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值学视阈中的方卫平儿童文学理论批评研究
2018-01-23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一、价值原点:儿童接受文学的审美性主体结构研究
方卫平是新时期初成长起来的我国目前重要的儿童文学理论批评家。他的学术成长及理论建树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儿童文学学科事业的进步历程。上个世纪80年代初,方卫平刚进入儿童文学领域时,他已对西方美学、哲学、心理学、文学理论有较好的储备,深厚的理论功底、多元的学科视野为其对儿童文学理论本体的掘进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80年代初是中国儿童文学重新走上有序发展轨道的关键转型期。观念的停顿与理论话语的迟滞急切地呼唤着新鲜的学术空气的注入。如何突破既有的观念制约,如何更新固有的理论范式,是实实在在摆在这一代学者面前的瓶颈问题。此时,价值视点的选择一方面体现出学者自身的学术眼光,更为普遍的意义则是彰显出儿童文学学科领域的基础问题研究现状,即究竟什么样的“问题”才是最有研究价值的?哪些问题才是我们在学科重振时最需要马上弄清楚的?我们有关“儿童文学有价值”之回答究竟从哪里出发?这些“根性”问题的确立与研究本身就是基于价值判断,基于儿童文学价值观念的变化,因此才能照亮此前学术研究中不能看见的部分。
从方卫平的问题选择来看,他一进入就将视线牢牢锁定在了“儿童文学的特殊性”上面,而构建这一特殊性的根子在“儿童”。他当时苦苦纠结的一个问题是,何为“儿童文学”的特殊性?是什么属性或因素决定了这一文学类型是“儿童文学”而不是“成人文学”?我们究竟能够通过何种路径才能抵达更为真实具体的儿童文学的内部世界?对“特殊性”或“区别性”的追问,其实所涉正是儿童文学的“价值原点”,即究竟是什么因素使得儿童文学有价值?或者说,究竟是什么“特殊性”创造出儿童文学的存在价值?
为有效回答这些问题,他借力了皮亚杰的学术思想。写于1984年9月至10月初的《从发生认识论看儿童文学的特殊性》[1]是方卫平较早的文字,这篇论文在学界出现后获得了较大关注,主要基于方卫平在本文中澄清了真正的“儿童特点”,应该是儿童有别于成人的“审美性的主体结构”。对这个结构的解剖所涉的是儿童文学活动的起点,也正是儿童文学价值生成及其实现的机理。按照方卫平的分析,这个结构是一个整体有机的复合体,具体包括“伦理的层次”“知识的层次”“心理的层次”。他的这三个层次将通常所提的“儿童年龄的特点”的泛表述、模糊化,具体到儿童的心理过程(知、情、意)、伦理观(如道德感)、知识水平这三个层面。这个主体结构的厘清,为我们探讨儿童文学的价值发生提供了原理支持。不适应儿童主体结构,接受不实现,也就无从谈起落实文学价值。同样,结构层次也是价值构成与功能的具体对应领域。
方卫平指出,适应这个主体结构的同化(接受)机能,就是儿童文学的第一个特殊性。通过对皮亚杰“同化”与“顺应”两种对立而又统一的机能的全面理解,方卫平澄清了儿童文学的第二个特殊性,就是考虑到动态的不同建构的儿童主体结构的发展水平,使得儿童文学具有了阶段性的特点。正是这两个特殊性所延伸的具体领域,便形成了儿童文学既区别于成人文学,又构成其内部阶段性差异的独特价值形态。
