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大碗
2018-01-19韩佳童
韩佳童
且说城里北街。不大的地方,住了几十户人家,都是多少年的乡党街邻。
这天过晌午,马二爷吃饱喝足,提一个马扎,到城外小清河子去看钓鱼了。到了下半晌,马二爷回来,看见桌上摆着一碗红鸡蛋和一张邀帖。问过老伴才知道,前街杨四新添了孙子,请他晚上过去议议摆宴的事。马二爷是这条街上的老掌灶,自打年轻时接了师父的手艺,快四十年了,一直主着厨事。马二爷灶上的手艺好,那是全城有名。就连南街那里人家有些大事操办,也常来邀他掌灶。
天约摸擦黑了,马二爷披一件蓝布襟褂,提一盏油灯去杨四家了。
杨四爷,道贺,道贺!马二爷一进门便对杨四说。
同喜,同喜!屋里请!杨四很客气。
屋里早摆了几样小菜,桌上放着一坛女儿红,杨四的儿子春保站在一边。
春保,给你道贺了!马二爷说着又拱一拱手。
二爷,略备了几样小菜,你老是掌灶,自然难入法眼,请!
杨四把马二爷让在上首坐了,自己横坐作陪,春保站在一旁执酒。
马二爷拿起酒盅,与杨四碰盏。桌上是马兰头等几样时鲜,并一盘糟鸭,一碟虾子鱼块。虽非奢华,倒也可口。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自然该谈正事。
杨四脸色微红,放下竹筷,说,二爷,你看今日家中又有添丁之喜,我们爷俩打算置办几席,日子就定在小家伙三天时。
是中席?马二爷问。
是中席,正午开席。咱们也不讲大排场的,大件就不吃了,烦您老给整治五桌九大碗便好了。
这等事对马二爷来说自然容易,且说那九大碗,便是此间风俗。这些年,马二爷不知摆了多少席。城里人家,不论什么门第,凡遇到婚丧嫁娶一类大事,一律得用这九大碗为肴,从来不变。九大碗,其实就是九碗上笼屉的蒸菜。虽不过油,却爽滑鲜嫩,各有风味,比那煎炒酿溜更受人喜欢。
马二爷爽快应了,夹一块糟鸭放进嘴里。
杨四连连让酒让菜,十分尊敬。二人喝得尽兴,一坛女儿红所剩无几。
看看天晚,马二爷起身,道声叨扰,便要告辞。临走时,还不忘把一封红包放在桌上。
杨四和春保也不远送,看着马二爷提灯走了,也闩了漆门。
马二爷并没有直接回家,却绕个弯子,拐到了羊角胡同。他砸开胡同口头一户人家的木门,将小福海喊出来,把杨四家办席的事说了,这才晃晃悠悠地回家去。
小福海是马二爷的徒弟,从十来岁便跟在马二爷屁股后面帮活,如今已快二十了。马二爷仗着自己身子骨硬朗,收徒收得晚,快六十岁才有了小福海这一个徒弟,自然十分惜爱。小福海倒也争气,人虽年轻,却天生是块掌勺的料。再加上他心活,手勤快,几年的工夫,师父的手艺已学去了一大半。煎炸烹煮已经能撑起一片天了,可还没有单干。一则是马二爷觉得小福海还太年轻,独自起火还单薄些。二则掌灶这一行代代单传,历来只存一人。有道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小福海单出头的那一天,也就是马二爷退休的时候。不过小福海本人倒也不着急,毕竟他还没把师父的本事全学到家。单说马二爷压箱底的九大碗,他小福海便欠些火候。九大碗,不过就是九碗上笼屉的蒸菜嘛,可做起来真有讲究。这全部的秘诀,都在那高汤里。九碗菜有八碗要吊高汤,而高汤的秘料,一直牢牢攥在师父手里。小福海知道,等哪天师父把装秘料的小布袋传给自己,他也就算是彻底熬出头了。
