,法国汉学家谢和耐(Jacques Gernet)曾说:“综观11—13世纪的中国,便感到经济和学识的惊人发展。……东亚与基督教西方之间的差距异常明显,只需就每个领域(贸易额、技术水平、政治组织、科学知识、文学艺术)将华夏世界与基督教世界略加比较,便可确信欧洲大大‘落后’了。毫无疑问,11—13世纪的两大文明是中国文明与伊斯兰文明。”②谢和耐著,黄建华、黄迅余译:《中国社会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05、306页。西方汉学家对中国宋代文明给出了极高的评价,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忽视了宋朝文、武发展的不平衡,黄仁宇(Ray Huang, 1918—2000)指出宋朝历史上若干似是而非的现象,其中就包括它在文化上的辉煌成就和军事上的无所作为。③黄仁宇:《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北京:三联书店,1992年,第145、146页。西方学界对于宋代历史的这种印象始于何时何处,换句话说,西方学界对于宋朝的“文治武功”最初如何评价,这是学术史需要回答的问题。18世纪上半叶,法国杜赫德(Jean-Baptiste Du Halde, 1674—1743)神父出版了巨著《中华帝国全志》(Description géographique,historique, chronologique, politique et physique de l’Empire de la Chine et de la Tartarie Chinoise,1735, 简写为Description de la Chine,以下简称《全志》)①《全志》有两个英文版本,一是由出版商瓦茨(J.Watts)于1736年12月在伦敦出版,书名为The General History of China,Containing a Geographical, Historical, Chronological, Political and Physical Description of the Empire of China, Chinese-Tartary,Corea and Thibet,是一个节译本。另一个是由出版商凯夫(Edward Cave)推出的全译本,于1738—1741年陆续出版,书名是A Description of the Empire of China and Chinese-Tartary, Together with the Kingdoms of Korea, and Tibet: Containing the Geography and History (Natural as well as Civil) of those Countries。本文以凯夫本为据。《全志》有关宋代历史的记述分为两种形式,一是有关宋代君主史纲,系参考袁黄的《历史大方纲鉴补》(以下简称《纲鉴补》)编纂而成;二是大量宋人奏疏、文章译文,系从明代唐顺之的《荆川先生稗编》和清代徐乾学等编的《古文渊鉴》等书中选译(参见蓝莉[Isabelle Landry-Deron]著,许明龙译:《请中国作证:杜赫德的〈中华帝国全志〉》,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02、182、187—261页)。因此,本文涉及史料的原始出处,一律从这些书目中摘引,而不选宋人第一手资料,特此说明。,其对宋代中国在文、武两方面表现的描述和评价,影响了此后近两个世纪西方学者对宋代历史的认知和理解。本文尝试就《全志》呈现的宋代中国“重文轻武”的形象展开讨论。

一、宗教背景下宋朝君主“右文”的形象

宋承五代之弊,为扭转长期失衡的文武关系,救治由此产生的社会动乱,宋太祖奠定“文治”的开国之基,此后的继体之君奉为圭臬,终于确立起“崇文”的社会风尚。《全志》在宋代历史概述部分的开头就指出宋朝君主“重文轻武”的倾向:“历史进入宋朝以后,国家从此前的混乱、战争和其他灾祸中恢复,进入了长期的安定,如果宋朝君主能够如同好文那样尚武,和平带来的幸福还会持续得更长久。”②J.B.Du Halde, A Description of the Empire of China and Chinese-Tartary, Together with the Kingdoms of Korea, and Tibet:Containing the Geography and History (Natural as well as Civil) of those Countries. London: Printed by Edward Cave, at St John’ Gate, 1738-1741, vol.1, p.206.文化的繁荣离不开统治者的优容与扶植,宋朝君主对文学、文化的奖掖,终于促成了宋代文化的全面兴盛:“在宋代以前,由于各种宗教和战争带来的灾患,国家丧失了对学术的热爱,无知和堕落盛行,没有任何学者能够在普遍的萎靡中唤醒人们的意志,唯有宋朝统治者对古代经典的热爱、对文人的尊重才使得文学逐渐复兴。”③Ibid., pp.657-658.

