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思维、审美、文化在教学中的“四位一体”
2018-01-22蒋远桥
蒋远桥
随着《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的研制和颁布,语文学科核心素养的概念深入人心,“语言建构与运用”“思维发展与提升”“审美鉴赏与创造”“文化传承与理解”四个方面,成为研究者、实践者的共识,这对语文的课程理念、课堂教学等都提出了新的要求。本文以“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为例,探讨炼字这一教学内容在核心素养视野下的新教学模式,以期为核心素养在课程、课堂改革中实现“四位一体”提供参考。
一、审美的起点:语言的理解和形象思维
感受和体验文学作品语言、形象和情感之美的前提,是对文本词句的理解,是在文本的语境中解读字词、理解语义。而语言的积累、梳理与探究的重要方式和途径,就是通过对作品的阅读,积累丰富的言语材料和经验。《沁园春·长沙》(以下简称《沁园春》)发表于《诗刊》1957年一月号,是毛泽东诗词代表作之一,被选入多种教材,难字僻词不多,在《毛泽东诗词集》中,与字词理解有关的仅为四条,注释不过十字。“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两两对举,我们知道“击”大概是“飞”的意思,全句指“鹰飞于长空,鱼游于浅底”。但此处用“击”而不用“飞”,又有什么特别的考虑呢?
《现代汉语词典》“击”字有三个义项:①打;敲打。②攻打。③碰;接触。毛泽东诗词有多种英译本,“击长空”三字,许渊冲译为“eleave the blue”,赵甄陶译为“cleave the air on high”,黄龙译为“fly on high”,辜正坤译为“soar……on high”。“击”字的几种译文,许、赵强调了飞的“迅捷”,黄、辜突出了飞的“高远”。人教版、沪教版两种教材对此的注释基本相同,皆将“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并注为:“鹰在天空里飞,鱼在清澈的水里游。击,搏击,这里形容飞得矫健有力。翔,本指鸟盘旋飞翔,这里形容鱼游得轻快自由。”
词典中,击字并不具有与“飞”相关的义项或义素。当与语境结合,四种英译本及教材中的注释,却都把“击”解释为某种情态的飞。其中教材的注释应是来自臧克家编《毛泽东诗词鉴赏》中的注释,字词解释正确而于形象效果也有所描绘,已能引起审美的享受:仰视,“鹰击长空”,万里无云的秋空,雄鹰奋振健羽,自由飞翔;俯瞰,“鱼翔浅底”,因透明而清浅见底的江里,鱼群摆动鳍尾,任意遨游。
作者通过对事物进行取舍,对取舍后的直观表象即典型形象进行描绘刻画。读者在阅读时,也可以使用形象思维,接受作者所传达的景物形象,通過想象,形成自己的感受,描绘出新的画面,进而产生情感上的共鸣。而这种画面,又能让我们联想到自己的生活经验和阅读经验,得到美的享受。
二、思维的提升:思维的批判性
思维敏锐的读者或许会不满足于原有注释及形象思维带来的审美享受。教材中“击”字的注释可分为三部分:“击”,“搏击”,“这里形容飞得矫健有力”。这三部分之间,存在逻辑落差:“击”为什么在文本语境中要解释为“搏击”?搏击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在语境中有了“飞”的义素并可以用来“形容飞得矫健有力”?提出这些问题,既可以看成文本理解和语言建构层面的思考,即文本表达了什么、文本隐含了什么、文本为什么这样表达及隐含;也可以看成思维提升层面的努力,即运用基本的语言规律和逻辑规则,分析、判别语言,运用批判性思维审视言语作品,质疑、反省已积累的语言材料,探究和发现语言现象和文学现象,形成自己对语言和文学的认识。
要回答第一个问题,我们需要搜集更多相关而有效的语言材料。