“结构”与“建构”的思想使方卫平对儿童文学特殊性的把握具体而生动起来。围绕“儿童文学活动”自身的规律性,他陆续从创作主体、接受主体,以及文本存在,去揭示儿童文学的构造体均不是孤立静态、语焉不详、模糊含混的“平面”形象,而试图去呈现与说明其动态关联、多层次意义含蕴、内在性地拥有自身主体特征的“立体”存在状态。比如对创作主体的研究,在《略谈开展儿童文学的创作心理研究》[2]一文中,他提出了如何去积极调整儿童与成人不同主体结构的“时间差”,以实现一种超前性的创作预设,这其中的一些核心问题包括“儿童文学的特殊心理操作过程和运思模式”,“儿童文学作家的心理个性和创作个性”等,这些都需要心理学、控制论等学科的研究成果去突破。对文本结构的研究[3],他借鉴中西有关文本结构的层次分析理论,建立起了“语音、语象、意味”三大层面的结构系统,这个系统是在成人与儿童两个主体的碰撞对话、融合统一中生成的,且儿童审美心理结构与儿童文学文本构成之间并非一种单态同构关系,而是一种多态对应关系。
从方卫平的早期理论视点可以清晰地看出,成人主体与儿童主体的关系确是认识理解儿童文学活动的精神主轴,就其内在丰富的张力关系,方卫平首先是从“儿童”接受这一维度开始切入的,这一起点与基点是正确的,这也是方卫平理论研究对我们通常所说的“儿童本位”的切实践行。1995年方卫平出版专著《儿童文学接受之维》[4],这是迄今为止学界对儿童文学接受研究最系统最权威的著作,是他自80年代以来连续关注思考儿童文学活动的特殊性、儿童审美性的主体结构、与儿童对话的成人主体结构、儿童文学的文本结构、儿童接受文本的具体状况等理论问题的研究集成。该书既有对儿童接受内部的稳定的理论结构的研究,又有外部视野对儿童接受外显状态上的分化,以及接受与社会文化场的关系、接受与当代儿童文学艺术实践的影响关系等的研究,并在最后一章将“接受”理论运用至对80年代儿童文学最新的艺术探索的分析中,指出探索性作品内含的多层次的最新接受观念之于儿童文学艺术革新的价值引领。
整体看,此一阶段及领域的成果显示出方卫平之于儿童文学及其研究最根本的价值判断,儿童文学是从其有关于“儿童”的特殊性出发的,而这个起点又始于“接受”,复杂的“结构”与“建构”系统是这类文学活动的区别性问题视阈,也是分析阐释儿童文学价值问题的基石。
二、理论批评史研究的价值维度及其发现
90年代初,方卫平曾专论过“儿童文学研究的理论意义”。这篇文章是他对儿童文学研究所应追求的理论品格的一次明确宣言。在文中,他清晰地表达了自己对理论本体的执着,这一情怀铸就了其理论研究的基本价值判断:“儿童文学理论除了服务于实践的应用价值外,还有一种理论自身的本体意义上的价值,它显示人类在一定历史条件下的智力水平和思维的全部创造力,展示理论自身的深邃、超拔的魅力”。[5]方卫平对儿童文学理论于世界的价值关系的辨析,显示出其理论研究的价值目标取向。
他同时推动了基于新的时代的理论拓展,与对历时态中国儿童文学理论批评史的研究。“1985年7月,我参加了由文化部在昆明召开的‘全国儿童文学理论研究规划会议’。那时候我还在读研究生……我觉得,对中国儿童文学理论研究未来的展望和规划,应该以对历史和现状的深入考察和研究为基础——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认清自身所处的历史位置和理论起点,儿童文学理论的未来建设才可能成为一种清醒的、自觉的理论活动。”[6]424这是他进入学科史的自觉的价值态度。
在上个世纪80年代之前,儿童文学学术史的系统清理一直是一项未竟的事业。80年代初,王泉根开始搜集整理儿童文学历史文献,并以“砚边小记”的形式对文献作了初步的总结与研究。与此相呼应,方卫平力图在历史的、整体的视野内对学科既有发展进行一次“思维操作”,以自身的批评史观与理论阐释将遗留态的历史激活并完型为研究文字的“理论批评史”。这个过程主要在精神上的理解对话,在对“历史价值”的彰显与再生,由此方卫平将自身对儿童文学批评史的研究定位为“本体论、认识论、价值论”[6]8的统一。
