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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贺诗篇中的两京记忆

2018-01-19孟文强

三门峡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崇义皇甫李贺

◎孟文强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西安 710119)

李贺(790—816),字长吉,河南宜阳人,中唐著名诗人,系李唐宗室郑王李亮后裔,生于贞元六年(790),卒于元和十一年(816)。《旧唐书》中关于李贺仅有一句极为简略的记载,《新唐书》虽有列传,但仍显简略。两《唐书》更多地对李贺的创作情况作了介绍,关于其生平倒没有提供多少有价值的记载。而当今学者的研究多集中于其文学成就,关于其生平行迹则因资料所限,发掘尚浅。在学者们所作关于李贺在两京行迹的研究中,朱自清先生的《李贺年谱》及其《补记》与张宗福的《李贺研究》论证甚为详备,不过亦有值得商榷之处。

李贺一生中去过两次长安,第一次是元和五年(810),第二次是元和六年(811)到长安任九品奉礼郎,持续三年之久。由于洛阳距李贺家乡并不是很远,所以他去洛阳是很方便的,其次数是难以统计的。下面就根据李贺诗歌中所涉及可考的篇章作以考察,并探究其活动和情感的表达。

一、洛阳:从失意落魄到憧憬

在李贺流传至今的二百多首诗中,关于洛阳的描述甚多,其中有确切的时间和地点信息的则为数较少,主要有《自昌谷到洛后门》《仁和里杂叙皇甫湜》《洛阳城外别皇甫湜》《官不来题皇甫湜先辈厅》和《铜驼悲》等诗。根据这些诗,可以梳理出李贺在洛阳的生动的生活场景。

《自昌谷到洛后门》有云:“九月大野白,苍岑竦秋门。寒凉十月末,露霰濛晓昏……强行到东舍,解马投旧邻……始欲南去楚,又将西适秦。”[1]朱自清将此诗系于元和八年(813)冬十月,张宗福则认为是元和七年 (812)冬十月,但是根据“寒凉十月末”和“又将西适秦”,只能确定是冬十月去长安,两位学者并没有给出确定其年份的依据。张宗福认为关于皇甫湜的三首诗“也作于此时”[2]。无论是元和七年还是元和八年,可以肯定的是此次洛阳之行是在元和五年李贺在长安应举失利之后。由此,李贺关于洛阳的记忆是伴随着失意的基调而展开。

唐代洛阳城有100多个里坊(见图1),李贺家乡在洛阳西边,其应当是从洛阳西城门入城。从引文前四句看,此行当是秋冬之际。“强行到东舍,解马投旧邻”可证李贺此前曾在洛阳居住。“始欲南去楚,又将西适秦”可推断出是在元和五年冬长安应举不第之后。而此行到洛阳是为再次赴长安做准备。“为探秦台意,岂命余负薪”说明应举失利后诗人并不甘心,还对长安方面抱有幻想。对于时当二十一岁的李贺而言,一次失利并不能消磨掉自己的雄心壮志,他仍然希望能在政治上展现自己的才华。

图1 唐代洛阳城坊图(采自李健超《增订唐两京城坊考》)

《铜驼悲》一诗基调悲怆,是李贺失意的生动写照,诗云:“落魄三月罢,寻花去东家。谁作《送春曲》洛岸悲铜驼。桥南多马客,北山饶古人。客饮杯中酒,驼悲千万春。生世莫徒劳,风吹盘上烛。厌见桃株笑,铜驼夜来哭。”[1]历来笺注此诗和年谱作者都未对此诗创作年代进行推定,但根据诗歌内容可知是某年暮春三月,且是拜访其邻居。既然开篇就称“落魄”,则必是人生之重大挫折,很有可能指的是应举失利。唐洛阳城洛河北岸有铜驼坊,自此往西分别有浮桥、新中桥和旧中桥等,符合诗中“洛岸铜驼悲”和“桥南多马客”的集中描写。结合《自昌谷到洛后门》“强行到东舍,解马投旧邻”之语,则李贺在洛阳之旧居很大可能上是在从铜驼坊经浮桥或新中桥直到城南仁和里沿线的某个坊。“厌见桃株笑,铜驼夜来哭”与《金铜仙人辞汉歌》中形容金铜仙人“清泪如铅水”同一机杼,更像是李贺自身失意落魄的流露。