《孙子兵法·势篇》:“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击,至于毁折者,节也。故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
《史记·越王勾践世家》:“且鸷鸟之击也,必匿其形。”
鸷鸟即鹰、雕一类的猛禽,两份语料都以“鸷鸟之击”来作比喻,其中“击”字都理解为“搏杀”。由此可知,教材注释中的“搏击”是“鸟兽对他物的捕捉和击打”的意思。“击”字有“鸟兽对他物的捕捉和击打”的意思,是从“打;敲打”的本义引申而来的。
《汉语大词典》中“击”字义项⑥为:“振翅飞翔。唐杜甫《八哀诗·赠司空王公思礼》:‘飞兔不近驾,鸷鸟资远击。毛泽东《沁园春·长沙》词:‘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杜甫《赠司空王公思礼》中“飞兔不近驾,鸷鸟资远击”二句,可以翻译成“飞兔骏马不在近处驱驰,鸷鸟依靠飞得高远、蓄足势力后的扑杀”。《汉语大词典》中对“远击”的解释是“谓长途出击”。杜甫“飞兔不近驾,鸷鸟资远击”二句,是在说司空王思礼长驱远驭,所以杜甫用“远击”二字。在诗歌的上下文语境中,“远击”似乎确实可以理解为“长途出击”,不过我们认为把杜诗中的“远击”解释为“从远处攻击”而非“长途出击”更为恰当,因为杜甫这种遣词造句的方法,更适宜当成文学创作的技巧。杜诗中的“击”仍应解释为“搏杀”而非“振翅飞翔”,“远击”也应解释为“高飞蓄势后从远处搏杀”而非“长途出击”。
“鸷鸟(鹰)”“击”这样的字眼放在一起,其实已经形成一个具有特定美感内涵的凝聚形态,后人如杜甫、毛泽东在使用时,简练的形式中自然地包含了前代文献丰富而多层次的内涵,加工使用过程中融入的新意蕴必然是基于原有语感而不可脱离的。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中,“击”与“翔”对举,但意思与“翔”并不相同。这一词句中,毛泽东正是以本用于鸟的“翔”,来类比显出鱼游于水的酣畅自在;而以鹰在长空中攻“击”搏杀,写其生机勃发,进而写诗人意气,挥斥方遒。作者使用“击”字,并不仅仅是为了表现鹰的飞翔,也不仅仅是为了表现动感,其目的在于表现鹰飞的特殊之处,动感的特殊之处。这里的鹰飞,是鹰击杀其他动物之前的蓄势,一击而能使凡鸟毁折,搏击时节奏的短促,与飞翔时节奏的平缓乃至趋于静态,是完全不同的。而鹰击的动作,隐含着的“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杜甫《画鹰》)、“鹰鹘念搏击,岂贵食满肠”(姚合《从军行》)的慷慨激昂,这与一般的飞翔乃至“矫健有力”的飞翔都是不同的。
从这一层面来看,“击,搏击,这里形容飞得矫健有力”的注释,可以算是正确而不够准确,这一注释只描绘了形象,而对形象背后的意蕴、精神乃至文化因素未加揭示。
三、思维的途径:寻找精确的参照物
对一个复杂的意义复合体,读者只有具备与作者相称的知识结构才能加以明确把握。语言的理解、思维的提升,可以看成对语法规则与传统用例“前给定”语境的理解,要求读者抛开自己的习惯,突破自己的局限,上溯前人的语言与文化习惯。这些过程,都指向文本内部。我们知道,事物特征的确定,尤其是其区别性特征的确定,必然需要将这一文本或语言现象放到外部“系统”当中去考虑,其区别性特征,只能在与相关的参照物进行比对之后才能得到。而参照物选取的远近,可以确定出精细程度不同的特征,越精确的参照物,越有利于把握这一语言现象最为独特的区别性特征,也就越有利于对这一语言现象的评估和研析。
1.鸢飞戾天,鱼跃于渊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最容易让人想到的是《诗经·大雅·旱麓》“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岂弟君子,遐不作人”句。“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在《诗经·大雅·旱麓》文本中大概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意思,以比兴手法写优秀人才如鸢飞鱼跃般,各得其所,发挥才智,所以接下去写“岂弟君子,遐不作人”,和乐平易的君主培养新人,让他们发扬祖辈德业。
