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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公园

2018-01-20张楚

山花 2018年1期
关键词:老白泥鳅小猪

那个下午,我们逃离了医院。

那是个春日午后,当护士小丁为我们打开窗户时,老白发现迎春花开了。他小心翼翼地抱着暖气片攀上窗台,用本地方言大声地喊着花儿!花儿!然后他矬圆的身躯朝窗外蠕动。泥鳅一把揪住他的毛衣领,叱喝道,小家伙,不要命了!老白就不再吭声。老白怕泥鳅,可老白依然扒着沾满花粉和苍蝇屎的玻璃喊,花儿!花儿!日后念及老白,我总要想起日本动画片《玛亚历险记》里的那只蜜蜂,椭圆肚,雀斑脸,脸上蘸着蜜汁与奶酪,只不过,那只叫玛亚的蜜蜂是女孩,老白是男的。

老白的叫声把小猪、苹果和我也吸引过去。小猪操着一口沧州话嘀咕着什么,尽管我一句没听懂,也不难猜出他被窗外的天空与花朵迷住了。而苹果,跟我们一样六个月没离开那栋楼的苹果,唏嘘着说,花儿都开了,学校又要组织春游了呢。泥鳅笑眯眯地问,你们去哪里春游?苹果说,我不是跟你讲过吗,每逢五月,各年级的少先队大队长,都去云冈石窟写生。哎,那些老师从没换过地方,比如,去悬空寺,去栖云阁,去晋祠,哪怕去公园里逛逛也好,那些石佛,又冷又硬,我真看腻了。

我们沉默了片刻。我们,从住进医院那天起,就在病房、厕所和检验室里吃饭、尿尿、趴在一张巨大修长的床上被医师按捺住抽骨髓。老白是白血病,泥鳅和我都是过敏性紫癜,苹果和小猪是肾炎。我们每天都吃激素,我们都长得蛆虫般又白又肥又美,这么说也不对,泥鳅跟苹果黑,小猪才是白条猪。他脱了衣服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宛如猪圈里刚产完崽的母猪。如果他身上的肉匀给他妈妈一些就好了。他妈妈瘦得像条暴晒了一冬的红薯干。

你想不想出去……逛一逛?泥鳅问苹果。苹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说,你疯了吗?小猪也盯着泥鳅问,你疯了吗?苹果说,要是被翟主任发现……你不怕吗?小猪盯着泥鳅问,要是被翟主任发现,你不怕吗?苹果挑了挑眉说,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最多写封检讨书。小猪往嘴里塞了块水果糖,嘟嘟囔囔道,不過,也没什么大不了,最多写封检讨书。

我有个好主意,泥鳅说,既然从正门出不去,我们就走偏门。苹果问,偏门?小猪问,偏门?老白跟我也好奇地望着泥鳅。泥鳅正了正他头顶上的呢绒前进帽,双手括成喇叭的样子,神秘兮兮地压低嗓子说,你们,从来就没走过地下通道吗?我们狐疑地看他,他看着苹果说,那次我爸带我到翟主任家吃饭,走的就是地下通道。说及“地下通道”时,他似乎打了个寒颤,不过,他马上挺直了腰身,握着苹果的手说,不用怕,我们有手电。有什么怕的呢!不过是太平间在那里。苹果咬着嘴唇没吭声,一会儿望望天花板,一会儿看看泥鳅,小猪把她的手从泥鳅手里拽出来,她才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我也有手电筒,你带着小猪和小楚,我带着老白,前后脚,很快就能到外面了。外面,她忽而笑了,外面,她说,那么多的花儿!那么多的蝴蝶!那么多棉花糖!小猪说,外面,那么多的花儿!那么多的蝴蝶!“那么多棉花糖”还没说出来,泥鳅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巴。小猪的大眼珠咕噜咕噜转了许久,泥鳅才收手。憋死我了!小猪喘着气说,那么多棉花糖!

