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孙子》思想时代价值的探讨
2018-01-23赵英
赵 英
近年来,《孙子》的研究热度持续升高,呈现出多学科领域融合、应用型研究突出的特点,为《孙子》的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丰富了《孙子》思想的时代内涵。研究者们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对推动以《孙子》为代表的兵法体系的完善和《孙子》思想智慧的应用发挥了重要作用。然而,一些研究也存在曲解原意、断章取义、主观臆断、肆意发挥等问题,必须引起我们的注意。
一、《孙子》何以成为经典
经典的特性,或究天人之际,或通古今之变,或成一家之言,不一定面面俱到。《孙子》有贯通古今的思想,有自成一家的体系,兼具太史公司马迁所言的“通古今之变”和“成一家之言”。
以色列战略学家克里费德(Martin van Creveld)对《孙子》进行了高度评价:“在所有一切的战争研究著作中,《孙子》是最好的(the best),而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则只能屈居第二(second best)。”①Martin van Creveld,The Transformation of War (New York:the Free Press,1991),p.231~p.241.著名战略学家钮先钟认为:“孙子在思想领域中的成就已经登峰造极,令人有高山仰止之感。其研究已经贯通历史、科学、艺术、哲学四个层次,其著作是由经验、知识、智慧、灵感所整合而成的结晶。”②钮先钟:《孙子三论:从古兵法到新战略》,上海:文汇出版社,2016年版,第18页。“《孙子》十三篇是全世界有史以来第一部真正的战略思想著作,其在战略研究领域中所居的地位是任何其他著作所不能及的。”③钮先钟:《孙子三论:从古兵法到新战略》,上海:文汇出版社,2016年版,第20页。利德尔·哈特是英国著名战略学家,他曾为塞缪尔·格里菲斯翻译的《孙子》撰写序言,他说:“在《孙子》这部篇幅不长的书中,我20多部书中所涉及的战略战术原则几乎包罗无遗。总之,《孙子》是研究战争的最佳入门捷径,又是深入全面研究战争问题时经常要参考的宝贵资料。”
关于《孙子》自身所具有的兵学体系,古今中外诸多学者从不同视角进行了概括,为从整体上理解《孙子》的军事思想体系提供了科学的指导。
日本著名军事学家山鹿素行是日本研究《孙子》的著名学者,他认为《用间篇》与《始计篇》的前后呼应,是全书浑然一体的标志,在《孙子谚义》中,他阐述了他对《孙子兵法》理论体系的认识:
愚谓,《始计》之一篇者,兵法之大纲大要也。《作战》《谋攻》者次之,兵争在战与攻也,战攻相通,以形制虚实,是所以《军形》《兵势》《虚实》并次,此三篇全在知己。知己而后可军争,军争有变有行,故《军争》《九变》《行军》次之,是料敌知彼也。知己知彼而可知天知地,故《地形》《九地》《火攻》次之。《地形》《九地》者地也,《火攻》因时日者天也。自《始计》迄修功未尝不先知,是所以序《用间》于篇末,三军所恃而动也。然乃《始计》《用间》二篇,知己知彼知地知天之纲领。军旅之事,件件不可外之。《作战》《谋攻》可通读,《形势》《虚实》一串也,《地形》《九地》一意也,《火攻》一意。《始计》《用间》在首尾,通篇自有率然之势。文章之奇,不求自有无穷之妙,读者不可忽。①[日]佐藤坚司著,高殿芳等译:《孙子研究在日本》,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32页、第31页。