儿童文学理论批评的历史既是儿童文学价值观念演变的历史,又是儿童文学学科发展成长的历史,方卫平以历史与逻辑统一的思想作为整体把握和阐释中国儿童文学批评历史进程的基本原则,以历史性研究与共时性研究相结合、宏观研究与微观研究相结合、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相结合的研究方法来展开对“述说的历史”的具体研究。
著作《中国儿童文学理论批评史》共分十章。叙述体例追求批评史的整体性,将批评史放置在具体社会思想、文化的环境中作描述与阐释,既凸显其作为一门独立学科发生、发展与演变的具体过程,又呈现其与整体时代、社会文化精神语境的密切关联,积极彰显作为人文学科一个视域的“儿童文学”,其价值的生成与观念的变迁之于整体社会文化结构的互动意义。
中国儿童文学的自觉形态是从20世纪早期开始的,但方卫平对中国儿童文学理论批评史的书写却从“史前期”开始探询。因为他考虑到在几千年的中华民族文明史的发展过程中,与儿童相关的生存、教育、成长的各种观念、准则、机构、设施等一直以来已构造为一种独特的文化现实,是我们民族文明形态中一支有机的组成力量,而具体到与儿童文学相关的部分,也是或隐或现地被包裹存在于其中。因此,将研究视线投向更遥远的文化历史,努力在其中爬罗剔抉,辨别良莠,敞开前科学形态的古代儿童文学理论批评,是他研究的逻辑起点。他概括出四类古代儿童文学读物。从孔子开始梳理起儿童文学理论批评,尤其重点分析了作为理论批评滥觞的童谣观念。在此基础上,他作了历史的沉思。重点指出古代儿童文学理论批评的形态特征,它与整个传统文化背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表现为一种朦胧、直觉式的感悟,而不善理论的分析和推理,其展开方式是零散、随意的,属于一种自生自灭的前科学阶段。方卫平澄清了导致这一状态的根本原因——儿童观,它是直接影响儿童文学理论批评形成理论冲动和自觉的文化动力。
随后方卫平对近代文化的改良作了精炼的概述,将其艰难的文化觉醒过程理性地认定为中国儿童文学理论批评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由自在走向自觉的不可缺少的逻辑环节。进而他考察了更直接的文化机制和动力,那就是近代儿童观、文化观、教育观的变革,及其聚合所形成的文化动力机制。他考察了晚清时期《杭州白话报》积极呼吁儿童教育的文献,论述了黄遵宪、康有为对儿童文学表述的观点,尤其重点分析了梁启超的儿童文学观。还有国人从小说与儿童教育关系的种种论述,重点如徐念慈。接下来便主要阐述的是孙毓修的《童话》丛书编辑实践及其所内蕴的儿童文学价值观,以及其对寓言在儿童文学中地位确立的理论贡献。还分析了曾志忞的儿童音乐教育观念,晚清时期对儿童书刊的评介等。
方卫平认定晚清时期儿童文学理论批评是中国儿童文学理论批评走向自觉的直接先导,他科学客观地揭示其时代特征与历史地位,正确认识其首创成绩与发展局限,并自始至终坚持“大历史文化”的宏观视野,以有效把握儿童文学理论批评推进的内在价值动力。新文化思想启蒙运动使中国儿童文学理论批评终于“走向自觉”,它印证了世界儿童文学推进的一般规律,并深刻彰显出儿童文学纯粹的“价值性”构成内核与思想本源。
透过方卫平的历史呈现,我们看到,儿童文学在本己的精神属性上更倾向于“儿童”价值视域,而“文学”价值视域相对而言要偏弱一些。或者说,“文学性”的价值生成更多须建基于“儿童性”的逻辑起点。新文化运动的思想精髓在“人的解放”,这一思潮推动了“儿童的发现”,历史性地生成了崭新的儿童观,于是中国儿童文学终于拥有了自己合理合法、正宗的逻辑起点。方卫平非常具体地描述了这个历史过程的始末,然后他又从“教育界的动态”的观察角度,分析了教育领域的变革为儿童文学理论批评所提供的现实可能和保证,以及落实的具体表现形态。之后他重点分析了“五四”儿童文学理论批评的动人景观。
