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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新世界》中的空间建构方式与叙事功能

2018-01-23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3期
关键词:赫胥黎新世界层级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00)

《美丽新世界》是英国著名作家阿道司·赫胥黎的反乌托邦题材小说,这篇小说以虚构的方式,为我们描绘了一幅人类社会物质极大丰富科技极大发展的图景。但正是在这种稳定、团结、有序的社会下,隐藏着各种极权主义、科技驯化、精神控制的恐怖问题。小说自1932年出版以来就引发批评界的高度关注,评论家们已经从女权主义、科技异化、精神分析等多方面进行研究与评论。反乌托邦文学相较于其他类型文学,在空间的书写与建构上具有其独特性。反乌托邦文学中,时间经常被淡化处理,引导读者们接受“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时间观念,继而将反乌托邦文学中的空间,作为不断叙述的对象。文本旨在建构一个不存在的空间或是与乌托邦截然相反的空间,而时间相较于空间,则不是文本围绕的重点。可以说,在反乌托邦题材的文学作品中,空间已经超越了作为“场景”的功能,人物和事件紧密围绕着空间展开,作者想要展现的世界也必须借助空间的建构得以体现。

在《美丽新世界》中,作者试图构建一种由科技主导的极权社会,来描述关于未来的噩梦。在时间上,小说中直接切断了文本时间与真实历史的关联,创造了一种模糊的时间观念——福特纪元。这一纪元以福特汽车企业发明流水线生产这一大事件为起源,小说中的一切事件都是发生在福特纪元之中。而在空间上,“新世界”是文中一切人物活动的现实空间载体,人类在其中进行着各式先进的生产与活动。于此同时,现实空间由于存在其他一些与之截然相反的观念、超肉体体验,故而空间建构的过程中又显得具有多维性。也就是说,“美丽新世界”不只是由人物实在活动的现实空间所构成,它同时还受到现实空间中群体的精神空间、与“新世界”完全悖离的历史空间的共同影响。[1]

一、现实空间:等级制下的层级空间

空间是容纳人类生存发展的场所,它与空间中的个体和空间中个体的行为活动有着密切的关联。《美丽新世界》中,空间作为一种作者头脑构想出的虚拟场所,不同等级的人种共同存在于一个实在的空间之中,他们活动、生产的空间是可以被他们自我感知的,这即是文本中的现实空间。《美丽新世界》现实空间的建构,展现出一个与现代社会截然不同的搭建模式,即稳定的层级结构。

在《美丽新世界》中,人类的繁殖转变为一种体外模式,即生物工程师利用细胞技术人工创造胚胎。而胚胎自创造之始,就被人为地打上了等级的烙印。在“新世界”中,所有创制的胚胎经过品质筛选,分级为阿尔法(Alpha)、贝塔(Beta)、伽马(Gamma)、德尔塔(Delta)和艾普赛隆(Epsilon)五种以希腊字母为序的人种等级,每一种层级又细分为“++”“+”“无前缀”“-”“--”五种等级。可以说,在“新世界”的现实空间中,是一种类似于中世纪式的层级空间,五种人群从被创造再到进入社会,始终稳定在各自的人群层级中,而整个福特世界的现实空间,就是构建在这种层层稳定、层层垒起、层层递减的金字塔型的等级制度下。艾普赛隆人作为最低等的社会族群,扮演着无智力劳工的角色,通常在被创造之初就设定为:快速成熟、无智力人种,以应对社会中各岗位的体力工作。与艾普塞隆人截然相反的是,处于金字塔尖端的阿尔法人,他们自被创造始就定位为脑力劳动主要承担着,他们的基因设定与后天教育都颇为精英化。这种等级制的发生,是一种先天性的,尽管任何一环都受制于人为操纵。[2]在文本中,判命官这一角色的存在,使得这种天生分等的行为带有一种荒诞的宗教色彩。人的命运改受于更高等级人的控制,从某种角度上来看,美丽新世界中的高等人(阿尔法人或阿尔法++人)自然而然地就代替了神的位置,通过生物技术改良,构建着所有人群生存的空间。正如书中所言:“我们还会预判命运,设定角色。我们为婴孩换瓶时,让他们变成社会人,成为阿尔法属或者艾普塞隆属,充当未来的污水工或未来的孵育中心主任。”这种看似落后的层级空间,实际上最容易凝结为一个整体,在“新世界”中,各个层级没办法独立生存。一群阿尔法人曾经被派到一个地区作为实验目标,组建一个纯阿尔法人社区,但是作为脑力劳动者与管理精英,没有人愿意从事基础建设的体力活,每一天总是处于罢工和阴谋反叛的处境中,最后不得已取缔了纯人种社区的构想。看似专断、愚昧的层级空间,却能运行得更加高效、稳定。

