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娃娃

你曾经有过洋娃娃吗？那些蓝眼睛、黑眼睛、嘴唇像花瓣的娃娃？不笑也不动，有许多漂亮衣服的娃娃？小小的你，曾经不厌其烦地帮她换衣服、喂她喝牛奶、给她讲故事，委屈的时候，紧紧地抱着她哭泣。然后，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朋友比洋娃娃更有意思。原来备受珍视的娃娃，躺在角落里，蒙尘了，淡忘了，消失了。

现在的你，仍然拥有玩具吗？

是温柔的，和你形影不离的毛绒动物？还是只存在于另一个次元，比谁都更了解你的虚拟人物？

也许，你的玩具是一位“朋友”，有身体，有名字，要人陪伴。那么，你多半是个女孩子，我的故事就是为你写的。

也许，你的玩具是一个“世界”。在那里，你比平时更机智，更英勇，有许多很酷的朋友。那么你准是个男孩，或者是个男孩气的女孩。说不定，我的故事也是为你写的。

那么，就让我从头讲起吧。

在时光娃娃面世之前，我曾拥有过普通的洋娃娃，那种传统的，不会笑、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的娃娃。她的脸很美丽，穿着蕾丝长裙，四肢以球状关节连接，只能做出简单的动作。然而，我仍然爱惜地为她起了“雪”的名字，为她穿衣服、梳头发。

“起床啦！”小小的我会这样说着，把她从卧室带到客厅，让她坐在沙发上。

“跟我一起看电视吧！”

儿童频道里播出了精彩的节目，但是雪不笑也不动，静静地坐着。

不管掌上电脑的游戏多么有趣，也不管儿童频道的节目多么精彩，我仍然喜欢不会说话的雪。这样的雪，就好像是存在于另一个世界的我，像是小小的我投下的更小的影子。

在我小学四年级时，属于我的时光娃娃来到了我的身边。她的名字，也叫雪。

“看上去不就是个电子宠物嘛。”

时光娃娃刚面世的时候，爸爸并不感兴趣，可我不断缠着他诉说同学们的时光娃娃的事情。谁买了什么样类型的娃娃，谁被邀请去参加娃娃的舞会；哪两个娃娃成了好朋友，因此，娃娃的主人也发现彼此特别合得来；没有时光娃娃的同学越来越少，连课余时间的话题都无法参与，等等。

“听起来，好像延伸到孩子们的社交领域了啊。”爸爸有点动摇了，疑惑地对妈妈说。

“嗯，也别让孩子觉得自己孤僻、不合群嘛，”妈妈说，“要是使用得当，说不定还有助于学习呢。”

最终，爸爸在时光娃娃的网站为我注册了账号，我们一起讨论决定，我应该拥有一个什么样的娃娃。有过这段经历的女孩都知道，最欣喜和兴奋的，就是这一刻。

在订购网页打开的那一刹那，无数个时光娃娃的3D全息影像，在我家客厅里出现了。我屏住了呼吸，激动得手心里都沁出了汗水。

“要个百科全书型的吧？”爸爸马上建议。

一个戴著眼镜、穿博士袍，脸上有淡淡雀斑的栗发女孩应声走上前来。为了能让我们看得清楚，她的身影与真人等高。她莞尔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在她半透明的身影后，立刻出现了旋转着的宇宙星海。其实，她的样子也非常可爱，可是这与我想象中瑰丽的时光娃娃相差太远了，我马上大摇其头，拼命地否定。

“我要长长的头发，要漂亮的发型。”我兴奋地说。

“真是个孩子，净注重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妈妈不以为然，查看着目录，“要个全能型的吧？”

从如云的美少女中，走出一个身穿网球裙的短发少女。她把手背在身后，走到面前时，像变魔术一样忽然伸出双手，手上拿满了画笔、网球拍、麦克风和锅铲，活泼地开怀大笑。

“不要不要！”我急着说，这么像儿童节目主持人的娃娃我可不要，她肯定会讲很多大道理。我抢先说：“要很特别、很神秘的那种。”