小猪是从什么时候变成鹦鹉的?没有人知道。他跟苹果是后来转入我们病房的。据小丁阿姨说,他们从住院那天起,就在一个病室。中间也分开过,不过小猪离开了苹果,就会哭得昏厥过去,医生没有办法,只好把他们安排在一起。后来,小猪就变成了鹦鹉,苹果说什么,他就说什么。他是个喜欢读书的孩子,有本《格林童话选》,封皮掉了,内页脏兮兮的,粘着干掉的口水,被夹死的蚊子和它的血,还有些碎掉的花瓣。他小气得很,从来不把书借给我看,我也不在乎,反正我也很忙,我每天都会写日记。他不会写日记,他的字也很丑。

按照泥鳅的安排,我们一个个逃离了第五病室。先是老白。老白最矮,估计从医生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也不会被察觉。第二个是小猪,小猪遇到些麻烦,正好有医生来找他,敦促他交住院费。泥鳅不慌不忙地说,袁医生,小猪坏肚子了,跑了四趟厕所。袁医生皱着眉头说,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他要是回来,叫他来我办公室。泥鳅说,袁医生,你的头发真好看。袁医生笑了笑说,小滑头。第三个是苹果。据苹果自己讲,临行前很是犹豫,要不要脱掉病号服,换上那件领口绣着牡丹花的黄裙。泥鳅斜着眼说,你会冻死的。这才打消了她的念头。泥鳅最后一个离开,我们四个在负一层围着圈发抖、咳嗽、蹦跳许久,才听到了泥鳅的声音。他的声音在暗处显得异样洪亮。孩子们都在吧?他清了清嗓子,准备好了没有?出发!

之后的三十多年,我常常想起那条阴冷、狭长、类似石油管道的甬道,也曾经在梦里行走在无尽的黑暗中。梦的结局无非如此:在甬道的终点,是个水缸般粗细的出口,要不是我吃了激素,可能很轻易就爬了出去,可那时我肥胖如蛾,这样问题就变得滑稽起来:我的上半身爬出了洞口,下半身却卡在了洞口里面,就像童话里偷吃农夫母鸡的狐狸一般,只好仰望着洞外蔚蓝的天空,等待着猎枪随时响起。而真实的情景是,我们五个人,手拉着手行走在甬道里,尽管有手电筒,可光亮只能照到两三米远的地方。我走在最后,前面是小猪,他的手心不时沁出的汗水把我的掌心弄湿了。后来,是的,后来突然响起了歌声,如果没有猜错,那歌声无疑是从小猪的喉咙里颤颤巍巍喊出来的。他唱的什么歌?唱了多久?在唱歌的过程中有没有人制止他?已然忘记。我们在他的歌声中默然行走,我唯一能听到的,是自己心室里血液流淌的声响。多年后我对那条甬道的回想似乎证明了我是如此迷恋那漫长的、几乎没有尽头的危险旅程。我一点都不记得是否看到了太平间,是否看到了标有“太平间”字样的房间,是否看到了在空中飘荡的魂灵,或者说,我对太平间的存在与否始终保持了一种怀疑的态度。反正,当最前面的泥鳅停住了脚步回头对我们吹了声口哨时,小猪的歌唱才戛然而止,仿佛一场盛大、奢华的演出终于被唯一的观众厉声喝止。我们,听到泥鳅不紧不慢地说,孩子们,推开这扇门,就出住院部了。

老白就是此时哭起来的。他的哭声没有孩童般的稚嫩,更像是位中年肺结核病人午夜时的抽泣。苹果将老白一把抱起来,紧跟着泥鳅出了甬道。老白尿裤子了,尿液顺着裤管淌进鞋子里。老白只是一心一意地抱着苹果哭。他大概是将苹果当成小白了。小白是老白的爸爸,他是大同市第二机械制造厂最优秀的钳工。

接下去我们似乎该在草地上打滚、摘野花或者挖蚯蚓。可事实并非如此,事实是,我突然紧张地说,我必须重新回趟病房。忘了拿样东西。泥鳅弹了下我的脑门说,发什么神经!我只好说,忘了拿病历卡。泥鳅又弹了下我脑门,你个兔崽子!除了病历卡,就不能用白纸写日记吗?