根据朱自清、张宗福等人对上述诗歌的考证,后人可以知道李贺此次去洛阳是为了拜访皇甫湜。朱自清《李贺年谱》引《登科记考》云“皇甫湜以(元和)元年(806)擢进士第”,又以皇甫湜与牛僧孺、李宗闵同年登第,“对策辱宰相,牛调伊阙尉,李洛阳尉。《新书》本传谓湜为陆浑尉,当亦在此时”[3]。《仁和里杂叙皇甫湜》原注谓“湜新尉陆浑”[1],则当在元和四年(809)之际。

此时皇甫湜刚从长安归来,而且要去陆浑县赴任。根据诗中描述,皇甫湜住在仁和里,而仁和里靠近洛阳城南长夏门。在《官不来题皇甫湜先辈厅》中,李贺描绘了等待皇甫湜的漫长和无聊:“官不来,官庭秋。老桐错干青龙愁。书司曹佐走如牛,叠声问佐官来否?官不来,门悠悠。”[1]此诗的基调相当平和,已丝毫不见《铜驼悲》中的忧郁。据《洛阳城外别皇甫湜》以及《仁和里杂叙皇甫湜》“明朝下元复西道,崆峒叙别长如天”[1]之语可知,李贺与皇甫湜在洛阳城外告别,李贺便出发去了长安。在这两首诗里,李贺失意的心境已然转化为对长安的憧憬。

二、长安:屈辱、抗争到决裂

据朱自清《李贺年谱》:“元和五年庚寅(810),二十一岁。”是年春天,李贺参加河南府试,当年冬天,李贺“举进士入京”[3]。但由于李贺父亲名“晋肃”,与“进士”谐音,遭到时人诋毁,虽然有韩愈为李贺作《讳辩》辩护,李贺仍然“卒不就试,归”[3]。

不过,在元和六年(811),李贺在洛阳拜访过皇甫湜之后,便再次西入长安,并任九品奉礼郎。李贺既然不能参加进士考试,则此次任职当是通过其他渠道所得。王鸣盛“疑贺以恩荫得官”,朱自清认为比较接近实际。[3]需要指出的是,奉礼郎只是从九品小官,该职务的卑微以及获取渠道的隐晦,对于素以才华自负的李贺而言,无异于“臣妾气态”。这个并不光彩的开局实际上已经为李贺三年的仕途生涯定了基调,试观其长安三年的诗篇,字里行间时时流露着屈辱和不满,经过三年的抗争之后,最终走向了与仕宦生涯的决裂。

唐代长安也有一百多个里坊。据李贺诗集卷三《崇义里滞雨》可知,李贺在长安的居所是在崇义里。根据唐代长安城地图(见图2),崇义里非常靠近皇城,这应当跟李贺作为奉礼郎有关。

图2 唐代长安城坊图(采自李健超《增订唐两京城坊考》)

据李贺初到长安所作《始为奉礼忆昌谷山居》“鹤病悔游秦”[1]句来看,他到长安不久便有所后悔。这是元和六年,是李贺三年长安岁月的第一年。他过去所期望的和现在所得到的是有差距的。人在异乡皆难免思念家乡,但在李贺思想的深处,更多的是对长安仕途的失望。作为一个才华横溢之人,他对自己的期望很高,但他得到的官职奉礼郎却只是九品小官。这种理想与现实之间巨大的落差在其三年的长安岁月中始终未得到改变,而在第三年,已对仕途感到厌倦的李贺决定回家。

在《申胡子觱篥歌并序》中,李贺对自己在崇义里的生活有罕见的生动描绘,诗序云:“申胡子,朔客之苍头也。朔客李氏,本亦世家子,得祀江夏王庙,当年践履失序,遂奉官北郡。自称学长调短调,久未知名。今年四月,吾与对舍于长安崇义里,遂将衣质酒,命予合饮,气热杯阑,因谓吾曰:‘李长吉,尔徒能长调,不能作五字歌诗,直强回笔端,与陶、谢诗势相逺几里。’吾对后,请撰《申胡子觱篥歌》,以五字断句,歌成,左右人合噪相唱,朔客大喜,擎觞起立,命花娘出幕,徘徊拜客。吾问所宜,称善平弄,于是以鄙辞配声,与予为寿。”[1]

朱自清将此诗系年于元和六年(811)四月,理由是“贺初得官,宜有定居,诗当作于是年”[3]。联系诗序中“今年四月,吾与对舍与长安崇义里”,既已得官,固当有所定所,所以朱自清之说甚确。