日本学者佐藤坚司对山鹿素行的这一观点进行了高度评价,他认为山鹿素行对《孙子》十三篇及其相互关系的认识,“把握了《孙子》内在的真谛”“无论是在日本还是中国,发现这一科学体系(即孙子兵学体系)并且用语言充分表达的第一人,都属山鹿素行”。②[日]佐藤坚司著,高殿芳等译:《孙子研究在日本》,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32页、第31页。其实,在注解《孙子》的十一家中,李筌、张预、郑友贤等人都认识到了《孙子》具有完备的兵学体系。郑友贤认为,“要在从易而入难,先明而后幽,本末次序而导之,使不惑也。是以始教以计量校算之法,而次及于战攻、形势、虚实、军争,渐至于行军、九变、地形、地名、火攻之备,诸法皆通,而后可以论间道之深矣”。③郑友贤:《孙子遗说》,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2页。张居正在其增订的《武经直解》的各篇篇题解析中也对《孙子》的体系结构做出了分析:
言欲兴师动众,君臣必先定计于庙堂之上而决胜于千里之外。是计乃兵之先著也。故孙子以《始计》为第一篇。④张居正:《孙子直解》,清光绪庚寅年(1890)春抄本,第1页、第1页、第22~23页、第1~2页。
夫师旅之费无穷,必不得已而后为之。自古好兵之国,往往民穷财尽,祸生肘腋,不可胜数,其始皆由不知用兵之害而无以告之者也。故孙子《始计》之后即为之会计其所费,开陈利害之端,惓惓以速胜为勉,久暴为戒,岂非所以为万世法耶?⑤张居正:《孙子直解》,清光绪庚寅年(1890)春抄本,第1页、第1页、第22~23页、第1~2页。
若以兵攻人者,决胜负于锋刃矢石之上,纵能尽杀之,安能自保其无伤乎?以谋攻人者,老成持重,制胜万全,攻期于无战,战期于无杀,不战不杀而能自服人者,此《谋攻》所以次《作战》也。夫《作战》之篇,其辞忧,继之以《谋攻》,欲以持重为主也。《火攻》之篇其辞危,先之以《九地》,欲以死战为主也。孙子其示人先后贵贱之伦意有在矣。⑥张居正:《孙子直解》,清光绪庚寅年(1890)春抄本,第1页、第1页、第22~23页、第1~2页。
孙子以此篇次于《谋攻》之后,何也?盖谋攻而不可得,必主用兵。用兵之道,形与势最为首务,故以《军形》次《谋攻》,而《兵势》次《军形》。军形之义,专以自固立言,若以诈形反示敌人而误之者,则诡谲之计,虚实以后之事,故至《虚实》篇而后发之,此亦序次之所在也。⑦张居正:《孙子直解》,清光绪庚寅年(1890)春抄本,第1页、第1页、第22~23页、第1~2页。
清人邓廷罗的论述更为明确,他在《兵镜备考》一书中指出,《孙子》一书结构井然、浑然一体,从《始计篇》至《用间篇》,一以贯之,井井有条,十三篇如同一篇。《孙子》具有严密、完整的思想体系,首尾衔接、层层递进,构成了一个“譬如率然”的闭合的理论体系形态。
《孙子》以舍事言理见长,辞约意深,对中国古代的战争观念、战略思想、作战指导原则以及治军理论等问题进行了系统阐述,提出了很多颇有创见的新观点,如“胜兵先胜而后求战”的先胜思想,“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全胜思想,“致人而不致于人”、仁诡、任势、奇正、虚实、专分、久速、迂直等战胜思想。《孙子》是先秦兵学文化的集大成者,其在总结前人兵学智慧的基础上,结合战争实践,创造性地构建了一个完备的兵学体系,这一体系的构建,将中国传统兵学的主要内容基本囊括其中,勾画了后世兵学发展的基本框架,对后世兵学的发展影响深远,后代兵家对《孙子》的思想进行过阐发、完善、创新,但大体没有突破《孙子》所构建的兵学体系。因此,《孙子》不愧为 “百世谈兵之祖”。
二、《孙子》思想的基本特征
作为中华民族精神的重要源头,古老的兵家智慧思想深邃,境界高远。《孙子》思想主要具有以下几个特点:
(一)辩证性
辩证性是《孙子》思想的基本特征之一,李泽厚认为,中国的辩证法起源于《孙子》。①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77~83页。“当希腊人和印度人很早就仔细地考虑到形式逻辑的时候,中国人则一直倾向于发展辩证逻辑。”“孙子是两千余年前的人,自然不可能受黑格尔的影响,尤其是其书中也找不到所谓辩证法的任何形式化的表现。事实上,在克劳塞维茨的书中也同样找不到。不过,我们在研读《孙子》时,几乎又可以立即发现书中充满了二元论的意识,甚至比《战争论》所表现者还远较强烈明显。”②钮先钟:《孙子三论:从古兵法到新战略》,上海:文汇出版社,2016年版,第225页。