一位少女的投影缓缓走到我面前。她穿着缀满珠宝的轻纱，眉间有颗红点，长发一部分结成发辫，一部分如黑缎披在肩头。她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只用深藏心事的眸子深深注视着我，她手腕上的串铃叮咚作响，隐隐带来异域的铮铮乐声。

这就是我和雪的第一次见面。

当然，爸爸妈妈不太满意。

“怎么选择这种娃娃啊，看来学家政、学社交什么的都别想了。”

“至少也得增长见闻吧，”爸爸努力补救，“得要求他们出厂时给内置地理、天文数据库什么的。”

“幸好不是那种一看就是不良少女的。要是那种，我绝对不给她订购。”

为了适应顾客的喜好，时光娃娃拥有不同的身世、性格和外形。有广受父母辈欢迎的“小天才”和“百科全书”型，也有在孩子们中人气最高的“国际模特”和“超级巨星”型。但是，如今想来，如果时光倒转，我仍然会选择雪。

真实的、存在于三维世界的雪于两个星期后来到我家，那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刻。当我急着拆开盒子，看到二十六厘米高、由高分子材料做成的雪躺在印满玫瑰的包装纸里，当我看着说明手册，充满期待地说出“开机”的那一刻起，我就模糊地感到，我的生活会因此而改变。

“小萤，很高兴认识你。”当雪徐徐抬起头，看到俯视的我时，她这样说道。我当然知道，这是因为厂家已经将我的相关信息提前输入到娃娃的数据库中，但亲历这一刻，仍然十分奇妙。

在使用手册上，简单地记载了雪的身世，她是来自于古称“天竺”地方的美少女，身世忧郁而凄迷，至于别的细节，则需要我慢慢了解。

跟每一个孩子一起，在时光中成长——这就是“时光娃娃”命名的涵义。

雪第一天来到我家，我们就吵了一架。

当时，我急着跟雪介绍自己，请她参观我的房间、玩具、漫画，滔滔不绝地说起我的学校和同学。雪很有礼貌地听着，微笑着不断点头，但是看得出，她对于我说的事情一点都不了解。轮到她的时候，她说，在来到我家之前，她是在神殿里侍奉湿婆神的少女，她曾有一只宠物，是条很大的蛇，眼睛是用红宝石做的，跟她一道看守着属于神的宝藏。

这真是闻所未闻。我诧异地听着，让雪给我表演怎样侍奉神。endprint

“就是这样，”雪很优美地示范，“前额要贴在地板上行礼，因为神是需要敬畏的。”

“敬畏是什么意思？”

“就是尊重、畏惧。因为神创造了我们，我们要感谢他，还要惧怕他。”

“可是世界上没有神，爸爸说了，是科学技术创造这个世界的。”

“不对，”雪庄重地摇摇头，“梵天、毗湿奴和湿婆是三位一体的神，他们创造了世界。”

“什么嘛！好难听的名字，根本都没听过。”

雪的两道黑眉紧紧地锁在了一起。我猛地想起，使用手册上写着，时光娃娃共有二十一种表情，在快乐、伤心、恐惧、愤怒、惊讶和厌恶六种基本表情之外，还有十五种组合表情。现在，雪的样子，准是“愤怒”和“厌恶”的组合：“日月和星辰，还有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神创造出来的！”

“我可不是湿婆神造出来的！”我决心要压倒雪，“就连你，你也是工厂制造的，是爸爸给我买的！”

雪纯净的眼眸中升起了怒火：“不许你这样说我的神！”

“什么‘不许，我才是你的主人！”意外的挑战使我十分愤怒，指着雪喊道：“关机！”

雪怔了一下，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下来。她笔直地站在原地，凝固不动了。

那天晚上，我去向爸爸告状的时候，爸爸叹了口气，给我讲了许多道理。他说，最开始，他和妈妈想选择其他类型的娃娃，就是出于这种考虑。如果买了知识类、社交类的时光娃娃，就不会发生关于文化背景和种族宗教的冲突。

