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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大学图书馆藏洛克“中国笔记”手稿述略*

2018-10-10

国际汉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雷斯拉夫洛克

相较于马勒伯朗士(Nicolas de Malebranche,1638—1715)的《对话》①全名为《一个基督教哲学家和一个中国哲学家的对话——论上帝的存在和本性》(Entretien d’un Philosophe chre´tien et d’un Philosophe chinoisesurl’existence et la nature de Dieu),1708年出版。中译本见马勒伯朗士著,庞景仁译:《一个基督教哲学家和一个中国哲学家的对话》,载《中国哲学史研究》1982年第3期。和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1646—1716)的《中国近事》②拉丁文原名“Novissima Sinica: Historiam nostril temporis illustratura”,1697年出版。中译本见莱布尼茨著,梅谦立、杨保筠译:《中国近事:为了照亮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郑州:大象出版社,2005年。、《论中国人的自然神学》③原名为《致德雷蒙先生的信——论中国的自然神教》(Lettre a M.de Remond sur la theologie naturlle des Chinois),写于1716年。中译本见庞景仁的译文,载《中国哲学史》1981年第3、4期和1982年第1期,又见秦家懿编译:《德国哲学家论中国》,北京:三联书店,1993年,第67—134页。等作品④莱布尼茨论中国的其他作品参见Daniel J.Cook and Henry Rosemont Jr., 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 Writings on China.Chicago La Salle: Open Court, 1994.,洛克(John Locke,1632—1704)在公开出版的著作中仅两次明确提到中国。⑤其一是《人类理解论》第一卷第四章第八节:“驻华的传教士们,甚至于耶稣教派的人们,一面虽然十分赞美中国,一面亦异口同声地告诉我们说:中国的统治阶级——士大夫们——都固守中国的旧教,都是纯粹的无神论者。”(洛克著,关文运译:《人类理解论》[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50页);其二是《政府论》上篇第141节:“我恐怕很伟大和文明的民族中国人,以及东西南北四方其他几个民族,他们自己不大关心这个问题吧。”(洛克著,叶启芳、瞿菊农译:《政府论》[上篇],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117页)。在17、18世纪欧洲思想家对中国的巨大热情映衬下,洛克一直被认为对中国不感兴趣。正如美国学者方岚生(Franklin Perkins)所说:“莱布尼茨着迷于中国这一现象让人吃惊并且值得我们关注的理由正在于它与同时代的同行对中国的索然无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作为‘经验论者’的洛克,怎么会对非欧洲世界的经验如此无动于衷?”⑥方岚生著,曾小五译:《互照:莱布尼茨与中国》,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前言第5页。

事实上,洛克对中国的关注并不局限于已刊作品中的只言片语。近期,英国学者安·泰尔博特(Ann Talbot)博士在英国牛津大学博得礼图书馆(Bodleian Libraries University of Oxford)收藏的“拉夫雷斯档案”(The Lovelace Collection of the Papers of John Locke)中发现了洛克亲笔手写的关于中国的笔记(本文称之为“中国笔记”)。①2008年,安·泰尔博特女士在牛津大学博得礼图书馆藏洛克手稿中偶然发现了一份关于中国的笔记,在此之前,从未有任何人对此做过报道和研究。受语言、时间、研究范围等条件的限制,安女士在其博士论文(Ann Talbot, “The Great Ocean of Knowledge”: the Influence of Travel Literature on the Work of John Locke.Leiden: Brill, 2010.)中只是极为简略地提及了这份手稿,并未进行深入的介绍和研究。2013年初,安女士通过多种渠道,向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国海外汉学研究中心寻求中国合作者。经张西平教授引荐,笔者与安女士开始了合作研究。2013年9月—2014年9月,笔者获得国家留学基金委的资助赴英访学,专门研究洛克“中国笔记”手稿。笔者主要在牛津大学博得礼图书馆、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图书馆和大英图书馆工作,得以近距离地接触和深入研究洛克的手稿和藏书,并搜集了大量珍贵的研究资料。在此期间,安女士一直与笔者保持密切合作,在手稿辨认和拉丁文资料的翻译等方面给予笔者巨大的帮助。我们共同找到了“中国笔记”手稿的全文(之前安女士只看到手稿的正文,漏掉了手稿开头的书目),完成了手稿转写和修订,并最终确定了“中国笔记”的直接知识来源。在共同工作的过程中,安女士将初步研究成果写成《洛克与中国:语境与内容》一文,但并未公开发表,2015年笔者将之译为中文发表(安·泰尔博特著,韩凌译:《洛克与中国:语境与内容》,《国际汉学》2015年第2期);笔者则于2015年5月完成了博士论文(韩凌:《洛克与中国:洛克“中国笔记”考辨》,北京外国语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5年)。这些从未公开发表的手稿不仅有力地证明了洛克对中国的关注不输其他启蒙思想家,更为17—18世纪“中学西传”研究提供了全新的珍贵资料。本文拟从“中国笔记”手稿的来历、现状、内容三个方面对洛克“中国笔记”手稿做简要介绍,并对该手稿的性质、写作时间和知识来源进行分析研究,以期将这份全新史料全面而立体地呈现在中国读者面前。

