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中的传教士:卜弥格与东亚的宗教
2018-01-23
王银泉 杨丽雯 译
一、引言
卜弥格(Michał Boym, 1612—1659)是葡萄牙保教区资助下开始传教生涯的众多传教士之一。1643年3月30日,卜弥格由里斯本启程前往远东。①Josef Wicki, “Liste der Jesuiten-Indienfahrer 1541-1758”, Portugiesische Forschungen der Görres-gesellschaft 7 (1967),pp.215-297, p.297, no.909.经过三年的海上行程,于1645年暂时停留远东,卜弥格首先抵达越南的东京,之后,他暂住中国南部的海南岛,接着去了安南。②安南为越南古名,安南得名于唐代的安南都护府,自公元前3世纪的中国秦朝开始成为中国领土,至五代十国时政权割据,安南脱离南汉,北宋无力统一,故正式独立,此后越南长期作为中国的藩属国存在。——译者注此时,卜弥格已经开始了他在包括交趾支那(越南南部)、柬埔寨、暹罗、东京(越南北部,下同)、海南岛及老挝在内的日本耶稣会教区的传教工作,这些区域都包含在葡萄牙保教区影响势力范围之中。③Francois Cardim, Relation de la province dv Iapon.escrite en Porutgais par le Pere François Cardim de la Compagnie de Iesvs,Procureur de cette Prouince (Paris, 1646),pp.2f.1650年,卜弥格在澳门第四次庄严宣誓。④目前关于卜弥格抵达澳门的时间的考证结论不一致。陈文源在《西方传教士与南明政权》一文中提到,卜弥格于1650年抵达澳门。《卜弥格文集:中西文化交流与中医西传》(张振辉、张西平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认为他是1644年来到澳门。本文并未明确指明卜弥格第一次来华和抵达澳门的时间,只提到1650年他在澳门起誓。——译者注同年,受时任在华耶稣会副省区会长曾德昭(Alvaro de Semedo, 1586—1658)的派遣,卜弥格前往广西南明永历朝廷传教以支持瞿安德神父(Fr.Andreas Wolfgang Koffler, 1612—1652)。⑤Pfister, Notices biographiques et bibliographiques sur les Jésuites de l’ancienne mission de Chine, 1552—1773(费赖之,《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Shanghai,1932—1934,pp.265-269; Dehergne, Répertoire des Jésuites en Chine de 1552 à 1800(荣振华,《1552年至1800年在华耶稣会士汇编》),p.137.与此同时,汤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1592—1666)在北京为清朝第一位皇帝顺治帝(1644—1662在位)效力。
卜弥格为南明朝廷效力不久,就被授予特殊的使命出使罗马。1651年,卜弥格受信奉天主教的南明王朝永历慈安皇太后之委派,出使罗马,寻求罗马教廷和欧洲各国君主对永历朝廷的精神和物质援助,以求反清复明。皇太后致信罗马教皇英诺森十世(Pope Innocent X, 1574—1655)(1650年11月4日)①BM V, no.2215, published in: Athanasius Kircher, China illustrata(《中国图说》,Amsterdam, 1667),pp.101f; Du Halde,Description de la Chine(《中华帝国全志》,Paris, 1735),p.83; Adrien Launay, Histoire des Missions de Chine.Mission du Kouang-Si(《中国传教史:广西传教史》,Paris, 2002), p.10.(译者注:BM是Bibliotheca Missionum的简写,可译为《传教书目》或《传教书库》,是一套关于传教史与传教学书目的系列丛书。)、耶稣会总长(同日)和卢戈主教。②Launay, op.cit., pp.11f.永历朝廷太监庞天寿(1588—1657)也秉笔直书致函罗马教皇。③BM V, p.831; Kircher, op.cit., pp.100f.卜弥格还向威尼斯总督和葡萄牙国王写了其他的信件。1651年1月1日,卜弥格从澳门出发,开启了他的海航,1651年抵达葡萄牙殖民地果阿,之后继续航行途经波斯、士麦那,最终到达威尼斯。1652年12月16日威尼斯总督接见了卜弥格,但卜弥格和他的同伴郑安德勒④Zheng Andelei,?—1662。史书记载均为陈安德,这里柯兰霓称其为郑安德勒,她在给本文译者的回信中说西方学者有chen 和zheng不同的写法,钟鸣旦回复译者认为两种可能皆有,因此建议译者在翻译过程中添加注释。——译者注直到三年后的1655年12月7日,才终于等到了由教皇亚历山大七世(Pope Alexander VII,1599—1667)签发的复书。得复书后,卜弥格率领一小队耶稣会传教士于1656年3月30日由里斯本至果阿启程返华,与他同行的有柏应理(Jesuits Philippe Couplet,1623—1693)、鲁日满(François de Rougemont,1624—1676)、葛 安 德(André Gomez,1622—1681)及伊格纳修斯·哈特维尔特⑤根据译者与本文原作者柯兰霓的电子邮件咨询确认,此人虽与卜弥格返华团队一起出发,但是抵达暹罗之后留在了那里,没有继续前行到达中国,因此没有汉化姓名。——译者注(Ignatius Hartegovelt,1629—1658)。⑥Wicki, op.cit., p.300.其他同行者为:乔治·布莱特·凯恩斯(George Brett Keynes, 1629—1658)、安东尼奥·萨尔达尼亚(António Saldanha, 1619—1656?)、弗朗西斯科·韦柳(Francisco Velho, 1631—?)及约翰·德阿布雷乌(João de Abreu, 1635—1663)。(译者注:荣振华编著的《1552年至1800年在华耶稣会士汇编》中补编人名索引中记录,约翰·德阿布雷乌为葡萄牙神父,1645—1663年于澳门访华。)他们的目的地是葡萄牙统治的印度和中国耶稣会副省区。
在他的行李中,卜弥格携带着教皇亚历山大七世于1655年12月18日签发的答永历皇太后和庞天寿书。⑦BM V, p.831; Kircher, op.cit., pp.102f.卜弥格期盼信奉天主教的明朝朝廷能有所好转,永历皇帝可以成为第一位信奉支持天主教的中国皇帝,南明朝廷会追随他们的君主,南明王朝能够恢复成为主导统治中国、影响远东地区的王朝,就可以按照当初耶稣会士入驻中国所制订的计划策略进展。然而,事态的发展并未与预期一致。卜弥格于1657年从果阿启程,1658年到达暹罗。在暹罗,卜弥格接到了澳门议事会的来信。由于葡萄牙与北京的清朝已建交,并不想破坏两者间现有的关系,⑧Pfister, op.cit., p.273.他被禁止踏入澳门。卜弥格因而继续他的航程,在暹罗的大城府,他搭乘了海盗船带他去了东京。卜弥格同他的助手郑安德勒继续他们危险的旅程,最终抵达中国的广西壮族自治区。卜弥格最终因为长期旅途劳顿于1659年6月22日在广西逝世。然而,这趟重返中国的最终航行让卜弥格接触了中国的植物和医药,也让他了解了许多不同的宗教信仰和他们的信众们。
1.资料来源
本篇论文的主要文献来源是卜弥格书写的两份手稿,其中一份是《基督教在中国的发展及现状》(“Status Christianæ Religionis in China, ut nunc se habet”)⑨Bayerisches Hauptstaatsarchiv, München (下文简写为BHStA), Jesuitica 589; 参 Bernward H.Willeke, “Die Missionshandschriften in Bayerischen Hauptstaatsarchiv zu München,” De Archivis et Bibliothecis Missionibus atque Scientiae Missionum Inservientibus.Euntes Docete XXI (Roma, 1968), p.335.。这份报告记录了崇祯(1628—1644在位)和永历(1623—1662)两位皇帝的皇家档案,以及他们与天主教和传教的关系。这份文件证明了永历皇帝皈依天主教的时间并不长,而且也表明了耶稣会士们的愿望最终得以实现,尤其是汤若望的特别期望,他一直没有放弃归化明朝最后一位皇帝崇祯的努力。①汤若望的Historia relatio de ortu et progressu fidei orthodoxae in regno Chinensi per missionarios Societatis Jesu ab anno 1581 usque ad annum 1661记录了在京宫廷的历史。这是汤若望《耶稣会传教士汤若望主持下的中国传教史》(Historica narratio de initio et progressu missionis Societatis Jesu apud Chinenses, ac praesertim in regia Pequinensi, Wien, 1665)的第二版。这份手稿的部分内容和其他手稿已被多版印制并翻译成多种语言,有一些更改在所难免。以下的版本仅记述了永历皇帝的相关内容:Breve Relazione della China, E Della Memorabile Conversione Di Persone Regali di quella corte alla Religione Chirstiana(《中国王室皈依略记》,罗马,1652年),法文译本:Brief Relation de la Chine et de la notable conversion des Personner Royales de cet Estat(巴黎,1654年)。②BM V, no.2221.大约70年后,《新世界报告》(Der Neue Welt-Bott)的编辑约瑟夫·史塔克林(Joseph Stöcklein,1676—1733)编译了德文译本,并于1726年出版发行。③“Bericht Patris Michaëlis Boym, der Gesellschafft JESU Missionarii in Sina, aus der Polnischen Provinz/ welchen eer zu Rom im Jahr 1653 abgestattet hat,” Der Neue Welt-Bott, Numerus 13 (Augsburg, 1726),发表于《新世界报告》的这份报告是缩写本,一些详细内容可参见BM V, no.2225, 2226。
另一份手稿是一份由卜弥格完成却尚未命名的报告,主要记述了卜弥格从印度途经东南亚最终到东京的最后一次旅程,这趟航行大部分是在海上进行的。海上旅程充满冒险,甚至有时十分危险,但是我们研究的兴趣主要集中在与宗教相关的内容上。本报告现由位于慕尼黑的巴伐利亚国家档案馆保存。④München, BHStA, Jesuitica 607/118; original in ARSI, Jap.Sin.80, ff.122-128; 参 Willeke, op.cit., p.335.其中提到的不同宗教团体有:伊斯兰教,其他“异教”,如基督新教、[小乘]佛教、民间宗教,也包括在日本传教并不如人所愿的基督天主教。作为一名耶稣会士和未来的传教士,卜弥格在非基督教地区接受了特殊的培训,其中异端教派的相关内容是耶稣会反宗教改革的主要教学内容之一。从卜弥格的传教态度我们可以看出,他对其他宗教有着开放的胸怀,至少对于佛教是这样的,卜弥格甚至还感到十分好奇。然而,卜弥格最终坚信天主教才是可以拯救灵魂的唯一途径,其他宗教可能也可以提供一些救世救主的方法,却不能很确定或准确。
2.17世纪欧洲对其他宗教的态度