杜赫德详细列举了宋朝皇帝“右文”的表现和举措,比如宋太宗给予文人慷慨的支持,他自己也很博学,每天留出固定的时间读书,他有一座图书馆,藏书达到八万卷。④Ibid., p.207.这应该是指太平兴国三年(978)设立的崇文院而言,参见袁黄:《历史大方纲鉴补》卷二十八《宋纪·太宗皇帝》,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78a页。宋真宗复刻古代经典在全国散布;⑤Ibid., p.208.宋徽宗爱好文学,并且造诣颇深;⑥Ibid., p.210.宋高宗性格平和,热爱知识;⑦Ibid., p.211.时代的危机需要一位尚武的君主,但理宗却完全沉浸于科学。⑧Ibid., p.213.在杜赫德笔下,宋朝君主是一个文化修养极高、爱好知识、尊重文士、好文胜过尚武的群体,他们或许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宋真宗崇信道教,宋徽宗耽于享乐,但在整体上却充满理性、远离蒙昧。

在谈及宋朝君主“右文”的表现时,杜赫德多次提到他们对孔子的敬奉,表面看来,这是为了突出他们对文治的重视,但稍加思考,便会发现其与当时欧洲“中国礼仪之争”的背景密切相关。“中国礼仪之争”是由耶稣会在华传教策略和对中国文化的理解而引发的不同修会之间的争论,⑨有关“中国礼仪之争”,参见David F.Mungello eds., “The Chinese Rites Controversy, Its History and Meaning”, Monumenta Serica, 1994; 李天纲:《“中国礼仪之争”:历史、文献和意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张国刚:《从中西初识到礼仪之争:明清传教士与中西文化交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钟鸣旦:《礼仪之争中的中国声音》,《复旦学报》2016年第1期,第95—103页,等等。“祭孔”是其核心问题之一,论争的焦点在于祭孔是否带有宗教性质,是否允许中国基督徒参加祭孔仪式。利玛窦(Matteo Ricci, 1552—1610)认为,祭孔是一种政治性的、世俗性的人文活动,而不是宗教性的异端礼仪:

孔庙实际是儒教上层文人唯一的庙宇。法律规定在每座城市并且是该城中被认为是文化中心的地点都建造一座中国哲学家之王的庙宇。……每个新月和满月到来时,大臣们以及学士一级的人们都到孔庙聚会,向他们的先师致敬。这种情况中的礼节包括焚香烧烛和鞠躬跪拜。每年孔子诞辰以及习惯规定的其他日期,都向孔子供献精美的肴馔,表明他们对他著作中所包含的学说的感激。他们这样做是因为正是靠着这些学说,他们才得到了学位,而国家也才得到了被授予大臣官职的人们的优异的公共行政权威。他们不向孔子祷告,也不请求他降福或希望他帮助。他们崇敬他的那种方式,正如前述的他们尊敬祖先一样。①利玛窦、金尼阁(Nicolas Trigault)著,何高济、王遵仲、李申译:《利玛窦中国札记》,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03、104页。

利玛窦把“祭孔”解释为儒家教育和科举制度的一种形式,而不是求神拜佛式的宗教性祈祷,在他之后的大多数耶稣会士也都承袭他的看法:“孔子与祖先之崇拜,是纯粹一种非宗教性质,而并不与天主教义背反。”②魏特(Alfons Wäth S.J.)著,杨丙辰译:《汤若望传》,北京:商务印书馆,1949年,第120—121页。耶稣会的观点招致了多明我会、方济各会等其他教派的非议,他们主张孔子不仅仅是受文人膜拜的先师,而且是被奉为神明的偶像,祭孔典礼是一种宗教异端行为,应予以严格禁止。