且说第二天一早,马二爷叫上小福海,便和主家杨四一道出了城门。乡下的大集历来赶早,天亮时,三人便提着三双北窑湖麻鸭,赶着一只宁丘青山羊回来了。三人将活物放下,又揣着昨晚写好的清条,去西街菜市场那儿选席材。头一家便是孙大脑袋的肉铺,五花肉、瘦肉并筋头巴脑各来五斤,又称了十斤上好的牛腩。第二家是刘二嫂的鸡摊,马二爷亲自选了五只家养小柴鸡,三只老母鸡,个个肥而不肿。再下一家,捞了十斤野生鲫,五斤肥草鱼和两尾手臂长短的花鳜。最后,杨四找了一家熟识的菜贩,红红绿绿,买了许多菜蔬。主料这算齐活了,接下来便是配料。配料一类,马二爷只买两样,一样是章丘大葱,甜而不辛;一样是鹊山紫芽姜,色正味醇。其余市面上的花椒陈皮,他一律不用,而是回家自配秘料,从不示人。
选席材一事,看似简单,实在费心。等三人约摸逛得差不多了,已是日上中天。自然是杨四做东,三人找一家小店,随便吃过中饭才回家来。
开席就在明天,馬二爷和小福海一进门便忙活起来,东邻西舍的姑娘媳妇也都过来帮忙。
话说这九大碗,乃是以下九样:炖青羊,炖牛腩,炖柴鸡,炖三鲜,老汤杂碎,鱼丸小汆,清汤鲫鱼,清蒸狮子头,盐水杏花鸭。四大炖和老汤杂碎都得头一天先做出来,盐水杏花鸭也要今天腌好,事情自然不少。
大家分两头忙活,这边春保和爹娘以及各位街邻将一应鸡鸭青羊宰杀,剔骨去毛,那边马二爷和徒弟小福海在杨家南院墙根底下垒了三个土灶台子。
马二爷看看那边肉禽都已料理得当,便对着徒弟喊一声,福海哎,起灶!
得嘞!
小福海脆着嗓子应一声,便把三口铁锅架在灶上,倒上清水,生起火来。马二爷将葱段料酒、姜块青蒜一一下进锅里,拿一把大勺不断搅和。那三口锅,不一会儿便热气腾腾了。三个土灶,熬了三锅高汤。一锅是毛汤,炖三鲜用。放的是鸡骨鸭骨,筋头碎肉,须得冷水煮滚,小火慢熬。一锅是奶汤,炖青羊炖牛腩,还有老汤杂碎都要用。放的是棒子骨,小羊蹄,整只的肉白肚,事先都用沸水滚过。末一锅是清汤,专门炖柴鸡用。锅里下的是后腿瘦肉,整只的老母鸡。老母鸡须得五年以上。先用旺火烘开了,再改小火细熬。汤熬好后,还要取鸡脯肉用刀背剁烂,成肉茸,以纱布包好放入汤中,待汤中碎肉骨渣为鸡茸吸附后取出。如此重复多次,谓之吊汤。吊过之后的清汤是汤中极品,状如白水,却又浓香无比,堪称至味。
马二爷的高汤,还有不同。看看锅里汤要开了,马二爷便取出随身所带一蓝布兜,打里面摸出三个小口袋。这口袋里面装的,才是隐藏在高汤中的真正秘密,一代掌灶的一生绝活。马二爷将三个小口袋里的秘料一一撒进三口锅里,如落珍珠,如抖碎玉。endprint
马二爷看看第一锅毛汤将成,手扬手落,便将蕨菜、木耳、口蘑三鲜下进锅里咕嘟着。
奶汤和清汤也陆续熬得了,马二爷分别将柴鸡块和瘦牛腩下了进去。牛腩是大块,一块足有二斤重。牛腩炖好后,还要捞出来,用细刀切小块,再下汤回锅。等到明天上席,还得再上笼屉蒸一次。这叫三进三出,只有这样才能入味,才能入得透彻。
三鲜、柴鸡和牛腩三样菜做得了,小福海捞出来,扣在瓦罐里闷好,为的是不散味。马二爷又用同样的法子炖好青羊肉和老汤杂碎,这才坐下来歇一歇。他虽不服老,可也是快奔七十的人了,忙活了半天也是累啊!小福海接过师父手里的勺子翻搅着,看奶白色的汤里冒出碎碎小小的细泡,又随即破掉。
看看天黑了,杨四留下帮忙的众人吃饭。马二爷招呼小福海掌勺,小福海便拿起一把片鱼平刀,提一条草鱼放在案板上。去鳞去刺,刻穗花纹,洒青芹末,蘸了鸡茸糊浆,下油锅,热乎乎来了一份油爆鱼芹。他又将一小盆用剩的生鸡块洗净,勾芡,滑热油,炒了一盘辣子鸡块。两样菜做好了,小福海端过去放在大家面前,自己却不吃。在炉灶旁站了半天,烟熏油燎,早没了胃口。小福海给自己和师父下了一挂清汤面,就着一碟小酱瓜,师徒二人倒吃得自在。