17世纪,欧洲对非天主教的传教大致持两种态度,官方的态度是:“Extra ecclesiam nulla salus”⑤这句话是由迦太基教会的西彼连(Cyprianus, 约200—258)主教所述,Epistola (73) ad Iubaianum,c.21: Salus extra Ecclesiam non est.” (Migne, PL 3,1 169A)。1215年在拉特兰会议得以确认,“Una vero est fidelium universalis Ecclesia,extra quam nullus omnino salvatur”。参见 Henricus Denzinger-Adolfus Schönmetzer, Enchiridion Symbolorum et declarationum de rebus fidei et morum (Freiburg, 1965): no.802 (4th Lateran Council, 1215), no.3866 (Pius XII, 1949); Lexikon fur Theologie and Kirche 3 (2nd ed., Freiburg, 1959), cols.1320f.,即“只有教会才能救赎”。然而,这直接指向那些异端教派,他们站在罗马天主教会的对立面,也不入天主教,如阿里乌教和摩尼教。另一些“异教徒”并不属于上类,可细分为犹太教徒和穆斯林,他们是亚伯拉罕宗教的后裔,有着特殊的待遇。真正意义上的“异教徒”是指远东的蒙古人和之后一些在非洲和东亚新发现大陆上的人们。他们被认为是如若未接受洗礼,则会最终迷失的异教徒。因此,传教的责任油然而生。
另一种态度认为,上帝希望拯救天下所有的人类,耶稣是为救赎全人类而死。人类可以得到上帝的恩泽而被救赎,即使他们不信奉天主教会,这一点是可能的,但是他们必须遵循崇高的道德规范和秉持纯洁的良知。即使一个人不了解天主教,他也可以得到救赎,因为他遵循了自然的规律,也就是他既不信奉犹太教也不信奉伊斯兰教。如果真正的信仰以正确的方式表现,形势则会变化,从而可以掌握。如果有人认为天主教是正确的宗教却不接受它,这将是最坏的结果。这些思想观念在16世纪和17世纪的欧洲产生了重要的影响。⑥见 Bartolomé de Las Casas, Werkauswahl, Band 1.Missionstheologische Schrigten, ed.Mariano Delgado (Paderborn, 1994)。由Mariano Delgado和Michael Sievernich介绍,特别是pp.53f.以及 Claudia von Collani, “Das Problem des Heils der Herden.Die Apologie des P.Vincentius Mascarell S.J.aus Jahre 1701,” NZM 45(1989), pp.17-35, 93-109。
3.耶稣会会士对中国宗教的态度
当罗明坚(Michele Ruggieri,1543—1607)和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1610)首次踏上中国的国土时,为了符合中国的文化传统,他们按照在日本传教时了解到的佛教僧众的穿衣方式进行着装,他们试图通过这样把天主教作为佛教的一个新的教派引入中国。之后的不久,两人通过其好友瞿汝夔(别名:瞿太素,1548—1610)得知,“文人学派”,即中国的儒士们才是社会的领导阶层,而并非佛教徒们。①Johannes Bettray, Die Akkomodationsmethode des P.Matteo Riccis S.J.in China(《利玛窦在中国采取的适应方式》,Roma,1955), pp.4f.耶稣会士对儒家学派态度的变化也意味着从宗教层面上的适应性调节调整为科学层面的适应,之后耶稣会会士的传教逐渐远近闻名,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现代”的儒学被认为是现世哲学,并不是以宗教的形式呈现。
在关于中国皇帝和在中国传教工作历史记录的《利玛窦中国札记》(De Christiana expeditione apud Sinas suscepta,奥格斯堡,1615年)一书中,利玛窦及担任他编辑和翻译的金尼阁(Nicolas Trigault,1577—1629)介绍了中国当时不同的宗教。利玛窦对中国的宗教评价极高,后来的耶稣会传教士也有同样的认识,他叙述道,“在欧洲人所了解的所有异教流派中,我发现没有任何其他人能像中国人一样在古老文化早期仅存在少量错误的。”利玛窦在一些古老的书籍中发现一神论的痕迹,即上天,以及对不同神明的崇拜。在利玛窦看来,中国古老的宗教远远在古代希腊、吉普赛和罗马的宗教之上。因此,他认为“许多中国的先人都是通过遵循自然之道(legge naturale)以救世救民的”。②Pasquale D’Elia, Fonti Ricciane (下文简写为FR), vol.1 (Roma, 1942), n.170, pp.108f; 参 Louis J.Gallagher, China in the Sixteenth Century: The Journals of Matthew Ricci, 1583-1610 (《十六世纪的中国:利玛窦1583—1610年的札记》,New York, 1953), book 1, ch.10。直到近代,神学家才认为世界史可划分为三个时间段,第一阶段是性教时期(lex naturalis或lex naturae),接着是书教时期(lex mosaica),第三阶段是恩教时期(lex evangelica或lex Christiana)。性教时期开始于上帝造物,直至传扬福音。在这一时期,刻入人们的内心深处的自然之光法则是十分有效的,如果人们信奉上帝,则会因上帝的馈赠和福祉而得到救赎。Claudia von Collani, “Philippe Couplet’s attitude towards the Chinese in Confucius sinarum philosophus,” in Jerome Heyndrickx, C.I.C.M (ed.), Philippe Couplet, S.J.(1623-1693),The Man who Brought China to Europe, Monumenta Serica Monogragh Series 22 (Nettetal, 1990), pp.47f.当代的儒家学说代表和体现了公众和平、社会秩序和家庭经济保障,也就是说,它是世俗状态的哲学思想,然而,这些学派则更倾向于无神论,至少利玛窦是这么认为的。③Gallagher, op.cit., book 1, ch.10, pp.94-95, 105; FR I, n.171-199(in the Trigault edition, ch.9 of book 1),本章又分为两个小章节。对于佛教和道教等存在于中国的其他宗教,利玛窦用相对客观的方式回溯它们的发展历史、生活方式和各自敬仰的神明。④Gallagher, op.cit., book 1, ch.10, pp.98-105.报告的形式在18世纪有所改变,当时所有传教士对中国的传教环境评价极低,认为这里充满了迷信的异教,他们的信众是天主教中魔鬼嘲弄的对象,他们的传教者都是骗子。参见Claudia von Collani, “Parishes, Priests and Lay People: Christian Communities as Described in the Neue Welt-Bott”, Noel Golvers-Sara Lievens (eds.), A Lifelong Dedication to the China Mission: Essays presented in honor of Father Jeroom Heyndrickx, CICM, on the Occasion of His 75th Birthday and the 25th Anniversary of the F.Verbiest Institute K.U.Leuven,Leuven Chinese Studies XVII (Leuven, 2007), pp.491-514.此外,利玛窦还介绍了中国的犹太教和伊斯兰教。他和一些犹太人有私人交情。关于伊斯兰教,他记述道,穆斯林已经非常完美地融合到中国的社会中。⑤Gallagher, op.cit., book 1, ch.11, pp.106-114.
二、卜弥格的东京之旅
当卜弥格听闻永历皇帝和他的朝廷全部迁至广西,他便决定从暹罗到东京,因为东京与中国南部的广西省份相邻交界。抵达东京的唯一方式是搭乘一艘中国的海盗船。这趟航行持续了两个月(卜弥格最终在1658年8月10日抵达东京)⑥Edward.J.Malatesta, “The Traedy of Michael Boym” (《卜弥格的悲剧》),in Actes de Vie colloque international de Sinologie,Chantilly 1989 (Taibei-Paris, 1995), pp.363f.,让他不仅可以记录一些植物和药物,还接触了一些其他宗教在国外的信徒。船上共计27人,其中包括一位船长和一名荷兰混血的领航员。他是一位“异教徒”,信奉基督新教,两名天主教徒为他服务。郑安德勒一直陪伴在卜弥格的左右,他在罗马进入耶稣会,与卜弥格结下兄弟情谊。①Ibid., p.362.共同搭乘海盗船的大多是商人,他们都有着有趣的经历,卜弥格借此机会与他同行的伙伴们一起探讨许多宗教问题,也试图说服他们信奉天主教。
1.与穆斯林信众的讨论
在百无聊赖的海上行程中,卜弥格与印度的穆斯林信众谈论起了宗教的问题。在中欧建交的历史长河中,中国士大夫与第一批耶稣会士的交往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因为双方之间通常以对话的方式交流沟通,他们拥有同等的社会地位和类似的教育背景,互相尊重对方。但是,这些中国士大夫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而在耶稣会士们看来,儒学是一种世俗状态下的哲学思想。因此,儒家学说被视为与基督教教义相一致,至少耶稣会士们和其他神学家是这么认为的,他们认为中国典籍中的古代儒家学说涉及了古老的一神论及上帝给予人类的原始启示。所以,耶稣会士们试图说服与他们进行探讨的儒士们,天主教是中国古老一神论的延伸,新的儒家学说应辅以基督教,运用原始宗教的古老遗迹。以此为依据,一位儒士同时亦可以是一名天主教徒。
与大多数儒教相关的讨论和对话相比,有关其他宗教的讨论事实上几乎算不上真正的对话,而在这种情况下,耶稣会士们用他们丰富的神学知识体系,探讨反宗教改革,通过友善的对话尝试教化并说服其他宗教的信众信奉天主教。然而,以上这些常被认为是难以令人信服和执拗的。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和一些穆斯林、犹太人和中世纪的天主教信徒进行了交谈,可以算得上是真正的对话。②Abailard, Gespräch eines Philosophen, eines Juden und eines Christen (Frankfurt, 1995); Ramon Lull, Das Buch vom Heiden und den drei Weisen, übersetzt und herausgegeben von Theodor Pindl (Stuttgart, 1998).
利玛窦是第一位提到中国伊斯兰教的传教士,他将穆斯林称为“Saracents”。这些穆斯林自蒙古蒙兀儿(也称莫卧儿)王朝③Mongol dynasty指的是蒙古蒙兀儿王朝,为1526—1857年,即16世纪初至19世纪中期统治印度大部分地区的穆斯林王朝。创始人是巴布尔(1483—1530),他以阿富汗为根据地,向北争夺中亚的控制权,向南入侵印度,于1526年建立蒙兀儿王朝。其孙阿克巴(1556—1605)时,行宗教宽容政策,是印度史上的全盛期。后来因子孙偏袒回教,使印度教与回教冲突时起,形成分裂,正好为经由新航路东来的欧洲人所利用。1857年蒙兀儿王朝亡。——译者注就依照中国的律法和习俗生活在中国(他们仅仅是不食用猪肉),并被大众普遍接受。穆斯林并未在中国进行传教,他们的宗教非常内部化,也就是说,如果他们成为中国人,便不再是穆斯林信众了。④Gallagher, op.cit., book 1, ch.11, pp.106-107.