一、来历

1704年10月28日洛克逝世。根据遗嘱②洛克去世前曾于1704年4月11日签署遗嘱,后又于同年9月15日签署遗嘱修改附件,这两份文件现均藏于牛津大学博得礼图书馆,档案编号B.L., MS.Locke.b.5., item no.14,转写稿见John Locke, The Correspondence of John Locke.Vol.8.Ed.E.S.De Beer, Oxford: the Clarendon Press, 1976-1989, pp.419-427.,他的全部手稿由彼得·金(Peter King,1669—1734)③彼得·金是洛克的外甥,其母安妮·金(Anne King)是洛克叔叔彼得·洛克(Peter Locke,1607—1686)的女儿。洛克终生未娶,亦无子女,彼得是他最亲近和信任的后辈。在洛克晚年定居奥茨期间,彼得常常前来探望并陪伴左右。就在洛克去世前不久,彼得还曾携新婚妻子到奥茨接受洛克的祝福。洛克临终前将半数藏书和所有手稿、书信赠予彼得,并指定他为遗嘱执行人。继承。彼得是一位年轻有为的律师,1725年出任英格兰大法官(Lord Chancellor),并获英王乔治一世授予男爵头衔,是第一代金男爵。在此后的一百多年中,洛克手稿一直是金家族的私人收藏。1829年,第七代金男爵出版《洛克传》④金男爵在《洛克传》的序言中说:“这本传记的叙事顺序甚至部分叙述均借用了1716年Le Clerc所撰的《洛克传》,我试图通过现存的通信和手稿让洛克讲述自己的故事。”(见Lord King, The Life of John Locke: with extracts from his correspondence, journals, and common-place books.new edition.London: Henry Colburn and Richard Bentley, 1830, preface,p.v.)事实上,金男爵的《洛克传》与其说是洛克的传记,不如说是洛克的手稿汇编。另外,金男爵在手稿的转写和编排方面做得也很潦草,错误很多,因此该书的学术价值并不高。,公开了洛克手稿中的《人类理解论》初稿、书信、日记、摘录簿等大量内容,洛克手稿首次进入公众视野。1835年,第八代金男爵威廉·金(William King,1805—1893)与诗人拜伦(George Gordon Byron,1788—1824)的独生女⑤奥古斯塔·埃达·拜伦(Augusta Ada Byron, 1815—1852)是英国诗人拜伦与妻子安妮·伊莎贝拉·米尔班奇唯一的合法子嗣。1835年,埃达嫁给威廉·金,后获得头衔“尊敬的奥古斯塔·埃达,拉夫雷斯伯爵夫人阁下”(The Right Honourable Augusta Ada, Countess of Lovelace)。这一婚姻使得金家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同时拥有洛克和拜伦的大量私人文稿。结婚,新娘的母亲是曾经的拉夫雷斯(Lovelace)男爵家族的后代。1838年威廉·金被授予“拉夫雷斯伯爵”头衔,至此,金家族改称“拉夫雷斯家族”,于是洛克手稿成了“拉夫雷斯收藏”。

时间进入20世纪,当时的拉夫雷斯家主为人高调。1932年,为纪念洛克诞辰300周年,彭勃思公司(J.& E.Bumpus)在伦敦举办名为“洛克的藏书和手稿”的展览,公开展出了部分拉夫雷斯家族收藏的洛克藏书和手稿原件。这次展览使拉夫雷斯家族名声大噪,然而由于经办人的疏忽和当时的条件所限,很多手稿和图书在展览后丢失或损坏,这对洛克藏书造成了难以挽回的损失。