用过晚饭,帮闲的都散了。马二爷掌上油灯,一边让徒弟小福海腌上麻鸭,挂在廊下晾着,一边提提火,又熬了一小锅鱼高汤,留着明天汆鱼丸用。照旧是下葱盐,撒秘料,小火慢熬。
月上中天了,马二爷看着小福海和春保把一应菜肉收妥盖好,和杨四说一声,便和徒弟出来了。马二爷和小福海在羊角胡同口分开,各自回家。二爷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心中思量。自己都快七十了,今天忙了一天,别人看不出来,可自己清楚,累啊!好在徒弟小福海能挡一面,看来,传秘料,放手交给小福海,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了。
到第三天早上,城门楼子上还挂着月牙儿,马二爷便和小福海在杨四家里忙开了。等到出太阳时,一锅炝面馒头已经蒸了出来。
太阳缓缓上移,马二爷和小福海更不怠慢,连早饭也一并省了。昨天已做好了四大炖和一个老汤杂碎,鱼高汤也熬了出来,接下来便只剩下鱼丸小汆,清汤鲫鱼,清蒸狮子头和盐水杏花鸭四样了。
小福海将昨夜腌好的鸭子从廊上取下来,一律剁成四方条块,摆进碗里,放上蒸笼。蒸笼是昨天杨四蹬了三轮车从马二爷家拉来的,五席,便是五层笼屉,外加一个竹篾盖子。几个年轻媳妇揭开瓦罐,将昨天炖好的青羊,牛腩,柴鸡,三鲜和老汤杂碎每样各盛五大碗,也一一放在各层笼屉上。
这时已有宾客登门了,杨四穿一件浅灰色新夹褂,戴一顶小缎帽,站在院里迎来送往。
马二爷正忙着收拾狮子头,上好的五花肉,放在榆木墩子案板上。马二爷用刀背细细地将肉砸成泥状,又揉成一团。一般的厨子,五花肉剁到这个份上也就行了,包您吃个满意,可马二爷不,他的那一手绝活还没亮呢。马二爷的清蒸狮子头,绝就绝在这五花肉上。肉泥剁好了,先不急着抟丸子。马二爷把袖子一撸,就像搋面那样把这团五花肉在案板上揉来揉去。这块五花肉在马二爷的手里也真是活了,能方能圆,能扁能长。有人说,马二爷的手是双蛮手,蛮手上面有蛮力。你想啊,马二爷把这一双手上的千钧蛮力都搋到这五花肉里去了,那蒸出来的狮子头能不爽滑?能不筋道?据说,当年马二爷就是凭这一道手艺,在九大碗上打败了师父。
五花肉揉好了,马二爷便抟成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狮子头,一只碗里盛上四只。也是盛了五碗,淋上高汤,一层层放在笼屉上。
这工夫,小福海已经剁完了鸭子,又把鲫鱼收拾好了,浇上高汤,一样放上笼屉。
宾客已来了不少,院里屋里实在是热闹。
就剩下一个鱼丸小汆了,小福海帮着师父把收拾好的鳜鱼滤去水,摆到案板上,去骨抽刺,剁成红枣大小。马二爷拿过一个捣蒜用的石臼子,将鳜鱼块放进去,咣当咣当捣起来。
师父我来吧,我看您脸色不太好。小福海看师父有些累,说着就去接师父手里的石臼。马二爷不答应,拿起脖子上挂着的白毛巾擦擦汗,仍是捣砸着。
突然,马二爷脸色一白,腿上一软,直挺挺向后仰去。小福海赶忙过去扶起师父,拍拍师父的脸,又掐掐鼻下。
师父!小福海叫。
好一会儿,马二爷才睁开眼,缓缓抬起身子坐在地上。
二爷,你这是?要不要紧呐?杨四在一旁脸急得通红,像块熟肝一样。
马二爷知道,今天是人家孩子办喜,老少爷们全等着吃席呢。杨四一来怕自己有个好歹,二来更怕亲朋看了笑话。这种时候,容不得半点马虎。