在整体洞悉的基础上,方卫平“分门别类”地对五四以后至三十年代中期儿童文学理论批评建设的成就作了非常翔实的阐述。而“别求新声于异邦”这一章重点澄清我国现代儿童文学理论批评发生的思想资源。它虽孕育于当时的社会文化母体,但其真正诞生则借助于近代西方儿童心理学、教育学、人类学(民俗学)、儿童学等这些学科。他特别细致考察了“西方人类学派与现代中国儿童文学理论建设”,以及杜威的“儿童中心主义”。方卫平对这些学术思想及其推进儿童文学价值观念的逻辑分析,可以有机纳入今天我们拟建设的儿童文学批评价值理论体系中,因为它们既是本体资源,又是确凿的实证案例。
在澄清西方理论资源影响的基础上,方卫平接下来全面观照了20年代中期至30年代中期我国儿童文学理论批评所取得的具体成绩。包括对一些重要理论著作、文学刊物的分析,对外国儿童文学理论成果的翻译和介绍,以及对鲁迅、茅盾、郑振铎儿童文学理论贡献的独立分析。对30年代关于“鸟言兽语”之辩的理论争鸣事件,方卫平突破已有定论,从整体上肯定其是“一次以学术探讨为主,政治色彩较为弱化的理论争鸣,也是‘五四’以后人们围绕童话和儿童读者特征所发表的种种不同观点和看法的一次总辩论、总较量”[6]244。他的这一重新定位更多把争鸣的发生及其内涵放在儿童文学的历史行进中去看待,“鸟言兽语”之辩从本质上体现出现代儿童观、现代儿童文学观在中国本土传统文化母体中“落地生根”的曲折进程,显示出童话价值判断的难度及歧义的可能性。因此,方卫平以“学术探讨”的判断去定位这场争辩,应该是更体现历史理性精神的。
对30年代中期以后至建国前这段时间,方卫平将其概括为“伴着硝烟的思考”,其理论要求是“贴近现实”,重点分析了“战时儿童戏剧及其理论批评的活跃”。他认为这是一种来自外界的理论批评需求的产物,它扮演了时代所需求的短期性的实用功能。随后他以翔实的文献史料为依据,展开论述了“中国儿童读物作者联谊会及其组织的理论研讨活动”,如“关于儿童读物的用字和用语问题的讨论”、“儿童读物应否描写阴暗面问题的讨论”等,这些理论问题的研讨代表了40年代儿童文学理论批评发展的深化,方卫平对其理论与实践意义都作出了中肯的评价。
对建国后的发展阶段,方卫平分别从儿童文学史、儿童文学作家作品论、儿童文学基本原理三个方面梳理了儿童文学理论学科的建设成绩,但同时也指出了由于受到特定社会历史条件的制约,极左思潮的影响造成了当代儿童文学研究的非学术化倾向。建国后儿童文学理论的外来资源主要是苏联,方卫平对苏联儿童文学理论体系的特点作了一个概观,并澄清了其存在的主要问题。围绕《慧眼》和《老鼠的一家》的讨论,是50年代中后期儿童文学理论批评界重要的事件,方卫平以时间为线索,详细介绍了讨论的始末,并仔细辨析了其中的学术问题与政治倾向问题。对50年代儿童文学理论研究的个案成绩,方卫平重点分析了陈伯吹和贺宜的贡献。建国后儿童文学理论批评的发展进入了又一个特殊的时期,受时代政治文化的深度影响,理论格局、内涵及形态都显得更为复杂。置身其中的方卫平始终能够抓住理论批评推进的精神主线,跳脱繁杂现象的羁绊,游刃有余地廓清历史面貌,以“学术性”与“社会性”,或“政治性”两条线索,将此一时期理论批评的时代特征及历史成就清晰地素描了出来,并对其发展的局限性致以冷静的批判。
从50年代后期到70年代中期,“左”倾思潮以“一个理论幽灵”给当代儿童文学理论批评带来巨大干扰和破坏。对此一时期理论的摇摆与迷失,对“亲切论”“趣味论”的批判,对“童心论”的批判,关于新童话的讨论,以及“文化大革命”中病态的理论年头等,方卫平都基于史料给予了合理的评判。通过他对历史的深入细描,我们得以窥见此一“特殊”年代儿童文学理论批评被形成的“特殊”样态,更真切地进入到时代政治文化与童年问题勾连后形成的话语场域,并更强烈地体认到百年中国儿童文学价值观念演变的曲折进程。
