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之王

1

“小丑——”

狮子团长一声大吼。

我吓得手一抖，差点把手里的水晶盘摔碎了。

“团长？”

狮子团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平息自己的怒火。他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小丑，我催促过你至少一百遍了，你——得——快——点！”

“我知道，”我更不明白了，“我已经加快了。”

“已经加快了！”狮子团长几乎跳起来了，“你就为了买个碗，从早晨一直选到现在！”

“是水晶盘。”我抬起头，这才发现，天色已近黄昏。

“我不管你有没有选好，现在就得走。这样，我们至少可以在天亮以前回到马戏团。”

哦，好吧。

其实我刚刚选好了，就是我手里抱着的这个水晶盘。黄昏的光照在水晶盘晶莹剔透的花纹上，折射出迷人的光泽。

“团长，你得帮帮我。”我说。这个水晶盘对我来说，太大了一点。

狮子团长施加援手是从不吝啬的。

回到我们的马车上，大家都到了，每个人都兴高采烈。

美丽岛集市是方圆百里内最大的一个集市，不过，离我们挺远——我们得从头一天黄昏开始赶路。集市开市的时间很早，天剛亮，市场就热闹起来了。只有赶夜路，我们才能赶上集市第一波热闹，找到很多最新鲜、最好的商品。

“嘿，小丑——”狗熊给我看他买的一袋子细小的棍子、陌生的叶子和晒干的果子。这些东西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气味浓烈。

“看，这么多香料！”狗熊很兴奋，“它们来自各种各样的地方。”

狗熊是我们马戏团的厨师，他喜欢买这些东西。

“还有这些，我只给你看。”狗熊拉开一个小小的布袋。布袋里满是黑黑的种子，就像许多黑黑的小眼睛。

狗熊喜欢种花，他有一个小花园，可惜没开出过一朵花，大伙儿喜欢拿这事笑话他。

“据说，它们能开出最美丽的花。”狗熊很开心。

“哦，太好了。”我也为他感到高兴，“可以送一颗给我吗？我也想在你的花园里种一朵花。”

“当然，我有整整一袋子呢！”狗熊选了一颗黑种子给我，然后问我：“你买了什么？”

我把我的水晶盘拿给他看。

“哇，真漂亮！”他大声惊叹道。

大家听到了，探过头来抢着要看。

看吧看吧，我很得意。

只有花母鸡很不满意，咯咯哒哒抱怨个不停。

2

狮子团长说得不错，我们赶了一晚上的路，天色大亮才到马戏团。

每个人都嚷嚷着累坏了，要休息。

我和花母鸡没有休息。

我在看我的水晶盘，她呢，在马车里抱怨得太厉害了，累了，就睡了一觉。

水晶盘真漂亮，只要有一点点光亮，它就能流光溢彩。

“一个盘子，一个盘子而已，看上去还很热闹容易碎。”花母鸡不屑地说，“我们的厨房里多的是。”

花母鸡并不是真的要抱怨我的盘子，抱怨只是她的习惯而已。

“你买了什么？”我问花母鸡。

“我？”花母鸡有一下呆住了，“我什么也没买！有什么可买的？”

这下轮到我呆住了。

美丽岛集市真的是什么都有，各种各样的香料，各种各样的小米和豆子，各种各样的花布，各种各样的糖果，各种各样的针线……各种各样的、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

花母鸡居然什么都没买！

不过，好吧，她不买是她的事情，我没啥可评论的——我可不想像花母鸡一样，什么事情都要嘀嘀咕咕说上一通。

“那你看到了什么好东西吗？”

“好东西还是有的，不过，不能让人十分满意。”她说。

“说说吧，说说吧。”我来了兴致。要知道，我从早到黄昏，一直在卖盘子和碗的小贩那里忙活，没看到什么热闹。

花母鸡就不一样了，她随时随地都能看到热闹。要是没有热闹看，她就制造热闹。

“有一个铁锅，它总是热乎乎的，要是下一个蛋，啪在磕在上面，哧——就熟了。”她手舞足蹈地说起来。

花母鸡说话其实很有趣，总是喜欢挥舞着她的那双翅膀，脸上的表情也很精彩。

“那正好啊。”

花母鸡以前有个节目就是下蛋。她在前面下蛋，小丑——也就是我，推着个小炉子跟在后面。炉子上有口小铁锅，蛋下下来，啪——滚到铁锅里，哧——煎成蛋饼了。观众们就会哈哈大笑。