不打紧,不打紧!就是连轴转了两天,累了。马二爷对着杨四勉强一笑,以宽慰主家的心。
真不打紧?杨四还是不放心,这时候,最着急的莫过于他了。
不打紧!来,福海,扶师父起来。
小福海扶着师父坐在板凳上,看着自己忙活。小福海年轻,有劲,石臼捣得嘡嘡响,鱼肉捣得稀烂。桌上早摆了五只大碗,盛着上好的鱼高汤。福海捏一把捣好的鱼糜在手里,稍一用力,一颗颗鱼丸便从他的大拇指和食指间挤出来,掉进碗里。五只碗很快落满了鱼丸,小福海把它们端起来,也是一层一碗,小心翼翼地放上笼屉。马二爷看了,连连点头。
五层笼屉,一层九碗,已经齐备了。九碗蒸菜,一律是清一色的青花大瓷碗,整整齐齐地码放着。
看看时近正午,客已就坐,只听堂屋里杨四喊一声开席,几个半大小子便端着那甜食木盘递了上去。盘子上装的是六样点心小盘:甜月牙,蜜三刀,糖三角,泡子糕,綠豆糕,还有一份蜜汁梨球。这边小福海便生起火来,将笼屉盖子盖好。
不多时,五层笼屉就热气腾腾了,香味从蒸笼缝里钻出来,在南院里四处行走。一只花猫悄悄溜了进来,被马二爷大声喝了出去。
约摸又过了十多分钟,堂屋里已经开始撤点心了。马二爷琢磨琢磨火候,心中计数,突然张口大喊,福海,起屉!
福海听了,赶忙碎步向前,冒着热气提起笼屉盖子,立在一边。灶上的事,讲究的是正火候,多一秒都不行!endprint
九大碗的香味更加放肆,满院游荡,四处飘香。
上九大碗不能用木盘端,必须得用笼屉。两个半大小子走到南院灶前,端起最上面的一层笼屉,小心地往堂屋挪。马二爷拿起白毛巾,擦擦额汗,掸掸面尘,也跟在后面。老辈的规矩,九大碗得由掌灶亲自摆放。
马二爷端起头一碗炖青羊,竟不觉得烫,稳稳摆在一角,满满的汤汁一滴未洒。又捧起一碗炖牛腩,压在另一角。原来这九大碗的摆放也是有规矩的,桌上四角,放的是炖青羊,炖牛腩,炖柴鸡,炖三鲜四样。这叫镇四方。
摆完四方,接下来便是那碗狮子头,得稳稳地放在八仙桌的中央。这之后,再把老汤杂碎,鱼丸小汆,清汤鲫鱼和盐水杏花鸭围着狮子头四边摆了,才算圆满。
马二爷连摆五桌,看众宾客提筷夹菜,便退出来,仍旧到南院坐着。
福海正在案前切着豆腐块。白润润的,鱼肚皮一样。
福海,今年有十八了吧?马二爷问。
师父,您忘啦?我是老葫芦庙换山门的那年生的,到芒种都二十了。
可是真快哪!马二爷叹一口气,在围裙上抹一抹油腻腻的双手,挑一根大葱放进嘴里嚼着。
师父,您是不是还不舒服啊?小福海眼力好使,看出师父不太一样。
没……没事了!马二爷说着又低下头去,望着湿乎乎的地面。
堂屋里宾客喧笑,场面异常热闹。马二爷拿出了看家本领,大家则吃了个美不胜哉,个个赞不绝口!这一顿九大碗,吃了足足有一个时辰。看看席菜将终,主食馒头也上过了,福海便烧两把柴火,又烘起大锅。大锅里舀的是奶汤,下的是白菜豆腐。这两样菜随下随捞,五大碗鲜香三美汤立刻摆到了席桌上。
前有点心,后有鲜汤,这一顿喜席到此算是皆大欢喜。
等到宾客散去,杨四到南院来给师徒二人道一声受累,便邀马二爷到屋里去结算工钱。小福海一个人在南院,忙着收拾打扫。
过不一会儿,杨四慢吞吞地挪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串钱和一个布兜。
小福海把钱接过来,那是师父分给他的份钱。
福海,二爷累了,先走了。这布兜,二爷让我交给你。杨四双手捧着布兜。
小福海在围裙上擦擦手,接过来,一打开便愣住了。里面齐齐摞着四个小口袋,装的是秘料。
小福海脸通红,瞪着杨四。
杨四笑吟吟地往外走,边走边说,马二爷老了,你小子还不明白吗?