他们知道我每天必须写日记,随时随地地写,他们也知道我为何如此勤奋。住院之前我写了一篇作文,被语文老师当成范文在全班朗读,并且说,如果张楚同学每天记日记,每天摘录好词好句,长大后就会成为一名作家。她说话时的语气我至今仍记得,毋庸置疑中透些疲惫,或者说,有些轻微走神,我们都知道她儿子在今年的“严打”期间,因为亲吻一个氮肥厂的陌生姑娘被关进了拘留所,正在等候审判。我不知道什么是“作家”,可当我看到语文老师爆皮的上嘴唇下嘴唇噘了噘马上又缩回、脸颊上的肌肉瞬息消瘦又瞬息复原时,这个陌生的名词猛然让我的呼吸有些急促,就像是鐵匠挥动手中生锈的锤子,终于给一匹驽马钉上了第一副马蹄铁。从那天起,我就开始写日记。我什么都写,什么都敢写。住院后尤其勤奋,我忠实地记录着病友的名字、年龄、性别、爱好、籍贯、是否少先队员、谁打针的时候哭、谁的尿是黑色的、谁喜欢吃饭时放屁、小丁阿姨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泥鳅、比巫婆还老的翟主任为什么脸上总是副要把我们扔进烤炉的神情,当然,还记载了苹果每天都跟我说了哪些话。就是这样的。那些文字被我记录在一摞偷来的病历卡上。我把病历卡藏在褥子下面。

你放心,我给你买个练习簿,苹果说,我有五毛钱,剩下的给老白买棉花糖。小猪说,你放心,我给你买个练习簿,我有五毛钱,剩下的给……朱小明买棉花糖。泥鳅撇撇嘴说,小猪你真不要脸,都多大了?还抢棉花糖。小猪不说话,老白就说,小猪你别心窄,我一口你一口,哥们有福同享。苹果说,你们这些小屁孩,咋都是话痨,你裤裆干了没?老白说,姐呀,有啥了不起,谁没尿过裤子啊。苹果说,你再顶嘴,我把你卖给马戏团。她说话时的语气是轻快的,透着棉花糖的甜味。我看到柳树的絮子飞到她唇上,很大的一团,她用舌头舔了舔咽下去。她的喉咙蠕动时,我也忍住不咽了口吐沫。

我立马开心起来,说,你们知道公园在哪里吗?小猪摇摇头,苹果和泥鳅也摇摇头。我说,沿着这条马路一直走,走啊走啊,过三个红绿灯,路的右边就是公园。老白问,公园里有狗熊吗?有老虎吗?有蟒蛇吗?有金钱豹吗?我说,除了北极熊和帝企鹅,公园里什么都有。于是大家开始议论起最喜欢的动物。老白说他最喜欢鸭子,鸭子嘴扁扁的,还会吃栗子跟杏仁。苹果最喜欢猴子,她的梦想就是结婚了在家养只母金丝猴,还要教金丝猴织毛衣织毛裤织套袖。泥鳅最喜欢猎豹,他说猎豹总是独自觅食,也不怕豺狗。小猪呢,小猪说他最爱白天鹅。他只在《格林童话》里听说过这种动物,但从来不知道它长什么模样。在童话里,要不就是公主在绞刑架下给变成天鹅的哥哥们编织翅膀,要不就是天鹅驮着女孩去寻找传说中的龙。我们这样杂七杂八地争论不休时,泥鳅喊,一级战备!快!快!小丁!小丁!

我们立刻朝他手指的方向瞅去。一点没错,那个梳着马尾辫、慢慢悠悠骑着白鸽牌自行车的女人不正是每天给我们打针、量体温的小丁阿姨吗?她肯定是去幼儿园接孩子了。要是被她发现可就惨了。瞬间我们就被马路旁的一间小卖部吸了进去。我们透过木门上的窗户盯着她,盯着她一寸一寸消失在槐树的浓荫里,这才呼了口气。等我们转过身,才发觉店主乜斜着我们,半晌他才打了个嗝,拖着鼻音问道,你们这些病孩子,要买什么,嗯?

苹果说,你这里有练习簿吗?店主说,要几个?苹果说,一个就够了。店主说,一个不卖。苹果说,你可不能耽误我们作家写日记。店主又打了一个嗝,苹果说,你最好给他便宜点,等他成了作家,把你的店名写进小说,那可是免费广告。店主嘁了声说,一毛二。苹果朝我吐了吐舌头。她的舌头很短,舌苔是黑色的。

我们按照我的说法先过了一个红绿灯,又过了第二个红绿灯。在第二个红绿灯的岗楼里,坐着位警察叔叔。泥鳅说,老白,你去问问他,公园怎么走。苹果说,真是多此一举,小楚不会骗我们的。小猪说,真是多此一举,小楚不会骗我们的。泥鳅说,我刚才看公交车的站牌,下一站是棉织厂,根本不是公园。苹果瞥我一眼,我的脸就红了。我说,我也记不清楚了。

