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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灯

2018-01-19邹抒阳

少年文艺 2018年1期
关键词:卓尔胡桃爷爷

胡桃趴在桌上写作业,听见窗外掠过一阵阵尖厉的“呜——呜——”声,好像顽童捡到一只破哨子,一边走一边卖力地吹。

冬天来了。南楼的居民进进出出,都要记得随手关上走廊尽头的大门,不然冷风就会猛灌进来,把锅碗瓢盆拨弄得叮当乱响,把家家户户的门帘粗暴地一把掀到天花板上。那扇红色的大门已经非常老旧,只能往一个方向开,出门的人要使劲地拉,进门的人要拼命地推,它才吱吱嘎嘎、别别扭扭地挪开笨重的身体。经常有人忘记了哪边是推,哪边是拉,白白地跟它较个半天劲。

这天,小孩子们出门上学时,突然发现大门上贴了一张巴掌宽的字条。

纸是细白的宣纸,字是毛笔写的遒劲的柳体。胡桃歪着头,从上到下念道:“是、拉、不、是、推。”没错,从里面开门只能拉。他们遵照字条指示,“砰”地把门拉开,哎呀,门朝外的那一面也贴着一张同样的字条,大家异口同声:“是、推、不、是、拉!哈哈哈哈哈!”读完都哄笑起来。

胡桃说:“哎哟真费劲儿,这纸条写得比开这门还费劲儿!里面写个‘拉,外面写个‘推不就好了嘛,一个字就行!还‘是推不是拉,”她掰着指头,“得写五个字!”

“就是说!这谁写的呀?嘻嘻嘻,肯定是个迂老头儿!”

“没错,太迂了!”大家纷纷附和。

突然,响起了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这个嘛——是我这个迂老头儿写的。”

他们一回头,吃惊地发现身后站着一个陌生的小老头儿!

他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穿着灰扑扑的套头衫,像鸭蛋一样光溜溜的脑袋上稀稀拉拉地长着几簇花白的头发,大概是刚早锻炼回来,鼻尖冻得通红,头顶却还热腾腾地冒着气。小孩们惊奇地看着他,不知道打哪里来了这么一号人物。

小老头儿笑呵呵地拍了拍胡桃的脑袋,“不错,后生可畏啊,一字之师。哈哈哈哈……”他仿佛有些羞惭,一边说就一边伸手揭去了那张字条。

“曾老!”不知什么时候,张卓尔的爸爸来了,他双脚立定,毕恭毕敬地对小老头儿鞠了个四十五度的躬,“听说您要来N大交流讲学,晚辈可是望穿了双眼!没想到竟然安排您住在南楼,不胜欣喜之至!能和您当邻居,三生有幸,三生有幸!”说着,从一群小孩里拖出了卓尔,“这是小犬,小犬!”他使劲推搡着儿子,把他的帽子都搡掉了,“快,叫太师公,他可是我老师的老师!”

卓尔忙着弯腰捡帽子,却被爸爸顺势按住后脑勺,给小老头行了个大礼。

小老头儿冲卓尔爸爸点点头,把手里的字条慢慢团成纸球,“什么太师公,我有那么老吗?叫曾爷爷就行。”他笑容满面地看着孩子们,“你们都喊我曾爷爷吧!”

卓尔爸爸严肃地向大家介绍:“这位曾老,是我们国家古典文学研究方面的大专家,大泰斗!你们谁得他一点教诲,就终生受益无穷了!”

小老头儿慌得又摇头又摆手,“哎,哎,我没那么好啊,你这也太夸张了!”然后对小孩们说:“你们不要听他的!没有的事!”

孩子们搞不懂什么泰啊斗的,只是嘻嘻地笑。小老头儿要把手心里已经攥得湿乎乎的纸团扔掉,卓尔爸爸却一把抢过来,赔着笑说:“这可是曾老的墨宝,弃之岂不可惜?请赐给我珍藏吧!”