小福海怔了。
布兜被小福海带回了家里。秘料全是磨好的粉末,小福海把自己锁在屋里,闻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小福海爬起来,赶了个早市,买了二斤鱼,给爹娘做了一份正儿八经的鱼丸小汆。
马二爷和徒弟小福海的较量也就是在那个早晨定下的。掌灶这一行,徒弟要想取代师父,就得压过师父。这一次,即便是马二爷老了,有意将大勺传给小福海,那也得比。只有徒弟在灶上打败了师父,马二爷才算教得好,小福海才算学得精,大家才能放心把大勺交给小福海。手艺人历来如此,徒弟只有踩在师父的肩膀头子上,那才能服众。
掌灶更替是一街之大事,自然有乡董负责操办。厨赛的地点就定在北城墙根土地庙前的空地上,时间则是五天之后。
这几天里,小福海闭门不出,潜心钻研师父所授秘料。马二爷则提个马扎,该看钓鱼看钓鱼,该遛弯遛弯。新老更替,自古如此,二爷早想明白了。
等到第五天,大家按照马二爷和小福海开列的单子已将一应所需之物买好了。小福海一大早就叩开师父家的黑漆门,恭恭敬敬地来请师父到土地庙去。
那空地前一天便已安排妥帖。桌子用的是庙里的供桌,够大,能顶两三个八仙桌。
空地东西两侧已各盘好了四个土灶,各类厨具也全都齐备了。乡董请的几个帮工
早将鸡鸭肉蛋收拾洗净,小福海便和师父生起火,炖上高汤,用的都是一样的秘料。
这会儿天还早,不用着忙。马二爷知道大家都还没吃早饭,竟没忘了下一锅碎肉宽面,盛在几个粗瓷碗里。一群人吸溜吸溜吃了,十分舒服。
熬高汤极费火候,得不断续柴。等到各种高汤都熬好,太阳都升得高高了。几只野狗野猫闻到味儿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马二爷便挑几根没用的骨头扔过去,把它们打发了。
马二爷和小福海切青羊肉,切瘦牛腩,用的是一样刀法,切的是一样纹理。和在杨四家一样,自然是先做四大炖一老汤,再将鱼丸,鲫鱼,狮子头,杏花鸭一一安排妥当。然后装進大碗,码上笼屉。九大碗准备妥帖了,却不上锅。看看日头,已近中午了,三个管事和几位有头脸的乡董坐在供桌旁边,抽着水烟。空地上已经围了一街的人。
九大碗今天自然要上,而且要压轴上。可既然是厨赛,除了这老九碗,还得有炒肴。有蒸有炒,才最为隆重,这叫吃大件。
西边福海锅里下了热油,切了薄薄的藕片,正在调肉馅。东边马二爷拿一双竹筷,正慢悠悠地打一碗蛋黄。
这边福海看看油锅热了,挽袖蘸面糊。那边二爷滑油入锅,便下葱花。第一道菜,小福海上的是干炸小藕合。用的是东塘藕,下的是小磨油,藕生脆,油稠香。马二爷上的是裹蛋榆钱。七个笨鸡蛋,一串青榆钱,吃的就是这份清鲜。
第二道菜,小福海锅着猛火,连翻大勺,一份红黄白三色木樨肉带汁上桌。马二爷病了一场,腕上无力,只好小勺快颠,一份茼蒿瘦肉眼虽未见,鼻却先闻。
这第三道菜,小福海轰轰烈烈,油爆双脆。马二爷清淡微香,芫爆散丹。
第四道菜,小福海的扒里脊特选青羊脊,肉实丝细。马二爷葱烧蹄筋,专取黄牛筋,韧而不老。
第五道菜,小福海捧出拿手香酥鸡。马二爷与之相对,来了一份锅烧鸭。