“什么叫文化背景？”

“简单地说，就是每个人生活的环境不同。”爸爸说，“比如，我们住在北半球，冬天会下雪，可是住在赤道的人就没有见过雪。那么，不能说谁就是对，谁就是错。一定要尊重对方，即使对方是时光娃娃也是一样。”

“可是雪偏要说我们都是湿婆神创造的！我讨厌这些什么神啊蛇的。关于我的事，雪一点都不懂。她连少女漫画都没看过。”

“小萤，”爸爸注视着我的眼睛说，“也许以后你长大了，在真实的生活中，真的会遇到相信印度教的朋友呢。那时你怎么办？就光是吵架吗？也把他关机吗？”

在爸爸的劝说下，我同意回去重启雪，并且向她道了歉。雪马上接受了我的道歉，并且表示以后再慢慢讨论湿婆神的事。

虽然吵了一架，但拥有雪的第二天，我还是迫不及待地把她带进教室。这下，我终于可以融入有时光娃娃的那个群体中。当然，有异域风格的雪马上就受到了大家的欢迎，在同学们中，还没有人购买过这一款时光娃娃。

“让她跟我的绮罗玩吧！我给她俩拍些漂亮的写真。”薇有点妒忌地说。在此之前，她宫廷风格的娃娃绮罗一直备受关注。因为照片常被发布在网上，在时光娃娃的圈子里，绮罗也是个“网红”呢。此刻，美麗的绮罗就像没听见主人的话，她披着长长的黑发，穿着浓淡相宜的七重单衣，正淡漠地望着别处。

“先跟我的维德熟悉下吧。雪，你想交个什么样的男朋友？”

身材纤细的眉，肩上坐着穿英伦风格校服的维德，他是个金发蓝眼，气质忧郁的贵族少年。

夏家的彗主动走上前来，与雪拉了拉手。彗是个太空风格的美少女，有着星云一样的银色长发，金属色紧身衣在自然光下不断变幻。

杏家的美男子，穿着朱红长袍的和月，温文有礼地向雪颔首示意。

被风格不同的时光娃娃和陌生的同学们包围着，雪只是拘谨地淡淡笑着。

“你的雪挺内向呀！”

“她毕竟还是新的嘛。得需要跟人玩很久才能变活泼呢。”

这话是活泼的春日说的，她家的娜娜性格也十分开朗。但我不太相信，我觉得，雪就是天生性格文静的那一类，而且，她还很固执。

上课铃响了，大家都匆匆把自己的娃娃放在教室后面的活动区，跑回到座位上，这是时光娃娃自由活动和交往的时间。

放学了，回家路上，我马上问起雪交朋友的事。

“怎么样？觉得喜欢谁？”

“大家都很友好。”雪想了想说，“我觉得彗很有意思。”

“那么男生呢？维德很有风度吧？不过，你还是别喜欢上他，他跟春日家的娜娜挺要好啦。还有和月，他是宫廷风格的，你喜欢他吗？”

雪略微摇了摇头。

“才刚刚认识而已呢。我们只是谈了谈。”

“你们都谈什么？”我兴奋地问。

“谈你们啊。”雪微微一笑，这样答道。

“什么？”我吃了一惊。

就这样，我和雪过起了奇特的共生生活。在雪的包装盒里，有一张来自天竺的绳床，那就是她休息的地方。爸爸帮我把绳床固定在我床头，并把雪的作息时间设为和我一致。因此，我俩总是一起醒来，一起上学，一起回家。