《孙子》中有大量既对立又统一的军事范畴,“在通贯全书之中,处处可发现二元论,但在全程的二元结构中又可发现圆融和和谐的统一,包括经权、常变、攻守、奇正、虚实、强弱、众寡、迂直、利害、劳逸、治乱等等,无一不二,无二不一”③于汝波:《孙子新论集萃》,北京:长征出版社,1992年版,第125页。。 《孙子》的辩证思维克服了先秦辩证思想中的迷信、神秘色彩,“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孙子兵法·用间篇》)。在概括出诸多对立统一的概念的基础上,《孙子》总结了很多战争指导的规律,如“致人而不致于人”“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以迂为直,以患为利”等,而且强调要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指出“胜可为也。敌虽众,可使无斗”。《孙子》在继承先秦诸子辩证思想的基础上,结合春秋时期诸侯争霸、战乱纷飞的战争实践,创造出了独特的辩证法思想体系。《孙子》思想的辩证性对我国后世传统哲学思想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从我国古代辩证思想的发展轨迹来看,《孙子》的影响是一以贯之、融入血脉的。
(二)整体性
《孙子》虽然是一本兵书,但是它并非就军事论军事,而是将军事作为国家大战略的一个方面,从国家整体安全方面论述军事问题。《孙子》开篇第一句“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孙子·始计篇》),即将军事问题上升为国家层面的高度来论述,“校之以计而索其情”,用来“庙算”的“五事”“七计”比较全面地涵盖了各个方面的战略要素,这些都体现了《孙子》思想的整体性特征。《孙子》思想整体性特点突出表现在“全”字上,“孙子在其著作中只用一个字来表达其战略思想所含有的总体导向。这个字就是‘全’字。所谓‘必以全争于天下’,也就是必须采取总体战略,而其最高理想即为‘全国为上’。战略家必须认清其问题的总体性,并以总体的眼光来看问题。在古代战略思想家中,具有此种取向者,孙子实为第一人”①钮先钟:《孙子三论:从古兵法到新战略》,上海:文汇出版社,2016年版,第19页。。孙子不但在制定大战略方面突出“全”字,在分析具体问题时,亦从总体上进行综合考虑,使其形成一个完整的系统。如论述将领问题时,强调“将有五德”——智、信、仁、勇、严,比较全面地概括了一个将领应该具备的品德。在《火攻篇》中,指出“火攻有五”——火人、火积、火辎、火库、火队,将火的威力全面发挥出来。在《用间篇》中,强调“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全面发挥间谍的作用,获取情报。美国当代著名战略学家迈克尔·汉德尔(Michael I.Handel)著有《战争大师:孙子、克劳塞维茨和若米尼》一书,被视为美国研究《孙子》的权威著作。在此书中,汉德尔认为《孙子》任何一篇都可以独立地阅读,并且说孙子对其观念的发展并未作系统的阐释。囿于时代环境的限制,孙子确实对战争的有些方面未作系统阐释,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孙子》蕴含的军事思想和军事文化没有系统性。《孙子》具有完整的思想体系,我们研究《孙子》思想时必须要有宏观的视野,将《孙子》作为一个整体来研究,而不能人为割裂、断章取义。
(三)实用性
《孙子》是孙子立足于当时的时代环境,在总结春秋诸多战争实践的基础上形成的兵学圣典,其另一个突出特点是它的实用性。正如钮先钟先生所指出的:“孙子思想的极高部分固然已经进入哲学境界,但他并不玄想,其一切观念又都以现实为基础。所以,他的哲学是一种实用的哲学(practical philosophy)。他重视经验,重视数量,在其书中到处都表现出他务实的态度。他的书绝非抽象化的空谈,而是一本具有实际可行性的教科书。简言之,孙子的思想具有高度的务实导向。”②钮先钟:《孙子三论:从古兵法到新战略》,上海:文汇出版社,2016年版,第19页。《孙子》思想实用性的第一个突出表现就是现实主义的战争观。春秋战国时代,诸侯争霸,战乱频仍,给人民带来了深重的苦难。