到了这最后一道菜,小福海先炸后焖,一道蜜汁羊排算是将大油大火发挥到极致。马二爷因袭传统,一道糖醋黄河大鲤有酸有甜,滋味悠长。
六道炒肴端上去,马二爷稍微歇一歇,让小福海扶他起来,又赛九大碗。endprint
马二爷点起果木,塞进灶洞,便在心中计数。拿大勺快四十年了,火候上他从未出过差错。小福海看着笼屉,虽然手有秘料,心里却有些没底。他不时瞄一眼师父,既是想看看师父的进度又生怕师父累出个好歹。师父还是老样子,站在土灶前便不顾一切,头都不转一下。
笼屉用了好些年,积满了油脂,一层压一层。一段果木将尽,马二爷猛地往前跃几步,一把掀开盖子。小福海那边也开了笼屉,热气腾腾。四个小伙子端着笼屉抬到供桌上去。这一次,是小福海落菜。小福海学着师父的样子,一碗菜一碗菜地安置着。他的手还太嫩,怕烫,不免有些汤汁洒了出来。
马二爷也摘了围裙,洗洗手,朝这边走来。大家一齐站起来,让老师父在上首坐了,以示尊敬。
小福海站在一旁,看着师父。马二爷道一声请,众人便拿起筷子。十二道热炒都尝了,师徒二人果然都身怀高艺,众人称赞不已。马二爷和众人又拿起竹筷,将十八大碗一一尝过。徒弟小福海天赋异秉,短短五天竟能将秘料把握得如此之好,那汤菜皆是浓而不冲,清而不寡,不在自己这个师父之下。
其中一道炖柴鸡,马二爷仔细看了,才发现徒弟所用母料原来不是柴鸡,而是鹌鹑。马二爷挟一口放进嘴里,鹌鹑肉酥烂入味,倒也寻常。唯独那鹌鹑肚子里,却大有文章。马二爷拨开鹌鹑肚一看,嗬,里面竟卧着几个圆圆小小的鹌鹑蛋。夹一个放进嘴里,美味异常。
马二爷正纳罕这高汤的味是怎么进到蛋里的,却突然发现这小小的鹌鹑蛋上竟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发丝细的小孔,高汤从这孔里直接灌进了蛋黄。这真是绝了!
马二爷也看了也尝了,不用众人评价,自知青出于蓝,又为有这样一位徒弟高兴,便站起来,朝小福海微一拱手,就要离席。
小福海见师父如此恩待,心中是又喜又悲,急忙扯住师父的衣袖。
师父您别走,徒弟还有三样小菜要做,咱们师徒合宴,您得吃个圆满。
马二爷听了,像对儿子那样摸摸小福海的头,只得又坐下来。
小福海拨旺灶火,眼含热泪,下刀飞快。
少顷,小福海用托盘端上三道菜来,恭恭敬敬,摆在师父面前。
头一道,清炸薄荷。次一道,拔丝山药。末一道,海青碗烏云托月。
这三道菜看似平常,却有讲究。头一道清炸薄荷,是取薄荷根生叶叶生根之意,表明小福海接了师父的大勺便要让这门手艺一直传下去。次一道拔丝山药,丝细而长,绕筷不断,是指师父授艺十年,师徒之情如丝长久。末一道海青碗乌云托月,是说师父的大恩大德如海之深,小福海终生莫忘。
马二爷将这三道菜高高兴兴尝了,满口称赞,向众人道声告辞,转身走了。
小福海追出人群,大喊一声,师父!心中悲欣交集。
马二爷停下脚步,说,好孩子,回去吧,大家都等着你呢。说罢快步走了。
师父!小福海又喊一声,随即热泪难禁,如雨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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