我确实记不清楚了。我从来就没有去过公园。我到现在也没弄清楚,当时为何要撒谎。大人撒谎很正常,大人要是不撒谎,世界就没法正常运转。可我当时为何骗他们?也许是我太兴奋了,人若是过于兴奋,就会说一些别人嘴里的话。我记得苹果并没有生气,她拍了拍老白的屁股说,去吧,去吧,就说你迷路了,你家住在公园旁边。老白捶了捶胸脯说,有困难找老白,看我的!我们盯着老白滚进岗楼,又很快从岗楼里滚出来。他说,我们方向走错了,应该在第一个红绿灯就往左拐,遇到红绿灯再右拐,就到公园了。不过,警察叔叔说,公园里根本就没有狗熊,老白盯着我说,难道狗熊也生病,去住医院了?我说,也许它们都出去春游了。它们老关在笼子里,也想出去拜佛像,向管理员汇报后,管理员摆摆手说,去吧去吧!早点回笼子里!它们就手牵着手去云冈石窟玩了。老白哼了声,啥都没说。泥鳅和苹果朝我笑,只有小猪朝我吐了口吐沫。

好吧,我们就往回走,按照老白的说法,在红绿灯处往左拐,走着走着,对面晃过来三个男孩。他们斜挎着书包,还抽烟。也许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一群穿病号服的胖斑马。你们有钱吗?为首的那个男孩问。这个男孩比其他男孩瘦,左眼比右眼高,脚上趿拉着双回力牌球鞋,鞋帮是黄色的。我们都不晓得说什么,我们好久没有跟病房之外的孩子们打交道了。

问你们话呢!都是哑巴啊!男孩将香烟啐掉,上前揪住小猪说,兔崽子,给爷爷两毛钱,爷爷买烟抽。小猪挣扎了几下,男孩就扇了他俩耳光,你不给爷爷钱,爷爷烟瘾上了咋办!你咋这么没良心!他将小猪的袄兜裤兜上上下下摸了个遍。穷光蛋!滚!男孩踢了小猪两脚,小猪就呜呜地躲到树后。我们紧紧地盯着他,盯着他朝苹果走过来。苹果往后退了两步,尖着嗓子喊道,你们干嘛?!我是第十实验小学的大队长张春艳!敢欺负我,我就告诉老师!

男孩嘿嘿笑着摸了摸她的脸,她就喊,前面是岗楼,敢欺负我,我就喊警察叔叔!男孩说,傻逼,你以为我怕警察?操,我怕的是你这样的丑姑娘。他边说边朝苹果的兜里摸去,苹果踉跄着往后退,坐跌到马路牙子上。男孩上前一步,将腿叉在苹果身体外侧,感觉像是在朝她撒尿。也许他真是那么想的,只不过偶然路过的行人打消了他这个念头。他踢了踢苹果的屁股,又蹲下身去摸她的裤兜。苹果扭过头看了看泥鳅,又看了看我。

泥鳅没动。

我睃了泥鳅一眼,也没动。

苹果又尖叫起来。她的声音把树上的叶子都震了下来。小猪是何时冲上去的?反正我没看清楚。我只恍惚瞥到一条条蓝杠纷纷蹿了过去,猛然将男孩拱倒在地上,男孩还未来得及骂人,先行呻吟起来。他的声音恐怖又刺耳,仿佛医生没有打麻药就将他身上的腐肉割了下来。等那一条条蓝杠闪回我们身边时,我们看到男孩嚎啕着跳起来,捂着耳朵转身就跑。另外两个男孩愣了片刻,也蹽了,他们飞奔的速度让他们犹如两条仓惶逃窜的野狗。我们去看小猪,才发觉他的嘴里叼着什么东西,黑血顺着他肥胖的脖颈流到病号服。他看了看苹果,又看了看我们,才将嘴里的东西吐出来。是一片薄薄的肉。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那个男孩的耳垂。老白抱住苹果,苹果说,别怕老白,老白别怕,有姐姐呢,我们走。小猪吸溜下血沫子说,别怕老白,老白别怕,有姐姐呢,我们走。

泥鳅我俩讪讪地跟在他们仨后面,不知说些什么。无论说什么都丢人。走着走着苹果转过身,哼了下。老白也转过身,哼了下。他们继续走,泥鳅跟我也继续走。走着走着苹果又转过身,倏尔笑了,说,你们俩想啥呢,快走,难道等他们再追上来?泥鳅也笑了,说,我刚才……苹果说,别说了,你们肯定吓傻了。我和泥鳅去看小猪,小猪的嘴里还在流血。我们听到老白说,同志们,到公园了!我们顺着他的胖爪子看过去,有个高高的木牌,上面写着四个大大的毛笔字:“朝阳公园”。我们还看到好多老人和孩子,孩子手里牵着红气球,还有些人在不远处的草坪上放风筝。有一只风筝是巨型蜈蚣,飘着许多只细腿。老白说,苹果啊苹果,你看到卖棉花糖的了吗?我的虫牙又痒痒了呢。我咋这么没出息呢。