在印度蒙兀儿王朝时期,耶稣会士们和穆斯林关系十分友好。蒙兀儿王朝的阿克巴大帝(1556—1605年在位)邀请了不同宗教派别的代表汇聚他的朝堂,就宗教问题展开对话,耶稣会士也在受邀之列。但是,阿克巴大帝的意图并非准备改信天主教,他更多的是希望吸收不同宗教的元素创建一个新的教派,称之神圣宗教(Din-i-Ilahi),阿克巴大帝自己十分信奉。尽管如此,耶稣会士们还是与阿克巴大帝保持着良好友善的往来。⑤参 Arnulf Camps, Jerome Xavier S.J.and the Muslims of the Mogul Empire, NZM Supplementa VI (Schöneck-Beckenried, 1957);Frierich Huber, Das Christentum in Ost-, Süd-, und Süd-ostasien sowie Australien, Kirchengeschichte in Einzeldarstellungen IV/8(Leipzig, 2005), p.93.然而,卜弥格在海上与穆斯林的对话却并不怎么能让人容忍。他认为伊斯兰教是“secta maledicta”,即“被诅咒的异教”。卜弥格的主要辩论对象是一名记录员,或者说是海盗船的书记员,他相对而言接受过一些教育,其余的水手都目不识丁。在他们交谈的过程中,来自印度的穆斯林商人聚集在周围,急切地倾听两人间的对话,因为他们显然对宗教问题十分感兴趣。在一位翻译的帮助下,两人使用葡萄牙语进行讨论。当然,卜弥格比较天主教和伊斯兰教,试图证明天主教的优越性。那些穆斯林则确信伊斯兰教更为先进高级,因而更优越。他们询问卜弥格为何抵触反驳伊斯兰教。卜弥格回答道,真正的宗教应与真理之光相一致(lumen rationis),天主教拥有上帝亲身的见证,因此唯一真正的宗教是基督教王国(lex Christi)。卜弥格又说,这些都已被无数《古兰经》中的神迹证实。书记员和穆斯林商人们一致回答道:“请给我们展示一个神迹,那么我们将尊奉天主教的教义。”
卜弥格跳出圈套,回答说,有时神迹是十分必要的,但并不是当上帝还有其他方法来证实其真正法则的时候。与其他宗教进行对比,就可以看出基督教王国才是真正的宗教,因为基督教与真理之光相一致,这一论点是耶稣会士们经常提到的。①许多耶稣会士,像利玛窦一样,都认为lumen rationale与lex naturae相一致。这是人类的第一阶段,接着是书教,犹太教,最后是恩教。lumen rationale的意思是人们可以在心中看到真理,如果有人遵守真理,那么他就会被上帝的恩赐救赎。卜弥格认为这些穆斯林已经了解了天主教的卓越,因此神迹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如果有人想要证明他自己宗教的卓越性,那便是穆斯林自己的事情了。在场的每个人都已经了解基督的神迹。接着,卜弥格询问他们《古兰经》中是否提及基督。穆斯林回答道,耶稣被认为是上帝最高级的先知者,而上帝创造了新的法则。为了更好地理解基督教,卜弥格讲了一则寓言故事。船上的书记员是一位重要人物,船长任命他为其副手,所有的商人也都非常信任他,将全部的货物都交给书记员,最终到岸时取回自己的货品。如果他没有任何的凭证,那么没有人会相信他。所有人都同意他的说法。这也同样适用于耶稣和穆罕默德。耶稣出生早于穆罕默德,他将神圣的律法传授给犹太人,之后传授给每一个人,并通过许多的神迹得以证实:盲人恢复了视力,腿瘸者可以走路了,已死之人又复活了。这些也在《古兰经》中得以确认。穆罕默德在耶稣之后诞生,因此,他证明奇迹的存在是在完成上帝赋予他的任务,而他到现在都还没有完成。归根结底,耶稣的启示经由无数神迹的确认,才是真正的宗教。与此同时,穆斯林们非常喜欢这种辩论的方式。
之后,他们又一起讨论了圣母玛利亚②圣母玛利亚,耶稣基督之母,全名:Blessed Virgin Mary,《圣经》新约和《古兰经》里耶稣(尔萨)的生母,她的名字本为马利亚,后因“玛”比“马”的喻义更好,则译为“玛”。值得一提的是,(Maryām)即玛利亚,在亚兰文就是“苦涩”的意思,汉语的《古兰经》中翻译为“麦尔彦”,下文中亦有提及。——译者注,身为处女的她是如何受孕并生下耶稣。穆罕默德仅仅提到天使长加百列③在不同的宗教中,加百列或称为加百利、加俾额尔、吉卜利勒、加布里耶尔。他是一个传达天主信息的天使。加百列第一次出现是在希伯来《圣经·但以理书》中,名字的意思是“天主的人”“天神的英雄”“上帝已经显示了他的神力”或“将上帝之秘密启示的人”。他也被认为是上帝之(左)手。根据亚伯拉罕诸教,加百列是负责为神传递信息的天使长。——译者注是麦尔彦的父亲,他得到了一个装有某种酒的瓶子。如果有处女喝下那瓶酒,她将受神感孕,怀上耶稣基督。卜弥格认为这一假设是个谎言。圣母玛利亚怀着耶稣并一直保持处女之身,之后她甚至生下了基督。④玛利亚,在《古兰经》中称为麦尔彦,特别在第19章中提到,其他部分也多次提及。她是《古兰经》中唯一提到的一位女性。穆斯林信众们询问,圣母玛利亚怎么才能做到一直保持处女之身。卜弥格用阳光光束在玻璃壶上的折射来打比方。玻璃并没有破损,而部分的阳光却穿透玻璃。⑤中国的基督教信徒杨廷筠也提出过类似的例证。参见Nicolas Standaert, Yang Tingyun, Confucian and Christian in Late Ming China(《杨廷筠:明末天主教儒者》),Studia Leidensia 19 (Köln–Leiden, 1988), p.124.在这部分对话中,最重要的问题被忽略了,那就是,在穆斯林信众看来,耶稣基督并不是上帝的儿子,仅仅是上帝的先知,而圣母玛利亚的地位相对而言更为重要。⑥耶稣通常被称为“圣母玛利亚之子”(译者注:Miriam为希伯来文罗马字),参见“Isa ben Miriam” in: Adel Theodor Khoury, Ludwig Hagemann, Peter Heine, Islam-Lexikon.Geschichte–Ideen–Gestalten, vol.2 (Freiburg–Basel–Wein, 1991), pp.491-500.
卜弥格将他和印度穆斯林的几次谈话联系在一起。他经常告诉这些穆斯林,他们的宗派是错误的,但他们也并未觉得有所冒犯,相反,他们十分喜欢参与和倾听讨论。他们从不对天主教进行攻击。在卜弥格看来,他们中的大多数本就没有什么宗教信仰,成为穆斯林信众仅仅是因为他们的君主和国王是穆斯林,从而顺应君王的喜好,抑或是为了获得一定的好处。因此,卜弥格坚称,在印度、越南的归仁、印度马拉巴尔海岸的纳辛加(Narsynga)和暹罗,大多数民众都属于“被诅咒的宗派”。
2.暹罗(小乘佛教)佛教
暹罗王国(今泰国)是深受葡萄牙保教区影响的地区之一。然而,不同的国家都想尝试踏上暹罗开展贸易往来,这其中包括:葡萄牙人、荷兰人、英国人,之后是法国人,再后来是来自不同国度的传教士们和“巴黎外方传教会”①为法国天主教的男性使徒生活团,1659年成立于巴黎,1664年得到教宗的批准。总部设在巴黎。它与传统的天主教修会不同,是历史上最早的全力从事海外传教的天主教组织。巴黎外方传教会主要在亚洲从事传教工作,包括越南、柬埔寨、泰国、韩国、日本以及中国的台湾、香港等地。历史上,中国的西南地区、两广和东北,乃至西藏的边缘地带,都是巴黎外方传教会重要的传教区。巴黎外方传教会于1680年到达中国福建省,禁教时期在四川省坚持秘密传教,此后在中国陆续开辟教区。的成员。②Dirk Van der Cruysse, Louis XIV et le Siam (Paris, 1991).暹罗是前往远东地区的必经之路,之后它又因为属于耶稣会日本省区,而成为日本基督信众后撤的区域。关于暹罗,有一些古老的描述。③暹罗经常与日本一并被提及。见François Caron, A True Description of the Mighty Kingdoms of Japan and Siam(《对日本强大王国和暹罗的真实描述》,London, 1663)。之后,François Caron成为法国东印度公司的总经理。另见Engelbert Kaempfe(1651-1716), Historia Imperii Japonici Germannicè Scripta ab Engelberto Kaempfero (London, 1727); The History of Japan (《日本的历史》,London, 1727);关于暹罗的摘录:A Description of the Kingdom of Siam(《暹罗王国的描述》,repr.Bangkok, 1998)。
远东地区的耶稣会士通过传教活动在不同国家接触到了不同流派和教派的佛教思想。在日本,他们接触了大乘佛教,大部分是禅宗,但也有可能是真言宗。耶稣会士与禅宗的和尚们进行了讨论,但他们之间的探讨并不能算作对话,因为两者的目的不一致。④耶稣会士们通过学术论争的方法压倒了禅宗的僧人,然而,禅宗僧众对现实相关性有不同的见解,认为这一切并不是可以通过智慧的方法学会的。Georg Schurhammer, Die Disputationen des P.Cosme de Torres, S.J.mit den Buddhisten in Yamaguchi im Jahre 1551 (Tokyo, 1929); Claudia von Collani, “Jesuiten im Gespräch mit chinesischen Gekerten”, Jahrbuch für Religionswissenschaft und Theologie der Religionen 2 (1994), pp.72-74.在中国,耶稣会士进一步了解大乘佛教和藏传佛教,大乘佛教已成民间宗教的一部分。⑤耶稣会士关于佛教的描述仅有很少的一些,一份是由Tomás Pereira(1645—1708)发表在Fernaö de Qyeyroz的 The temporal and Spiritual Conquest of Ceylon (Colombo, 1930)。此外,他还描述了中国的大乘佛教。而严格意义的小乘佛教于13世纪传入泰国并以特殊的形式成为当地的主要宗教。⑥Religion in Geschichte und Gegenwart 8(《历史中与今日的宗教》,4th ed., Tübingen, 2008), p.207.
卜弥格前往中国路途中的一站便是暹罗。在暹罗,他最终也没能对佛教有深入的了解,仅仅纯粹简单地描述了佛教。他写道,寺院是整个暹罗最好的建筑物,其他的房子大都是些棚屋。散布在大街小巷的无数寺院简直让卜弥格震惊。寺院外的庭院里是偌大的金字塔林,暹罗人称之为“agelias”。这些已逝或在世者的金色丰碑是为了向崇拜者表示敬意。几乎每座寺庙中都有掌管者和僧众,被称为“telapoys”⑦Talapoin是指暹罗的佛教僧人和苦行僧,他们被认为是拥有奇特魔力的人。,他们在一天当中的特定时间伴着烛光诵经吟唱,例如在傍晚或是在午夜时分。他们通过钟声和敲击木槌(佛教用语称之为醒板——译者注)从外面集合。这些僧众都要剃头刮胡,并穿黄色的僧袍。如果他们德高望重,则会身披红色的长衣(译者注:法袈裟),在身上缠绕几圈。他们和其他民众一样都赤足行走,还手持大扇。高僧们搭乘金制的轿子出行,手持扇子,轿前撑一伞,一长列队的僧众跟随轿后。
僧众们的黄色僧袍说明他们很贫穷。住在暹罗的人们送儿子去僧人的寺庙,以求他们的孩子可以学习阅读、写作和诵唱。数年之后,他们成为僧众,抑或回归世俗的生活。只有得道高僧才不可以结婚。如果高僧与女人有性行为,则会被处死。人们为他们做饭并给予金钱,以维持他们的生活。僧人被允许可以在屋内拜访女性。
僧人的主要任务是举行葬礼。出于此目的,僧人做好穿着僧袍的纸人,将它们放置在寺院的特定会堂内,同时击鼓,最后将其和尸体一起埋葬。逝者的亲属们分发食物、僧袍和钱财,与此同时,僧人们吟唱诵经。这样的仪式要持续几天,在纪念日上还需要举行。每位僧人将会享用一顿丰富的大餐,接着最年长的三位僧人非常虔诚地轮流吟唱。在此之后,人们会抬起胳膊吟唱,并低声诵唱,像是在为逝者祈福。接着,人们静静地回到逝者的屋内,僧人则全部注视大地。
在一名翻译的帮助下,卜弥格试图获得更多有关僧众的信息。根据他的描述,这些僧人在他们的寺院内居住15年到20年。在他们看来,杀生是极大的罪恶。例如,寺院内挂着许多画,画中的男子正在杀猪,而画旁的恶魔却用火在惩罚男子。如果有人杀死了猪,那么他最终会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然而,他们却食用大量的肉类,如猪肉和鸡肉。食用肉类却不被认为是一种罪恶,而杀害动物却是极大的罪恶。卜弥格试图给他们证明,食用肉类并不比杀死动物的罪恶要少多少,但是他们却不能理解卜弥格的话。
寺庙会堂内有一尊铜质的僧像,僧人十分年轻,头戴王冠,他的下半身不是身体的下半部分,而是一种纪念柱,从腰部直到脚部。他们的佛像一些是站立着的,一些则是坐着的。卜弥格询问他们,他们的这位尊者是否有父母双亲。卜弥格被告知是有的,但是他又问尊者是否有妻儿,一些人认为有,而另一些人却否认了。卜弥格接着问,在这位尊者出生之前,暹罗是否有神灵?僧众们沉默不语,互相对视。之后,卜弥格又问,他是否逝世了,僧众们没有否认。因此,卜弥格质疑地说,“你们没有上帝,为何却尊重这位,还为他制作雕像?”僧人回答说,他们制造塑像是为了纪念某人,而这个人曾经给予僧人们很多的救济。
接着,卜弥格继续问他们关于每个金制的佛像,询问他们的名字,为什么一部分是站立的,一部分却是坐着的,有的带有皇冠,有的却没有。暹罗人回答说,一尊是守护神,但是大多数的雕像就在那里,因为人们喜欢他们,他们在那里可以发挥作用。之后,卜弥格看到一些很像天使的男性雕像,他们有羽翼,类似天主教中的天使。白色的神像被称为圣人,比其他的神明更为神圣。暹罗人其实很少去寺庙。僧众们只是负责每个人的宗教生活,民众保证给予他们充足的救济。①BHStA 607/118.关于小乘佛教僧人的宗教,这里有一份法国耶稣会士白晋(Joachim Bouvet)30年之后的报告。他发现了他们宗教原始启示的遗迹。“在这个国家的宗教寓言中富含对探知秘密的喜悦,在有些已经延续了几个世纪的遗产中,就有谎言之父(即魔鬼),他长期绝对地统治着这些地方,久久未能抹去……而这位死了超过两千年的神,将他的忠诚赋予人们……他并不能真正继承耶稣基督本人,虽然在解开人们无知的历史长河中并未能逐渐使人们明白尚且模糊的认识,但他终会在未来回归。” Janette C.Gatty, Voiage de Siam du Père Bouvet (Leiden, 1963), p.lx.