啥?连这五个毫无意义的字也要珍藏?大家屏着气,看着他翘着手指头,小心翼翼地把皱巴巴的宣纸一点点摊平,整齐地叠成四折,放进衣兜。

乖乖,平时自命不凡的卓尔爸爸在这老头儿面前竟然这么卑躬屈膝,他恐怕真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吧!胡桃这么想着,便使劲盯着小老头儿看,饶有兴味地发现他嘴角一抖一抖地颤动着,似乎在努力克制对卓尔爸爸撇嘴的冲动。

就这样,南楼多了一个曾爷爷。

曾爷爷独自住二楼最东头的房间,除了隔三岔五到系里去转转讲两节课,其他时候都很悠闲。大家早起买菜,他出门打拳;大家上班上学,他种花莳草;大家下班放学,他和门卫师傅下军棋。大冷的天,俩老头儿蹲在台阶上,都耸着肩膀夹着脑袋,手揣在袖筒里,像两只缩着脚的鸡。战到酣处,秃脑门几乎顶著秃脑门,一言不合,又要耍脾气、掀棋盘、破口大骂,看不出谁是门卫,谁是泰斗。

入夜,小小的房间笼罩着温暖的灯光。胡桃在用功,胡豆和她相对看书,妈妈在做针钱活——女儿的裤子穿短了,她把另一条颜色相仿的旧裤子剪一段给接上,两条拼一条。她一边飞针走线一边说:“那个曾老头,今天穿的绒线衫上面起满脏兮兮的毛球,胳膊肘那里都磨出洞了,哪像什么顶级学者!”

“这你就不懂了。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听说他厉害得不得了,著作等身,国内国外好多大学都请他去讲学。”胡豆抬起头。

“什么是著作等身?”胡桃忍不住插嘴。

“就是写的书摞起来,和自己的身高一样高。”

“这么说来,同样是著作等身,一米九的人可比一米五的人要多写好多书呢!”胡桃眨眨眼睛。

“哈哈哈哈,哪有你这么算的!”妈妈笑道,“曾老头游手好闲,也不见他关在房间里写书嘛。”

“人家的书都在年轻的时候写好了。你们知道人造卫星吗?”胡豆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若有所思,“人造卫星起飞的时候最吃力,要用好几级火箭来推它,要达到非常快的速度,不然就上不了天。但是等它进入了高空中的轨道,就可以一直待在那里,什么力气都不花也不会掉下来,每天就是优哉游哉地转转,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只能站在地上仰望它。曾老头就是已经进入高空轨道的人造卫星!所以,”他看了一眼啃着铅笔头傻乎乎盯着自己的胡桃,“你现在一定要努力!一定要让自己又快又强地往上冲!你看你学习环境多好,哪像我小时候,住在小弄堂里,邻居不是开老虎灶的就是踏黄鱼车的;现在你爸爸妈妈都在高校工作,邻居不是讲师就是教授,想学什么学不成?”

“还来了个大泰斗。”妈妈补充。

“对,大泰斗。”胡豆点点头,“所以更要珍惜啊!听说他在N大只交流三个月。这三个月我们不能白白地和他当邻居!”他眼中突然放出精明的光,好像突然意识到被馅饼砸中了,“对了,你不是作文写得还可以吗?赶快写一篇让他指导一下吧!”endprint

“啊?不用吧!”胡桃哀号,觉得爸爸这雁过拔毛的思维自己实在跟不上,怎么会来个曾爷爷就要多写一篇作文?曾爷爷又不是语文老师,能指导作文吗?

然而胡豆不管这些,他“啪”地一拍桌子,“这么好的机会,让泰斗级专家给你指导作文!就这么决定了,马上就写!”

第二天,胡豆就拖着胡桃出现在了曾爷爷的房门外。他抬手正正领子,拽拽衣襟,弯下腰把女儿几缕翘起的刘海抹抹平,才屈起食指,在门上小心翼翼地敲了几下,“笃、笃、笃”。

“吱——”,门开了。门里探出一张瘦长白晳、戴着金边眼镜的脸,竟是卓尔爸爸。

两位爸爸打个照面,都愣了一下。

“真巧,你也来拜访曾老?”胡豆寒暄。

“谈不上拜访,”卓尔爸爸故作淡然地摆摆手,“曾老是我嫡亲的师公,我过来陪他聊聊。”胡豆心里嘀咕,师公又没血缘关系,还“嫡亲”不“嫡亲”,肉麻。

胡豆把躲在身后的胡桃提溜出来,“胡桃写了篇作文,想请曾老给指点指点。”

卓尔爸爸的脸上立刻浮现出古怪的神情,“你要让曾老来指导你女儿写作文?这个……曾老是古代文学专家,可不是什么小学生作文专家。”

“不都是文学吗?”胡豆说,“不管大文学小文学、古代文学现代文学,总归通的嘛。”

“哈哈!说得对,总归通的!”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曾爷爷走过来,亲切地摩挲一下胡桃毛茸茸的头,“原来是‘一字师来了啊,欢迎欢迎!请坐请坐!”