对新时期儿童文学理论批评,方卫平从内、外两个方面完整有机地考察了其具体建设成效。外部发展主要包括研究队伍的形成、学术团体的成立、研究机构的设置、理论园地的开辟、教学和研究活动的开展等。内部发展主要体现在理论观点和理论体系自身的演进。此外,他又重点分析了理论界在拨乱反正和调整、重建理论自身的过程中所重点讨论过的一些重要理论课题。如关于“童心论”,关于儿童文学与教育的关系问题,关于儿童文学特点与文学一般规律的关系问题,关于幼儿文学的文学特性问题等。然后他又对关于少年小说创作的几次讨论作了详细的分类阐述。对现代童话创作的讨论作了专论。这些版块均是新时期儿童文学价值观念变革的热点领域,借由他的理论概括,我们可以窥见此一时期儿童文学界的价值选择与取向。
著作最后一章以“在历史与未来之间”为题,以对1990年“儿童文学新论丛书”的出现为例,说明新的儿童文学理论体系的建构趋势,并以更为自觉清醒的学科意识去规划儿童文学理论批评发展的价值动力。“我有一种感觉,从学科建设的战略高度来思考和把握儿童文学理论研究的未来发展,这可能是今后推动儿童文学研究的最重要的内驱力之一。”[6]414在他与班马、孙建江进行“中国儿童文学研究发展战略”三人谈时[7],他也强烈地表达了这一观点。批评史的发现与叙述不仅完成了对历史的描述与呈现,更多实现的是与“历史的东西”的意义对话,是一种能动的阐释与评价,特别可贵的是通过这个过程他对“儿童文学理论批评”这一研究对象的价值属性、价值关联性、基于时代特征的价值观念对其的根本影响等有深刻的发现与理解。通过对丰富的批评史过程内容的彰显,我们可以系统地逻辑地思考我国儿童文学作为一个理论分支学科它在科学意义上的发展成熟过程,其学科个性与学科边界的价值支点,其理论体系基本范畴及要领系统的自洽性,以及儿童文学价值关系建立的多元维度及价值判断发生的难度所在等重大学科命题。
三、立于思潮与丰富现象的价值判断
与纯理论研究同步,方卫平对儿童文学思潮与纷繁复杂的儿童文学现象的及时跟踪与价值判断,构成其学术兴趣的另一个重要向度。他对思潮与现象的理解阐释,充分显示出个人的理论素养与理论眼光,他不以“表面”与“孤立”的视角切入对现象的考察,而始终诉诸“现象研究”以厚重的历史感与前瞻的预判性。因此,其思潮研究渗透了一种开阔整体的中国儿童文学批评史观,理论、批评史、思潮、现象被方卫平纳入一个有机整体,彼此交叉融通,互相联系思考,故其问题意识的形成与学术观点的表达内蕴了充分的本土性。自80年代以来,他对新思潮新现象的观察、判断与正名,理论上的发现与引领,对于更新推动我国儿童文学价值观念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80年代前期,当方卫平系统展开儿童文学理论著述的时候,他对儿童文学思潮与现象的研究就同步发生了。较早的成果《论当代儿童文学形象塑造的演变过程》[8]很有代表性。这篇文章深入具体语境澄清不同时代儿童文学形象的文学特征及其价值内涵,同时剖析其不足。针对少年小说的艺术探索是80年代以来儿童文学一股重要的文学思潮。方卫平对此的理论反应也是迅疾的,这也构成其早期文学思潮与现象研究的一个重头。面对当时的讨论和争鸣,方卫平在研究中[9]更多看重的是新的艺术探索对传统艺术规范的突围,肯定的是其所昭示的富有诱惑力的前景。对80年代以来儿童文学界所表现出的一种“憧憬博大”的艺术气度,他致以了生动的理论解析[10],甚至直接将其上升为一种美学形态作高屋建瓴的把握,这是一篇提领中国儿童文学精神价值的重要文献。
刊物与文学发展的关系密不可分,这是现代文学研究界一段时间以来相当热点的一个研究领域。但新时期以来儿童文学界对此课题的研究相对是空白。方卫平在90年代对一个个案《儿童文学选刊》的关注[11][12]显示出他独特的眼光和判断力,他对《选刊》的起因与发展历程,个性、价值、功能均作了非常精准的总结,并指出其促成和实施了“五四”以后儿童文学界最深刻的话语革命。这是他对思潮载体研究的一个重要代表,实际上是从另一个视角对80年代以来儿童文学思潮的补充完善研究。