3.与一位异教徒的探讨
卜弥格一生生活的年代正值欧洲的三十年战争②三十年战争(1618—1648年),是由神圣罗马帝国的内战演变而成的全欧洲参与的一次大规模国际战争。这场战争是欧洲各国争夺利益、树立霸权以及宗教纠纷戏剧化的产物,战争以波希米亚人民反抗奥国哈布斯堡皇室统治为肇始,最后以哈布斯堡皇室战败并签订《威斯特伐利亚和约》(Peace of Westphalia)而告结束。这场战争使日耳曼各邦国被消灭了大约60%的人口,波美拉尼亚被消灭了65%的人口,西里西亚被消灭了1/4的人口,其中男性更有将近一半死亡,十分惨烈。——译者注时期,此时新教与天主教依然十分对立。卜弥格出生于天主教国家,在他接受耶稣会教育时,他当时一定对异教的“糟糕流派”有了一些了解。尤其是,安东尼奥·波赛维诺(Antonio Possevino,1533—1611)在其著作《百科精选》(Bibliotheca Selecta qua agitur de Ratione Studiorum in Historia,in Disciplinis, in Salute omnium procuranda,1593年,第七、八卷)中反驳了异教的恶性教派,如路德派(Luther)、墨兰顿派(Melanchthon)、加尔文派(Calvin)、阿里乌斯派(Arians)、再洗礼派(Anabaptists)、基督圣体遍在论派(Ubiquitarians)和其他教派的信徒。他还通告了1530年的《奥斯堡信条》(The Confessio Augustana)③1530年制定的《奥斯堡信条》共28条,其中21条清晰地规定了信义宗的教义,其余7条指出为信义宗所废弃的错误和过失。它具有一种和解的精神,并希望能满足皇帝和罗马教徒的心意,予以接受,但这个希望终成泡影。——译者注。④《奥斯堡信条》是新教教义的信条。它于1530年在德意志奥斯堡颁布,是路德教教义的重要内容。这些教派都是“无神论者”,说明他们的信仰是不充分、不恰当的。①Antonio Possevino, Bibliotheca Selecta qua agitur de Ratione Studiorum, t.I (Roma, 1593).
尽管在欧洲天主教与新教势不两立,然而欧洲海外的天主教和新教信徒们的关系却更为亲密。例如,传教士们环游好望角时,常常途经、访问荷兰,或者是在荷兰统治的巴达维亚稍作停留。在卜弥格前往暹罗的旅行中,他认识了船上的领航员,卜弥格声称他是荷兰混血,显然是位新教徒。几天无风的海上航行之后,几位迷信的水手,尤其是那些外国传教者,认为这一切都是由外国人所导致的,并希望把他们扔入大海。这使得卜弥格和这位领航员更加亲密。卜弥格认为救赎同行的旅友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他和领航员展开了一场关于宗教的辩论。最初,双方都表达了自己的偏见,但在一番讨论之后,他们最终明显地发现两人在基督信仰上有着共同的认识。
卜弥格惊诧于领航者忏悔他的原罪并通过天主教堂为他解决逝世后的诸事。这位荷兰的混血儿拒绝承认,他仅仅向上帝祷告。他非常不喜欢罗马教堂、遗迹的狂热崇拜者和圣徒的祈祷(他也和水手一样同意应该把卜弥格携带的圣徒的画像投入大海)。卜弥格回复说,那些遗迹的神力可以显而易见地证明《圣经》中描述的奇迹。在这种情况下,他提到《使徒行传》(“The Acts of the Apostles”)②《使徒行传》是介绍耶稣基督复活、向门徒显现、升天后,他的使徒们(天主教作“宗徒”)传道、殉教的事迹,其中包括保罗的门徒路加写的关于保罗的事迹,是新约《圣经》的《第五卷书》,又被通称为《圣灵行传》。中描述了保罗的围裙(semicinctium)用作驱魔的工具,还可以治愈身患疾病的人们。③Acts 19:12.甚至,彼得经过的影子也会影响疾病的恢复。④Acts 5:15.《圣经旧约》中“国王的书”就讲述了一位男子被强盗杀害,但他却通过厄里叟(Elisaeus/Elisha)的骨头恢复生命。⑤2 Ki 13:21.这是神迹神力的明证。鉴于向圣者祷告,卜弥格澄清这些圣者并不是像上帝一样被崇拜。如果天主教信徒向上帝或基督教三位一体祈祷,他们会说“天之上帝(Father God of Heavens)”或者“三位一体的神(Holy Trinity One God)”。但是向玛利亚和彼得祈祷时,则会称为“圣母玛利亚”或“圣彼得”,并仅仅祈求他们为我们祈祷,因为这些圣者都因是上帝的朋友而被众人纪念。这类似于一个人想要从别人那里得到一些东西,他一般会询问他的妻子或朋友。
那位异教徒回答,他曾经常常作为一名中介者询问耶稣基督。卜弥格回答说,在经文中,彼得被称之为“矶法”(Kephas),希伯来语义为“石头”(希腊语为:petra),以基督为基础,基督想要以此建造他的教堂。⑥Mt 16:18; Jn 1:42.保罗在给哥林斯人的第一封信中写道:“因为除已奠立了的根基,即耶稣基督外,任何人不能再奠立别的根基。”⑦1 Cor 3:10-11.因此,基督是石头,圣彼得也是石头。基督还是世界之光,但他对使徒们说:“你们是世界之光”⑧Mt 5:14f; Jn 8:12.,他们是通过基督成为世界之光的。因此,罗马教堂向圣者祈祷,他们向基督表达他们的虔诚之心,再通过基督传达给上帝。圣保罗写信给罗马人和哥林斯人,这些人会为他祈祷,因而保罗称他们为“圣徒”。⑨Ro 1530-1531.那个荷兰人回答说,从活着的人那里乞讨是可以,而不是向那些已逝者乞求。《圣经启示录》⑩《圣经》的最后一部预言,叫作《圣经启示录》(“Book of Revelations”)。在所有预言里,《圣经启示录》可能是对人类最后的这段时期讲得最准确、最详细的。其实,整个基督教差不多都是靠先知们预言的不断应验和对神迹的见证来发展的。我们都知道的“世界末日”和所谓“最后的审判”的说法,其实最终也都是从《圣经》中来的。《圣经启示录》所描绘的是一场规模巨大、代价沉重、无比惨烈而又波澜壮阔的正邪较量和人类劫难。——译者注中,二十四位长老提供了那些圣者的祈祷者的香料。⑪Rev 4.
接下来的讨论围绕着对画像和雕像的尊敬展开,而这些在荷兰的新教教堂里是被禁止的。领航员争辩道,《圣经》经文中禁止画像和雕像,“你不可以将自己打造成偶像”①“Non facies tibi sculptile”, Ex 20:4.。卜弥格回答说,这一禁止条例出现在《利未记》(“Leviticus”)中②卜弥格和那个荷兰人都错误地认为禁令是在《利未记》,事实上是在《出埃及记》中。,但在《申命记》(“Deuteronomy”)中重复出现时则加上了如下一句:“敬仰他们,因为主和上帝是十分热心的。”③Deut 5:18-19.天主教不敬仰那些好像拥有神圣力量的画像。接着,领航员问天主教徒是否崇敬经文。卜弥格承认,这是毋庸置疑的,因为这是上帝的世界,而不是纸张,也不是墨水,更不是印刷的信笺。这对圣者而言也是一样的,天主教徒们崇敬圣者,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形象、画像、雕像,抑或是色彩。天主教信众们毁坏了异教徒的崇拜物,因此他们不像崇敬崇拜物一样崇敬这些画像和雕像。
紧接着,领航员承认他与教皇的人之间存在一些问题,并表示他不喜欢忏悔,《圣经》中没有一处提到过忏悔。卜弥格给出了答复:在耶稣复活之后,他出现在圣徒面前,说道:“领受圣灵吧!你们赦免谁的罪,谁的罪就被赦免了;你们留下谁的罪,谁的罪就留下了。”④Jn 20:23.因此,上帝不仅仅赦免了这些原罪,还将这样的法力传给了使徒,使徒又传给了担当继任者的神父们。但是神父只能赦免他所了解的所有罪行。因此,首先必须要忏悔。
领航员继续争辩,认为天主教徒和神父都隐瞒了事实,这一切是显而易见的,因为他们禁止人们阅读《圣经》。卜弥格解释说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阅读《圣经》的,很多人阅读《圣经》但是都不能理解。领航员则认为即使不懂拉丁语,每一个人都可以读懂《圣经》。卜弥格说道:“你看,我清楚地向你证明了原罪的赦免,你却拒绝承认,这实在是你不懂。”这个荷兰领航员同意如果卜弥格抵达东京后向他展示《圣经》的相关原文,他将信奉天主教。⑤这触及了《圣经》的翻译问题。很显然,荷兰的混血儿还在使用拉丁译本。另外,卜弥格好像丢失了他的《圣经》书。
这是讨论的结束部分,卜弥格说服领航员,如果他死了,他必须在心中祈求以使徒信条的方式死亡,这也是天主教教堂的信仰,他必须为自己的罪行感到后悔,认真小心地寻求真理。领航员允诺,卜弥格总结说,这个人从道德层面上来说是一位好人,因为他遵守摩西十诫⑥“摩西十诫”又称“十诫”,传说是神在西奈山的山顶亲自传达给摩西的,是神对以色列人的告诫。神本人将这些话刻在石碑上,送给摩西。但是,后来摩西看到族人根本不听从这些戒条,一怒之下就将石碑毁了。神又命令摩西再制作新的石碑,完成后,放在约柜(Ark of the Covenant)里。——译者注的戒律,属于路德宗教派⑦路德宗(Lutheranism)是以马丁·路德的宗教思想为依据的各教会团体之统称,因其教义核心为“因信称义”,故又称信义宗,它是德意志宗教改革运动的产物,由马丁·路德于1529年创立于德国,这一新的宗派的建立,标志着基督新教的诞生。目前其信徒分布在瑞典、丹麦、挪威、德国和美国等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全世界共有427个独立的教会团体,信徒约6840万人。——译者注。⑧BHStA, Jesuitica 607/118, pp.20f.