可惜，母鸡老是嫌我跟得太紧，火炉子烫到了她的屁股。可是，隔远了能接到鸡蛋吗？

失败了几次之后，狮子团长就把这个节目下掉了。

从那以后，花母鸡就更喜欢抱怨了。

现在，要是有了这个铁锅，就不用担心火炉子烫到她的屁股了。那我们又可以登台表演了。你不知道，作为一个小丑，我丢不了鸡蛋，骑不了三角自行车——我个子太小了，没有自己的节目，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好什么好，”哈，这话简直成了花母鸡的口头禅了，“它太黑了——那口铁锅。”

太黑！

这是什么理由。老式的铁锅都很黑，黑才是好锅。

“而且，我不喜欢有口锅子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她低声说。要不是我挨得近，一准听不清这句话。

我叹了口气，问：“那你还看到什么了？”

“一把铁茶壶。”花母鸡说。

铁茶壶？我们马戏团就有一把大大的铁茶壶，狗熊每天都用它给我们泡一壶好茶。

“这把铁茶壶只要倒水进去，就能倒出咖啡来，奶茶也可以，要是冰一冰，还能舀出冰淇淋来。”花母鸡咯咯笑起来。

哇，这么好的铁茶壶！我的心痒得恨不能挠几下。

“你为什么没买这把铁茶壶？”endprint

“它太黑了。”

我一听，差点从桌上掉下去了——我的个子太小了，每次和大家伙儿聊天，他们坐在桌子边的凳子上，我就坐在桌子上。狗熊甚至体贴地在桌子上为我准备了一套小桌椅。

“而且，”花母鸡拉长声音说，“我吃不了冰淇淋。”

哦，對了，花母鸡一吃冰凉凉的东西就会拉肚子，不但冰淇淋不能吃，就连酸酸甜甜的酸奶都不能吃。

我真为她感到遗憾。

“我还看到了一把小铁锤。”花母鸡咂咂嘴，说。

铁锤？铁锤有什么稀奇的？

“它能把石头砸成核桃。”花母鸡说。

我跳起来了，真的跳起来了，跳了三尺高——这是我能跳的最高的高度了。

这么好的东西！

要是有了这把小铁锤，鸭子随时都能给我们做核桃酥——再也不用到处去找野核桃树捡核桃。你不知道要把核桃从包着它的果皮里弄出来，得多费力！

“你你你——你为什么没买？”我说话都哆嗦起来。

“因为它太黑了。”花母鸡说。

这只花母鸡！我简直要生气了。

好吧，好吧，这是她的事情，买不买都由她决定。

这些奇妙的东西，也只有花母鸡能找得到。

我们就是在它们旁边走过一百次，也发现不了那些神奇之处。

我去给花母鸡倒了一杯茶。狗熊今天泡的是姜茶，花母鸡喜欢喝姜茶。

3

花母鸡喝过茶就走了。

水晶盘放在窗台上，就像一汪最清澈的泉水。我忍不住走过去，在里面躺下来。风轻轻吹过来，我几乎能感到水面轻轻荡漾泛起的涟漪……

“嘎——嘎——”

什么声音吵醒了我。

“嘎——嘎——哈哈哈——”

我睁开眼睛，看到鸭子正在——呃，边唱边跳——如果，那样奇怪的腔调能算旋律的话；如果，那样僵硬的动作能算舞蹈的话。

怪不得，鸭子每次在厨房里做点心都不许别人随意偷看。

我们还以为他是不想我们学走他的秘方呢，没想到原因是这样。

偷看别人是不礼貌的。于是，我把窗帘拉了拉，让它更好地遮住我。

咕咕——我捂住嘴巴。

我没有说话。

哪里来的声音？

鸭子停住了。

咕咕——我几乎要哀叹了。我的肚子在叫，它饿了。

鸭子也听到了，他走过来，掀开窗帘。

我看到他的脸红起来，他的嘴巴张大了。

“我睡着了，我不是故意的。”我赶紧说，让他看我的水晶盘，“它太漂亮了，躺在上面，就像是睡在了池塘里。”

鸭子点点头，走到餐桌边，敲敲那张大木桌：“上来。”

我乖乖地爬上大木桌。

“跳舞。”鸭子说。他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似乎是在说“天气晴朗”一样。

这下轮到我的脸红了：“我不会跳。”是真的，因为我一直准备不出节目，狮子团长曾经想过要我跳舞。可他看了我跳的舞后，绷着脸摇摇头，走了。

然后，我听到他在松林里爆笑。

松林离我们马戏团挺远，但我们大家都听到了他的笑声，可见他笑得多么厉害。

从那以后，我连舞会都没参加过了。

“跳舞。”鸭子又敲敲桌子，“不然，每一次点心都没有你的份。”