相信天神的雪，跟太空系的彗成了好朋友，这让我和夏都觉得奇怪。

高傲的绮罗只肯对亲切的美男子和月露出微笑。穿着朱红色常礼服的和月，跟穿着灿烂宫装的绮罗，俨然一幅美丽的图画。每当这时，绮罗的主人薇就显出得意的神情。

忧郁的贵族少年维德总是默默地倚在一角沉思。春日家的魔法少女娜娜常会主动跟他说话，只有这时，维德的脸上才会露出微笑。

班级里的娃娃还有许多许多，作为主人，常常会希望自己的娃娃和某个娃娃特别密切，或不要与某个娃娃接近。可是，时光娃娃各有自己的偏好和选择，我们观察着，总觉得奇妙万分。在校车上，大家的话题总是围绕着时光娃娃。美丽的外表，各异的性格，神秘的身世……时光娃娃，仿佛在我们单调的世界中增添了一个维度，增添了许许多多情节和故事。时光娃娃，好像在延伸着我们作为平凡少女的梦想。

“写完作业才能跟雪玩！”妈妈总会这样吼道。这是因为我总是不做作业就开始看电视节目，或者浏览交友空间上的信息，一边还要跟雪天南海北地聊天。其实，跟雪看电视是有些郁闷的事情，我俩所关注的点总是不一致，常常需要给她解释她所不明白的地方。endprint

“这个女孩为什么要折纸鹤呢？”雪的表情，是标准的“疑惑”。

“因为折纸鹤代表祈福啊，她希望妈妈的身体能好起来，快点回到她身边。”

“那么纸鹤一定得是一千只吗？九百九十九只不可以吗？一千零一只不可以吗？”

“哎呀，你真是……”

这种鸡同鸭讲的对话很多。好在雪的学习能力很强，对事情的理解也不断地增长。至于我的功课，雪只要翻一遍就全部记住。爸爸解释说，雪其实是一部微型电脑。她必须通过与我不断交流，在数据库里积累充分的信息，才能形成更加灵敏、如同真人的反应模式。

“雪会学习你的思维方式、你的语言习惯和你的逻辑噢。如果雪不能成为可爱的女孩，那你可不能责怪她。”

“什么叫逻辑？”我马上问，可是爸爸笑而不语。

对神殿以外的生活，雪真是所知甚少，但是只要听到过，就绝对不忘。有的时候，我信口开河，说话前后不一，她就会毫不客气地指出。我恼羞成怒把她强行关机的事情，又发生过两次，但我一消气就开机道歉，因为我心里明白是自己不对，雪总是原谅我。

“我想当时装设计师。”

我对雪吐露。一半是炫耀，一半是想让雪佩服我。去年，我还想当人气女子组合的歌星呢，今年，我觉得自己成熟了好多，有了更高雅的理想。

于是，雪作为我的模特，静静坐着让我描画。她能够一连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

“我要给你设计最漂亮的晚礼服。”我神气地说。我的美术课成绩在班上算是不错，说出这话时，我对自己毫不怀疑。

我在纸上画出了晚礼服的样子，却怎么也想不出如何将之变为实物。我把纸翻过来倒过去，又折又剪，折腾得满头是汗，雪在一边静静地看着。

最后我宣告放弃，沮丧地伏在桌子上，心想这下要遭到雪的恥笑，就像我经常嘲笑她一样。可是雪却在桌上轻快地走了过来，露出被使用手册命名为“温柔”的表情，俯身在我脸颊上轻轻一吻。

“谢谢你！”她轻轻地说。

我真正喜欢上雪，就是从那一刻起的。

那以后，我跟雪的相处变融洽了。我慢慢感到，雪是个不善言辞、脾气急躁却直爽善良的女孩。跟我一样，她的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

“雪会学习你的思维方式、你的语言习惯和你的逻辑噢。”想起爸爸的话，我觉得十分吃惊，我是这样子的吗？真像照着镜子却认不出自己一样。

不管任何时候，只要提出要求，雪就会帮我复习功课。但是想要她跳天竺舞给我看，则不那么容易，如果感到被命令了，她一定不肯表演。不知别人如何，我和雪，一直像是有点格格不入却又平等相待的朋友。

雪的好朋友彗，她的表情，总是切换在“好奇”和“思考”之间。听说，她整天都在跟她的主人夏玩剧情扮演的游戏。喜欢科幻的夏，总是要求彗扮演星舰舰长拯救失事飞船啦、扮演仙女星座间谍潜入地球执行任务啦，等等。