在表层的写景层面,“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与“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主体相同,鹰即是鸢,不过动词不同,气象迥异。“飞”指鸟或虫类等鼓动翅膀在空中活动,可以看作较为客观的动作描写。“击”字的释义及来源见上文阐述,仅鹰隼之类猛禽方可当之,且“搏杀”的行为,本身充满杀气和生命力,充满一展抱负的雄心壮志,这些丰富的意蕴是“飞”所不具备的。把“天”字易为“长空”,也是将客观的叙述变为意境更为开阔的描绘,正与“鹰击”映衬,也同下句“万类霜天竞自由”照应,同时避免了“天”字的重出。“翔”指鸟禽展翅盘旋,近承上句“鹰击”而来,这里却用来写鱼,写出鱼游之流畅自在、无拘无束。晋代张协《九命》有“游鱼瀺灂于绿波”,其他还有魏郦道元《水经注·洧水》“绿水平潭,清洁澄深,俯视游鱼,类若乘空矣”、唐柳宗元《小石潭记》“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等,都可资比较。词中把湘江称为“浅底”,似乎与“湘江清照五六丈”(郦道元《水经注》)的客观事实不符。但正因为江水清澈,“五六丈”仍被视为“浅底”,所以游鱼“类若乘空”,仿佛翱翔于空中。
2.游鱼潜绿水,翔鸟薄天飞
该句出自曹植《杂诗》,诗人见鱼鸟或潜或翔,万物自得其所,对比之下,役夫却远戍他乡,有家难回,因而发而为诗。句中“游”“潜”“翔”“薄”,用词精警:绿水蓝天,已经一下一上,再加上一“潜”一“薄”,更增大了空间上下的幅度;游鱼“潜”而翔鸟“薄”,一隐一显,一静一动,映衬出鱼儿安然潜游,鸟儿自由翱翔,画出一幅自由畅朗的图景。
与曹植诗句相比,毛泽东则以状鸟回旋而飞的“翔”字,来写鱼游舒畅自在的样子,而用更具杀气和生机的“击”字,来写鹰突击搏杀的样子。两人的句子,都写出了万物各得其所的味道,而毛泽东词句的用字,则在此之上,给了画面更多动感,更多生机和杀气,也就是“万类霜天竞自由”中的“竞自由”。
3.玄鹤高翔,苍鹰远击,白鹭欲飞还止
这一词句出自宋赵彦端《喜迁莺》。毛泽东在《读范仲淹两首词的批语》中自称“我的兴趣偏于豪放,不废婉约”,赵彦端《喜迁莺》一词风格与范仲淹《苏幕遮》《渔家傲》类似,基本属于“中间”一派。赵词冷僻少见,未必为毛泽东创作所参考。不过赵彦端、毛泽东两人词句甚为接近,正是“精确的参照物”,可以帮助我们获得细微的特征。
“玄鹤高翔,苍鹰远击,白鹭欲飞还止”,写了鹤、鹰、鹭的不同姿态,虽是三种生物,却同为飞禽,显得为文而文。鹤是“高翔”,鹰是“远击”,鹭是“欲飞还止”,姿态不同,而情意相似。赵彦端《喜迁莺》全词所写,主要在羁旅之愁、伤古之痛,“玄鹤高翔,苍鹰远击,白鹭欲飞还止”一句所写景色,与全词情感间的联结,也嫌不够紧密。
可见,虽然同样使用了“翔”“击”,甚至同样使用了“鹰”“击”,在不同的文本语境中,其表现力的差别仍如天壤之巨。
以上的比较,并不是为了得出高下好坏的判断,如“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游鱼潜绿水,翔鸟薄天飞”重在“比”,画面的呈现,已经满足各得其所、各展所长的比喻需求,而“鹰击长空,鱼翔浅底”重在摹写画面,画面的生动程度会影响词句的感染力和表达效果。这样的比较,可以让我们通过精准的参照物,对照几幅不同的画面,发现其细微的区别,有利于我们更准确地把握欣赏对象的真正特征。
四、炼字教学中的文化传承
1.“击”字反映了作者的革命情怀