卜弥格没能成功说服异教的领航员,但是他在他的手稿里提到过他之前的伙伴,荷兰的哈特维尔特曾经运用自己的母语使几个异教徒商人改变了宗教信仰。
4.在日本的迫害
在海上航行途中,卜弥格还得到了一些关于日本惨痛传教境况的信息。16世纪末,在日本的传教士们开始遭到迫害,而在1640年之后,天主教徒们被全部拒之门外。领航员因拥有一半荷兰的血统去过日本两次,还停留了几年时间,特别是在“Firando”(平户),在平户荷兰人建立了在日的第一家工厂。但是,之后他们必须和其他外国商人一样出发前往长崎港,⑨这里指的是人造岛屿出岛。他们也被禁止进入日本内陆。领航员最后一次在日本的时候,还进献给日本的皇帝(即征夷大将军)一份精美的礼物,那是一个臂长的银质船模,上面雕有风帆、水手和锚。因为内置了小轮,船模还可以活动,也就是说,它是自动的,这震惊了许多人。
当然,卜弥格尤其想了解在日天主教传教士遭受迫害的情况。船上的中国乘客告诉他许多在日天主教传教士所经受的痛苦,甚至很多人丧命。这些中国人之所以知道更多的消息,是因为他们可以穿行在那些荷兰人被禁止踏入的街道。公共场所的每一处都张贴着海报承诺若寻找到天主教徒,则可以获得千余银币。据他们说,大火烧毁了“Jendo”(江户时代名称,即现在的日本东京)的部分地区,在这一年夺去了成千上万日本人的性命,而大火是上天带来的。每次一有船只从国外抵达港口,日本人首先清点抵达的人数并记录下这些人的姓名、宗教信仰以及他们信奉宗教的神灵的出处。进入日本陆地的所有人都被强迫踩踏天主教画像(E-fumi,踏绘),以证明他们不是天主教信徒。这些在日天主教传教士的悲惨遭遇让卜弥格非常难过,他也十分惊诧于上帝是如此的容忍,没有惩罚整个日本。①BHStA, Jesuitica 607/118, p.17.踏绘被认为是对天主教的亵渎,见Charles Boxer, The Christian Century in Japan 1594—1650(《日本天主教的百年1549—1650》,Berkeley-Los Angeles, 1951), pp.441f.
5.大受欢迎的宗教
去往东京的航行中,卜弥格还与船上的水手,或者说是海盗有了进一步的交流。他们都是民间宗教的信徒,之后也因为这个,给他带来了危险。早期航海出行十分冒险,因为一切都与天气状况密切相关。水手们信仰神灵、圣者和灵魂的帮助,佩戴护身符以保护自己。在卜弥格眼中,他们十分迷信。整个船上最重要的人物是他们的崇拜者,由某种石头制成,被称作麻姑(Mago)。②卜弥格极有可能未提及韩国女神麻姑(土地之神),一位女性神灵,尤其在东亚地区(中国、日本及韩国)受到敬拜。在麻姑的天体演化传说中,她生下了两个女儿,和她一起构成了女性三位一体。她被认为是伟大女神的出现。Helen Hye-Sook Hwang, “The Female Principle in the Magoist Cosmogony,” in Ochre Journal of Women’s Spirituality (Fall, 2007,http://www.orchrejournal.org/2007/scholarship/hwang2.html,于2011年7月29日).在很大程度上,这个受人尊敬的“神灵”是中国民间女神妈祖,是出海水手和商人的保护神。③见Gred Wädow, T’ien-fei hsien-sheng lu.“Die Aufzeichnungen von der manifestierten Heiligkeit der Himmelspronzessin.”Einleitung, Übersetzung, Kommentar, Monumenta Serica Monograph Series XXIX (Nettetal, 1992), pp.22-30.卜弥格对女性崇拜者有着强烈的排斥感,这也不令人感到惊奇。在传教士的印象中,恶魔本身就藏身于这个神灵之中,而神父拥有洗礼和驱魔的能力,因此她憎恨天主教神父。人们用猪和香烛进献给神灵,每天需焚烧金色的纸钱三次。每次做决定前,都会通过许多纸阄来获求神灵的感应。如果需要合适的海风,渔夫们敲锣打鼓,围鼓起舞,用鼓槌敲击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当船抵达出产制作神灵雕像所用石头的山脉时,他们建造了一艘木质的带帆小船,上面放着进贡的米、酒、淡水和香料,并对着神像多次鞠躬。当水手们需要从妈祖那里得到信息或帮助时,他们以钱置签占卜或观察瓷杯中的水。如果遇到无风或雷电风暴天气,水手们并不认为是恶魔或鬼怪的错误,而将罪过问责于船上的外国人,尤其是外国传教者。
旅程刚刚开始时,甚至荷兰的领航员也有很多奇怪的想法,认为卜弥格携带了用死人骨头熬制的油。由于水手们的迷信思想,卜弥格常常为他的生命安全而担忧害怕。在那时,卜弥格已经做好了死亡和牺牲的准备。一位水手作为妈祖神灵和船员们的沟通媒介,他患有某种癫痫。④很显然,这是一种萨满式的对话。特别是,海上无风会导致非常危险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卜弥格常常躲在自己的小屋里,而领航员也一样十分危险,必须保持警醒。那个水手看起来病怏怏的,半死不活的样子,嘴边满是白沫,受神灵的派遣,代表女神讲话。水手本人并不憎恶外国传教士,但要求按照上天的指示将领航员扔入大海,因为女神认为目前的风平浪静是他引起的。最终,这个水手企图自己跳入海中,被其他的水手拉住了。船主穿着体面,戴着一顶帽子,十分崇拜这位通灵者,他五体投地,匍匐在他的脚下,亲吻他的手脚,询问他为何生气,现在这种无风的糟糕天气是外国神父引起的还是其他的哪位外国人?通灵者回答说女神认为不是的。但是船员们认为外国人都应该去死。第二天,通灵者说女神认为杀掉外国神父对他是施以大惠,因为卜弥格希望到天堂去并且成为东京的第一位牺牲者。而那一天风向变化了好几次。水手们依旧想杀了卜弥格。尽管他们几次下定决心想处死卜弥格,但是最终卜弥格活了下来。他们对卜弥格的态度印象深刻:“瞧,那个欧洲人的坚定信念,他连死都不怕。”最终,一路顺风将他们带到了东京的海岸。
旅途中,水手们多次责难卜弥格在暹罗不敬仰他们的神灵。他们做好了纸阄,上面写着船上每个人的名字。但是,纸阄经常说明反方向的风并不是神父引起的。然而他们依旧将卜弥格的许多有佛兰德语图片的羊皮纸、圣油及十字架扔进了大海。他们质问卜弥格是否还有更多的图片,他大声地用中文回答道,他是一名天帝之法的老师,如果水手们想要杀死他或将他扔进大海,他已经准备好了,因为这是上帝的律法。水手们变得不知所措了。由于他们不懂中文,一位中国商人将卜弥格的话翻译成交趾支那语。那个商人告诉他们,如果卜弥格拥有千万条命,他会为了真理的上帝奉上全部。如果他们想杀死他或将他扔到海里,可以尽管这么做,卜弥格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但是可能他的牺牲是非常不值得的。其中一名水手,在某种迷信祭祀活动中使用巨大的棍棒,他试图将棍棒扔向卜弥格,打断他的胳膊,但是被其他人阻止了下来。接着,水手们想要逼迫卜弥格的同伴郑安德勒敬拜他们的神灵,但是郑安德勒拒绝了,因为从小时候起他就是个天主教徒。
在那种情况下,当海上天气不好时,他们不仅想要杀死卜弥格,还想杀掉郑安德勒、领航员及从东京登船的两人。但是领航员威胁水手们说他有两个装有神奇风力的盒子,如果水手们做出不利于他们的事情,领航员就会使用那些盒子并烧毁一切。第二次危难来自于所有的淡水全部用尽,但如同奇迹一般,就在圣依纳爵纪念日的前一晚,一场瓢泼大雨不期而至,让他们在船上又捱了好几日。①天主教会每年7月31日为圣依纳爵的纪念日。
当他们最终于1658年8月10日抵达东京②文中提到卜弥格一行最终于1658年8月10日抵达东京,东京是他们的目的地。但前文却说当海上天气不好时,他们不仅想要杀死卜弥格,还想杀掉郑安德勒、领航员及从东京登船的两人。此处略显矛盾。——译者按时,③Malatesta, op.cit., p.364.卜弥格急切地从船上逃离,他甚至都没能拿回他的每日祈祷书,因为那些水手并不准备还给他。之前,水手们害怕卜弥格会因为他们的行径而控告他们,但当听说天主教将被禁止时,他们又变得粗鲁无礼。最后,领航员帮助卜弥格拿回了这趟航行结束时所剩无几的个人物品。从东京出发,卜弥格还有大约两个月的行程才能到达南明王朝所在的中国南部。卜弥格在东京会见了两位传教士,分别是Onufrius Borges(无从考证)神父和狄若瑟神父(Joseph Francois Tissanier,1618—1688)。他们告知卜弥格,东京国王郑柞(1654—1682,越南后黎朝的重要政治、军事人物,也是郑氏政权的第五代领袖,封号西定王)于7月17日指派了另外六位传教士启程前往澳门。国王威胁说,如果澳门与东京停止贸易往来,那么他将在整个国家下令禁止天主教。当郑柞王府的太监们听说卜弥格抵达东京时,他们强行向卜弥格索要礼物,包括一个三角玻璃杯、两件印度绣花衣、望远镜和英式小刀。卜弥格只能遵从,因为他有些畏惧那些太监。
最终,卜弥格和郑安德勒得到了他们的通行证,于1659年2月16日离开东京。④Ibid.