因此,便有了儒、墨、道家的“兵凶战危”的基本观点。战争固然残酷,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客观存在。以《孙子》为代表的兵学文化对待战争不是简单的排斥或者鼓吹,而是站在客观冷静的立场上看到了战争对推动社会进步的积极作用。然而,孙子不是“好战主义”者,他以十分谨慎的态度对待战争,对战争进行仔细筹划,强调战争不能受主观情绪的影响,指出“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其次,与儒家“重义轻利”的观念不同,孙子坚持一种实用主义的利益观。关于是否进行军事行动,孙子坚持的标准是“非利不动”“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孙子坦白地指出,战争的目的就是“掠乡分众,廓地分利”。最后,《孙子》提供了一个操作性比较强的战争筹划阶段的“庙算”方案,以“五事”“七计”为分析对象,“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从而有针对性地进行战争准备。孙子的“庙算”思想对后世战争筹划和战略预测理论影响深远。
(四)开放性
《孙子》具有完整、严密的兵学思想体系,然而其蕴含的高超智慧和文化内涵超越了兵学本身,对整个中国古代文化产生了重要影响。加夫利科夫斯基认为,孙子思想中的“斗争哲学”“是一种高度抽象性的观念,其所能应用的范围并非仅限于战争,而可以推广及于任何其他的情况”③Krzysztot Gawlikowski,“Sun Wu as the Founder of Chinese Praxiology,Philosophy of Struggle,and Science”.。《孙子》的兵法智慧是古老的,然而又是不朽的,它是集先秦战争艺术之大成的兵学“宝典”,但其蕴含的思想内核、战略意蕴、历史传承穿透时空、超越国界。“孙子思想具有明确的未来导向,也可称为前瞻导向。孙子认为战略的研究应该以计划为起点,而计划当然有未来导向。所以,孙子与博弗尔非常相似,他们的战略都是一种为明日设计的战略。”①钮先钟:《孙子三论:从古兵法到新战略》,上海:文汇出版社,2016年版,第19页。先哲的智慧历久弥新,在21世纪复杂的国际安全环境下,《孙子》对现代战争仍然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愈发体现出不朽的思想魅力和精神价值。当然,我们也要看到,《孙子》的兵学理论并非完美无缺,其理论对如何治军阐述得较为系统,然而对如何建军即练兵问题言之甚少。明朝名将戚继光称赞孙武之法“纲领精微莫加矣”,然而在“下手详细节目”方面存在不足,因此他立足于自己的军事实践,根据“实用有效”和“继承创新”的原则,练出了一支战无不胜的“戚家军”。“《孙子》解决了军队使用问题,而《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则解决了军队建设问题。”②范中义:《戚继光兵法新说》,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08年版,第52页。习近平总书记说过:“生活从不眷顾因循守旧、满足现状者,从不等待不思进取、坐享其成者,而是将更多的机遇留给善于和勇于创新的人们。”③习近平:《谋求持久发展 共筑亚太梦想》,载《解放军报》,2014-11-10(2)。因此,我们在研究《孙子》时,要把握其开放性的特点,引入新的思维方式,找到新的突破点,开创新的研究方向。
三、军事智慧非军事应用的合理性问题