二战期间,当时的拉夫雷斯伯爵将洛克的大部分手稿和一部分藏书寄存在牛津大学博得礼图书馆躲避战火。在随后的数年中,牛津大学克拉伦登出版社聘请英国杜伦大学(Durham University)的哲学讲师W.冯·莱登(Wolfgang von Leyden,1911—2004)博士对这部分藏书和手稿的内容和重要性进行了详细考察。莱登博士于1946年向牛津大学学术委员会(Oxford University Committee)提交了考察报告。①据W.冯·莱登的记述,在他的报告之前,拉夫雷斯收藏的内容曾于1919年被报告给皇家历史手稿委员会(The Royal Commission on Historical Documents),但其内容并未经过详细审阅。此外,W.冯·莱登还记录了当时组成牛津大学学术委员会的专家。详见John Locke, Essays on the Law of Nature.Ed.W.von Leyden.Oxford: The Clarendon Press, 1954, p.1,notes 2&3.基于该报告,1947年博得礼图书馆正式以5000英镑的价格从拉夫雷斯伯爵手中购得洛克的几乎全部手稿②根据购买协议,当时的拉夫雷斯伯爵保留了1661年的摘录簿(commonplace book),后来该摘录簿被Arthur Houghton先生购得,现藏于哈佛大学图书馆。和部分藏书,并正式命名为“约翰·洛克书稿拉夫雷斯档案”,简称“拉夫雷斯档案”。1953年,博得礼图书馆又购得洛克写给彼得·金的165封信,一并收入“拉夫雷斯档案”。

博得礼图书馆购得“拉夫雷斯档案”后,立即进行了分类、装订和编码。在此过程中,图书管理员菲利普·朗(Philip Long)编写了《博得礼图书馆“拉夫雷斯档案”总目》③P.Long, A Summary Catalogue of the Lovelace Collection of the Papers of John Locke in the Bodleian Library.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59.(以下简称《总目》)。根据《总目》,洛克手稿主要分为书信和笔记两大类:书信有近3000封,其中除了洛克收到的书信外,还有约150封洛克所写回信的草稿;④关于洛克书信的具体情况详见John Locke, Essays on the Law of Nature.Ed.W.von Leyden.Oxford: The Clarendon Press,1954, pp.1-2.及John Locke, The Correspondence of John Locke.Vol.1.Ed.E.S.De Beer.Oxford: the Clarendon Press, 1976-1989, pp.xv-lxxix.各类笔记有1000多件,其中数量最多的是账目,其次是书单、图书目录和神学、医学论文,再次是关于货币、经济、殖民地和政治史的文章,数量最少的是哲学手稿。洛克共有38本日记和笔记现存于世,时间跨度长达50年,“拉夫雷斯档案”收藏了其中的大部分。⑤关于洛克的日记和笔记在博得礼图书馆“拉夫雷斯档案”之外的藏点详见John Locke, Essays on the Law of Nature.Ed.W.von Leyden.Oxford: The Clarendon Press, 1954, p.2,note 2.“中国笔记”手稿就保存在其中一本哲学和神学笔记当中。在本文之前,其内容从未公开,非常珍贵。

二、现状

洛克“中国笔记”手稿现藏于牛津大学博得礼图书馆的珍本部(Rare Books Room),档案编号为“B.L., MS.Locke.c.27, ff.178—212”,即“拉夫雷斯档案”c类第27本第178—212页。⑥博得礼图书馆对“拉夫雷斯档案”的编码由三个部分构成:(1)名称(MS.Locke);(2)按照文稿尺寸编排的小写字母;(3)每个尺寸下面的序号。以“中国笔记”为例,其档案编号为“B.L., MS.Locke.c.27., ff.178—212”,其中“B.L.”(Bodleian Library)表示藏点,“MS.Locke”(Manuscripts of Locke)表示洛克手稿,“c.27.”表示c类(大对开)第27本,“ff.178—212”则表示档案页码。

该档案为大对开本,封面和封底为砖红色布面硬纸板,书脊为深红色软牛皮,书脊上方印有金色的“神学与宗教”(Theology and Religion)字样,书脊下方印有金色的“MS.Locke.c.27.”字样(见图1)。该档案边角磨损较为严重,但内部手稿保存状态良好。档案内共有285页手稿,由数本笔记和众多散页装订而成,故纸张尺寸不一。