三、中国皇帝
1.崇祯皇帝
卜弥格最大的愿望是可以在远东地区开展传教工作。在克拉科夫学习过,写了些“Indipetae”之后,他被允许前往远东,并于1645年抵达澳门。1649年,他在瞿纱微⑤瞿纱微,德国籍耶稣会士,伴随着三百澳门葡萄牙军人,以随军司铎的名义进入中国内陆传教。一到永历朝廷,“天寿曾偕瞿神父至湖广调遣军队,闻清兵追永历,群臣散走,天寿亦逃亡,瞿氏晓以大义,天寿闻之感泣,誓以身许国;回朝后并直告永历帝,帝乃重视瞿氏”。瞿纱微在庞天寿的配合下,在永历朝廷中修教堂,给皇太后、皇后及皇太子施洗,偏于一隅的小朝廷天主教活动居然十分活跃。不幸的是,瞿氏于永历五年(1651)死于清军之手,其遗体由庞天寿安葬。——译者注(Andreas Xavier Koffler,1603—1651)的陪同下,到达了永历皇帝执政的南明王朝。1650年11月,他离开南明朝前往罗马。但是,在南明王朝的短暂停留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耶稣传教政策的最终目标是说服皇帝信奉天主教,在这之后,按他们预期的发展,则整个朝廷都会跟随皇帝信奉天主教。但是,南明王朝之前,在北京明朝的最后一位皇帝时,传教士们已经开展了许多的工作。利玛窦通过欧洲的钟表和其他的礼物与大明朝廷建立了联系,但他本人却从未面见过万历皇帝,仅仅间接地和皇帝接触。利玛窦于1610年在北京逝世,他是第一位享受国葬待遇的外国人。之后,他的埋葬地成了传教士的公墓,称之为栅栏。①Jean-Marie Planchet, Le cimetière et les oeuvers catholiques de Chala 1610-1927 (Beijing, 1928); Edward J.Malatesta, Gao Zhiyu (eds.), Departed, Yet Present: Zhalan.The Oldest Christian Cemetery in Peking (Macao, San Francisco, 1995), p.32.但是,利玛窦最终既没能让皇帝改信天主教,也没能面圣。
万历皇帝的儿子继任称帝,年号泰昌(1620年在位),之后天启皇帝(1621—1627年在位)及崇祯皇帝(1628—1644年在位)即位。崇祯皇帝执政时,中国学者与耶稣会士们共同合作进行历法改革。当时参与改革的耶稣会士也在朝任职,似乎与皇帝的关系极为亲密,因此,让皇帝改信天主教好像仅仅只是时间的问题。传教士们同时与皇宫里的太监们和宫女们接触,一些朝臣也成了天主教信徒。然而,传教士们的愿望最终未能实现,因为崇祯皇帝在改信天主教之前就自缢了。
利玛窦送给崇祯祖父万历皇帝的礼物里就包括一架大键琴和圣母玛利亚的画像,这些都被珍藏在皇家珍宝馆内。最终,1640年,汤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 1591—1666)得到了一个和皇上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崇祯皇帝想要演奏大键琴,却发现时隔三十余年大键琴的音色不准了。因此,他命人找来北京仅有的欧洲人、耶稣会士(即汤若望)来修理、校准乐器并翻译献词。②Dudink 确认献词为“Laudate Dominum in cymbalis benesonantibus, laudent Nomen eius in tympano et chora psanlant ei.” 见Adrian Dudink, “The Religious Works Composed by Johann Adam Schall, Especially His Zhuzhi qunzheng and His Efforts to Convert the Last Ming Emperor,” in Roman Malek (ed.), “Western Leaning” and Christianty in China (《西学中用及天主教在中国》).The Contribution and Impact of 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 (1592-1666)(《汤若望(1592—1666)的贡献及影响》),Monumenta Serica Monograph Series XXXV/1-2 (Sankt Augustin-Nettetal, 1998), p.838.当汤若望将修好的大键琴带回皇宫时,他认为这是再次向皇帝展示之前巴伐利亚公爵马克西米利安一世(Maximilian I, 1573—1651)托金尼阁送给中国皇帝的两件礼物③一个有多个分区和抽屉的漂亮柜子,在当时的欧洲很多生活物品都是小型的。的最佳时机。这两件礼物分别是关于耶稣传奇人生的小册子和一组东方三博士敬仰耶稣的蜡像。小册子共计150页,写在羊皮卷上,里面包括45张耶稣的小幅图片。图片的反面用金色的拉丁文解释说明图片的内容。这本小册子用银饰做装帧,描绘了四福音。④Yan Wang, “Die ‘Vita Domini Jesu Christi’ und deren chinesische Übersetzung ‘Jincheng Shuxiang’.Ein Geschenk Herzog Maximilians I.von Bayern für den Kaiser von China,” in Renate Eikelmann(ed.), Die Wittelsbacher und das Reich der Mitte.400 Jahre China und Bayern (Münchien, 2009), pp.133f.原版的小册子已丢失。
之后的描述以后来一名仕女的一封报告为基础,因为朝廷中没有任何耶稣会士。当崇祯第一次看到礼物时,他十分震惊和喜悦。他净手后,一直注视着东方三博士。最终,他在东方三博士的天主面前屈膝磕头,他的两位“皇后”(配偶,妃子。——译者注)也跟着效仿他。崇祯用手指着那组蜡像说,这个孩子比我们所敬拜的佛祖⑤即佛。更伟大,也更强大?这个国王(他指向三个国王中最年长的那位)比我们的大禹帝⑥王岩认为这个名字可能存在三种解释。可能指的是尧帝,或是道教的玉皇大帝,亦可能是大禹帝。在Jesuitica 589(慕尼黑)的文本中,我发现Yu,在我看来,这是暗指大禹的典故,他整治了洪水,拯救了华夏民族。参见Nicolas Standaert, An Illustrated Life of Christ Presented to the Chinese Emperor.The History of Jincheng shuxiang (1640), Monumenta Serica Monograph Series LIX (Sankt Augustin – Nettetal, 2007), vol.2, pp.44-48.拥有更多的美德,而大禹帝因为他的善行和无私深受民众的敬仰。那幅画在十天之后又被珍藏于珍宝馆内。①Alfons Väth, 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 S.J.Missionar in China, kaiserlicher Astronom und Ratgeber am Hofe von Peking 1592-1666.Monumenta Serica Monograph Series XXV (Köln, 1933, repr.Sankt Augustin–Nettetal, 2, 1991), pp.124-126; 参见Standaert, op.cit., pp.46f.之后,一位太监成为天主教徒,他又劝服几位内宫中的宫女成为天主教信众,这些宫女深居皇宫,与宫外毫无往来。②这个故事讲过好几次,见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 S.J., Historica Relatio de ortu et progressu fidei orthodoxœ, pp.35-37;Philippe Couplet, Histoire d’ une dame chrétienne de la Chine ou par occasion les usages de ces peuples, l’ établissement de la Religion, les manieres des Missionnaires & les Exercises de Pieté des ouveaux Chrétiens sont expliquez (Paris, 1688), pp.104f.
当崇祯皇帝望着那些蜡像人物沉思片刻、好奇地翻阅着小册子不同的页面时,他十分渴望阅读上面的文字,甚至因此而推迟了用膳。他一整天时间都在阅读那个耶稣会士添加插图的册子。卜弥格并未提到,汤若望实际上将正本册子为皇帝翻译成中文,讲述了耶稣基督一生中的重大事件,即进呈画像。③见 Standaert, op.cit.;参见 Väth, op.cit., pp.125f.
第二天,皇帝命人将圣画展览在名为“继德堂”的公共大厅内,在那里,他与他的妃嫔和全朝廷一同朝拜画像。为了避免朝拜者以不敬的方式对待这些神像,皇帝下令将耶稣会士的礼物挪至他的内室,在那里他经常诵读《四福音书》的经文及神圣信仰的纲要。接着他说道,“这似乎对我来说,就像是天主的法则,一切都是真实的,直到现在我才能够充分地理解。”因此,耶稣会士准备了相关书籍,书中包括对伟大神秘信仰的详细解释。同时,崇祯皇帝下令将原先的神像从宫殿中挪走,并指示让未来即位的皇子不再朝拜先前的神灵,因为向天主祈祷已足矣。
下面的解释可见于卜弥格的手稿。崇祯皇帝以自己的经验总结认为天主教的信仰是完整的,然而,尽管他已被事实说服,但是他却并不欣然接受,也不能完成他的意愿,将皇宫中全部的神灵祛除。因此,他和他的国家会受到惩罚。他的妃子、皇后为他生下了儿子,婴儿不停地哭闹,加上他的肢体动作,说明他被恶魔困扰。那个不幸孩子的母亲请求皇上命一位道士入宫,中国人认为道士比恶魔法术更高,因此可以与神灵对话。皇帝应允了,之后神灵又被请回了宫中。
崇祯皇帝众人皆知的悲惨结局很快接踵而至。朝廷传报,著名的“农民起义军首领”李自成(1605—1645)带领至少六万军队攻至北京。在前往北京的途中,李自成途经山西、陕西两省,削减了两省的人口,之后他企图占领北京。他派兵贿赂把守宫门的官吏和太监,未进行任何战斗便进入城内。当他抵达城下时,城门已打开了。
崇祯得知他的臣民李自成将要闯入皇城时,他喝了些酒,割破手指,用笔蘸着自己的鲜血写道:“勿用我臣,勿害我民。”④“Puniantur Mandarini, innocenti autem populo parcatur.” 在汤若望的 Historica Relatio de ortu et progressu fidei orthodoxœ 的 pp.107f.可见“Multam salutem futuro Imperatori agnomine Ly, enixè rogo: ue hai ngo min, ue jum ngo chi (意为:勿害我民,勿用我臣,hoc est ne populo meo noceas, neve consiliariis meis utaris [Do not harm my people and do not rely on my counselors]).”他以发覆面,抱头痛哭道:“看!我朝已尽……将见祖宗。”之后,他在附近的树上自缢身亡。⑤崇祯十六年三月十八日,李自成的起义军以飞梯攻西直、平则、德胜诸门,守军或逃或降。下午,曹化淳开彰仪门(一说是十九日王相尧开宣武门,另张缙彦守正阳门,朱纯臣守朝阳门,一时俱开,二臣迎门拜李自成,李自成登城,杀兵部侍郎王家彦于城楼,刑部侍郎孟兆祥死于城门下),李自成军攻入北京。太监王廉急告崇祯帝,崇祯帝在宫中饮酒长叹:“苦我民尔!”太监张殷劝皇帝投降,被一剑刺死。崇祯帝命人分送太子、永王、定王到勋戚周奎、田弘遇家。又逼周后自杀,手刃袁妃(未死)、长平公主(未死)、昭仁公主。崇祯帝手执三眼枪与数十名太监骑马出东华门,被乱箭所阻,再跑到齐化门(朝阳门),成国公朱纯臣闭门不纳,后转向安定门,此地守军已经星散,大门深锁,太监以利斧亦无法劈开。三月十九日拂晓,大火四起,重返皇宫,城外已经是火光映天。此时天色将明,崇祯在前殿鸣钟召集百官,却无一人前来,崇祯帝说:“诸臣误朕也,国君死社稷,二百七十七年之天下,一旦弃之,皆为奸臣所误,以至于此。”最后在景山歪脖树上自缢身亡,身边仅有提督太监王承恩陪同。上吊死前于蓝色袍服上大书:“朕自登基十七年,虽朕凉德藐躬(也有一说薄德匪躬),上干天咎,致逆贼直逼京师,然皆诸臣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参《明通鉴》卷九十)——译者注随后,他的太子、妃嫔及臣子也追随他,投湖自尽。当李自成进入宫殿时才发现崇祯皇帝及太子已死。他希望皇帝可以对他俯首称臣。李自成赦免了一部分朝臣,同意一些官员捐银免死,余下的则接受极刑。
与此同时,总兵吴三桂(1612—1678,时任辽东总兵)率领一百万大军在长城附近抗击满人的入侵。吴三桂听闻他的君主崇祯帝驾崩了,李自成入京杀死了他的父亲,他转变了态度,与满人一同反抗暴君。①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初,李自成破大同、真定,北京城破,活捉吴襄,李自成派部将唐通以银四万两犒赏吴三桂军,并胁吴襄作书招降吴三桂。吴三桂再三犹豫,曾一度有投降李自成的念头。据传后来听说其爱妾陈圆圆被李自成部下掳去而作罢。两面受敌的吴三桂,对内不敌李自成,对外难挡多尔衮。陈圆圆和吴家亲人都成了李自成的人质。为保全家人性命,吴答应与李自成议和,为防李自成有诈,又私下以黄河南北分治为条件向多尔衮求助。四月二十二日,吴三桂与阿济格、多铎大败李自成于“一片石战役”,是日多尔衮封吴三桂为“平西王”,追击李自成。李自成大怒,斩杀吴襄于永平(今河北卢龙)城西范家庄,并将他的首级悬挂在高竿上示众,回师京城后吴家三十八口惨遭灭门。李自成出武关南走,吴三桂一路追击,直下武昌始还。——译者注得到吴三桂正在进京的消息,李自成从跟踪他的满人处逃脱了。最终,满人占领了北京,之后一个省份接一个省份地统治了整个中国。
当然,卜弥格并不知道北京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满人最终占领都城,汤若望供职于新建立的清朝的钦天监,成为清朝第一位皇帝年轻的顺治帝的良师益友。与明末的皇帝一样,顺治对基督教十分感兴趣,但是让他改信基督教的机会又一次错失了。②Claudia von Collani, “Theaterstücke mit chinesischen Themen auf bayerischen Jesuitenbühnen”, in Peter Claus Hartmann-Alois Schmid, Bayerisch-chinesische Beziehungen in der frühen Neuzeit, Zeitschrift für bayerische Landesgeschichte, Beiheft 4(München, 2008), pp.52-54.
