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儒家生命美学看葛水平的文学创作

2018-01-23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6期
关键词:丽丽儒家美学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葛水平,1966年生,山西沁水县人,曾出版诗集《美人鱼与海》《女儿如水》;散文集《心灵的行走》;中篇小说《甩鞭》《地气》《天殇》《狗狗狗》《喊山》等,是山西文坛的重要作家。在文学创作中,她始终坚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创作原则,强调文学创作要反映当下现实生活。她的很多作品都是以自己的家乡——山西沁水县山神凹为背景创作的。作品的主人公也大多是淳朴、善良、坚韧、乐观的山西太行山农民。与好人有好报的正统观念不同,葛水平没有给这些善良的人们一个温暖的气场,而是让这些人在命运的捉弄下,走向了死亡。对于死亡,葛水平的看法是:“死的人死了,活的人要活,活着和死亡哪个更重要?对于死亡,乡下人说,那是他的命数。”[1]183可见,作为一名成熟的作家,她对生死有着深刻的思考,这种思考已经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生命观,并深深地体现在她的作品中。

那么,她对生命的这种思考是不是全然属于她自己的创造呢?显然不是。作为一个中国当代作家,葛水平对待“生命”的看法必然会受到传统文化的影响。通过对葛水平作品的细读,可以知道:葛水平的生命美学是对儒家生命美学的一种继承与发展。

一、葛水平对儒家生命美学的继承

人类生命美学意识的形成,源于人类对个体生命自身的审美观照。而这种审美观照首先便是从对生死的态度开始的。那么,想要说清楚葛水平对儒家生命美学的继承,当然应当从她对待生死的基本观点开始。

(一)对待生与死的基本观点——“未知生,焉知死”

“一般认为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对鬼神的有无和生死的问题采取的态度是悬置而不加探究,立论方式是‘存而不问’。”[2]《论语·先进》:“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从孔子的回答可以看出,儒家不否认鬼神的存在,也不否认死是生命的最终归宿。但是儒家却突出强调了“人”,强调了“生”,可见儒家更注重的是此在,是人的现世生命。

葛水平继承了儒家的重现世生命体验的思想。小说中,她以一颗悲悯之心直书现实的苦难。大体上,她的小说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别开生面的底层叙事,包括乡村日常生活、矿难题材、抗战题材三类;一类是都市亲情网、婚恋围城的突围(具体可细分为都市情感生活和都市社会中人性的善恶两类)。此外,还有少部分反映金钱毁灭人性以及反映官场黑暗的短篇小说。无论是底层叙事,还是都市亲情、婚恋,她的作品总是聚焦于人物的现实生活,重视对人物生存状态的再现。在中篇小说《喊山》中,作者以倒叙的手法,揭示了在“丈夫”(红霞事实上是被人贩子拐卖,被迫嫁给了腊宏)腊宏的压迫下,红霞从一个天真善良的小女孩变成不敢说话的“哑巴”的悲惨命运。但作家没让这种悲惨的命运贯穿“哑巴”的一辈子,而是设置了丈夫腊宏意外的死亡从而成全了哑巴的“生”。作者的这种设置,显然体现了作家希望那些生命,尤其是被压迫的生命重新获得自由。这与儒家重视“生命”,重视此在的思想不谋而合。当然,与儒家不同的是,作为一个唯物论者,葛水平必然会否定鬼神的存在。

(二)对死的超越——“朝闻道,夕死可矣”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光如水,稍纵即逝,人生命的短暂和时间的无限形成强烈的对比,人在与时间的回旋中抚慰生命。那么,如何才能超越时间的有限,创造无限的人生意义呢?对此,儒家认为死亡是可以被超越的,超越的途径就是确立生的意义,以意义的永恒对抗生命的短暂。

具体来说,儒家追求的生命的意义可以分为两个层次。一方面,儒家向外寻找生命的意义,认为死亡可以置之度外,其中,“立命乃是根本”。另一方面,儒家转向内在精神,认为人生的意义就是追求道德上的崇高,即求“仁”。

1.“立命”

“立命”是儒家学说向外扩展,在世俗生活中努力寻求人生价值的体现。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学说,并不是单纯的文学,它是应社会现实的需要而产生的,因此与现实政治联系甚密。《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明确将“立德”“立功”“立言”确定为实现人生不朽的途径。此后,后世的士大夫知识分子更是把建立功业、实现人生不朽作为人生的最高的目标。学而优则仕的思想在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文化中,也始终占领统治地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更是激励历代读书人寒窗苦读的动力。