图1 MS.Locke.c.27.档案外观①本文所用图片均为2013年9月—2014年9月笔者拍摄于牛津大学博得礼图书馆珍本部,一切权利归博得礼图书馆所有。

“中国笔记”手稿位于该档案的第178—212页,均以黑色墨水书写在白毛边纸上,页宽约16厘米,页长约19厘米。每页均以竖向中线为界,分为左右两个部分,左侧用于书写正文,右侧用于标注和增补。每页的右上角均以拉丁文标明主题,并用大写的英文字母标明该主题在文末索引中对应的类别,这一标识还同时出现在大部分手稿的左下角。此外,右上角的小标题附近还用铅笔标注了阿拉伯数字的页码,应为档案装订时标注,非出自洛克之手(见图2)。

图2 MS.Locke.c.27.f204

三、结构与内容

“中国笔记”手稿由书目、正文和索引三大部分组成:

第一部分,MS.Locke.c.27.档案第178页,书目。该书目写在一张对折的八开白纸上①由于该页与“中国笔记”其他部分所用纸张的质地和大小均不相同,很容易被归入该档案的其他部分,因此安女士发现“中国笔记”后一直不知道该页书目的存在。2013年年底,笔者在博得礼图书馆整理“中国笔记”时才首次发现这份重要的书目。,洛克先在白纸上用铅笔仔细打好了格子,而后用黑色墨水书写了书目(见图3)。该页背书:“China 01 Papers in the Controversie betwixt the Jesuits & other missionaries”(中国 01 关于耶稣会士与其他传教士之间争论的文献)(见图4)。

图3 MS.Locke.c.27.f178

图4 MS.Locke.c.27.f178v

该书目的格式是洛克习惯的“摘录簿”(commonplace book)①“摘录簿”(Commonplace book)最早是由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学者(如Erasmus, Agricola, Melanchthon)所倡导的学习和记笔记的模式,是学者们在阅读重要的经典文本(如古罗马的经典作品)时摘抄经典段落以方便记忆的私人笔记,当时的文法学校有专门讲如何写“摘录簿”的课程。“摘录簿”的典型主题包括经典类的“荣誉、美德、友谊”等和宗教类的“上帝、创世纪、信仰、希望”等。“摘录簿”并非简单的摘抄,而是作者对经典文本的选择、润色和发挥。到了现代早期,“摘录簿”已经成为所有学者熟知的学术传统了。1686年,洛克在《世界文库》(Bibliothèque Universelle)杂志上发表了一篇题为《摘录簿的新方法》(Methode Nouvelle de dresser des Recueuils)的论文,详细阐述了洛克对“摘录簿”传统的继承与修正。这是洛克公开发表的第一篇论文,1706年被译为英文出版。写法。书目右上角写着“China 178”②其中“China”为洛克手写的小标题,“178”为后加的档案页码,非洛克所写。,页面最上方从左到右按“A—Z”的顺序列出23个大写的英文字母(按照洛克的习惯,索引中不出现“I、U、W”三个字母③按照洛克时代的英文手写体,“I”与“J”、“U”与“V”非常相似,难以区分,故洛克在编书目或索引时均不用“I”和“U”。),然后按作者首字母顺序将“作者、书名、出版地、出版时间、页码”列在对应的条目下,如上数第一个书 目:“Gobien,xEclairissement Bernard 00 Mar p.352”,指“郭弼恩,《澄清》④在《中国对法国哲学思想形成的影响》的参考文献里,我们可以找到“(1696)郭弼恩(Le Gobien)神父:《中国皇帝支持基督教圣旨的历史》,附有关于中国人对孔子及祖先崇拜礼仪的某些澄清,巴黎”(参见维吉尔·毕诺著,耿昇译:《中国对法国哲学思想形成的影响》,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711页),此处洛克所指的很可能是类似的文献。,Bernard出版,1700年3月,第352页”,列在条目G下。有些书作者不详,则按照书名首字母的顺序将相关信息列在对应的条目下。有些书未注具体的页码,应为全本参考。

经笔者初步辨认,该书目共列出约37本书,其中大部分是“礼仪之争”中耶稣会士和其他修会传教士所写的论争性文献。大部分书名为拉丁文,少数几本为法文和意大利文。洛克在一些书名的前面加了“x”号标记,应为着重号。此外,洛克在书名中出现的“Tien”(天)、“Xangti”(上帝)、“Kingtien”(敬天)这三个中国哲学的关键概念下方加了下划线,以示强调。