春日家的娜娜，是个活泼可爱的魔法系女孩，脸上总带着明朗的“友好”模式。春日自己不大会打扮，娜娜的服装样式啦、色彩啦，也不那么协调。不过，虽然娜娜外形不漂亮，魔法也只是光电效果，却差不多是时光娃娃中人缘最好的。我慢慢感觉到，这一定也与春日本人性格友善开朗有关。

杏家的美男子和月温和潇洒，脸上的表情，总是“平静”和“微笑”的组合。杏自己也是个落落大方的女孩。听说，杏练书法的时候，和月也会跟杏一起，坐在特制的小几案前练习。我想象那画面，总觉得很美。

眉家的维德则是个落落寡合的美少年，他的固有表情是“忧郁”。而从小失去母亲的眉，眉宇间也总是锁着愁思。维德一定承担了眉的许多心事吧？我这样猜测。

薇家的绮罗，则总是引人瞩目。大家都要攒上好久的零花钱才能给自己的娃娃添置一套新服装，薇可没这烦恼。只要她高兴，就给绮罗买最新款的宫廷华服，在薇家里，绮罗真的拥有一座宫殿。可是，绮罗的性格很古怪，既傲慢又孤僻，似乎她只有一种表情，那就是“轻蔑”。听去过薇家里的同学说，薇对绮罗十分粗暴，动不动就打绮罗的耳光，至于强行关机、惩罚绮罗整夜跪在梳妆台上等等，更是家常便饭。

听到这样的事，我简直不敢相信。怎么能这样对待不满三十厘米高的时光娃娃呢？也许她只是微型电脑，然而看到她伤心的样子，自己不会感到伤心吗？

然而，我没有同情绮罗的机会。她总是冷漠地跟在薇的身边，摆出对我们不屑一顾的样子。

雪来到我身边一年后，我们一起参加了时光娃娃的第一场婚礼。对我来说，这就像是首次参加朋友的婚礼一样激动和兴奋。

在收到杏和春日联名写来的电子请柬之前，谁也想不到，跟美男子和月结婚的，不是绮罗，而是娜娜。

婚礼在杏的家里举行。作为双方主人的杏和春日，已经把卧室装饰了一番，整块墙壁显示屏上，以古老日式宫殿的画面作为背景，房间中投下美丽的樱花树全息投影。

正如大家所说，平安朝贵族打扮的美男子和月，跟穿着紫色水手服、紫色长靴，马尾上还绑着大蝴蝶的娜娜站在一起，画风的确很不协调。孤单单站在远处观望、穿着七重单衣的绮罗才更像今天的新娘。可是，互相凝视着的和月和娜娜，脸上的表情却难以描绘，那是“快乐”“温柔”和“忠诚”的复杂组合，拉着手的杏和春日，也感动得眼里泛出泪光。

“现在绮罗有没有‘失恋的感觉呢？”我忽然想到这个问题。可是看到薇愠怒的表情，我又把话咽了回去。

在落樱如雨的影像中，和月和娜娜结婚了。

同学们，还有时光娃娃们，大家由衷地拍起手来。

婚礼之后，薇家的绮罗眼看着更加冷漠了。过去她就十分傲慢，现在无论见到我们，还是相熟的时光娃娃们，完全就像不认识一样。

“我把绮罗的记忆洗掉了。反正她也不需要那些记忆嘛。”当我们问起时，薇满不在乎地回答。

“什么！”

我们都大吃一惊。花费那么多心血和时间相处的时光娃娃，如果把记忆洗掉，对娃娃来说，自己不就成了陌生人吗？endprint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薇十分不快，“反正我也不是很喜欢绮罗。买了那么多衣服给她，她连宫廷舞都不愿意跳给我看，现在更是一天到晚摆脸色。等时光娃娃一出了新的型号，我就要把她换掉。”