葛水平作为一个当代作家,继承了儒家思想中的“为生民立命”的思想。她总是以高度的社会责任感,热心地关注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她直言:“社会底层人物的生活,不应该被漠视和遗忘,而应该受到同情的关注,准确地说应该受到充满爱意的关注,应该被尽可能真实地讲述出来,从而让更多的人了解。”[1]178这种创作思想,决定了她的创作,不是浪漫主义的自我表现,而是现实主义的真实再现。通过这种真实再现,她试图引起人们对那些卑微的生命的注意,从而使那些底层的人的生存状况有所好转。《喊山》中,在丈夫腊宏的暴力对待下,“哑巴”红梅由一个正常的人变为一个“哑巴”。这种“失语”不是生理意义的,而是人的自由在现实中被剥夺后的“失语”。小说的最后,丈夫腊宏意外地死亡,才使“哑巴”红霞重新获得了说话的权利,获得了为人的尊严。直观上,小说的故事情节跟小说的题目《喊山》没有任何关系,作者何以会以“喊山”作为小说的题目呢?笔者认为,这首先是因为“喊山”是山西省沁水县山神凹的传统习俗,以“喊山”为题目可以使小说带有浓厚的乡土气息,从而更好地贴近现实乡村。其次,从情节上看,小说中的红梅虽然在丈夫死后获得了重新说话的自由,但多年被禁止说话,已经导致了红梅重新开口说话将会面临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困难。“喊山”作为一种发声方式,并不需要某些固定的话语,只需喊出声音即可。以“喊山”来说明红梅获得自由后的一种状态,可以更加突出红梅受到的迫害之深和重新开口之难。通过《喊山》,作者显然是想揭示在现代社会表面的自由平等下,仍然存在着生命受到压迫这一社会现实。除了通过直接表述底层人民生存受到的压迫来引起人们对这些卑微的生命的注意外,她还有部分揭露官场腐败的小说,这类小说的社会批判功能更突出。《浮生》中,住在山大沟深的西白兔的劳模唐大熊一家人,为了获取生存所需的水资源,必须搬到山下居住,而想要搬到山下居住,就必须有足够的钱。为此,唐大熊带领自己的儿子进行生产自救——自制炸药炸石头。结果却因为自制炸药出了问题,搭上了父子的命。唐大熊父子并非不知道自制炸药引爆可能造成的危险,但为了生存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上了炸石的道路。在共建小康社会成为主旋律的今天,政府会对如此贫困的村庄视而不见吗?显然不会,那么,何以村民还是被逼得以生命换生存呢?作者给出了答案:“从县里到西白兔,扶贫款就像水一样断流了,被一路上提取回扣的干部截走了一多半。”[3]

虽然不能像古代“学而优则仕”的文人学士一样,直接为百姓谋利益,但是作为一名作家,葛水平用自己的笔真实地记录了周边人的生活,使那些沉默的大多数重新受到关注。可以看出,以孔子为代表的文人学士与作为一名当代作家的葛水平都不约而同地把“为生民立命”作为自己的价值追求。

2.道德的崇高——“仁”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孔子首先提出了“仁”的道德追求。那么“仁”的内涵是什么呢?笔者认为,“仁”首先是:仁者爱人,即仁就是人类的同类之爱,一种普遍的同情心。身处草堂下的杜甫仍旧心忧天下寒士,发出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呼喊。其次是:忠恕之道。这是“仁”在社会层面的应用,要求推己及人。孟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便是对忠恕之道的最好说明。最后是:仁民爱物。即强调仁德不仅要施之于人类,更要施之于万物。杜甫在自己的五言律诗《病马》中明确表达了对与自己患难相依的病马的关心。

“仁”的这三种内涵,在葛水平的文学创作中也有鲜明的体现。

葛水平是从山西省沁水县山神凹走出来的作家。尽管她早年间就已经离开了山神凹到县里工作,成为知名作家后更是居住在城市里。但是,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乡亲的生活仍旧是她创作的底色。她创作的《喊山》《裸地》《玻璃花儿》和《我望灯》等乡土小说不约而同地以自己的家乡、乡亲为原型。葛水平说:“我只想让长久的阳光关心、温暖那些“乡下人”,只有温暖,寒冷才具有爱的价值。”[1]183《我望灯》中,王来新的老婆,竟然因为生活的贫困出现了精神癔症。《连翘》的主人公寻红,极度热爱学习,却因为家庭贫困被迫辍学。在母亲意外去世、弟弟也因遭遇车祸失去双腿后,她以自己瘦弱的肩膀和父亲共同承担着生存的压力。这些在底层默默为生存而奋斗的农民,是葛水平创作中极力突出的对象,也是她想温暖的对象。“仁者爱人”在葛水平的文学创作中表现为对自己乡亲深切的爱,延伸为对所有“乡下人”的爱。