胡桃走进屋,才发现原来卓尔也在,他正聚精会神地看桌上摆设的一只瓷盘。胡桃凑过去,只见这瓷盘上画着一个衣袂飘飘的青年,骑着一匹骏马立在花丛中,画面四周呈环形分布着十四个字:“赏花归去马如飞酒力微醒时已暮”。

“曾爷爷说这是一首完整的七言绝句。”卓尔说。

“七言绝句有四七二十八个字,可是这只有十四个字啊。”胡桃不解。

“有趣就有趣在这里,看看你们谁能读出来。”曾爷爷笑道。

两位爸爸对视一眼,随即都热切地看着自己的小孩,希望能压倒对方。

就像球员在场上角逐,教练在场外指导一样,胡豆清了清嗓子,“桃子,回忆一下你背过的唐诗,说不定有什么启发。”

卓尔爸爸也不甘示弱地催促道:“卓尔,你是有家学的,读不出来可丢人了。”

“桃子,好好想想。”

“卓尔,开动脑筋。”

爸爸盯着小孩,小孩盯着盘子,盘子都快被盯出两个洞来了。

爸爸们在旁边提着拳头,恨不得冲上去帮忙,只可惜这事儿不是打老虎,不知从何帮起。最终,胡桃摇了摇头,卓尔也摇了摇头。“唉!”爸爸们都有点沮丧。

胡豆点着胡桃的脑门说:“你呀,诗都白背了!”

卓尔爸爸白了卓尔一眼,“丢人!”

“哎哎哎,别骂孩子!”曾爷爷赶紧站起来打圆场,“这只是文字游戏,图个乐子而已,把孩子骂得不开心,那就不乐了!”

两个爸爸讪讪地不说话,两个小孩就扭缠着曾爷爷问这诗到底怎么读。

曾爷爷以粗短的五指为梳,向后耙耙稀疏的白发,一只手托着盘子,一只手指点着上面的字,下巴略略扬起,意兴遄飞地念道:“赏花归去马如飞——去马如飞酒力微——酒力微醒时已暮——醒时已暮赏花归!”

胡豆看曾老头穿着件袖口拖出毛絮的大衣,还在半眯着眼自我陶醉,忍不住想“噗嗤”笑出声,但一瞬间又觉得如沐春风。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小老头用那江浙口音拖腔拉调地念这首诗,让人在寒冷的冬天感到满室生晖。一句话突然跳到他的脑海里:腹有诗书气自华。卓尔爸爸也不由得跟着节奏摇头晃脑。

“哇,好棒!好棒!”胡桃和卓尔都欣喜万分地拍起手来。

“消遣消遣,哈哈哈哈!”曾爷爷大笑,皱纹都聚成了一朵灿烂的花。

作文本被扔在一边,一老两小又自来熟地玩起了别的游戏,两位爸爸干看着,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

尽管曾爷爷并没有给胡桃指导作文,但這事儿却不知怎么迅速传开了,全校人都知道胡豆这大老粗去找古典文学泰斗改小学生作文。

胡豆去上班,一到办公室,同事小管阿姨就憋着笑问:“老胡啊,你真让曾老给你女儿改作文啦?”

“这有什么问题?”胡豆瞪着眼憨直地反问,“他不能改作文吗?”

“你让他去改小学生作文,不等于请关二爷上你家拿耗子吗?啧啧啧,你真可以!曾老嘴上不说,心里肯定哭笑不得!”小管阿姨这么快人快语嘁里咔嚓一通话,把胡豆说愣了。他扑通坐进办公桌前窄小的椅子,盯着笔筒、墨水瓶发起了呆。

桃园里,梧桐树的叶子都掉光了,只剩下几颗孤零零的球果吊在高高的树梢上,被北风吹得滴溜乱转。

胡桃放学了。她噘着嘴噔噔噔走进家门,把书包往床上咣的一丢,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哟,怎么了?谁又欺负你了?”妈妈问。

胡桃把两条腿并在一起抬起来,让妈妈看那有接缝的裤管,愤愤地说:“我再也不要穿这条裤子了!卓尔笑话我穿的是破裤子!”

“哪里破了?”妈妈故意蹲下来,仔细地打量着那一圈细密的针脚,“没有破啊,一个洞也没有啊!”

“接了一截,这么丑,还不是破裤子?”胡桃跳着脚,“人家裤子穿短了都换新的,为什么我要穿这个?”