我和雪对望了一眼——绮罗真可怜啊——我猜，雪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那一天，我放学回到家里，意外地发现，家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妈妈匆忙留下的字条。

爸爸病倒了。印象中很少生病的爸爸，突然因为工作中意外受到辐射而住院。我和妈妈慌慌张张地往来在医院和家之间，我跟雪相处的时间变少了，还有好几次忘记把雪带去学校。

“如果爸爸的病总是不好怎么办呢？”这样的话，我只能跟雪说。说着，我就忍不住哭了出来。雪默默地看着我，没有像以往一样不停地提问，仿佛她跟我一样，第一次朦胧地意识到，所谓“烦恼”和“悲伤”是怎么回事。

有天晚上，我睡得很不踏实，总是梦见医院的探视时间已经过了。当我惊醒的时候，借着月光，我看见雪的绳床是空的。

雪……我没有呼唤出来，因为我已经看见了她的身影。

在月光下，小小的雪庄重地俯伏在床头柜上，她的额头完全触到地面，姿态非常虔诚。

好熟悉的姿势……我迷迷糊糊地看了一会儿，猛然明白了雪在干什么。

雪在祈祷。在用自己的方式，用敬拜三位一体的天神的姿态，替我为生病的爸爸祈福，祈祷他早日回到我的身边。

我忍住眼泪，轻轻地翻了个身，不让雪知道我已经醒来。

不知道是不是雪的祈祷起了作用，在暑假快要结束时，爸爸出院了，而我也升入了六年级。现在，我跟雪说的话，变得越来越像女孩子之间的悄悄话了。不管多么细小的事情，雪从未说过我“太无聊”。不管什么话题，雪总是充满耐心。

现在，爸爸妈妈也经常和雪交谈。最开始，他们只会说“雪啊，要好好帮助小萤复习”这样的话。现在，他们好像经常会忘记雪只是一具微型电脑一样，很自然地跟雪聊天。

“累死我了。今天公司里头不顺心啊。那个项目卡住了，大家都怒气冲冲的。”

“爸爸，您辛苦了。”然后，雪会问：“那么，那个项目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于是，爸爸就对雪滔滔不绝地讲起那个项目的来龙去脉。雪耐心地听着，不断地点头表示明白。而且，她還会在恰当的时候提出恰当的问题。这样一来，雪对各式各样的事情懂得越来越多。

有的时候，在忙着的妈妈也会说：“雪，你看一下这份产品名录好吗？以后可能要用到。”

于是，雪就利用她的超强记忆，替妈妈保存工作资料。在某种意义上，雪就像我的家庭成员一样。

当我喜欢上坐在后排的男生时，雪是第一个知道的。我有把握的是，雪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因为雪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

快要毕业了。

放学后，我把一张贴着树叶、写着“我喜欢你”但没有署名的卡片放进后排男生的课桌。窗外，是金色的斜晖。

雪一直在身边看着我。当我抬起头来，看见雪温柔凝视着我的脸庞，我的心事，在阳光里变得透明晶莹了。

时光娃娃仍然陪伴着我们。在不间断的朝夕共处中，娃娃们想问题的方式、说话的语气……都慢慢固定下来，气质变得非常鲜明。

和月依然是温和高雅的男子，娜娜也仍然是活力四射的女孩，他们仍然爱着对方。美少年维德看似冰冷，可是一旦说起话来，总是出人意料地体贴；天马行空的彗，做事情跟夏一样出人意表。我的雪则有着多面的性格，有时候像我一样急躁，有时候又温柔、忠诚而执拗。自从看到过雪在月光下为爸爸祈祷，我就决定，要永远和她做好朋友。

只有华丽的绮罗，仍然冷漠而戒备地看着这个世界。

在和月和娜娜之后，又有两对时光娃娃相继结婚，但不久都分开了。班级里的时光娃娃，几乎达到了人手一个的数量，连男生们也购买了自己喜欢的类型，但在性格的培育上，却渐渐草率起来。可能由于没有投入大量的时间进行互动，许多娃娃外观虽然时髦，却都保持着跟出厂时候差不多的心智。