第一道“判命”工序仅仅是维护层级空间的第一堵城墙,小说中更令人惊叹的“睡眠教学法”与“新巴普洛夫调控法”的手段,则使等级制建构更加稳固。所谓睡眠教学法,是指利用人睡眠时的潜意识记忆,来达到一种道德教育的作用。在福特世界中,他们偶然发现了一个小男孩在睡觉的过程中,熟记了广播中播放的一大段发言。但这种记忆是十分机械的,它不能被记忆者理解。一例失败的实验记载,适龄儿童在听了一段关于尼罗河是世界上第二长河流、非洲第一长河流的科普文献后,能精准地背诵出文献内容。但被问及,世界第二长河流是哪一条这种问题时,小男孩却无法回答。这一教学法的本质即利用人的潜意识判断,以规约人在应对某一事件时的第一反应。当顶层设计者将其应用在道德教育之中时,所有接受睡眠教学法的社会成员都会按照道德指令所灌输的那样去做,而不产生迟疑与反思。睡眠教学法教会了不同层级的人应当怎样做,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让每个层级的成员从小开始,认同本层级的成员,排斥其他层级的成员。从个体思想和行为的源头,稳固住了各个社会阶层。

而“新巴普洛夫调控法”则是利用了条件反射理论,让各阶层的成员后天厌恶或喜欢某事物。德尔塔小孩被设置为需要居住在城郊的技术工人,所以他们从小时候起,但凡一触碰到美丽的花卉图片,就会被电击,一触碰到书本,周围就会产生喧闹的警报声。这样一来,德尔塔小孩在成长的过程中会本能地排斥这两种事物,从而专注于自我的本职工作。同时因为其居住在城郊,生长环境中存在很多植物,所以他们会极其厌恶自己的居住环境,从而刺激城郊到城市的交通系统。“新巴普洛夫调控法”则更加强调社会个体的运行稳定,让他们能够安分本职,不为外界所干扰。

赫胥黎这样的空间建构手段,令原本一种中世纪式[3]的空间,隐藏在一个科学技术繁荣的空间之中,让整个现实空间充满稳定与美好。但是作为升华主题、引人思索的任务——揭示现实空间“美好”本质,则不再依赖于现存空间成员的怀疑与觉醒。不同于其他反乌托邦小说,在《1984》中,渐进地向读者揭示那种压抑恐怖的现实空间的第一动力,正是来源于主人公温斯顿的怀疑精神与“违规活动”。在《美丽新世界》中,现实空间极其稳定,大部分社会成员缺乏思考的能力,少部分的精英成员实际上也稳定在其独特的层级之中。打破“新世界”表层的动力就只能来源于与其他空间的碰撞与融合。在小说中,撼动现实空间的不再是社会个体,而是另一个社会。所有围绕这种空间交流活动的角色都更像催化剂,加速这一行为的发展。这也是赫胥黎的反乌托邦小说所特有的。

二、精神空间:用精神药物堆砌的“天国”