《孙子》在非军事领域应用问题, 民国时期便引起学者的关注。民国著名学者萧天石说,《孙子》“不但可作为古代兵书读,且可作为现代的战略战术、政治哲理、政治宝典、治国要义、外交原则来读”④萧天石:《孙子战争理论之体系》,上海:大江出版社,1942年版,第1页。。对《孙子》在非军事领域应用问题进行研究的第一本专著是张廷灏的《从孙子兵法研究做事方法》,作者在《导言》中说:“十三篇中提示的许多原理,固然是就当时的战争而言,但是何尝不能适用于现在?如果再能活用这些原理,何尝不能适用于政治、外交、社交、处世,和其他含有竞争性的各种比赛?”⑤张廷灏:《从孙子兵法研究做事方法》,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2年版,第2页。这部著作属于《孙子》在非军事领域应用的开山之作,做了很多开创性的工作,对后世具有重要影响。80年代以后,在全世界范围内出现了“《孙子》热”,《孙子》被国内外专家学者广泛运用于外交谈判、企业管理、商业竞争、体育竞赛、武术竞技、医学医药、棋场对弈、教育教学等非军事领域,大量研究成果问世。这些研究成果对推动“孙子热”的持续发展注入了源源不断的动力,对普及和传播以《孙子》为代表的兵学文化大有裨益。然而,正如北大教授李零所说:“任何哲学,从形而上到形而下,都不能一竿子插到底,中间要有层次转换。兵书虽讲实用,也不能从最抽象的谋略一下子就跳到具体的实战,中间要有实力、制度和技术的支撑,没有这些环节,一环扣一环,非常危险。”⑥李零:《兵以诈立》,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6页、第32页。《孙子》本为兵学著作,其论述的问题主要是针对军事领域而阐发,在非军事领域应用时,必须要坚守一定的底线和禁忌,不能信口开河、粗制滥造。 “《孙子》普及,大家都来读,当然是好事,但糟糕的是,它被滥用。大家放着原书不读,光讲用,想起一出是一出。什么股市搏击大全,情场决胜指南,简直成了狗皮膏药、万金油。”⑦李零:《兵以诈立》,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6页、第32页。这些必须引起我们的注意,目前,《孙子》在非军事领域应用主要有以下几个特点:
(一)郢书燕说:建构性误读
《孙子》在非军事领域应用最成功的是商业领域。早在我国春秋时期,就有商人运用兵法经商致富,此人便是被司马迁誉为“天下言治生祖”的白圭。他曾说:“吾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是故其智不足与权变,勇不足以决断,仁不能以取予,强不能有所守,虽欲学吾术,终不告之矣。”①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3959页。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日本最早将《孙子》应用于现代商业领域,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影响深远。其中,大桥武夫的“兵法经营术”是典型代表。大桥武夫是军人出身,曾担任日本陆军中校、东部军参谋,“二战”之后,他担任东洋精密工业公司总经理、董事长,曾使一家濒临倒闭的钟表公司的小石川工厂起死回生,使东洋精密公司声名远扬。在其编写的《兵法经营要点》一书中,他指出,“作为经营者,有时会陷入一筹莫展的绝境,不得不在痛苦中挣扎。当已到达绝望的顶点时,突然如梦方醒,在反复阅读的兵书中发现了一副救命良药——警句。这时深为自己的无效努力羞愧不已”②[日]大桥武夫:《兵法经营要点》,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9年版,第1页。。因此,在此书中,大桥武夫将东西方兵家名言和其他诸家警句集于一册,以供企业经营者参考。此外,日本麦肯齐公司董事长大前研一曾称赞《孙子》为“最高的经营教科书”,他说:“没有哪一本书能像《孙子》一样为我们提供如此丰富的思想。它有着取之不尽的战略思想,每次读它,我都会涌出无限的想象力。”③张文全:《兵法与商战》,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页。此外,日本著名电气公司创始人松下幸之助、日本软银公司总裁孙正义、八百伴超市公司董事长和田等都将《孙子》运用到自己企业的经营与管理中,日本企业界出现了“兵法经营管理学派”,并掀起了《孙子》非军事应用的高潮。在欧美国家,《孙子》在非军事领域的应用也如火如荼。