我们没有看到卖棉花糖的,却看到一位戴帽子的解放军叔叔大踏步朝我们走过来。走到我身边时他抓住我的手说,咦,小楚,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我这才看清,是爸爸的警卫员小李。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说。当然我怎么说并不重要,反正小李将我拉到他身边,对我又亲又抱,后来他说,想不想你妈妈?跟我回军营吧,她要是看到你,肯定高兴死了。

没错,那天,我确实没有跟泥鳅苹果他们去公园里春游。后来我也没去过那个公园,我甚至不晓得里面到底有没有大象,有没有帝企鹅和蟒蛇。也许它只是座普通的公园吧?除了些花草,就是些游人。没错,那天我跟小李叔叔回了部队,爸爸去北京出差了,只剩下妈妈在家里。她看到我时一点都不惊讶,只是懒懒地问了声,回来了?然后慢腾腾地和面,给我切了一碗面条,里面放了肉丝、笋干跟荷包蛋。吃完后我就看电视,电视里正在上演一部电视剧,里面的人武功都很厉害,能在空中翻好几个跟头,那个男孩很笨,叫郭靖,他的很多长相奇特的师父们经常打骂他。看着看着我有点伤心,要是我会武功,就不会怕那个一只眼高一只眼低的男孩了,旋尔我又同情起那个男孩,要是他父母看到儿子的耳朵缺了肉,还流血,会不會揍他?……后来我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我妈给我热了面包和牛奶,吃完后又让小李叔叔开车把我送回医院。我从正门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说实话,我已经忘记那条甬道在哪个方位。在进入住院部的瞬间,我想起来昨天晚上没有写日记,更让我懊恼的是,我把苹果送我的练习簿也落在家里了。

我作好了最坏的准备,我想小丁阿姨肯定会骂我,袁医生会骂我,翟主任不会骂我,她极有可能把我从窗户扔出去。她尽管枯瘦,我却老觉得她极有可能是位深藏不露的大力士。我顺着楼梯一阶阶爬上去,又蹑手蹑脚地回到病房。让我奇怪的是,病房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又跑到医办室,也是一个人都没有。我只好又回到病房,在门口,我遇到那个总是不停擤鼻涕、得了慢性肺炎的女孩。她眨着眼说,你也不知道小猪去哪里了?我说小猪能去哪里呢,他又没长翅膀。女孩不耐烦地白我一眼说,小猪失踪了,你还幸灾乐祸。我说小猪怎么会失踪呢,昨天下午我们还去公园春游呢。女孩说,是啊,听说你们一起去的,你回家了,不过,只有泥鳅、苹果和老白回来。袁医生和翟主任等了半个晚上,小猪还没影儿,就派了全科的医生护士去公园找,找不到,报了警。今天又去找。泥鳅他们也去了。

我没有搭理她,进了病房,翻出病历卡,开始补昨天的日记。我写道:1983年5月12日,晴。今天,我和苹果、老白、小猪和泥鳅去公园游玩。一路上花红柳绿百鸟争鸣,鼻子里全是柳絮。我们遇到了警察和坏人。在公园门口,我被小李叔叔带回了家。妈妈还是那么瘦,她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我不喜欢吃面条里的姜丝……写着写着我就趴在床脚睡着了。等我醒来时,身边站着袁医生和警察。警察说,要我跟他去医办室做笔录。我说笔录是什么?他虎着脸说,笔录就是我让你说什么,你就答什么。

后来那几天,医院里常常有警察出入。第三天,小猪的妈妈回来了。她是接到电报后连夜坐火车赶来的。她到医院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翟主任哭。她哭的声音比雷声大,她说为了儿子治病,将女儿嫁给了一个傻子。她说医院要是找不回她儿子,她就喝敌敌畏自杀。反正她也活够了,世上再也没有她稀罕的人了。她哭,医生护士也哭,我们也哭。哭着哭着苹果就晕过去了。小丁阿姨忙掐她人中,她才醒过来。我偷偷地问她到底是咋回事,小猪咋会失踪了呢?她冷冷地看着我说,警察来审问我,连你也来审问我?