空间不但与人日常生活、生产关联巨大,同时也塑造着人对空间的理解与反思。空间内个体的精神空间层使得人们在头脑中形成稳固的知觉图示体系,深化到个体的精神意识中,逐渐稳固形成一种基于现实、高于现实的精神空间。在《美丽新世界》中,思维与人的本能被科学方式牢牢掌控,故而社会个体的意识无法自由流动,形成一个无限延伸的新空间。每个层级的成员不但在现实空间中呈现出稳定,在精神空间上也无法超越固有的层级烙印。而且在切断历史源头与文化根性的新世界中,人类无法对以前的空间进行认知,只得通过一种精神药物“嗦麻”,来替代形成精神空间过程中的知觉图示体系。

“嗦麻”(soma)是赫胥黎根据古雅利安人举行宗教仪式时使用的一种植物提取物而构想出的精神药物。古雅利安人利用植物根茎榨取醉人的汁液,供牧师和贵族在仪式中饮用。饮用过“嗦麻”的人会从各方面受到天神的庇佑,饮用者身体会变得健壮结实,思维会受到启迪,内心充满欢欣鼓舞与快乐热情。饮用者立刻会感到什么是永生,切实体验不朽的魅力。同时这种汁液也具备副作用,凡人饮用过量会直接死亡。但即使存在着付出生命的风险,饮用“嗦麻”仍然被视为一种高贵的特权,一把通向天国、感应神灵的钥匙。[4]

在《美丽新世界》中,没有威士忌,没有烟草,更不存在违禁品海洛因和古柯碱。人们不吸烟,不喝酒,不吸毒也不注射药品,如果哪个人感到不适或者压抑,就可以吞下一定剂量的“嗦麻”药片。然而小说中的“嗦麻”并不像雅利安人仪式中的“嗦麻”具有副作用。整个社会群体,无论哪个阶层都可以每天定量领取“嗦麻”。服用一点,就会产生愉悦感,再服一点就会看到各种幻想,如果连吃三片,就会立刻休眠,进行一场睡眠假日。“新世界人”不用牺牲健康,也不用长期降低劳动效率,只需一点药物,就可以摆脱低落情绪,减轻对日常生活的厌恶。

不同于其它反乌托邦小说中压抑的现实空间,《美丽新世界》中的现实空间显得有序平静,甚至满足《人权宣言》中所讲的每个人都拥有对生命、自由、快乐追求的权利。服用药物,使得每个社会个体在精神上处于愉悦的幻境,统治者继而通过控制个体精神,将每个人的精神空间通过药物刺激来渐渐融合,以达到掌控整个社会的目的。这种人的快乐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被诱发的快乐,人们无意识地存在于一个由幻象构成的美好空间中,并且经常穿梭于幻境与现实之间,长期的空间切换,容易使人们对二者的体验发生混淆。赫胥黎并不是采用构建一种不自由、不快乐的空间对极权社会和人性压抑进行一种直接的批判,反而是构建一种自由快乐泛滥的“伪天国”,使得这种反讽与警示意义更加令人深思。马克思说过,信仰是人们的精神鸦片。在“新世界”中,精神鸦片被实体化,“嗦麻”直接可以等同于信仰,给人以安慰和补偿,唤起人们对另一个世界即精神空间的美好幻想。小说中也有大量关于服食“嗦麻”引发人们致幻的描写,在第十五章中,野人约翰为了打破新世界的自由虚境,故意干扰了德尔塔人群领取“嗦麻”的工作,顿时引发了德尔塔人的暴动。俨然“嗦麻”成了人们精神上赖以生存的唯一物质,没有药物,就不存在美丽的精神世界,没有美丽的精神世界,美丽新世界中的一切美丽也就随之崩塌。

三、历史空间:作为“新世界”的观照

空间具有历史性,历史空间以变化的方式展示着人类过去的记忆,而在《美丽新世界》中,不存在所谓“历史”的概念,整个人类关于过去的回忆,只能残存在一些金字塔顶端人的记忆中。关于任何之前的历史文化遗产,都被有意识地锁进保险柜之中,仿佛一切“过去”的,运用时间承载的另一种空间完全消失。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根本无法意识到福特纪元之前是怎么样。“新世界”似乎是利用新的纪年方式,把过去的所有往事都封存起来。然而赫胥黎却依然在文本中试图构建起一种零碎的历史空间,让它如幽灵一样时不时地出现,并且撼动着“新世界”成员的种种观念。