1989年,加拿大马克马斯特大学金融、工商经济学教授陈万华(M.W.Luke Chan)和南开大学管理学系教授陈炳富合著出版了《孙子兵法及其在管理中一般应用》一书,该书《导论》指出,“《孙子》不仅是一本论述战略管理的书,而且是一本涉及成本管理、销售学以及人生哲学和通过竞争取胜的书……尽管孙子谈的是有关军事问题,但其论述有着极大的普遍意义,他的理论和原则涵盖了广阔的时间和空间,因此完全适用于任何类型的商业活动”④M.W.Luke Chan and Chen Bingfu:Sunzi on The Art of War and Its General Application to Business,Introduction Fudan University Press Shanghai,1989,p.5~p.7.。此外,美国学者约翰·阿利(John Allee)将现代战略管理学中的SWOT分析法与《孙子兵法·虚实篇》结合起来运用,在销售战略中,尤其重视“地形”“诡道”和消费者等因素,“地形”指动态的市场条件,“诡道”则是销售的必由之路。“在整个书中,孙子向我们指明如何利用土地(市场)提供的有利机会,如何运用做买卖的实际诀窍,以及如何智胜竞争对手。这些论述越来越具有现代意义。随着中国本身也进入混合市场经济,这部书对中国越来越切合实际需要。《孙子》虽然古老,却可能成为未来的蓝图。”⑤黄朴民:《孙子探胜——第三届孙子兵法国际研讨会论文精选》,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538页。正如论者所说:“国外研究《孙子》着眼于解决实际问题,不是坐而论道。他们思路开阔,善于联想,受框子的束缚少,应用范围广泛,善于抓住《孙子》中的精华,密切联系实际,常能提出一些出人意料的重大决策或观点。”①于汝波:《孙子兵法研究史》,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6页。国外专家对《孙子》在商业领域的应用与研究虽然有些观点与孙子本意不符,尤其是对诡道的过于青睐、对兵法权谋中“术”的重视,有些应用流于形式,但毕竟提出了很多颇有新意和建设性的观点,在实践中也取得了突出的成果,确为一种有益的尝试
(二)触类旁通:延伸性诠释
《孙子》在医学方面的应用源远流长。中国最早的医学典籍、传统医学四大经典著作之一《黄帝内经》曰:“兵法曰:无迎逢逢之气,无击堂堂之阵。刺法曰:无刺熇熇之热,无刺漉漉之汗。”(《黄帝内经·灵枢》)“逢”通“蓬”,意为当敌人士气正盛时,不要与其交战。“熇熇之热”“漉漉之汗”指病人火热炽盛时,不要行针灸之法。这里便指出了用兵作战和行医用药的共通之处——即必须把握好时机。东汉末年的名医张仲景著有《伤寒杂病论》,被称为“方书之祖”,其很多观点与《孙子》的思想颇有相通之处,如其孙子主张“慎战”,张仲景主张“慎药”;孙子主张“兵以诈立”,张仲景主张用“诡诈之道”施诊;孙子主张“因势利导”,张仲景主张“随症治之”等。这些都体现了他对《孙子》和医理共通之处的深刻领悟,从而将兵法融于医法,达到救死扶伤、医治百病的目的。明代医家徐春甫在《古今医统大全》中将治病比作“对垒”,将良将与良医相对比,指出:根据敌人的兵力部署、战略战术等情况进行奇正用兵,或攻或守,这样的将领是良将;根据病人的身体状况、发病症状而进行有针对性的治疗,这样的医生是良医。他特别强调了兵法中的“因敌制胜”“因势利导”与行医“因病施治”“对症下药”的共通之处,颇有见地。对兵法和医学的关系进行系统总结论述的是清朝名医徐大椿,在其著作《医学源流论》中,他撰有《用药如用兵论》一章论述“防病如防敌”“治病如治寇”“用药如用兵”等医理。徐大椿关于药“不得已而后用”的观点与《孙子》“慎战”思想深相契合,他将“病患”喻为敌国,用兵法中的“先夺其未至”“断敌之要道”“守我之岩疆”“焚敌之资粮”“众寡之用”“行间之术”“捣其巢穴”等思想来治病,并指出,“孙武子十三篇,治病之法尽之矣”。徐大椿的《用药如用兵论》全面、细致、系统地论述了兵法与医理之间的关系,代表了古人对军事智慧在医学领域的独到见解,是对以《孙子》为代表的军事智慧的延伸性阐释,因其论述是以兵法和医理共通的哲学基础和思维方法为基础的,并非信手拈来、生搬硬套之类运用可比拟,具有触类旁通之妙,是对《孙子》非军事应用的成功领域。
(三)刻鹄类鹜:类比性引申.