面对其他教派的联合攻击,耶稣会不得不派人到罗马教廷解释,李明(Louis Le Comte,1655—1728)就辩解道:“至于人们对孔子的尊崇,并不是一种宗教崇拜,以其名命名的孔庙也不是真正的庙宇,那只是读书人聚会的地方而已。”③李明著,郭强、龙云、李伟译:《中国近事报道(1687—1692)》,郑州:大象出版社,2004年,第272页。耶稣会士同时发表大量著作,来争取其他人的理解和支持,《全志》就承担着这一使命。杜赫德与利玛窦一样,试图从治国和教育的角度解释祭孔行为,在记录宋宁宗时期朱熹入祭孔庙时,他提到一项中国“传统”:如果一个人品德出众,或有杰出的治国才能,皇帝就会将他列入孔门弟子,可以在每年特定时候和孔子一起接受官吏和文士的礼敬。④Du Halde, op.cit., p.212.这一“传统”从侧面证明,人们对孔子的祭祀,是出于对道德和治国才能的尊敬,与迷信无关。

杜赫德述及,“鞑靼”(tartar)君主金熙宗为了赢得臣民的爱戴,显示对知识和士人的尊重,拜谒了孔庙,并效仿中国君主给予其皇家荣誉。大臣对出身卑微的孔子获此殊荣颇为不满,金熙宗答称:“如果他的出身不足以获得这些荣誉,他所创立的卓越学说足矣。”⑤Ibid., p.211.有关金熙宗敬孔,《纲鉴补》记载如下:

金主亲祀孔子,北面再拜,退谓侍臣曰:“孔子虽无位,其道可尊,使万世景仰,大凡为善,不可不勉。”自是颇读《尚书》、《论语》及五代、辽史诸书。一日,兀术遣使奏捷,侍臣多进诗贺,金主览之曰:“太平之世,当尚文物,自古致治皆由是也。”⑥《纲鉴补》卷三十四《宋纪·高宗皇帝》,第234b页。

《全志》的叙述与史料原文所强调的重点显然存在一定程度的错位。原文中金熙宗的种种举措,最后都归结为“太平之世,当尚文物,自古致治皆由是也”,在他看来,和平时期应该注重培育文治的社会风气,以达到完善的社会秩序,敬孔等举措都是以此为旨归的。相比之下,《全志》则希望说明,孔子之所以广受尊敬,完全是由于他所创立的学说使然,从而消除祭孔礼仪中的宗教因素。

杜赫德对宋代君主尊孔的记述蕴含着明确的宗教目的,他并不仅仅是为了突出宋人“右文”的特质,更重要的是为耶稣会的传教策略辩护。出于这种目的,他将一些历史事件从原本的历史语境中剥离出来,进行了有意的曲解和改写,在此过程中,事件本身承载的历史意义被淡化。有关金熙宗敬孔的记述已经显露出这种趋向,对宋太祖尊孔的记载则更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杜赫德记载,宋太祖为鼓励向学,拜访孔子故里,撰写赞词,并对孔子后人予以封赏。①Du Halde, op.cit., p.207.这一记载当系建隆元年(960)三月“宋主视学”一事,《纲鉴补》载:

诏增葺祠宇,塑绘先圣先贤像,自为赞书于孔、颜座端,令文臣分撰余赞,屡临幸焉。尝谓侍臣曰:“朕欲武臣尽令读书,以知为治之道。”于是臣庶始贵文学。②《纲鉴补》卷二十八《宋纪·太祖皇帝》,第62b页。

原文在太祖“视学”后,尚有“欲武臣尽令读书,以知为治之道”之语,这段话在宋初的政治语境中,有着明确的政治指向和突出的政治意义,它是在五代入宋这一特定历史时期,扭转武人飞扬跋扈的态势、平衡失序的文武关系、重建尊卑有别的君臣之道的一个重要举措。③参见邓小南:《谈宋初之“欲武臣读书”与“用读书人”》,《史学月刊》2005年第7期,第45—55页。太祖“视学”受到中国传统史家的高度评价,《纲鉴补》中有明人周礼“发明”:“宋主视学乃见于得国之始,宋氏三百年基业,其精神命脉尽在于此。自是而后,儒道稍稍振起,迨至关、闽、濂、洛之间,文运大亨。”④《纲鉴补》卷二十八《宋纪·太祖皇帝》,第62b—63a页。史料并未提及宋太祖访孔子故里之事,《御批续资治通鉴纲目》载周礼“发明”,其中提到“周太祖广顺二年,如曲阜谒孔子祠,拜其墓”(参见商辂:《御批续资治通鉴纲目》卷一,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05年,第14页),杜赫德或许有所误解。在周礼看来,宋太祖的举动奠定了有宋一代三百年基业,成就了宋朝“文质彬彬”的特质,因而影响深远。杜赫德的叙述意在凸显拜谒孔子与鼓励向学之间的联系,为世人尊孔提出解释,但却没有抓住五代宋初时世鼎革之际偃武兴文、重建秩序的深层历史动向,因此也没有真正触及宋代历史的脉动。