尽管如此生动的场景仅仅被记录了这一次,但后人仍可以据此窥见李贺生活的一个方面。“将衣质酒”是说将衣服抵押来换酒,这显然不是什么典故,充分说明李贺这一时期生活上的拮据。这种状况在《开愁歌》“旗亭下马解秋衣,请贳宜阳一壶酒”之语中再次得到了印证。

而在《崇义里滞雨》中,李贺则描绘了一千二百多年前的长安的一个阴雨天,一个年轻的读书人的落寞与忧愁。滞雨,意味着雨还不小,出不了门,只好待在家里。诗云:“落寞谁家子,来感长安秋。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瘦马秣败草,雨沫飘寒沟。南宫古帘暗,湿景传签筹。家山远千里,云脚天东头。忧眠枕剑匣,客帐梦封侯。”[1]在这首诗中,自比瘦马的李贺做梦都不能忘却“封侯”为意象的壮志,但梦总是在哭泣中结束,甚至头发也因忧愁而变白。这一点也可以在李贺《公无出门》中以“颜回廿九鬓毛斑”一语得到呼应。

在这一段记忆中,诗人听着令人心烦的雨声,对于自己的现实和未来产生了许多感触和思考。他也许没有找到这一切的答案,但从“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可以看出,他已经无法掩饰对长安的卑微仕宦生活的绝望。

在《赠陈商》中,李贺更为直接地倾诉了自己的惆怅:“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人生有穷拙,日暮聊饮酒。只今道已塞,何必须白首?……风雪直斋坛,墨组贯铜绶。臣妾气态间,唯欲承箕帚。天眼何时开?古剑庸一吼。”[1]

在这首诗里,李贺用浓重的笔墨描绘了在长安任职的屈辱生活。“二十心已朽”,这五个字令人触目惊心,表明他对这种卑微不得志的九品芝麻官生活极度厌倦,甚至对仕途已经彻底“心朽”,也即彻底不抱希望了。而“风雪直斋坛”“臣妾气态间”则是他奉礼郎生活的生动写照。他没有对未来绝望,他只是对长安的生活绝望。“天眼何时开?古剑庸一吼”是他绝望至极的呐喊,是心中残存的一丝希望。

在屈辱生活的第三个年头,李贺终于再也不能忍受了,愤然辞职,返归家园。离开长安时和友人的告别之作《出城别张又新酬李汉》云:“李子别上国,南山崆峒春。不闻今夕鼓,差慰煎情人。赵壹赋命薄,马卿家业贫……吾将噪礼乐,声调摩清新。欲使十千岁,帝道如飞神……没没暗齰舌,涕血不敢论。今将下东道,祭酒而别秦。六郡无剿儿,长刀谁拭尘……赋诗面投掷,悲哉不遇人。此别定沾臆,越布先裁巾。”[1]

在这首诗中,李贺对三年的长安生活作了集中清算。他把自己比做汉代的赵壹和司马相如,这三人的共同点是他们都很有天赋,但大都度过了艰难的一生。在临别之际,李贺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梦想,就是“吾将噪礼乐,声调摩清新。欲使十千岁,帝道如飞神”,即辅佐皇帝治理天下。而面对残酷的现实,只能“没没暗齰舌,涕血不敢论”。张又新和李汉也是当时的年轻诗人,李贺跟他们的告别是在情理之中。李贺振作起来,对两位朋友大加赞扬,鼓励他们乐观向前看。多年之后,他们真的通过了科举考试,步入仕途,而那时李贺已经去世多年了。

李贺永远离开了长安,两年之后,他在忧郁之中卒于家乡,年仅二十七岁。

三、结语

通过对李贺关于唐代洛阳和长安记忆的诗歌遗篇的梳理,可以看出当时士人们生活的一个侧面。无论是考试和仕途的沉浮,还是日常和友人的往来,都可以看作唐代两京士人们生活的一个风貌。唐代是中国诗歌的黄金时代,大唐成千上万的诗人们通过诗篇承载了那个时代的许多记忆。而他们中许多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两京记忆,上升到唐代三百多年的历史长时段,这种记忆是恢弘而广阔,细致又生动的。

[1]王琦.李贺诗歌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张宗福.李贺研究[M].成都:巴蜀书社,2009.

[3]朱自清.朱自清全集:卷8[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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