2.南明永历帝
满人占领了中国的半壁江山,仅有南部的几个王位觊觎者,他们是大明皇室的后裔,试图恢复他们的朝代,重新统治中国。万历帝的孙子弘光帝(1607—1646)于1644年在南京称帝,成为南明王朝的第一位皇帝。尽管他是一位令满人生畏的敌手,却因为自己的劣行,使整个省份沦陷。隆武帝因拥有皇家血统,在福建省加冕称帝,但他并非万历的后裔。隆武帝博学英勇,是耶稣会士和基督教徒的友人。但是,隆武帝仅仅称帝一年,在与随从渡河过桥之时,桥梁坍塌,他与众多士兵一起坠桥而亡。③关于隆武帝的死因众说纷纭。隆武二年八月甲午,隆武帝率宫嫔自延平出狩,欲逃往江西避难。八月庚申至汀州,以府署为行宫。八月辛丑五鼓,有清军83骑伪装成扈跸者叩城,守城者开汀州丽春门。骑兵突袭行宫,杀福清伯周之藩、总兵王凉武等人。时隆武帝腹饥,命内官市二汤圆以进,方举箸,清兵发矢,隆武帝后背中箭,崩,年四十五。百姓敛葬于罗汉岭,另有说法称隆武帝被俘后不食而死,或称崩于福京天兴府,或称崩于建宁。——译者注其弟绍武帝于广东省称帝,但却最终被叛军俘获并杀害。④有关绍武帝的死因记载有异。据资料,隆武二年十一月,侍郎苏观生立隆武帝之弟朱聿于广东省广州府番禺县,改元绍武,是为明文宗,观生自为宰相。当时已经称帝的永历帝,希望绍武帝取消帝号,苏观生大怒,以新归降的海盗加上四处捕捉来的民兵征讨永历,大胜,谁知满清将领佟养甲、李成栋已取潮州、惠州,兵临广州,苏观生死于战事,清兵随即俘获了绍武帝,绍武自缢。——译者注因此,三年内共计三人称帝,却三帝俱崩。⑤参见本卷Paul Rule的文章。(译者注:应该指的是柯兰霓原文发表在《华裔学志》那一卷的另一篇文章。)
在隆武帝驾崩前,他派信奉天主教、身为御马太监的庞天寿出使朱由榔以求为隆武帝的朝廷提供皇城和供给。而当时的朱由榔身在贵州省,之后成为永历皇帝(1623—1662,1646年起即位)。⑥朱由榔为万历皇帝之子朱常瀛的第七子。庞天寿陪同皇子在梧州府(广西)时,基督教总领焦琏同澳大利亚的瞿纱微神父一起率一万军队抵达。瞿纱微通过庞天寿得知皇子在广西,却并没有上岸或生活在皇宫中,而是一直搭船游走在河流之间。这一切是因为皇子因恶魔的纠缠而感到十分恐惧。因此,庞天寿给了皇子他的遗骨匣,即一个装有遗物的盒子,可以帮助皇子平复一些。庞天寿告知瞿纱微:“如果可以把你的信仰讲给皇子,我将给你创造机会。”
瞿纱微同意庞天寿的提议,皇子对他大加赞赏,表示两人之间无需多礼。瞿纱微进献给皇子一些光学镜筒、圆筒、数学仪器和一幅画作为礼物,画中圣母玛利亚怀抱着耶稣,为耶稣受洗的圣约翰神父站在一旁。皇子非常喜欢这些小礼物,并与瞿纱微交谈,还邀请他下回再次见面。
永历在庞天寿的帮助下加冕为王,他邀请瞿纱微到当时朝廷的所在地。由于喧闹,永历帝不得不搬迁换址。庞天寿极尽所能劝说皇帝信奉基督教,并说服皇上同意皇后接受洗礼。永历帝每天与皇后一起向主祈福,唱诵万福玛利亚和《宗徒信经》,屈膝下跪。之后,就像他告诉卜弥格的那样,他夜里三次梦到了一个带着十字架的小男孩,那个男孩说:“如果你不顺应我的法则,我将让你死去。”永历皇帝意识到这个他梦见的男孩就是画中圣母玛利亚怀中的孩子,十字架则与画中圣母玛利亚身旁描绘的圣约翰的十字架十分相似。①《新世界报告》中是永历皇帝的皇后做了梦,见卜弥格的信,1653, Der Neue Welt-Bott, vol.1, part 1, letter no.13。
因此,皇后最终决定接受受洗,这让庞天寿十分为难:“我已十分了解受洗对于救赎的重要性。但是由谁来施洗呢?你不是说北京紫禁城里的神父被赋予为宫中宫女和嬷嬷受洗的特权,因为严厉的惩罚,没有人敢来参加我们的受洗仪式,更何况是一个神父,一个外国男子施洗。”
庞天寿回答道,他做不了任何决定,但是他想与瞿纱微探讨一下。瞿纱微回答说许多皇帝和皇后在浴火焚烧,如若不接受洗礼,则极有可能下地狱。但是,如果皇后希望得到救赎,最好接受耶稣会士的洗礼。不久之后,皇后听闻了都城被外贼所占谣言后,打算自尽,在中国人眼中,自尽是一种体面的死法,比落入敌手要强得多。然而,庞天寿向皇后进言道:“上帝希望皇后娘娘可以接受经由神父之手的洗礼,那样将无人能从永生的救赎里掠夺您。”这些话让皇后和众妃嫔们重燃希望。跪在救世主和圣母玛利亚的画像前,她们承诺按照罗马教堂的圣洁仪式接受洗礼。皇后受洗,其洗礼名为烈纳,皇太后的洗礼名为亚纳,妃子名为玛利亚,后宫中其他有强烈意愿的妃嫔一同接受了洗礼。②有时,永历皇太后的洗礼名为亚纳,而皇后的洗礼名为玛利亚。而这似乎不合逻辑,因为根据天主教和伊斯兰教的习俗,亚纳是圣母玛利亚的生母。然而,《圣经》经文中并未提及亚纳。
第二天皇帝回宫,受邀参拜基督和圣母玛利亚的画像。永历帝道:“可不必信佛,基督才是真正的上帝。”他赞许了皇后的决定,“我也像你们一样接受洗礼”,他说。但是由于一些原因,永历皇帝推迟了受洗,仅仅作为一位初学者,每天诵读教义问答,在圣像前焚香礼拜。卜弥格认为在他离开朝廷之后不久皇上就应该会接受洗礼了。
五个省份送来了请愿书,他们希望臣服于永历皇帝并被封为总督。同时,皇帝的一位妃子诞下了一名公主,公主生下来便死去了。当问及瞿纱微公主死亡的原因时,他回答说上帝的律法禁止三妻四妾,因此公主罪孽深重,不能存活。若皇上进行祈祷的话,皇后则会生下一位皇子。第二天,皇后给瞿纱微通信说,她每天祈祷自己能诞下位皇子并最终成为皇位的继承人,她向她的守护天使祈祷希望自己能够顺利生产。瞿纱微帮助她在基督和圣母玛利亚画像前点燃神圣的蜡烛。在第二天夜里,皇后果真诞下一位皇子,十分高兴。皇帝命人将皇子诞生时中文书写的天象拿给瞿纱微,让他用天主教的占星解释皇子的天象。瞿纱微回答道,皇子会一生快乐,因为生于午夜之时,此时正值上帝之子诞生,而耶稣决定通过圣母玛利亚成为人类来到人间。当时,日龙相合,而龙在中国是皇家帝王的象征。天主教天象占星的解释让龙颜大悦,整个朝廷也为之喜悦。皇后及妃嫔希望皇子可以受洗,但是瞿纱微拒绝了,他只希望为皇上的众妃嫔进行受洗。皇帝回答道,皇子之后将接受天主教式的教育,且仅可以有一位配偶。
但是,皇上自己却推迟了受洗,这让他与皇后之间产生了隔阂,而皇子在患过一次重病后最终接受了洗礼。慈煊皇子接受了洗礼,庞天寿作为他的施洗神父,其受洗名为君士坦丁,中文译为当定,意为决断者。这个名字非常符合皇帝的心意,皇上及一众人等都通过这个仪式得到了启发,《圣经》的信仰受到了敬重。
永历皇帝命庞天寿为携带厚礼乘船前往澳门耶稣会士教堂的天主教官员们送行,整条船以丝绸为帆,并装饰有十字架的标识。当他们到达澳门时,他们大声地宣称自己是天主教信徒。因此,人们带领他们前往耶稣学校,他们把信交给所拜访的人。
在这些信笺中,永历皇帝请求神父们接受他的礼物,以表感恩。这些礼物是以他和皇子的名义赠送的,礼物包括两个银质的烛台、两个鲜花制成的花瓶、两个花篮、熏香及锦缎成衣。这些使节用中文向他们表达了崇敬之意,并将礼物馈赠于耶稣会教堂。
卜弥格用一句评论结束了他的报告:“愿上帝保佑永历皇帝永远战胜外贼!”