第二部分,MS.Locke.c.27.档案第179—211页,正文。“中国笔记”正文共33页,其中第180、182、184、189、198、206页为预留的空白页,而第187页背面书写了正面右侧补充内容的未完部分。因此洛克书写的“中国笔记”正文部分共28页,每页内容多少不一,共分为13个主题讨论中国的宗教和礼仪,具体见表1:

表1 “中国笔记”正文的结构和主题

第三部分,MS.Locke.c.27.档案第212页正反两面,索引。该页正面是主题索引,编号A—L(见图5)①参见表1。;反面是页码索引(见图6)。

图5 MS.Locke.c.27.f212

图6 MS.Locke.c.27.f212v

四、性质

从内容来看,洛克在“中国笔记”中共讨论了关于中国宗教的13个主题。其中,“中国的宗教”“中国的神学、理、太极”“精神和人类灵魂”“游魂和离魂”“上帝”“天”这6个主题从不同角度分析了儒教的基本性质,并用西方哲学术语对儒教的关键概念——“天”“上帝”“理”“太极”——进行了阐释。“孔子”“地球、星体、山川、河流的守护神”“祖先”这3个主题则详细记述了中国人“祭祖”“祭孔”及其他祭祀(如“祭山神”“祭河神”“祭城隍”)的祭祀礼俗。“儒教”“偶像崇拜者、佛教”“道教”和“穆罕默德教”这4个主题则讨论了中国的儒教、佛教、道教及伊斯兰教的历史、基本信仰及其信徒在中国社会的地位。可见,“中国笔记”从西方基督教哲学的视角关注中国宗教的性质、概念、礼仪、派别等方面,系统而全面。

从结构来看,“中国笔记”前有参考书目,后有索引,正文分13个小标题,每个小标题至少占一页。其中,“中国的宗教”“中国的神学、理、太极”“精神和人类灵魂”“天”“孔子”“祖先”这6个主题后还分别预留了空白页。显然,洛克认为对这几个主题的研究还不够充分,应该还计划了后续的工作。另外,考虑到“中国笔记”原本就是由旧信纸装订而成,添加新页、重新装订是比较容易的,预留空白页似乎不是非常必要。因此,洛克很可能计划近期就对这6个主题的内容进行补充。

由此可见,在博得礼图书馆将之与其他手稿装订在一起以前,“中国笔记”就是以“摘录簿”的格式写成的较为系统的专题笔记,而非随手涂写的随笔散页。洛克在“中国笔记”中系统研究了中国人的信仰问题,并且预留了后续研究的空间。中国很可能是洛克更大学术计划①种种迹象表明,洛克晚年一直准备写一部关于“道德”的专著,并为此搜集了大量资料。的一部分。

五、写作时间

“中国笔记”属未刊手稿,写作时间不明。笔者推测“中国笔记”写于1702年前后,主要依据为该手稿的参考书目和所用的纸张。

“中国笔记”的参考书目中列出约37本书。这些书的出版时间非常集中,除少数几本出版于1688年、1689年和1701年1月外,绝大部分均出版于1700年。②书目中约15本书明确标注出版时间为1700年,还有很多未标出版日期的事实上也是1700年出版的。因此,“中国笔记”的写作时间应该在1700年至1704年洛克去世之间。如果想获得更加准确的写作时间,我们可以从手稿所用的纸张中找到进一步的线索。

仔细观察“中国笔记”手稿,我们会发现这些手稿所用的纸张均有不同程度的折痕、污迹或破损,部分纸张的背面还有信件或便签的全文或部分内容,有的纸张上还有清晰的邮戳或红色蜂蜡(见图7)。显然,洛克将当时所收信件的信封和信纸的空白处裁成相似大小(约相当于今天的B5尺寸),用于书写笔记。③这是洛克时代通行的做法。17世纪后半叶,西欧和中欧国家的邮政服务已经比较成熟,速度较快而且比较可靠,书信成为人们交流的主要渠道之一。当时的人们常将信写在信纸的一面,而后将信纸折叠,直接将信纸背面的空白页作为信封;如果该信件还有其他附件,则另用一张纸将信与附件包住,充作信封。不论是折叠信纸还是另用信封,人们都会用红色蜂蜡将信固定住,通常还会加盖印鉴,最后写上地址。人们在收到信后还会在信纸上背书发信人、收信时间等信息。因当时纸张颇为昂贵,收信人通常不会丢弃信件,而是将信封或信纸的空白处再次使用。而人们在打开蜂蜡的时候有时会不小心损坏信件,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这个时期的手稿中常常看到红色的蜂蜡、损坏的纸张、清晰的地址和背书等。很明显,细心又节俭的洛克也有这样的习惯。“中国笔记”手稿几乎全都写在这些旧信封或信纸的背面。我们可以从这些信封和信纸的发信时间推测出“中国笔记”更加准确的写作时间。