《美丽新世界》的故事结构有一种类似戏剧结构中的发现与突转,前六章主要是在建构新世界的现实空间,在此时产生了一个各方面不顺的异类——伯纳·马克斯,他因为身材矮小,性格古怪而饱受新世界的争议。在七到九章之间,他在一次休假期间,偶然接触到了一个被隔离的“野人”世界,将其中的胎生儿约翰带回了新世界,此后全文便围绕着野人约翰对新世界产生的影响而开始。这种结构颇具戏剧性,同时也体现了新世界空间与“野人”世界产生的历史空间的结构比较。同时这两种空间的融合,也深化了《美丽新世界》中对科技异化主题的隐喻。[5]

野人约翰作为历史空间的具象化,通过各种机缘巧合,产生出了与新世界完全相悖的特征。首先他是一个胎生儿,是孵化室主任与其女友意外生产的孩子,此后他的母亲也同样被隔离在野人世界中。这种行为完全不同于新世界的体外繁殖和胚胎育儿的基本方式,所以当他在众人面前呼喊自己母亲为“妈妈”的时候,所有人甚至她的母亲本人都感到羞愧与恶心。正是这种意外产生的怪人,的确对新世界产生了震憾。此外,他在野人区寻得了一本《莎士比亚全集》,在通读记忆过所有的莎士比亚名作之后,他显示出一种与新世界人类完全不同的文化观念,他经常能引用莎士比亚的名句来回答,让许多自视甚高的文明人哑口无言。在书中这样描写道:

“(火箭)时速一千二百五十公里”,站长的问题意味深长,“你觉得怎样,野人先生?”约翰觉得很不错。“不过,埃里厄尔四十分钟就能绕地球一圈。”

这种认知与伦理上的双重震撼使得他在新世界中备受瞩目,性感美丽的女孩对他投怀送抱,所有高层人士都争相参加关于他的酒会。但是这种种的行为反而让他感到不适应,他认为这些都是羞耻的、虚荣的勾当。

在野人约翰这一角色的设置中,赫胥黎有意识地选择恰当时机让这两种空间并置在一起,一面是干净整洁的新世界,一面是以穿着鹿皮鞋、裸露身体的野蛮人为代表的旧世界。旧世界作为一种历史空间是先于新世界现实空间发生存在的,而通过这种情节设计,两种空间并置起来,并且产生了一系列的互动。这种空间叙事手段更能使读者自觉产生一种价值取向上的判断与思考,而不再借助个别人物的行为过程产生共通情感。相较于同类型文学,这种方式显得更加引人深思,而且兼有一种戏剧效果。野人约翰最后的命运是自我流放到新世界之外,无奈仍有新世界记者不停跟踪报道,以至于其生存得像一只动物园的动物,实在忍无可忍之后,他选择了自缢,同时也宣告了新世界现实空间在形式上消灭了历史空间,但这种连锁式的行为,同时实现了两种空间的融合。

四、结语

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在空间的建构上显示出不同于其它反乌托邦小说的特性,这种多维度空间的交互与排斥,使得文本产生了不一样的叙事特色。这种从现实到精神,从历史通向未来的全方位构建,使得赫胥黎笔下的“新世界”人类具有相当大的存在合理性,并且通过这种空间建构,我们从文本中全方位认识到科技奴役人类的过程,极权者控制社会的手段,在这种宏大而又全面的空间下,我们似乎不再仅仅瞩目主要人物的悲欢离合,而是对整个“新世界”人类这一群体产生思考。经过这种阅读体验后,其中的预言意义和警示作用自然也就变得不言而喻。也难怪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的前言中,就《美丽新世界》与《1984》做出了比较性的评议,即可能变成现实的,是赫胥黎的预言,而不是奥威尔的预言。[6]

注:

引文均引自《美丽新世界》(阿道司·赫胥黎,著.陈亚萍,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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