四、结论
卜弥格属于他所在的那个时代,接受了传统的耶稣会教育,包括以波赛维诺的《百科精选》为蓝本的《教育计划》(Ratio Studiorum,又译《学习纲领》)。世界只有一个真正的信仰,那就是罗马天主教教会。这一信仰被天主教传教士们在全世界大肆宣扬。但是,卜弥格和其他一些耶稣会士同时也知道如何与不同的异教徒接触,用不同的方式和他们交谈。
我们找到的卜弥格所接触的非基督教异教徒有以下这些,他们的观点分别如下:
1.日本非基督教异教徒:他们被认为十分邪恶,不仅仅是非基督教异教徒,还在他们的国家迫害真正的信仰天主教的信徒。在日本发生的所有惨痛事件都是这个国家迫害天主教这一邪恶行为的后果。
2.迷信的崇拜者:他们是所有非基督教异教徒中最糟糕的,因为他们非常迷信那些石头、木材或金属雕成的神像。事实上,这些神像是已逝之物,而他们的生命源于恶魔,是最大的引诱者。这些神像,也就是恶魔的化身,试图用不同的手段混淆真理和迫害。然而,恶魔和他的追随者十分愚蠢,十分容易发生争执。在这一点上,卜弥格和他的天主教同行者,那个荷兰的混血儿持有一致的观点。
3.[小乘佛教]佛教徒:这是一个高级的宗教,拥有寺庙、圣者、和尚、祈祷者和一定的法戒。他们关注民众的宗教和社会需求,因此他们在社会中发挥着一定的作用。以此来看,他们的行为至少比那些迷信的崇拜者要好些。
4.穆斯林:伊斯兰教在卜弥格看来是一神论宗教,与天主教一样,它承认上帝的唯一性。穆斯林们甚至还了解耶稣基督的律法,特别是圣母玛利亚的。在他们讨论过程中,卜弥格和穆斯林信众避免讨论一些有争议的话题,如三位一体及前世化身。然而,卜弥格认为伊斯兰教是“受诅咒的宗派”,尽管事实上两者都信服他们各自的宗教更高一筹,穆斯林信众显示了一定的包容并对天主教表示了极大的尊重。他们还十分享受关于宗教的探讨,因此卜弥格和他们的交谈才能真正算得上是一种确切的对话。
5.异教徒:自16世纪起,欧洲从宗教上划分为天主教教会和新教教会。一些国家完全信奉新教,一些国家则保留天主教,还有一些之后又重新改信天主教,另一些则同时有好几个教会,例如德意志民族神圣罗马帝国。当然,耶稣会士是反宗教改革的先锋。卜弥格与荷兰领航员经历了漫长的讨论,探讨了教皇、圣者、遗物的作用,但最后他们达成了相互的共识:两人都承认《圣经》并信仰基督教三位一体。卜弥格十分满意,荷兰人将会在心中好好地忏悔,而这也会让他自己得到救赎。
6.中国皇帝:他们是特殊的案例。崇祯皇帝的故事与汤若望密不可分,而永历皇帝的家族最终归信天主教,由瞿纱微和庞天寿进行施洗。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卜弥格并未作为一名传教士参与其中,仅仅与他的同事叙述的一些规劝皇帝信教的故事有些许联系。这两位明朝皇帝之间却有着直接的关系。崇祯直接通过一些人物形象、书籍清楚看到了天主教的真谛,但是最终也未能归信天主教。如果一个人未得机会接触天主教,但此人一生信守美德,品德优良,最终也会得到救赎。但是,如果他以恰当合理的方式了解了天主教却因为顽固和特权拒绝接受,那么他被救赎的希望则非常渺小。崇祯皇帝未能按照汤若望向他展示的方式得到救赎,这让汤若望懊悔不已,但至少崇祯皇帝的中国和朝廷接受了天主教,而且喜爱并保护天主教信仰。若不是猝不及防的死亡阻止了他,他应该最终改信天主教了。①Schall, op.cit., pars I, cap.7 “Imperii occasus”, in Henri Bernard (-Maitre), Lettres et mémoires d’Adam Schall, édités par le P.Heri Bernard, S.J., tome 1: Relation Historique.Texte latin avec traduction française du P.Paul Bornet (Tientsin, 1942), pp.108f.
卜弥格对同样情况的批评比汤若望要严苛得多,“从这些迹象来看(即对救世主的崇敬和对妈祖的崇拜),一些人认为他信奉天主教信仰,但尽管事实是他信服那些真理,而不是信奉天主教……因此,他应该和他的帝国一起接受上帝的惩罚”。①“Ex his signis aliqui conjiciebant eum field Christianam fuisse complexum; sed temstsi à veritate superatus fuerit, non tamen amplexus est, aut in proposito perseveravit, quoambrem una cum suo regno divinitus est punitus.”Boym, “Status Christanæ Religionis in China …”
卫匡国在《鞑靼战纪》中记述了崇祯皇帝的命运,但却没有进行任何道德层面的评价,仅仅总结道:“由农民起义军首领②即明太祖朱元璋(1368—1398年在位)。建立的大明王朝,却最终终结在另一个农民起义军领袖手中。”③Martino Martini, De bello Tartarico Historia…(《鞑靼战纪》,Antverp, 1654), 德文版:Histori von dem tartarischen Kriege(Amsterdam, 1654), p.80.在耶稣会的戏剧舞台上,没有故事是与天主教或神的惩罚有关的,但故事通常强调人类的影响因素。崇祯皇帝是懦弱的,太监是背信弃义的,因为崇祯皇帝限制他们的权力,但是在汤若望确保了天主教的延续性的前提下,故事的结局终是美好的。④Von Collani, op.cit., pp.50-52.
对于永历皇帝,直至卜弥格死前,他一直记录着。《新世界报告》编辑约瑟夫·史塔克林完成了最后的报告:永历皇帝最终被满人所俘,被杀害。其母后和皇后则被押回北京, 她们至死一直平静地生活在天主教的信仰下。⑤“Bericht Patris Michaëlis Boym der Gesellschafft JESU Missionarii in Sina, aus der Polnischen Provinz / welchen er zu Rom im Jahr 1653, abgestattet hat,” in Joseph Stöcklein (ed.), Der Neue Welt-Bott, Theil 1, Numerus 13.约瑟夫·史塔克林撰写了瞿纱微的命运。“Wie es aber dem Apostolischen Mann Patri Andreæ Wolffgango Koffler, welchem die Portugiesen den Namen verändert und Andream Xavier genannt haben / ferner ergangen seye / hab ich nach fleiBiger Nachforschung nicht erfahren können.Einige glauben / er wäre in dem Sturm einer gewissen Stadt mit in die Pfannen gehauen worden.Andere meynen /er seye mit seinem Käyser Yum-liè hingerichtet worden.”
整个和最终改信或错过改信天主教的故事与《圣经》旧约中描述的十分热诚的上帝形象是十分吻合的。上帝惩罚了那些给予机会但他们却没有成为天主教信徒的每一个人。卜弥格发表在《新世界报告》上的报告里,史塔克林增加了南明王朝皇宫让位的故事,清晰地展示了无情的教训:万历皇帝没有接受天主教的信仰,他甚至于1615—1616年间在南京迫害天主教(或者说纵容这样的行为);因此,他英年早逝。⑥Boym, letter dated 1653, in: Der Neue Welt-Bott, No.13, p.40.他的孙儿崇祯皇帝了解了天主教的真谛,但却不接受天主教。在李自成攻入北京时,他自尽而亡,最终受到了惩罚。⑦Von Collani, op.cit., pp.50-52.
卜弥格在中国仅待了短短的五年时间,但他却并未真正以传教士的身份与中国人一同工作,通过这一事实可以看出他的态度。这很可能是他并未接触到儒家学士们。例如,他的意大利同僚艾儒略(Giulio Aleni, 1582—1649)与中国南部的基督徒和非基督徒进行了许多次讨论,但他似乎与那些非基督教异教徒并没有太冲突。⑧Bernard Hung-kay Luk, “A Serious Matter of Life and Death: Learned Conversations at Foochow in 1627,” in Charles Ronan,B.C.Oh (eds.), East Meets West: The Jesuits in China, 1582-1733 (Chicago, 1988), pp.173-206; T.Lippiello, R.Malek (eds.),“Scholar from the West.” Giulio Aleni S.J.(1582-1649) and the Dialogue between Christianity and China, Monumenta Serica Monograph Series XLII (Sankt Augustin, Nettetal, 1997); Gianni Criveller, “The Dialogues of Giulio Aleni on Christ and China.The Mystery of the Plan of Salvation”, in Ku Wei-ying (ed.), Missionary Approaches and Linguistics in Mainland China and Taiwan, Leuven Chinese Studies X (Leuven, 2001), pp.163-181.历法改革之后依旧在皇朝任职生活的传教士也有同感。当然,大部分的朝臣并非天主教信徒,但他们就如同自己也信奉天主教一样接受了这些传教士。不仅是卜弥格和史塔克林,甚至在基督教戏剧中,崇祯皇帝及清朝的首位皇帝顺治帝都被称为迷失的灵魂。康熙帝则是一个极大的例外:他并未成为一名天主教信徒,但至少于1692年组织出版了《宽容法案》并从许多方面给予天主教帮助。因此,他是特例的代表。①Von Collani, op.cit., p.56.
卜弥格的一生似乎命运多舛,困难重重。在他写下大量请愿信后,终于作为一名传教士来到远东地区,但显然他并未能引导许多人信仰天主教。他用欧洲语言撰写了与经络相关的第一本书籍《中医脉搏理论要义》(Clavis Medica ad Chinarum Doctrinam de Pulsibus)②此书的英文译名为:The Key to Medical Science,中文译名有:《中医脉搏理论要义》《医匙和中国脉理》《医学的钥匙》。——译者注,直至他死后才最终得以出版。卜弥格被任命为南明王朝的使者前往拜见罗马教廷及欧洲国王,可是卜弥格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被认为是骗子。与此同时,他的教友们转换了立场,开始支持满人,因为当时满人已经攻占北京,与逐渐失势的明王朝相比,满人似乎对天主教更为有利。因此,卜弥格出使的结果仅仅得到了一封教皇亚历山大七世给永历皇帝的信笺。在他长途跋涉最终回到中国时,一切为时已晚:满人获得了胜利,永历皇帝已亡,南明王朝灭亡。卜弥格并没有如他所愿成为一名真正的牺牲者,他最终由于精疲力竭逝于中国边境。然而,他的一生是失败的吗?在我看来,他可以与12世纪日本历史上的英雄源义经相媲美,虽然两人都没有取得最后的成功,但他们虽败犹荣。③Ivan Morris, The Nobility of Failure.Tragic Heroes in the History of Japan(《失败的高雅:日本历史上的悲剧英雄》,New York, 1975).
丹麦哥本哈根皇家图书馆《中文手稿与稀见书目录》简介
《中文手稿与稀见书目录》(Catalogue of Chinese Manuscripts and Rare Books)为丹麦哥本哈根皇家图书馆所编《东方写本与刻本目录》(Catalogue of Oriental Manuscripts, Xylographs, Etc)系列的第九卷,于2014年出版。该馆收藏汉籍的历史,可追溯至18世纪后期。20世纪初,丹麦人Knud Gunnar Kring来到中国,先后在上海、厦门等地生活,购买了数量众多的汉籍,1918年在他在厦门去世,其妻子将所藏全部汉籍售于丹麦皇家图书馆。在此基础上,该馆于1925年成立东方部,并在二战后继续购买汉籍,形成了北欧地区规模较大的一处收藏,以16件敦煌遗书最为珍贵。但长期以来,其中文藏品仅有手写或卡片目录可供查阅。《东方写本与刻本目录》的出版,实现了对该馆藏汉籍首次较系统全面的著录。全书分为农业、通书、应用科学、建筑学、艺术、目录、植物学、日历、连环画、贸易、通讯、儒家经典等37类,著录各类藏品336种。上起明代,下至建国后,除古籍外,尚有照片、钱币、舆图、拓片、书画以及现代出版物等。大多数藏品配有书影,部分为彩印。收录的藏品中,除了已经影印出版的明刻孤本《乐府万象新》与《乐府玉树英》之外,尚有清四色套印本《古文渊鉴》、明三色套印本《杜子美七言律》、清抄本《墨花吟馆诗抄》《国朝典故辑遗》,以及一批抄本汉外辞典,较值得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