图7 MS.Locke.c.27.f192v

笔者找到的几处线索为:(1)“中国笔记”手稿第181页和第185页都写在信封的背面,两页所用信封的邮戳时间分别为1696年4月28日和同年12月24日;(2)手稿第207页和第211页均写在信纸背面,前者背面为1702年爱德华·克拉克(Edward Clark)写给洛克的信,后者背面为1702年洛克写的信件草稿。

那么,结合从参考书目中推测出的写作时间,我们有理由相信“中国笔记”的写作时间为1702年前后。

六、知识来源

“中国笔记”的参考书目中列有约37本书,大部分都是“礼仪之争”期间论争性质的书,因此洛克为该书目背书:“关于耶稣会士与其他传教士之间争论的文献”。与莱布尼茨、马勒伯朗士等早期启蒙思想家一样,洛克对中国的认识主要来源于“礼仪之争”中驻华传教士发回欧洲的报道以及天主教各修会间关于中国礼仪的论争性文献。那么,对洛克而言,这些参考文献的重要性是否相同呢?答案就在“中国笔记”文末的索引当中。

仔细观察档案第212页背面索引中所列的页码,我们发现很多页码的数字都很大,如主题“H.祖先”对应的页码为“3—6,43,11—115,117—118,219,221,229”,而“中国笔记”只有35页。①如前文所述,“拉夫雷斯档案”MS.Locke.c.27.共285页,其中,“中国笔记”的页码为第178—212页。这些页码均为博得礼图书馆整理装订时加上去的,并非这些手稿的原始页码。显然,“中国笔记”索引中所列的页码指的并不是“中国笔记”本身。经过反复查找和比对,笔者发现索引中的页码与洛克藏书中的《华人礼仪史》(Historia Cultus Sinensium)②《华人礼仪史》,拉丁文本,科隆,1700年。档案编号为Locke 7.10d。全名《华人礼仪史——关于华人礼仪的各种文献及法国宗座代牧、其他传教士与耶稣会士之间的论争》(Historia cultus sinensium seu varia scripta de cultibus Sinarum,inter vicarios apostolos Gallos aliosque missionarios, et Patres Societatis Jesu controversis),该藏书的封底内页有洛克亲笔手书的12行页码表。的页码吻合。因此,洛克撰写“中国笔记”时普遍参考了当时关于中国最经典和最新的著作,并最终选定《华人礼仪史》为直接知识来源。

《华人礼仪史》是1697年阎当(Charles Maigrot,1652—1730)训令发布后,其欧洲代理人夏尔莫(Nicolas Charmot,1655—1714)编写的代表巴黎外方传教会观点与耶稣会在罗马进行宗教法庭辩论的文件合集。书中既收录了外方传教会士的证词,也收录了耶稣会士的证词。概因当时欧洲主流思想界对耶稣会的怀疑态度,洛克尽量规避耶稣会士的作品,转而选择体现“礼仪之争”双方观点的《华人礼仪史》作为“中国笔记”的直接知识来源。从“中国笔记”的内容来看,作为新教徒和经验主义者的洛克对天主教内部的教理之辨和路线之争不感兴趣。他努力在“礼仪之争”纷繁复杂又常常自相矛盾的文本中提炼出论争双方对中国宗教的事实性描述,而对论战双方所做的阐释都保持谨慎的态度。

七、价值

洛克是启蒙时代最有影响力的思想家之一。作为与欧洲大陆哲学的“唯理论”(Rationalism)相对的英国“经验论”(Empiricism)的代表人物,洛克对中国的态度是启蒙时代欧洲中国文化观的重要方面,也是近代早期“中学西传”的重要环节。在西方思想史领域,洛克生平和思想研究是非常重要的课题,大家频出,硕果累累,然而洛克的“中国观”从来不为人知。在中西文化交流史领域,欧洲大陆“唯理论”与中国文化的关系备受关注,“莱布尼茨与中国”一直是研究热点之一,而由于缺乏材料,同时期英国“经验论”被认为与中国文化没有关系。洛克“中国笔记”手稿的发现同时填补了西方思想史和中西文化交流史的空白,具有很高的历史和文献价值。