“桃子,”妈妈站直身子正色说,“你正在长个子,裤子总是还没坏就短了,扔了不浪费吗?从小就跟你讲,不比吃不比穿,要比就比——”

“学——习!”胡桃不耐烦地打断妈妈,“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胡豆走进屋,“你看看人家曾爷爷穿的是什么!他那件破大衣扔到垃圾堆都没人捡,可是谁会笑话他?他从来不把心思花在穿戴上,才会有现在的成就!这叫腹有诗书气自华。只有肚子里没三两墨水的人,才需要靠衣服来装扮,假如次次考试第一名,披个麻袋同学也会佩服你!你想当什么人?是像曾爷爷那样的人生赢家,还是穿得花里胡哨肚子里一包草的蠢蛋?所以,你现在的问题不是穿什么裤子,而是——没有考第一名!”endprint

啊?考第一名就能解决穿旧裤子的烦恼?胡桃傻傻地望着爸爸,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又说不出来。爸爸永远有神一样的邏辑。

胡豆用厚实的大巴掌拍拍女儿的后脑勺,“下个月就要期末考,给我争口气!”他的手劲太大,把胡桃拍得几乎一趔趄。

第二天,她穿着两截头的裤子走出家门,迎面碰上了穿着破大衣的曾爷爷。

“小桃子上学去啦?”曾爷爷和蔼地招呼,她却只从鼻子里咕哝了一声算作回应。就是这个老头带了个坏头,爸爸逼着学他穿得破破烂烂。可是曾爷爷是先腹有诗书才穿得破破烂烂的,而她,穿得破破烂烂就能变得腹有诗书吗?

今天就是期末考后去学校拿成绩的日子。冬天天黑得早,小小的白白的新月挂在树梢,像一弯剪下来的指甲。南楼的走廊又变成了一个灯影憧憧、烟雾腾腾的超级大厨房,各家各户都在叮叮当当做晚饭。

砰,走廊门被猛地撞开,呼地灌进一股冷风。卓尔高高扬着两张试卷冲进来,“爸!妈!我又是双百!”两张画满红钩的试卷哗啦啦招展着,像胜利的旗帜。

“好样儿的,儿子!”卓尔爸爸一手捏着一把葱,一手握一柄菜刀,笑得满脸开出花来,奓着胳膊跟卓尔来了个大大的拥抱。

“啪”,正在自家灶前煎鳊鱼的胡豆竟然把鱼尾巴给搠断了。

胡桃还没有回家。鳊鱼煎好了,配点木耳红烧烧,断尾巴也装上去了。还有翠生生的油豆腐炒青菜和热腾腾的白萝卜仔排汤。夫妻俩坐在晚饭桌前等啊等。女儿去哪里了呢?

其实,胡桃此时就蹲在南楼西边的山墙根下,呆呆地看着天边最后一缕红霞被青蓝的夜色吞没。她倚靠着墙壁,书包把后背硌得生疼,那里面装着两张拿不出手的卷子。怎么办呢?一回家迎来的肯定是爸爸狂风暴雨般的责骂,还有冰雹一样砸到头上的毛栗子。周围一点一点越变越黑,她好像在海里越沉越深,胸口发闷。南楼中飘出了饭菜的香气。她左思右想,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逃不过这一劫,便更加苦恼地环抱着膝盖。膝盖上的两条接缝似乎更加分明了。她没有考好,当然也解决不了穿旧裤子的烦恼。

“咦?”不知什么时候,一个矮小的黑影停在了她面前,“小桃子?你怎么在这里?不回家吃饭吗?”

她抬头一看,是曾爷爷。她又低下了头,甚至把头往两只膝盖间埋得更低一点,希望这个怪老头忽略自己自动走开。可是他不走,两手抄在袖子里,站在那里看着她,她的头顶上似乎被看得热烘烘的。

她只好声如蚊蚋地说:“我考砸了。”

曾爷爷双手撑着膝盖弯下腰才听清这句话,于是又和蔼地问:“考了多少分?”

“语文92,数学94。”

“啊?”他吃惊地抬抬眉毛,“都考了九十几还不好啊?这已经是高分了呀!”

“可是,我爸爸——”一提到爸爸,想到爸爸凶恶的样子,胡桃的眼泪突然不争气地涌出了眼眶,“我爸爸要我每门都考到95。”

“唉!”曾爷爷摸摸她的头,长长地叹了口气,“现在的小孩真不容易啊!”