好吧，不过就是让他笑一场。

我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

“唱歌。”鸭子面无表情地说。

“我——”在鸭子的目光里，我说不下去了，只好唱起来：“呱——呱——”

你见过一只蟾蜍跳舞吗？

有一会儿，我以为鸭子会笑得闭过气去。

不管他了，大声唱唱跳跳感觉真好。

鸭子笑了一通，跟着我应和起来。

“嘎——嘎——”

“呱——呱——”

“哈哈哈哈哈哈——”

我们两个又是唱又是跳，直到烤箱里的香味传过来。

“小丑，你真不错。”鸭子看着我，目光温和。

我笑了。

4

邮差送来了信件。

“小丑，你来一下。”狮子团长将我喊进他的办公室。

每次到他办公室，坐在那张高高的椅子上，我都会紧张。

“马戏团节快要到了。”他说。

是的，每年都会举办马戏团节。每一个好马戏团都会去参加。每年都会有一个主题。去年是空中飞人节。在节日的聚会上，每个马戏团的空中飞人都露了一把。

“要我做什么吗？”我问。今年或许是“狮子跳火圈节”。我可以帮狮子团长准备火圈。

“今年是小丑节，获胜者将被评为‘小丑之王。”狮子团长冲我扬了扬手里的信件，说，“或许，今年我们不参加了。”

我低下头，沉默不语。

“当然，不参加的话，就不能列入‘好马戏团的行列。但这只是一个说法而已，并不会真的把我们变差。”狮子团长又说。

“不，我参加。”我说。

“你参加？”狮子团长看上去并不惊讶，他疑惑地问，“那你准备表演什么节目？”

我摇摇头：“还不知道，但总会知道的。”

狮子团长点点头：“好好准备。”

5

“好好准备”，说起来容易！

我想了想，也想不出好的节目，几乎要生起狮子团长的气来了。

我知道这样不公平，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哈——小丑，你鼓着肚子坐在这里干什么？”狗熊经过这里，哈哈大笑。

好吧，别人生气是嘟嘴，我生气是鼓肚子，而且，我鼓肚子的样子——嗯，有点好笑。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是蟾蜍。endprint

“帮我去种花吧？”狗熊说。

狗熊在马戏团后面开了一块地，说要种出一片小花园来。

可惜，那块地种下去无数种子了，却没开出过一朵花来。

好吧，反正什么都不干也想不出节目来。

狗熊的花园土锄得很细，看得出，他花了很多功夫。

“来，帮我挖出一个个小洞。”狗熊遞给我一把花锄。

我们挖了一排排小洞，整整齐齐。

真盼望这些小洞里能开出花来啊！

“来，我们把这些种子种下去吧。”狗熊拿出一个保温瓶。

“保温瓶？”我张大了我的蟾蜍嘴巴。

“对呀，鸭子说，温度高有利于种子发芽，所以我总是用热水把种子泡一泡。”狗熊看到我的表情，也犹豫了，“难道不对吗？”

何止是不对，是错，大错特错！

鸭子种了一块地的香草。他说的温度高有利于种子发芽，是在播种之后，用薄膜给香草地盖个小房子。

“你从没去鸭子的香草地看过？”我问。

狗熊摇摇头：“鸭子不让。”

哦，我忘了，狗熊对于任何可能成为香料的东西都是不放过的。

怪不得他的花园不开花，可能是水太热，把种子给热坏了。

对了，我还有一颗黑种子。

我把这颗黑种子还给狗熊。

狗熊把它种在地里。

地里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努力钻出来。

钻出来了，钻出来了——种子发芽啦！

狗熊的嘴都乐到耳朵根去了。

种子在我们眼前发芽、长大，开出了花！

花朵又迅速在阳光里凋谢，结出了一个小小的黄果子。

剥开黄果子，里面藏着无数颗黑黑的小种子。

“送给你。”狗熊拿出一颗黑种子送给我。

太奇妙啦！

6

直到小丑节开幕的前一天，我还是没有想出我能表演的节目来。

要知道，我是一只蟾蜍，蟾蜍！

除了鼓肚子，我没什么专长。

传统的小丑节目，我一个都表演不了。

马戏团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帮我想办法，可没一个能行得通。

我焦虑得拔掉了每一根头发，把自己拔成了秃子——好吧，蟾蜍本来就是秃子。

“要不，我们不去参加小丑节了吧？”狮子团长问我。

我想点点头，只要点点头，所有的问题就都解决了。可不知为什么我的脖子异常坚硬，我点不下去。

“我再想想办法。”我吞了口唾沫，说。

“我为你加油。”狗熊对我说。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鸭子对我说。

就连花母鸡也拍拍我的肩膀：“没啥了不起，都会过去的。”