在杜赫德的阐述下,祭孔并不含有任何宗教因素,它一方面与尊重、追求知识的人文精神相关,另一方面与道德和治国相连,这就迎合了当时欧洲知识界对人文精神、对道德和治国之道的追寻,为耶稣会的宽容策略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不但宋朝皇帝对孔子礼敬有加,即便是入侵中国的“野蛮人”也不例外,金熙宗为获得臣民爱戴而敬孔,元世祖忽必烈也精通科学,由于尊重士人和敬奉孔子而赢得臣民的善意。⑤Du Halde, op.cit., p.213.这些事例提醒罗马教廷和那些对耶稣会抱有成见的人们,耶稣会士的做法有明确的历史依据,要想使基督教被中国人接受,礼敬孔子是一条已经被证明行之有效的途径,耶稣会的适应政策因此具有了合理性。

二、宋人对战争的慎重

杜赫德想要向西方读者传递一个文明理性、清明开化的中华帝国形象,战争的残酷是他想要隐讳的内容,但与此同时,两宋时期大部分时间内,中原王朝都面临着来自周边民族政权的威胁,战争的压力影响到内政的方方面面,这在客观上使得在讨论这段历史时不可能对战争视若无睹。《全志》对宋代发生的几次大规模战争都有所述及,但一般情况下只通报战争的结果和影响,尽量避免涉及战争的具体过程,比如对宋初的统一战争,仅以一句话概括:“太祖以其良好的性格纡尊降贵,重新臣服了诸国,再造和平。”⑥Ibid., p.206.历史上,宋朝在对外战争中屡遭败绩,也因此被贴上“积弱”的标签,但杜赫德并没有突出宋朝的失败,而是采用一些中性的词句,对代表“中国”的宋朝多方回护。对宋太宗朝两次大规模北伐失败,杜赫德以双方“各有胜负”来概括;⑦Ibid., p.208.宋金战争时宋高宗在金军追击下狼狈南迁,也被杜赫德美化为宋高宗“取得了几次对鞑靼战争的胜利,并镇压了叛乱”。⑧Ibid., p.211.

战争本身并不是杜赫德想要考察的主要对象,他的意图不是揭示战争的起因、经过、影响等问题,而是通过战争来传递他理想中的“中国”形象。在谈到宋太宗在位期间与辽朝的战争时,杜赫德写道:

太宗迫切希望收回前任割让给契丹的城池,但军队统帅张齐贤(Tchang si bien)总是劝他放弃这个想法,他说:“首先应该确保帝国的和平,达到这个目标后,我们将会轻易消灭这些野蛮人。”但太宗并没有听从这一劝告,双方发生了几次战斗,各有胜负。张齐贤在解除一座城池的围攻时采用了非凡的策略,他派出300名士兵,每人携带火把,列队向敌营进发。敌军被如此多的火把所震慑,以为是整个军队攻击他们,惊慌失措,四散奔逃。张齐贤在道路上预先设下埋伏,只有极少数敌军逃过了杀戮。①Ibid., p.208.