从洛克哲学的发展来看,洛克在1699年12月出版的《人类理解论》(第四版)中首次将中国作为无神论社会的代表,以回应斯蒂林弗利特(Edward Stillingfleet,1635—1699)等人的挑战。虽然此后洛克再也没有发表著作,但他一直在笔记中撰写对《人类理解论》的进一步修改意见,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1706年出版的《人类理解论》(第五版)就是依据这些意见修改而成的。“中国笔记”的存在证明《人类理解论》(第四版)出版之后,洛克对中国的关注并未停止,甚至还在加强。他并不满足于“中国人都是无神论者”这样的结论,而是试图更加全面深入地了解中国人的宗教和哲学。换言之,对于洛克来说,中国并不仅仅是一个无神论社会的例子,中国思想为洛克正在思考的“思考的物质”等问题提供了新的可能性。③洛克“中国笔记”手稿为全新史料,研究空间很大。因篇幅所限,本文只从文献学角度对手稿的基本情况做简要介绍和初步探讨,对“中国笔记”中的具体观点及其与洛克哲学的关系,笔者拟将专文另述。

从中西文化交流史的角度来看,正如张西平教授所说:“对中国学者而言,在明清中西文化交流史的研究中,最缺乏‘中学西传’的研究。首先,这里有文献搜集和解读的困难,对研究者有较高的语言能力要求;其次,‘中学西传’的研究实际上已经进入欧洲思想史的研究。”④张西平:《儒学西传欧洲研究导论——16—18世纪中学西传的轨迹与影响》,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前言第3页。近年来,国内外学界对16—18世纪(通常称为近代早期)中国与西欧的文化交流(特别是中国文化对18世纪欧洲思想文化的影响)比较重视,产生了很多有价值的研究成果。相较于之前和之后,16—18世纪的中欧文化交流在媒介(以耶稣会士为主)、方向(以“中学西传”为主)等方面呈现明显的特征,因而学界普遍将这三百年视为一个整体,甚至常常用18世纪欧洲“中国热”来指代近代早期中欧文化交流。然而随着新材料的涌现和研究程度的加深,我们逐渐发现,这三百年的中欧文化交流史也是多层次的、渐进的过程,每个阶段均呈现不同的特点。以17世纪和18世纪的“中学西传”为例,17世纪关注中国文化的主体是欧洲思想家,他们关注的焦点是中国的哲学;到了18世纪,欧洲社会各界均掀起了“中国热”,欧洲对中国的兴趣已从哲学转向了社会与文化。正如法国汉学家戴密微(Paul Demiéville,1894—1979)所说:“在18世纪时,由于孟德斯鸠、伏尔泰和那些被称为‘哲学家’者们的活动,欧洲感兴趣的已不再是真正的中国哲学了,而是中国的政治和经济理论及其宗教、艺术和风俗了。”①[法]戴密微著,耿昇译:《中国与欧洲早期的哲学交流》,《国际汉学》第7辑,2002年,第60页。笔者认为到目前为止,相对于18世纪欧洲“中国热”,国内外学界对17世纪中国与欧洲的哲学交流史(尤其是欧洲对中国文化的接受史)的关注明显不足。随着中国学者接触西文档案资料途径的增多和能力的加强,加上越来越多的西方学者愿意与中国学者开展合作研究,这个主题的研究大有可为。

小结

牛津大学博得礼图书馆藏洛克“中国笔记”手稿为洛克于迟暮之年亲笔手写的专题笔记。该笔记以“礼仪之争”为背景,以中国人的信仰为中心,具体讨论了中国哲学和宗教的13个主题,最终结论为“中国哲学既定的、不可动摇的基础是‘万物一体’”②B.L., MS.Locke.c.27., f.186.。“中国笔记”的存在充分证明洛克不仅关注中国,而且这种关注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还在持续升温。时近暮年的洛克以老练而锋利的哲学眼光切入“礼仪之争”纷繁复杂的文献,从中剥离出中国哲学和宗教的核心概念。对洛克而言,中国绝非用以反对天赋观念的“有道德的无神论者”那么简单,中国哲学为打破西方哲学传统的二元对立提供了全新的方向和可能。总之,洛克“中国笔记”手稿的发现必将补充和修正现有的研究结论,推动洛克思想研究和17—18世纪中西哲学交流史研究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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