我看着他们三个，一个主意冒出来。

7

小丑节上，我大开眼界。

有个小丑能一口气丢上十八个鸡蛋，有个小丑能三角自行车骑成一朵花……

我很惭愧，我的节目太简单了。

可来不及退缩了，因为已经轮到我了——

我把水晶盘架起来，然后在水晶盘后表演，灯光从我身后照过来，就有点像在表演皮影戏。

我先表演了狗熊种花。

要演好狗熊并不难，他总是鼓着他的肚子，就像我一样，然后他动作比较慢。所以我就鼓着肚子，让我的动作更慢一点，就——像——这——样——把每个动作都拖得很长。

我不但表演了他种花的情景，也表演了他种树的样子。

大家只知道狗熊种花，却不知道，他还种树，种出了一片小树林，就在马戏团外的原野里。

狗熊喜欢种子，他走在路上，不管是去买菜，去洗衣服，还是去散步，只要看到路边有什么种子，都会弯腰捡起来，然后挖一个小洞，小心地种在土里。

原野上那片小树林是狗熊去得最多的地方，也是他种子种得最多的地方。那里一片郁郁葱葱，各种各样的种子在那里发芽、生长。

我慢——慢——地——走过水晶盘，在我身后，一片小树林冒出来、冒出来，迎风伸展。

我听到狗熊在笑。他是个好脾气的人，一直都很容易笑。

他的笑声也是慢而悠长的。有几个观众也跟着笑起来了。我不知道，他们是觉得我的节目有趣，还是觉得狗熊的笑声很好笑。

然后我表演鸭子跳舞。

你见过鸭子走路吗？

鸭子走路是摇摇摆摆，屁股一撅一撅的。他跳舞的时候，样子更夸张。

这很好笑。

大家只知道鸭子跳舞的样子很好笑，可他们不知道，鸭子那双宽宽的脚掌拍打地面的节奏，有多么动听！

我戴上缝制的大脚蹼，一个跟头跃上一面鼓，咚、咚咚、咚咚咚——跳起来，跳跃着在鼓面上击打出鸭子做饼干时拍打出的节奏。

那节奏欢快而温暖，甚至还带着些甜香味儿。

为了演出鸭子的神韵，我跳跃的时候，左右摇摆个不停，还把屁股高高撅起。

我听到鸭子在台下嘎嘎笑个不停，甚至笑得从椅子上翻下去了。更多的人笑起来，跟随我的节奏拍手，现场的气氛可以说是热烈了。

接着，我穿上一身羽衣——是的，花母鸡帮我用羽毛做了一件羽衣，她说，反正我用不了几根羽毛。

我模仿着花母鸡的样子，一边说话，一边挥舞着翅膀，还喜欢对着那些什么东西都说上一句“好什么好”。

大家只知道花母鸡挑剔，喜欢抱怨，知道她说的那些“好什么好”的东西，都是神奇得无以复加的东西，他们不知道花母鸡很勤劳，她喜欢踏实的东西。

她喜欢放牛奶才能煮出奶茶的铁壶，喜欢生火才能煎蛋的铁锅，喜欢锤核桃才能锤出果肉的锤子。她说，懒虫才喜欢依靠魔法。

她每天和太阳一起起床，打扫卫生，收拾屋子，得了闲就编织花边。她喜欢用白色的线编织花边，也喜欢用彩色的线编织花边。她说，要让花朵开遍马戏团。

我模仿花母鸡的神态说着“好什么好”，学着花母鸡的样子，围着围裙一边编织花边，一边慢悠悠地走过水晶盘。在我的身后，锤子在忙着把石头敲成核桃，铁壶忙着把水倒成奶茶，铁锅忙着煎鸡蛋……

可是，或许，观众们没有感受到这种对比产生的幽默感；或许，他们感受到了别的什么东西。他们的笑声渐渐小了。

当我演到花母鸡喝姜茶的时候，整个观众席都安静下来了。

我就在这片安静里退场了。

我想，可能演砸了。

过了好一会儿，观众席才爆发出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

“太精彩了！”人们说。

我们马戏团的伙伴们乐疯了。他们跟我说：“小丑，什么时候演演我呀？”

我获得了特别奖，他们——我是说那些评委们说，我的节目“发现了生活中的乐趣和友谊”，值得赞扬。

狮子团长跟我说：“小丑，你干得真不错！”

我也觉得我干得不错。

发稿/赵菱

亲爱的朋友，谢谢你读我写的故事。这些故事在我心里真实存在过。

新年到了，祝愿你新年快乐多一点，再多一点，更多一点！

——周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