胡桃在模糊的泪眼中,突然有了主意,“曾爷爷,你送我回家行吗?你跟我爸爸说说不要骂我打我行吗?”

“我跟你爸爸说说?”曾爷爷挠了挠后脑勺,“我说能管用吗?”

“管用!”胡桃紧紧地揪住他的衣襟,好像怕他跑了,“整个南楼,不,整个N大,我爸最服的人就是你!我爸说别看你穿得这么,这么——不讲究,可是你腹有诗书气自华!”

“哈哈哈哈哈!”曾爷爷仰天大笑,笑得白发簌簌抖动,“你爸爸可真会看人!”

“我爸爸还让我向你学习,不要总想着穿新衣服,要把心思放在学习上。”胡桃抽泣着说,“以后才能成为和你一样了不起的人。”

“我没什么了不起,其实我小时候很顽皮,也从来没有人要求我考试要考多少分。”曾爷爷摆摆手说。

“那你怎么会变成大泰斗的呢?”胡桃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我18岁的时候,偶然看到了一本古代的诗集,觉得很有趣,就在这个领域一直钻研下去了。说到底还是凭兴趣,苦在其中,但乐也在其中。桃子,如果有一天你也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兴趣,朝着它一直一直走下去,你也会成为某个方面的专家。那个时候再想想今天的事,就会觉得只是个很小很小的坎儿,根本不值一提啦。”

胡桃歪着脑袋想,自己有一天会对什么事情产生莫大的兴趣呢,除了吃和玩?这实在很难预计。她多么希望不要等到成为专家的那天,而是此时此刻就能化解爸爸的怒火啊。“可是,现在,它还是个很大很大的坎儿。”她低下头说。

曾爷爷笑了,“你把它当成个坎儿,它才是个坎儿。”

胡桃咂吧咂吧这句话的弦外之音,“那我不把它当成个坎儿,它就不是坎儿?好吧,我努力不把它当成个坎儿吧,爸爸骂我我就硬着头皮听,打我我就咬着牙忍,心里想:这也不算个坎儿!”

“噗嗤!”曾爷爷看她憨头憨脑的样子笑出了声,“对,就是这样。”

胡桃见曾爷爷乐了,鼓起勇气问出一直以来的疑惑:“曾爷爷,你的衣服为什么总是破破的呢?是因为‘腹有诗书气自华就不需要穿好衣服了吗?”

曾爷爷苦笑着说:“什么‘气自华哦,我老伴走得早,没人给我补衣服呀……”

啊?原来是这样。黑暗中胡桃看不清他的脸,却听到他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乖觉地把小手放进曾爷爷温暖的大手里。他们俩手拉手回家去。一老一小走进胡桃家的时候,胡豆夫妻俩正火烧火燎往外冲,准备去找女儿。

看到曾老头陪着胡桃一起回来,两人都愣住了。

那天,曾老头跟胡豆说了许多话,胡桃听懂一句:“她人生的路还很长,不用急在一时。”

那天,胡豆没有责罚她。这个坎算是安然度过。

然而整个寒假,胡桃都被胡豆关在家里学习。除夕,她没有去放炮仗。年初一,她也没有去走亲戚。今天是正月十五了。胡桃一边写算术题,一边竖着耳朵听走廊里小伙伴们的阵阵喧闹。不一会儿,那喧闹就由远及近,停在了她家门口,然后,咚咚咚,响起了敲门声。endprint

“胡桃!胡桃!快点出来!曾爷爷带我们去夫子庙看花灯啰!”

“真的啊!太好了!”胡桃把笔一扔,刚想从椅子上蹦起来,胡豆就过去把门拉开,像座黑铁塔一样挡住了门外的欢声笑语。

“桃子不能去。她期末考没考好,要在家补习。”

“小胡,”说话的是曾爷爷,“元宵节,让孩子放松一下嘛!”

胡桃努力把头从爸爸的胳肢窝里钻出去,看见楼里的孩子几乎都在,他们簇拥着的曾爷爷最亮眼,竟然穿着大红色羽绒服、蓝色牛仔裤,还戴着一顶棒球帽!

“哇,曾爷爷!你今天太帅啦!”她赞叹道。

“哈哈哈!过新年,穿新衣嘛!”曾爷爷开心地招呼,“走,一起去看花灯!”