承接早期基础理论研究中对读者接受问题的关注,方卫平在90年代初在从理论走向现实的读者研究中也颇有研究成果。他认为,我们除了要强化理论的思辨品格外,面向文学现实的实际调查同样应该是一项有着相当价值的工作。这与其纯理论研究互为补充,相得益彰,体现出全面的儿童文学研究视野。方卫平关于“现实读者”一系列的研究,均是其在《当代青少年美育问题研究》的课题下展开的,这些成果固然直接相关于此课题,但从深层看自然还是其宽博的儿童文学价值观的产物。
方卫平的儿童文学文体研究辐射范围广,类型独特,尤其是跨越年龄幅度大,显示出他对于文体问题的深入思考。他对童话本体及其价值的研究成果[13],对新时期以来童话理论话语的革新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方卫平将童话理解为一种文化载体,一种特殊的精神样式,它拥有一种独特的童年精神气质,除了具有儿童文化史的意义与价值外,对整个人类自身都具有高度的意义和价值。作为对世纪末以“解构、颠覆”为主体的时代情绪的一种积极呼应,方卫平对童话的研究是显示充分理论高度的。
方卫平对各文体的自觉意识是有反思力的,对常规文体如小说等他的研究是很充分的,但与此同时他并没有忽视对一些“边缘”文体的关注。针对散文的实际发展与研究没有跟进的现状,他提出了少儿散文的理论自觉问题。[14]对儿童戏剧在我国的发展,他曾作过非常清晰的勾勒,关于当前儿童戏剧发展形成的特点,他有四个方面的概述,最后总结了其存在的问题。[15]
方卫平一直很关注幼儿文学及其研究状态,相关现象他都有评介文字。他尤其思考的是我们的理论研究应如何提升幼儿文学创作的思想和美学内涵,不断拓展幼儿文学的美学空间。
方卫平对青春期文学叙事的研究也很体现理论眼光。[16]他指出,“青春期”不仅作为一种独立的生理、心理现象而为社会所关注,而且它也日益广泛辐射并逐渐形成了一种具有鲜明个性特征的亚文化分支——青春期文化。青春期叙事是对这一文化的一种文学回应。
作家作品研究一直贯穿方卫平的学术道路之中,是他感悟与思考文学现象的一个重要窗口。纵览其关于作家作品的大量研究文字,我们会发现一个异常醒目并有趣的研究“规律”——他这一领域的探寻路径均是相当“个体”而“微观”的,即作家研究原本就凸显“个案性”,但同时他对作家的研究更凸显作品的“个案性”,他的一篇研究成果更多会盯紧作家具体的一部作品,完全深入进去,进入到作品的肌理与结构之中,由内而外,层层去揭开“这一个”艺术织品的全部奥妙与意蕴,为其在历史与时代的原创坐标点上寻找自己的价值位置。
为不同年龄段的孩子选编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将自己的专业素养与文学思想在读本与选本的实践中体现出价值,从理论研究走向更为开阔的读者接受实际,这是方卫平自新世纪以来投身于文学现象的另一项重要工作。这一活动更加锤炼了他的儿童文学文本观与文学价值观,其更深远的意义与价值是使他突破固有的“学术思维”,真正以“读者视界”,从生动的阅读场景出发,回过头来重新打量既有的“文学史”线索,生成新的价值判断。其起点虽然不在学术,但其落脚却在学术范式的更新。这个实践让他提出了这样的命题——“重新评价中国儿童文学”。
四、价值选择的困惑:从“儿童文学”到“儿童文化”
将研究视域从“儿童文学”扩展为“儿童文化”,这既是时代演变、童年精神生态变迁之于儿童问题研究的内在价值诉求,又是方卫平个人理论兴趣与精神追求发展的必然。2001年,他与孙建江筹办了一份名为《中国儿童文化》的“以书代刊”的学术丛刊。2006年,浙江师范大学成立了以方卫平为主要负责人的儿童文化研究院。这两项文化实践在新时代为他铸就了学术抱负施展的新平台。自此,方卫平的儿童文学理论与学科建设工作也步入了另一个崭新的阶段。