小猪真的失踪了,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他。这起失踪案成为当时轰动一时的新闻,有段时间,全城的警察和热心人士都在马不停蹄地找他,他的照片整日整夜地出现在电视机里、墙上的广告栏里以及火车站汽车站的电线杆上。全城的人都知道,一个住院的男孩跟病友去春游,半途走散,就再也没有回来。小猪失踪后,泥鳅的病情突然加重,最让人担忧的事发生了,他的过敏性紫癜转为肾炎,尿蛋白竟然有四个加号,为了保证儿子康复,他当海军的爸爸将他转到了北京儿童医院。泥鳅转院那天,他爸爸来接他。他爸爸长得比泥鳅还黑。我们在楼道里排成一列目送着他离开。走了大约七八米他转过身小跑过来,紧紧勒住我的脖子。幸亏那天你回家了……那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看到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滚出来,像是从煤糊里流出了几滴牛奶。后来,他紧了紧那顶灰色呢绒前进帽,向我隆重地挥了挥手。

苹果病情还算稳定,不过,从那时起,我再也没有听她说过话。她的唇线除了吃饭喝水,从来都是被针线缝起来的样子。她整日躺在病床上酣睡,很快胖得像头大象,当她做骨髓化验的时候,医生和护士不得不用担架将她抬到手术室,还派了两个练过散打的男医生专门负责翻身。老白还是老样子,小白来了,两个人就下跳棋。小白曾经得过大同市工会组织的职工体育大赛跳棋组的冠军。

在我出院前夕,老白发起了高烧。小丁阿姨去拿药,让我先守着他。她说老白四十一度,再不退烧就烧傻了。不过我坚信他一点事都没有。他虽然浑身哆嗦、盖着三层棉被还吵吵冷得要死,可他比谁都清醒。他抓住我的手说,哥,哥,我怕。我说有啥怕的?老白说,我老看到小猪。我想了想说,小猪去南极旅行了,等你长大后,他就会带着爱斯基摩老婆来看你,没准还会给你带回一条虎鲸呢。你就骑着虎鲸,去云冈石窟春游。老白说,小猪不会回来了,他走进河里了,不回来了。我說,你个小孩子乱说什么。老白说,真的,他给苹果采莲花,陷进去了。我说小猪不会游泳,怎么敢下水呢,他比老鼠还胆小。老白说,我老白啥时候骗过人?苹果跟我们说,谁要采到花儿,她就嫁给谁……这时小丁阿姨来了,她把长长的针扎进老白屁股,老白就不吭声了。

那个春天很快过去,夏天来了。我是夏天出的院。等我站在阳光下时,我听到了蝉鸣。小李叔叔把我拉回家里,妈妈不在,爸爸也不在。小李叔叔说,妈妈的病情加重,爸爸带着她去太原看病,这些天他会照看我。他把我照看得委实很好,每天帮我从食堂打洋葱炒肉,还帮我把那些写满字的病历卡装订起来。他对我说,你真的想当一个作家吗?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无疑他对我的答案有些失望,只好安慰我说,你要真的想写作,我那里倒有很多本《故事会》,可以借给你读。我没吭声,好久才问他,人要是掉到河里淹死,会浮上来吗?他摸了摸我的脑门说,哎,整天胡思乱想些什么?你们啊,真不让首长省心。我说,他不用再交医药费了。他这辈子再也不用住医院了。小李叔叔说,十岁的孩子,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你啥时能长大呢?你咋就长不大呢?

没错,那年,我十岁。我十岁,苹果十二岁,泥鳅十一岁,小猪也是十一岁,老白呢,最小,只有五岁半。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遇到过他们,他们也没有遇到过我。我的记忆仿佛是播放了多年的黑白胶片,镜头时常有黑线与雪花跳来跳去。比如,我们真的走过一条甬道吗?甬道里真的是太平间吗?比如,那顶灰色呢绒前进帽真的戴在泥鳅头上,而不是小猪头上吗?还比如,朝阳公园里真的有一条湖泊,湖泊里盛开着莲花吗?甚至某天,我盯着我们唯一的一张合影——合影上是五个蛆虫般肥硕的孩子,想,那个空气里散发着焦煤味儿的春天,这五个孩子,真的有必要踏上一次漫长的旅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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