“爸爸,求你了,让我去吧!”胡桃转过头,像只小狗一样眼睛亮晶晶,乞求地看着爸爸,恨不得再长出一根尾巴来摇一摇。但她一看到胡豆的表情,就知道这事没门儿。胡豆的脸还是铁板一块,他严肃地说:“曾老,你知道的,凡是收获都要辛苦付出,凡是成功都要抵挡诱惑。”

曾爷爷看看这个糙汉子爸爸,又看看这个小不点女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弯下腰,按着胡桃的肩膀说:“好吧,桃子,你好好读书吧。爷爷告诉你,多读书你就会看到比夫子庙的灯会还好看的世界,这个世界是非常非常广阔的,里面不止一条路可以走,到处都有值得流连的风景。”

说完,他就被一帮孩子前呼后拥出门去。

胡桃努力忍着失望的眼泪,看看自己的肩头,那里还留着曾爷爷手掌的余温。她重新爬上凳子,拿起沉重的圆珠笔,在草稿纸上写写算算。大冬天的,穿得太厚,胳膊几乎打不过弯,没一会儿手也冻得通红。

一只灌满热水的盐水瓶突然塞进了她怀里,“喏,焐焐手再做。”胡豆说,“你还在为不能去看灯会不高兴?灯会就是一时热闹,看了能对人生有什么真正的益处?我现在是看出来了,曾老头自己是已经爬到山顶上的人,他当然可以享受生活。你呢?你还在山脚下呢!你要是不抓紧时间努力往上爬,啥时候才能到半山腰,啥时候才能登顶?你可不要被他那游手好闲的样子给蒙蔽了!他年轻的时候,肯定比你刻苦得多!”

胡桃木然地抱起那只亮晶晶的瓶子,橡皮瓶塞散发出一股不太好闻的橡皮味。

第二天,卓尔敲开了胡桃家的门,塞给她一盏花灯,“这是曾爷爷送给你的。他说你没看到灯会,就买盏灯给你挂在家里看看。”

“啊!我要去谢谢他!”胡桃接过灯就往曾爷爷那间屋子跑,可是卓尔在后面喊:“别去啦!他今天一大早坐火车回去啦!”

“啊?”胡桃愣住了。回去了?对了,曾爷爷是来交流讲学的,不可能一直住在这里。他就像一位老神仙,降临了一下她小小的世界,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只给她留下了一抹飘然的身影。

她提着灯蔫头耷脑地走进家门,把它挂在床头,呆呆地望着。这是一盏浑圆的莲花灯,精致的粉色花瓣重重叠叠拢着花心里的蜡烛头,灯下衬托着一片玲珑的碧色莲叶,还坠着两段小巧的淡紫色藕节,真是太漂亮了。屋子里顿时有了过节的气氛。

“爸爸,”她扭头看着胡豆,“今天晚上,我可以提着灯在外面走一走吗?”

胡豆不说话,只点点头。

今天是十六,月亮依然很圆,然而终究不是元宵。

天寒地冻,桃园的路上早没有什么行人,只有胡豆陪着胡桃,提着一盏莲花灯走啊走。他牢牢地牵着胡桃,迈着大步,他总是不知不觉就走得很快,仿佛不是在悠闲地散步,而是在冲锋陷阵。

胡桃一边努力地跟上爸爸的步伐,一边开心地盯着手中的灯盏,眼睛里也忽闪忽闪跳动着小小的火苗。毕竟今天是她补过灯节。道旁是黑黢黢的树影,白亮亮的月光洒在路上,仿佛下了一层严霜。不断往前移动的黄澄澄的光圈晃晃悠悠地照出父女俩脚下的路,在这茫茫的夜里渲染出一片温暖的色彩。

《莲花灯》真的源自一盏莲花灯。那是我一年级六一节,学校舉办游园会,让学生带灯笼去装饰校园。我就把最喜欢的莲花灯带去了,结果晚上起大风,我的灯被吹翻了,里面的蜡烛一歪把灯烧了……我空着手一边哭一边走回家,结果还有更悲惨的事情等着我:爸爸把我所有的玩具统统锁进箱子,塞到床底下,还拿出一张纸,说是写了首诗送给我(我爹行事就是这么诡谲)。我一读,“别了,洋娃娃,我已经悄悄长大;别了,花木马,我不再和你玩耍,我要去追寻更远的梦想,你们不用把我牵挂……”我索性嚎啕大哭,莲花灯烧掉了,玩具也和我诀别了!从此莲花灯就成了记忆里一个符号。马上又要到元宵节了,希望每个人都有一盏能照亮自己的灯。——邹抒阳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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