《守望》里,在乡下靠养猪致富的贺贵喜、米秋水夫妇因为政策的干预,所养的猪一天之间被杀而破产,背负了巨额的债务,被迫逃往城市,开始打工的生涯。蜗居在城市的底层,他们生存艰难。即使生活困窘,米秋水依然毫不犹豫地收养了一个被遗弃的兔唇女婴。领养之后,米秋水每天赚钱的动力就寄托在给养女修补兔唇上。在冰冷的城市里,她先是卖菜,后来又编织手套出去卖,但都没能挣到钱。最后受到金钱的引诱,与民工张相征进行性交易,却因为张相征的性无能最终被误杀在麻田地里。米秋水在30岁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儿子贺小虎,之后看到被抛弃的女婴却仍旧不顾丈夫的苛责坚持领养被抛弃的兔唇女婴,并且对这个领养的女孩付出了比自己亲生儿子更多的关心和照顾。“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米秋水就是儒家忠恕之道思想的集中体现。

小说《葛起富家中那头驴》中,葛起富家的驴生了驴骡,驴骡出生时极度脆弱,为了让小驴骡存活,葛起富竟然说服自己的儿媳妇,让驴骡吃人奶。散文《驴是兄弟》中,作者说“牲畜成为庄稼人安详的归依”。[4]在那些“乡下人”的心中,驴既是他们的依靠,又是他们的兄弟。短篇散文《山水有过自己的声誉》《降升起的季节和花朵》《水在水之外活着》中,作家也表现了对大地、山川的热爱。葛水平文学创作中涉及的对驴、对大地、对山川的叙述,是儒家“仁民爱物”的典型体现。

二、葛水平对儒家生命美学的发展

葛水平的美学思想必然会受到传统儒家文化的影响,从而表现出与儒家生命美学的内在一致性。但是,作为一个独立的、生活于当代中国的现实主义作家,她的生命美学中必然会有不同于儒家生命美学的异质性存在。

(一)葛水平——21世纪中国社会真实的记录者

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儒家生命美学毕竟产生于2000多年前的封建社会,封建社会时期的社会环境必然不同于当今社会。作为一名现实主义作家,葛水平坚持以现实主义进行文学创作,对当下生活的逼真叙述是她文学创作的主题。

葛水平从小生活在乡村,乡村的生活和经历,成为她以后创作的主题和色调。尽管后来她离开了乡村,但她仍旧把自己定位为一个乡下人。她认为,作家有别于他人的就是在生命的空隙处,能记录自己的生活和周围的生活。作为一个作家,她真实记录了她周围的生活——太行山区。这种记录在以《黑脉》为代表的矿难题材小说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小说《黑脉》中柳腊梅的丈夫志强为了能改善自己的生活,欣然决定下矿挖煤。即使后来看到自己的同伴田书、王小军在矿难中先后丧命,仍旧觉得只要死的不是自己,就可以当没有发生过一样。他把这种随时面临没有明天的工作当成是金饭碗,并把身在异地的两个兄弟一并招来,本想共同致富,却导致兄弟三人全部丧命。把幸福看得重的人,来找活命的幸福来了,却找到了阴曹地府。山西作为煤炭资源大省在中国闻名,很少有人关注到这些煤也毁损了暗无天光下的卑微生命。葛水平矿难题材的小说直接将那些渴求幸福却葬身矿井下的矿工曝光,逼迫人们正视那些底层矿工。

官场小说《比风来得早》中,通过对公务员——吴玉亭官场生涯的叙述,作者揭露了官场的潜规则对人性的残害;都市生活小说《纸鸽子》,通过对离婚母亲何明儿与儿子吴所谓之间的紧张关系,表现了作者对当代单亲家庭中子女教育问题的关注;《凉月》通过对阿银在德国20年生活的叙述,表现了作者对21世纪青年人热衷于出国的现象的反思。从这个意义上看,葛水平可以说是21世纪中国社会的真实记录者。