太平兴国四年(979),宋太宗率军攻灭北汉,紧接着移师攻辽,企图一举收复幽云地区。结果宋军在高梁河之役大败,太宗股中两箭,仅以身免。次年,有大臣建议再伐幽蓟,张齐贤上书劝阻,认为首先应该严选边将,如是“则边鄙宁而河北之民获休息矣”;其次提出“先本而后末,安内以养外”,“广推恩于天下之民”,“民既安和,则戎狄敛祍而致矣”。②《纲鉴补》卷二十八《宋纪·太宗皇帝》,第79b—80a页。

至雍熙三年(986),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太宗又一次发兵北伐,却再次以惨败收场。由于大将杨业战死,遂以张齐贤代杨业知代州,《全志》记载的张齐贤破敌便发生于此时,《纲鉴补》载:

帝以杨业死,访近臣可知代州者,齐贤请行,乃命之。齐贤大败契丹于土镫堡,契丹自湖口薄代州城,齐贤遣使期潘美以并师来会战,使为契丹所执。俄而美使至,云师出至柏井,得密诏不许出战,已还州矣。齐贤曰:“敌知美之来而不知美之退”,乃夜发兵二百,人持一帜,负一束刍,距州西南三十里列帜燃刍。契丹兵遥见火光中有旗帜,意谓并师至,骇而北走。齐贤先伏步卒二千于土镫寨掩击,大破之。③同上,第84b页。

如上所述,《全志》对太宗时期宋辽战争的记述其实是综合多处记载改编而成,张齐贤上书发生于太平兴国五年,时任左拾遗,而非《全志》所谓“军队统帅”,其带兵破辽则迟至雍熙三年。除去这些表述上的错误,更引人深思的是《全志》对这场战争的记述方式,太宗两次北伐中,张齐贤并不居于显著位置,但《全志》的记述却恰恰是以这样一个“边缘人物”为中心的,这一选择颇为耐人寻味。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张齐贤的事例恰好足以体现杜赫德想要表达的观点:其一,中国的知识阶层反对发动战争;其二,中国人在战争中表现出高超的智慧和美德。

杜赫德试图说明,中国处在文人学者等知识阶层的治理下,所发生的战争大多是不得已而为之,贤士大夫们反对战争,奉行和平的对外政策。杜赫德记载,宋神宗锐意开边,但他母亲留给他的大臣劝他应不计代价保持和平。④Du Halde, op.cit., p.209.作为证明,《全志》收录了苏轼的《代张方平谏用兵疏》,该文是熙宁十年(1077)苏轼路过南都时代张方平写就。苏轼在文中写道,“贼民之事非一,而好兵者必亡,此理之必然也。”他指出,盲目用兵,不但失败后会致使国家丧乱,即使胜利也会给国家带来败亡。他列举秦始皇、汉武帝、隋文帝、唐太宗四位皇帝为例,证明“胜则变迟而祸大,不胜则变速而祸小”的道理,劝神宗“远览前世兴亡之迹,深察天心向背之理,绝意兵革之事,保疆睦邻,安静无为”。⑤Ibid., p.563.康熙帝选,徐乾学等编注:《古文渊鉴》卷四十九《代张方平谏用兵疏》,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080—1083页。这篇文章被认为是中国古代劝诫用兵的代表作,南宋黄震称该文“真可谓万世人主好用兵、人臣好生事者之戒”,明代茅坤则盛赞该文为古代论用兵的头等文章,“与天地并传”⑥《古文渊鉴》卷四十九《代张方平谏用兵疏》,第1082—1083页。。

与苏轼文章类似,《全志》还收录了南宋张栻的《入见孝宗奏》,⑦Du Halde, op.cit., p.577.同样是劝阻皇帝谨慎对待战争。孝宗年间,虞允文以恢复北宋旧疆为念,数次遣人致意张栻,张栻因此写下这篇奏章。他在文中说:“夫欲复中原之地,先有以得中原之心。欲得中原之心,先有以得吾民之心。求所以得吾民之心者,岂有他哉!不尽其力,不伤其财而已矣。今日之事,固当以明大义、正人心为本。然其所施有先后,则其缓急不可以不详。所务有名实,则其取舍不可以不审。此又明主所宜深察也。”①《古文渊鉴》卷六十二《入见孝宗奏》,第1343页。主张以明大义、正人心为本,考虑举动的轻重缓急,反对盲目发动战争。这两篇奏章共同向西方读者表明,中国的贤士大夫们对用兵扩张是持否定态度的。