《孙子》作为一部兵学圣典,被誉为“百世谈兵之祖”。然而,国外有些学者认为《孙子》是道家的著作,并将其作为道家典籍来研究。这方面的典型代表是美国著名典籍翻译家托马斯·克利里(Thomas Cleary),他于1988年翻译了《孙子》英译本,由纽约道布尔德出版社出版,并列入美国“桑巴拉龙版丛书·道家著作类”。克利里认为《孙子》中充满了道家作品诸如《道德经》等的思想,而且《孙子》揭示了道家的基本原理乃是所有中国传统武学兵经的最终之源。克利里在书中将孙子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思想与老子的“不战”“不争”思想相类比,诸如此类盲目联系、胡乱类比,曲解原意,将《孙子》弄得支离破碎。为了支撑其观点,克利里有很多极不负责任的做法:他对有些军事术语不进行解释,随意省略与其观点联系不紧密的内容,如在翻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时,将杜牧“国之大事,在祀在戎”和张预“国之安危在兵,故将武练兵,实先务也”两句注解直接删除不译。此种情况,不胜枚举。此外,克利里还省略了《十一家注孙子》中辅助理解孙子思想的大量战例,给国外读者理解《孙子》带来很多麻烦和不便。诚然,《道德经》与《孙子》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两大典籍,确有一些共同的哲学基础和思维方法,在某些方面确有相似或共通之处,然而,它们属于两种截然不同的思想体系。无视《道德经》与《孙子》的哲学基础和思维方法的差别,生搬硬套地将《孙子》作为道家典籍以博人眼球,结果只能是刻鹄类鹜,贻笑大方。
(四)断章取义:割裂性运用
《孙子》具有完整的思想体系,在研究和应用时必须作为一个整体来研究,才能准确把握其蕴含的兵学智慧。然而,目前有些研究者囿于意识形态的差异而人为割裂《孙子》的内容,并进行断章取义的发挥和应用,这在部分外国学者的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2002年,英国学者闵德福应企鹅出版公司的邀请,对《孙子》进行了翻译。作为《孙子》的又一英译本,本应对以《孙子》为代表的兵学智慧进行客观传播,从而为外国学者研究《孙子》提供有益参考。然而,闵德福的译本故意歪曲孙子原意,采取了贬抑性的文化误读形式,书中充斥着文化偏见。在接受西方媒体采访时,他对孙子的思想如此评论:“坦率地说,书中的很多观点我不能接受。其主张对人际关系阴险算计的方法直接违背了我所赞成的人本主义价值观的根本原则。该书所论皆是操纵和利用每一于己有利之形势达到壮大自身力量和心理上操纵对手之目的。”①Interview with John Minford [EB/OL].(2003- 07- 30)[ 2009- 01-08]http://www.sonshi.com/minford.html.闵德福对于《孙子》的“诡道”思想进行了歪曲解读,将其等同于“狡诈”,不但对《孙子》中其他兵学智慧视而不见,还将“狡诈”上升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内容。他在翻译的《孙子》的《导论》中说:“孙子主张以诡诈为战略基石,放弃已有的价值观标准,推崇利己、算计与骗术。”“每位读者须创造性地感悟《孙子》的巨大潜能,要知己知彼,领悟书中所传达的生存制胜之道,从而成为生活的强者,不为奸诈的诡计所害。”②John Minford.The Art of War [M].New York: Penguin Group,2002.闵德福囿于其西方中心主义意识形态的立场,把孙子和道家、法家的思想联系起来,通过贬抑法家、道家思想来贬低孙子,甚至别有用心地将“采阴补阳”之说与《孙子》联系起来,把法家称作中国的“法西斯分子”,对中国传统文化一窍不通,何其愚昧无知!