这个阶段他的研究成果整体上体现出一种学术新貌,实现了理论话语价值视点较彻底的更新。研究对象的扩展与相关话题的抛出在国内均处于领先地位。新世纪初,方卫平即有几篇理论文章立意不凡,标志着其在理论领域的一种突破姿态。如他关于“儿童文学的民族性与现代性问题”[17]的提出,虽然没有充分展开详论,但对这两个极富张力和理论生长性课题的提出,显示出其在同时期对儿童文学理论思考的深化,实际上他提出的是一个可以彻底贯通与统领现代中国儿童文学的大研究选题,为后人的学术研究提供了非常重要的学术启迪。
针对美国人R.L.斯坦的“鸡皮疙瘩系列丛书”“幽灵街惊悚小说”系列和英国人J.K.罗琳的“哈利·波特”系列所共同呈现出的“恐怖”“惊险”“神秘”的审美特征,方卫平在国内较早提出了一个非常富有建设性的理论话题,那就是儿童文学艺术建构中的恐怖美学问题,[18]这是儿童文学审美价值研究过程中完全崭新的理论课题,世纪初方卫平提出也显示出一个特别的“信号”,即儿童文学界的理论重心已在悄然发生着迁移,从更多“传统”的、“静态”的理论思辨迁移至更“现实”、更“在场”、更具“活力”、更“生动”、更具“召唤力”的当下理论关怀。方卫平的研究从新世纪开始更积极地与实践的儿童阅读生态相呼应,结合此前的理论基础,开始更主动活跃地介入到最新的儿童文化语境中。
在对图画书的研究上,方卫平属于介入此领域较早的学者之一,他对此研究的主要成绩集中在“中国背景”与“原创图画书”。他总结出图画书在中国兴起的四点主要原因。[19]随后他从画面细节、画面和故事里的巧思、主题及其表达方式、图画与文字间的张力等方面讨论了图画书建设的要点问题。之后他有大量的关于翻译、本土图画书的解读与评论文字,研究的理论深度也逐步趋于深化。他2011年发表的《图文之间的权力博弈》[20]是视点与思想均非常新颖的一篇论文,它深入到20世纪初以来西方图画书生成及其发展的历史语境中,就童年禁忌与儿童文学、童年禁忌与权力之争、童年禁忌与童年美学建构等几组价值关系展开极富思想性的分析。统合这一阶段对图画书的所有研究成果,方卫平于2012年出版了《享受图画书》[21]的专著,此一著作是他在新世纪以新视点研究获得的又一重要成果。
新媒介是导致当前儿童文化发生深刻裂变的关键契因,它自身正在成为儿童文化生活的主体构成,无论是作为形式载体,还是内容本身,新媒介与儿童文学的密切勾连已被史无前例地推向了一个特殊的阶段。与创作与出版界对此的敏感反应相对照的是,儿童文学理论界的关注整体薄弱一些。实质上这一课题正构成为儿童文学理论研究中最具挑战性,也是最前沿的学术领域。2009年方卫平与赵霞合作发表的《论新媒介与当代儿童文学的发展》[22]一文,可以说是目前为止国内对此一议题论述最为新颖的文献。作者在文中紧密深入全球社会文化现实,又密切结合中国本土实际情况,就新媒介与儿童文学的价值勾连作了前瞻性与建设性的判断。2011年,方卫平发表了另一篇关于新媒介的文章[23],此文虽然不长,但因其理念与方法的独到新颖而具有标志性的意义。在文中他指出,新媒介已经促成了“成人—儿童”的文化共享,拓展了童年文化的传统边界,为童年赋权获得了重要的历史契机。但毫无疑问它造成了视像时代的童年文化狂欢,产生了视像中不能承受之重。那么,如何既能让儿童积极享用这一信息赋权,又能具备对其负作用的精神免疫力,便成为亟需童年文化工作者担当与建设的时代课题。方卫平的观点直指新媒介背景下我们如何对儿童施以正确的价值选择,新媒介使得社会之于儿童的文化产品固化的价值属性被打破,或者说成人与儿童之间区别性的价值要素开始失却边界,新媒介迅捷地为儿童提供出一个过于复杂、混沌、价值意识模糊的大儿童文化文本,它向儿童文化价值认知的研究提出了严峻的挑战。