杜赫德尝试通过对战争的描述,凸显中国人的智慧和美德。两宋之交的宋金战争中,徽、钦二帝被虏北上,继位的宋高宗也在金军追击下一路南逃,甚至一度不得不浮舟海上。但《全志》对这场战争的记述却丝毫看不到宋朝狼狈的迹象,其中凸显的是宋人的三种形象。首先是忠臣。李若水(Li-so-shin)面对金人的劝降,坚称“天无二日,若水宁有二主哉”,咬舌自尽;②Du Halde, op.cit., p.211.《纲鉴补》卷三十二《宋纪·钦宗皇帝》,第194b页。根据《纲鉴补》的记载,李若水并非咬舌自尽,而是为金兵所杀,杜赫德的叙述有误。杨邦乂(Yangpang)被俘后写下血书,“宁作赵氏鬼,不为他邦臣”。③Ibid., p.211.其次是勇将。岳飞率军长途跋涉解救南京(Nang King),杀伤金军甚众,使金军此后再未渡过长江。④Ibid., p.212.最后是孝子。宋高宗虽与金朝签订了屈辱性条约,在条约中使用了“臣”(chin)和“贡”(kong)的字眼,但却是为了迎回死去亲人的骸骨。当这些亲人的尸骨到达杭州时,人们以极大的喜悦迎接,朝廷也宣布大赦天下。高宗的行为得到史家的高度赞扬,被视为难得一见的孝道例证。⑤Ibid.

如上所述,战争并不是杜赫德的主要考察对象,在他笔下,也很少看到宋朝在对外战争中的失利和狼狈,他的目的是借助战争的背景,传递他理想中的宋代中国的形象:中国在“哲学家”即文人学者的治理下,所发生的战争多是迫不得已,士大夫热爱和平,反对战争,同时具有高度的智慧和美德。杜赫德所确立的宋代中国的这一形象,其实是对欧洲尤其是法国国内形势的反鉴。16至17世纪,欧洲不断上演着血腥的战争,饱受战争摧残的欧洲社会在17世纪末陷入巨大危机。在欧洲诸国中,法国是受战争破坏最严重的国家之一,由于连续不断地卷入战争并一再失利,严重损耗了法国的国力,杜赫德举出中国知识阶层对战争的认识和态度,是对法国乃至整个欧洲统治阶层的讽谏。他所提供的中国史实充实了欧洲知识界的思想,引起了极大反响,哥德斯密(Oliver Goldsmith,1728—1774)在阅读了《全志》后便把中国文人学者爱好和平和欧洲无休止的战争对比,指出不论从哪一个角度看,总有一条线索贯穿着整个欧洲历史,就是罪恶、愚蠢和祸害,也就是政治没有计划、战争没有结果。他借由中国哲学家之口,讽刺爱好和平的基督教君主陷于战争—媾和—战争的循环之中,战争不能解决问题,媾和也不能保证和平,穷兵黩武并不能带来长治久安。⑥范存忠:《中国文化在启蒙时期的英国》,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175、176页。

结语

长期以来,耶稣会士对中国形成了一脉相承的认识,在他们看来,中国是一个很少或没有兴趣扩张版图的民族,这个国家由文人学者等知识阶层来管理,人们对学者型官员极为尊敬,而军人的地位相对较低。在中国,战争政策由文人学者规划,军事问题也由文人学者决定,他们的建议和意见比军事领袖的更受皇帝重视。因此,凡是有教养的人都不赞成战争,他们宁愿做最低等的文人,也不愿做最高的武官。⑦《利玛窦中国札记》,第59—60页。中国忽视对武装力量的建设,军队毫无英勇气概,军事训练如同玩笑,科举仅以文章取士,因而造成重文轻武的风气。⑧曾德昭(Alvaro Semedo)著,何高济译:《大中国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19—120页。