(二)葛水平文学创作的的主题——人的生存

儒家生命美学在对待生死的态度和超越死亡的方式这两方面对葛水平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上文已经详细论述了儒家生命美学和葛水平生命美学的统一性。但是,如果对两者的生命美学进行细致的分析,可以看出儒家美学更像是生命超越的美学。它坚持“为生民立命”,追求道德上的崇高,已经摆脱了对人日常生活中生存的关注,追求的是精神上的一种更高境界。而葛水平的文学创作,更关注的是人的生存,她的作品是现实生活的真实描绘,她竭力想要表现的是底层人的生存状况。因此,她的生命美学与其说是生命美学,不如说是生存美学。“生存”的表达在葛水平的作品中首先是以“活着”来肯定的。

《过光景》以苏红的女儿丽丽失踪开始,先是诉说了苏红因女儿失踪而每天魂不守舍。然后随着找女儿过程的推进,苏红的过去被一步步揭开。原来,苏红在嫁给现在的丈夫韩耀亮之前,因为家里的极端贫穷曾经在城市的歌厅里做“小姐”,之后,在县里,她遇到了木匠王伯当,两人情投意合,却因为村长李宽成在王伯当面前说了她的闲话,最终两人一夜欢畅后,各走各路。未婚先孕的苏红只能回到村里,嫁给了现在的丈夫韩耀亮。女儿丽丽出生后,她一心培养自己的女儿,供丽丽上学。18岁,丽丽毕业后,成为城里的幼儿园老师,拥有了一份体面的职业。对于苏红来说,丽丽是她的骄傲。但是,随着失踪案调查的推进,残酷的现实将苏红从女儿编织的美梦中拉出来。事实上,丽丽第一次打工就遇见了要命的人。找工作被骗,丽丽自由受到限制,被控制卖淫。为了能够回家,丽丽选择了逃跑,结果在逃走时被人打死,甚至被分尸。苏红知道女儿死亡的消息后,精神彻底崩溃。但是为了自己的儿子能够不在他人的歧视下活着,她笑着说:“我丽丽来电话了,她电话里说,过罢年要出嫁了。”[5]23小说中苏红母女两代人,生活在不同的时代,悲惨的命运却如出一辙。甚至,丽丽的命运更加凄惨。为了钱,为了生存,苏红出卖自己的身体她不后悔,因为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但是丽丽作为一个师范毕业的学生,本是可以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却被卖淫组织控制,最终死无全尸。小说中对丽丽死亡的陈述是由一份晚报来表达的,报道的最后写道“这个案件的破获是今年我市公安局干警破获的最大案件,同时受到了省里的嘉奖。”[5]27案件的破获使公安局干警受到了嘉奖,但是无端消逝的生命被人遗忘了。葛水平通过对《过光景》中苏红母女两代人的悲惨遭遇的描绘,试图说明的是:改革开放后,中国社会日新月异,人民生活水平也有了极大的提高,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像丽丽一样还未绽放,就已凋谢的生命,又是何其多呢?中国的法制建设已取得了很大成就,但是依然存在漏洞。“活着”这个最低的诉求对于很多人来说,仍旧是艰难的。

《死亡的最后方式》中,书林得了糖尿病,由于没钱医治,病情加重,最后用火药把自己炸了;《黑口》中的“兰州李”,背井离乡来到山西寻求幸福,却因为挖黑口子,留在了黑暗的地下;《山中的孩子》中的“军”勤劳、勇敢、善良,对知识有着强烈的渴望,却因为贫穷,在未成年时,就出去做工了。知识可以改变命运,但是山中的孩子连获得知识的权利都没有。这些底层人民的生存始终是作者创作的中心,可以说,她对底层的人民,爱得真切。

社会历史是不断前进的,思想文化也是不断发展的。民族文化积淀必然使葛水平的生命美学受到儒家文化的影响。但作为一个当代作家,中国社会出现的新情况也会影响葛水平生命美学的形成。从前文的论述可以看出,葛水平的生命美学对儒家思想的继承是主要方面。因此,儒家的生命美学对当代文学理论的构建仍然是具有重大意义的。

猜你喜欢

丽丽儒家美学
从“推恩”看儒家文明的特色
盘中的意式美学
臣道与人道:先秦儒家师道观的二重性
画一画
外婆的美学
《咔嚓!老田就爱高丽丽》
纯白美学
郭店楚墓主及其儒家化老子学
I love my family
丽丽的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