与新媒介问题相关,构成为当今社会文化结构中的一个焦点问题便是“消费文化”。进入新世纪以来,消费文化与儿童文学的复杂关系被拓展至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它的迅疾发展势头在还未能让儿童文学学界适时反应并形成研究对策之时,就几乎已经囊括了新时期以来学界有关儿童文学探讨的所有理论与实践话题。它波及了“儿童文学活动”的整个链条,并从根本上激活了我国儿童文学的内部生产力。面对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的骤然出现,面对其积极的文化创造力与消极的思想吞噬力并存的复杂格局,儿童文学界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多元化“话语”并存的时代。但众声喧哗,吵吵闹闹,却难掩本质问题趋于解决困境的尴尬。以正确理性的态度、积极的哲学观与方法论去迎面当下的艺术生产格局,从对“现实”与“真实”更全面的触摸中,努力“由内而外”形成思想总结,抽丝剥茧生成价值判断,这是方卫平对此课题的一个基本价值态度。如他谈消费文化背景下儿童文学的创作与出版[24],指出在消费文化背景下儿童文学发展必须面对三个重要课题,包括新媒介对纸质媒介的冲击;消费文化对传统审美文化的冲击;当代童年观对传统童年观的冲击等。消费文化时代的儿童文学发展需要展开三对关系的思考:经济利益与社会责任的关系;文化消费与文化建构的关系;出版品牌与文学品质的关系。实际上这三对关系直接关乎价值选择,他冷静地指出,目前没有一种明确的理论体系能够为儿童文学在当代社会的选择与发展指明正确的路径。因此,这便会是一个理论随同现实发展而逐步建构的过程。
近年来,方卫平与赵霞合作展开对“世界儿童文学研究”的研究,尤其是对欧美儿童文学学术进程的系统关注,这在国内是首创的。从表层知识学的含义上看,他们的研究以中文直接为我们陈出了欧美儿童文学学术历史及趋势,尽管还是初步的。而从学科建设的深层意义看,它为当前我国儿童文学理论建设提供了学术资源的借镜。新世纪以来,日益丰富复杂的儿童文学现象对理论的评说与阐释能力提出了更新的要求,而既有理论明显呈现内部活力不足,评判与言说乏力,呼应与指导不足的尴尬。因此,研究世界儿童文学理论,究其实质是一种价值透视,是参考与比照,是理论自身积极寻求变革的内在驱动。
对美国学术刊物《儿童文学》杂志发展始末的关注,是方卫平与赵霞重点切取的一个个案。[25]从其1972年的创刊,到21世纪最新的状态,以发展过程与学术特征两个并行的线索入手,进而推进到对当代西方英语儿童文学理论批评生长方向与演变历史的概括与勾勒,他们将一个“小口”切入的选题处理得内容丰富,意义饱满,同时带动了对西方另外几种主要儿童文学学术期刊的介绍,使国内学界通过他们的研究在较短时间内即可获得对西方儿童文学学术主流整体而深入的印象。在另外一篇《文化视角与童年立场》[26]的文章中,他们将视线投向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的整体西方儿童文学学界,论述“文化批评”作为一种主要的理论方法在西方的盛行。在《政治语境中的美国当代儿童文学批评》[27]一文中,他们首先将研究视点聚焦于2008年巴拉克·奥巴马当选美国总统后美国童书创作和出版界的迅速反应上,以“奥巴马童书”作为儿童文学种族批评的一个样本进入,勾勒了美国儿童文学种族批评的历史发展,并在“批评之后”反思了其内在的困境。对这些批评理论资源的分析理解,直接有益于方卫平对中国当下儿童文学艺术形态变迁的理论把握,近来他发表的另外一个系列的文章[28][29],均站位在“文化”的价值维度,去力图廓清中国当代儿童文学发展的致命症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