杜赫德在《全志》中勾勒出一个文治昌盛、不尚武功的宋朝形象,它几乎是传教士此前建构的中国形象的缩影:这是一个具有高度文明的国家,不仅物质条件优裕,而且文化发达,同时没有欧洲历史上绵延不断的战争。宋朝统治者崇尚文化、尊重知识、敬重知识阶层,构成一个充满人文精神和理性气质的群体,在他们的扶植下,宋代文化取得了辉煌的成就。杜赫德记述了宋朝君主“敬孔”的种种举措,一方面可以视为宋朝君主重教育、重文治的证据,另一方面也充斥着强烈的宗教色彩,他的目的是说明祭孔完全是一种世俗性的活动,与偶像崇拜有根本性的差异,从而为处在“中国礼仪之争”中的耶稣会辩护。正因为这种目的,杜赫德对史料进行了有目的地剪裁和改写,歪曲了史料的原意,泯灭了事件原本的历史意义,使他的叙述未能揭示宋代历史的特质,也未能真正触及宋代历史深层的脉动。

杜赫德对宋代历史的叙述,服务于其树立一个文明开化的帝国形象的总体目的,因此在涉及宋朝与周边民族政权的战争时,他对宋朝多方回护。宋太宗两次北伐、两宋之交的宋金战争,宋朝都经历了惨痛的失利,但在《全志》中却很难看到此类痕迹,杜赫德显然不愿意过多渲染“中国”在对外战争中的颓势,以免引起西方读者的轻视。战争本身不是杜赫德想要考察的主要对象,他对战争的描述不是要探究战争的起因、经过、影响,而是借助战争的背景来传递宋人的智慧和美德。这样一种宋代中国的形象,并不完全来自于宋朝史料,同时也是对欧洲特别是法国国内连续不断的战争的反鉴,是对欧洲统治阶层的劝诫。杜赫德对宋代知识阶层对待战争的态度和看法的描述,在欧洲知识界确立了一个“重文轻武”的宋朝形象,同时也充实了欧洲知识界的思想,使得宋代中国成为反衬欧洲社会的一面镜子。

美国《近代中国》(双月刊)2018年第3期重要文章介绍

《近代中国》(Modern China)是美国中国学研究重镇之一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编辑的一份以现当代中国为研究对象的重要学术期刊,迄今已有三十余年的历史。在最近即2018年5月出版的今年第3期中,刊载了以下重要文章:《20世纪30年代陕北的英雄、烈士与土匪:刘志丹及其“草莽政策”》(作者:Xu Youwei, Philip Billingsley)、《后毛时代北京建筑垃圾倾倒的政治经济学》(作者:Shih-yang Kao, George C.S.Lin)、《当代中国的儒家教育“精神”:嵩阳学院与郑州大学》(作者:Linda Walton)。其中,《20世纪30年代陕北的英雄、烈士与土匪:刘志丹及其“草莽政策”》认为,由于无法招募到足够多训练有素的青年,刘志丹只得试图笼络尽可能多的土匪,而这些土匪均为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来本地区政治动荡、环境恶劣的产物。然而,中国人对土匪普遍持有的恶感导致了其战友对该政策的排斥心理。该文通过刘志丹与陕北三位土匪头目的关系来审视其为了革命进行广泛动员的策略。《后毛时代北京建筑垃圾倾倒的政治经济学》通过在北京的田野工作,显示了这个都市的管理层长期以来对垃圾处理的忽视是如何为社会基层的自我保护策略创造回旋余地的,以及市政府主管城市卫生的各个部门是如何通过公开著名摄影家所拍的建筑垃圾倾倒乱象的照片来明确其立场的。作者希望通过该个案来凸显农村在城市环境转变过程中所扮演的积极角色,及其与一个正在改革进程中的国家的互动关系。《当代中国的儒家教育“精神”:嵩阳书院与郑州大学》聚焦北宋四大书院之一的嵩阳书院重张后与郑州大学的关系,以及省政府与大学管理者合作开设依据儒家教学理念设计的国学课程,来审视当前中国热议的现代大学教育与儒教、国学的关系以及主流意识形态下的文化管理与文化策略问题。(秋叶)

猜你喜欢

战争
未来战争我们最强
未来战争我们最强
节日与战争
两只猪的战争
被风吹“偏”的战争
谁是战争的幸运之子
他们的战争
假如战争今天爆发
战争
两伊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