一字妥帖,则全句生辉,如“击”字使“鹰击长空,鱼翔淺底”充满生机活力,使该词句成为全词秋景图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这一秋景图,是作者毛泽东一贯奉行的“动”“斗”宇宙观、人生观的体现。借景抒情的背后,更有作者对生命、历史和宇宙的感悟。作者在思索自然的同时,思索当时中国的命运,思索中国革命,想到人的位置、人如何取得自由。正如毛泽东对自己诗词中的某些词句作的解释中所说:“‘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这句是指:在北伐以前,军阀统治,中国的命运究竟由哪一个阶级做主。”
全词从进化论出发,把它“作为一种意识形态、一种信仰、一种生活动力、人生观点和生命意念”,洋溢着“何当击凡鸟”“鹰鹘念搏击”的豪情壮志,这与“击”字的准确选用是分不开的。在“击”字的炼字教学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担当意识,精忠报国、振兴中华的爱国情怀,文以载道、以文化人的教化思想,都可以得到潜移默化的传递。
2.炼字是中国古代重要的文学、文化现象
从魏晋时代开始,诗人在对语言文字特色的反省和把握基础上,开始自觉地注重诗歌的雕饰,其中一个重要内容就是炼字。动词和活用的形容词,是一句要津,被称为“诗眼”,对所刻画的景物,具有传神写照的作用,炼字成功则气韵生动,炼字失败则意味索然。沈德潜《说诗啐语》中说:“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黄生《诗尘》云:“以人所常用之字,而用法与人不同,便觉有奇理,有别趣。”“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中的“击”字,也可以算是“平字见奇,常字见险”,而有奇理别趣。
炼字又不能脱离句、篇而独立存在。两汉以前,古诗无所谓炼字,犹如凿七窍而混沌死,古人追求自然合语,不以力制。“击”字的表现力,最终仍需落实于全词的表现力,既与描绘的“万类霜天竞自由”的画面相和谐,又与“少年心事当孥云”的情怀一致,可以算是“以意胜而不以字胜”的典范。
炼字这一重要的文学现象,反映出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常与奇、局部与整体等的辩证统一思维,体现着常与变、有为与无为、求同与存异等人文精神,体现着形神兼备、情景交融的美学追求。通过炼字的教学,可以帮助学生领会这些中华优秀传统文化。
五、结论:语言、思维、审美、文化的“四位—体”
以上关于炼字及炼字教学的分析已经表明,核心素养是知识与技能、过程与方法、情感态度与价值观的综合表现。炼字的分析,体现了语言的积累、词句用例的梳理整合,体现了对比的确定、反省质疑的科学态度,通过基于核心素养的炼字教学,能帮助学生形成必备品格和关键能力。
语言的层面,通过炼字教学,积累与“鸷鸟之击”相关的典故和例句,通过与“击长空”英译文字的对比体会语言的民族特性,感受这些词句相比于外国语言的丰富内涵和特殊效果,增强对汉语汉字的热爱。
思维层面,通过直觉思维、形象思维获得画面和美感,同时保持思维的敏锐性、灵活性、批判性;通过对语言现象的评估、反思、质疑,通过辨识、分析、比较、归纳,探究和发现语言现象和文学现象中存在的规律,形成对语言和文学的理性认识。
审美层面,通过对经典作品中有代表性的炼字材料的鉴赏,感受和体验炼字现象中语言、形象、情感间的关系,进而享受语言、形象、情感之美,并能鉴别和评价不同时代、不同风格的诗词作品在炼字上的不同表现。
文化层面,炼字是重要的语言现象,以炼字为范例,可以领会汉语、汉字与中华文化的关系,体会文学、文化的博大精深、源远流长,理解、认同、热爱中华文化。炼字作为文学现象,也是中国文学的重要特征,领略中国传统诗词之美,同样也能增强文化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