(五)故弄玄虚:神化性拔高
北村佳逸是日本研究《孙子》的著名学者,其在《孙子解说》的《导言》中对《孙子》极其推崇,对推动日本《孙子》的研究发挥了重要作用。然而,北村佳逸将《孙子》过于“神化”,无视其特定的应用环境,认为其无所不能、无所不包,“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至围棋胜败、垒球比赛、投机输赢、选举运动,甚至夫妻吵架——若把握《孙子》的神髓,我敢断然保证其必胜的”③[日]北村佳逸.孙子解说,京都:立命馆出版部,1934年版,第3页。。这就过于武断、有失偏颇了。对《孙子》进行神化的另一个代表性事件是认为美国打赢两场伊拉克战争靠的是《孙子》。这一观点最早来源于日本的《朝日新闻》。2003年3月23日,《朝日新闻》发表文章说,“美军目前在攻击伊拉克中实施的名为‘震撼与恐怖’的大规模轰炸战略,是‘孙子兵法’的现代版,意在通过强烈的轰炸印象,使伊军丧失战斗意志,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④http://news.sina.com.cn/w/2003-03-24/1213963280.shtml.。李零教授认为,“这(美国靠《孙子》打赢伊拉克战争)是自我欺骗、自我麻醉……人家美国打胜仗,道理很简单,主要还是靠国力军力高科技,石头砸鸡蛋。人手一本读《孙子》,乃子虚乌有,全是咱们自欺欺人编出来的”⑤李零:《兵以诈立》,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3页。。《孙子》对美国打赢伊拉克战争有指导意义,发挥过一定的作用,但自我感觉良好地认为美国靠《孙子》打赢伊拉克战争,以及认为日本作为战败国,战后靠《孙子》发财致富,成为世界经济强国,亦是过于“神化”了《孙子》的作用,并非研究《孙子》的客观、理性、科学的态度。
(六)鱼目混珠:无知性发挥
对《孙子》的研究存在的另一个问题是经常将其与《三十六计》混为一谈。今本《三十六计》系194 1年于甘肃邠州(今陕西彬州市)某旧书摊寻得的手抄本。《三十六计》最初是由南朝大将檀道济定名。从《三十六计》中所引的例证判断,该书的最后编定应在南宋之后,通常认为,该书由明代赵本学最后编定完成。《三十六计》虽然晚出,然而其传播速度之快、范围之广让人惊叹不已。很多不明就里之人将其与《孙子》等同或者混同,甚为常见。有些书籍完全不知道《孙子》和《三十六计》的关系,以至于出现《孙子》之“瞒天过海”“走为上计”一类的笑话。部分出版商为了博人眼球,以达到提高销量的目的,将《孙子》庸俗化、万能化,出版了诸如“用孙子兵法谈恋爱”“孙子兵法之股市搏击指南”“用孙子兵法处理婆媳关系”等所谓“畅销书”。这些书完全无视《孙子》的原意,从其中摘取个别字句进行主观化、庸俗化发挥,使其为“我”所用,完全失去了底线,是《孙子》在非军事领域应用的“反面”代表。
以上是目前《孙子》在非军事领域应用中存在的几个特点,有积极的方面,亦有不足之处。我们运用《孙子》时,必须有一个正确的态度,不能盲目跟风,不能主观臆断,更不能随意发挥。“不以法为守,而以法为用,常能缘法而生法,与夫离法而合法。”(《何博士备论·霍去病论》)立足实际情况,灵活地运用《孙子》中的兵学智慧,这才是客观科学的态度,而不是机械教条的生搬硬套;运用《孙子》时要把握一定的尺度,不能背离《孙子》兵学智慧的根本原则,不能毫无操守和底线。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将以《孙子》为代表的兵学文化真正发扬光大,续写当代的《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