“挺别扭的。说不到一起去，也不怎么听我的指令。”

“很一般的玩具。智商说不上多高，也没有什么意思。”

当这样的话听得越来越多时，时光娃娃的热潮开始悄然消退了，现在，大家热衷的是“虚拟形象交友”。学习压力一天天变大，对于需要大量时间去培养友谊的时光娃娃，大家渐渐失去了耐心。

在网络上，出售和转让二手时光娃娃的信息越来越多了。像扔掉旧玩具一样，许多小主人毫不留恋地把自己的娃娃处理掉。时光娃娃的厂商不再推出新型号，而是转向去开发智能家用机器人。

校车上开始出现了别的话题，带时光娃娃来上学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到最后，仍然跟娃娃形影不离的，就只有我、杏和春日等几个同学了。教室后面，时光娃娃等待主人下课的区域，显得十分寥落。

在盛夏的蝉鸣中，我们毕业了。同窗了六年的我们，将升入不同的初中，随之而来的，就是时光娃娃们的分离。现在，大家的娃娃都已经有三岁左右的年纪。仔细观察，娃娃的高分子皮肤已经不如最开始那样娇嫩无瑕，尽管细心保护，娃娃的机体也或多或少留下了一些小小的划痕。我们知道，那就是时光的痕迹。

“今夜请来参加时光娃娃的告别聚会。”

手机上“嘟”地收到了这样的邮件。

依然是在杏的家里，我们都带着娃娃来了。像这样聚在一起，在两年中已经不知多少次，可这一次，大家环顾着彼此，有许多、许多话要说。

夏已经决定，要带着彗去上中学。现在，夏正动笔创作以彗为主人公的科幻小说，已经写出了十几章，她答应我，也会加上雪的情节。为了彗和雪的友谊，我和夏彼此承诺，一定要常常见面。

“我要把维德暂时收藏起来。”小眉则决定，在中学时代要暂时告别时光娃娃，“我对维德说过太多太多的伤心事，过去如果没有维德，我肯定孤独得受不了了。现在，我已经积攒了一点勇气，我想试着交新的朋友、过新的生活。维德再次开机的时候，我想让他看到不一样的、全新的我。”

杏和春日共同决定，和月和娜娜不能分开。他们将轮流住在杏和春日家里，幸福地生活下去。

出人意料的是，薇把绮罗送给了春日，连同绮罗所有的漂亮衣服。

“让她跟你在一起吧。”薇抑郁地说，“也许我过去对她不太好……所以，我又彻底清除了她的记忆。说不定你们可以重新开始。”

春日用力拥抱了薇一下，在她耳边悄声说了什么，薇点着头，她俩眼里都泛起了泪光。

至于我，我永远不会关闭雪。认识世界、学习与他人相处，慢慢变为心胸开阔的少女，我是从来自天竺的雪开始的。

雪的心智一直在成长。即使未来，她的机体损坏，我也要想办法取出她的记忆卡，为她更换新的身体。

承载着记忆和往事的雪，我不想与她分离。我希望，雪一直陪伴着我，和我共同经历生命里那些值得记忆的时刻……因为雪会永远记得属于我们的，时光的故事。

小时候有过几个洋娃娃，不知为什么，没有一个是我特别喜欢的。

一个是爸爸出差带回来的，脸长得很可爱，金色的头发却太短；一个是在附近的商店里买来的，身材高高的很时髦，感觉却像“假的”。我总觉得，她们只是替代品，只是暂时的玩伴，只要我耐心等待，真正的、像最好朋友一样的娃娃就会到来。

我长大了，“真正”的娃娃并没有到来。回想童年的岁月，我才发现，那时的自己非常孤独。

所以，我为小读者们写下这个故事，希望还没有长大的你们，在成长的每一天里，或者至少在故事之中，得到最温柔的陪伴。——秦萤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